周皇后温和一笑, 摇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世事万变,人又怎会始终如一呢。
更何况我这辈子, 久居深宫多年,我若走了, 周家怎么办。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再周密的计划也总有几丝破绽。
若今后圣上知晓此事, 后果将不堪设想, 周家,嘉家哪个能逃脱得了干系。
她叹口气, 又道:我不能为一己之私,就连累周嘉两族所有人为我受过。
妩妩,他若还来寻你, 你便告诉他,我已是皇后, 为了周氏一族的未来和腹中孩儿, 我不会同他离开, 让他莫要再挂念于我, 去过好自己的日子。
说这番话时, 周皇后面色淡然, 但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遗憾和愁绪,切切实实感染了嘉妩。
虽然皇宫是个虎狼之地,嘉妩并不希望周皇后回去,但有句话周皇后说得不错,这世间的人和物瞬息万变, 没有一样事物是亘古不变的。
皇帝沈劭不是个好夫婿, 如今的悯王沈劼也未必会比沈劭好多少。
世人皆爱得不到的, 缅怀已经逝去的。
而最不被珍惜的,往往都是眼前人,掌中物。
------日近西山,晚霞成绮,襄山上紫竹潇潇,苍叶重重叠叠。
嘉妩从紫竹山庄离开后,像往常一样循原路下山,走到山脚下时,却见鹤钦依然立在原处。
夕光碎金,洒向他的发间衣袍,男子儒雅的面容上,细密的汗珠从他宽阔的额前冒出,他腰身直立如松,仍旧立在一丛青竹之下,定定地望着嘉妩一行人下山的方向。
嘉妩一见到他,便觉得心中凛然。
现下她已知他就是悯王,这个认知令她心中生畏。
这些年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悯王不再京中,而悯王却改头换面,成了昼夜赌坊中的掌权人,知悉这世间多少人的私秘。
她不信他做这些只为谋财求生,但他究竟意欲何为,她便不得而知了。
嘉妩按下心中的疑虑和畏惧,尽量保持镇定从容地行至鹤钦面前。
午后的日光灼炙,鹤钦挪动微僵的脚步,柔软殷红的薄唇被晒的有干裂之相。
自从嘉妩上山,他便一直驻足于此,不曾离去。
嘉姑娘,皇后可有回信给鹤某?嘉妩道:回信没有,不过皇后娘娘命小女给鹤先生带几句话。
皇后娘娘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①,沧海桑田,人心易变。
还请让先生忘了过去,珍惜当下。
鹤钦闻之,明眸中的亮光瞬间灰败,他停了片刻,道:下次上山,还请嘉姑娘转告娘娘。
无论如何,鹤某都会等她。
若今后她遇到什么困境,有需要鹤某的地方,鹤某的后半生,供她驱使,伤则无怨,死亦无憾。
说罢,鹤钦双手交叠,拱手推到胸前朝嘉妩行礼,礼毕后转身离去。
嘉妩站在原地,望向他渐渐远去挺拔的背影,心间因他方才的那番话略感撼动。
悯王这番饱含坚定的话语,对她来说略有几分耳熟。
想起那日在灏显门城墙之上,周沐风也曾对她说过相似的话。
他们都说,愿终其一生,只等一人。
嘉妩眼眶微热。
或许这漫长且残酷的岁月,并没有将悯王的初心磨灭。
他与周沐风一样,即使在滚滚红尘中历经时光的摧残与磨砺,即使沧桑陵谷,物是人非,他们仍坚守着一颗炽热的赤忱之心。
------安远侯府清桐院。
嘉妩陪贺氏用完晚膳后,随贺氏一道坐在回廊下的两只凉椅上纳凉。
天井中和风习习,桂树和碧桐的叶子在月光下绿得发亮,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清浅桂香。
嘉妩仰靠在其中一只凉椅上,望着这四四方方,月明星稀的夜空。
她忽然小声叹了一口气。
贺氏听了,侧头来看她,询问道:妩妩,今个一整日都见你苦着脸,可是皇太后又为难你了?没有,除了练跪姿,皇太后倒没有为难我别的。
那你怎的唉声叹气的。
嘉妩翻了个身,面对贺氏道:娘,今日我去看望皇后娘娘了,她同我说了些体己话,我有些事没想明白,想向娘讨教一番。
贺氏慈柔地笑了笑道:你说吧,娘听听,看看究竟是什么事扰了我的女儿。
嘉妩思索一番,还是开口问道:娘您说,夫妻之间,该如何做才能似您和爹一样长长久久,和和美美呢?女儿看这世间许多人,不是在怀念白月光,就是‘除却巫山不是云’②,永远在遗憾,很少有似爹娘那般珍惜眼前人。
贺氏一听,便知晓女儿这是忧嫁了,一般即将出嫁的姑娘或多或少会有此忧嫁的思虑,但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婚姻是女儿家的终身大事,不少女子在成亲前,总会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所嫁非人,今后的夫妻生活不和睦。
她斟酌片刻道:夫妻之间,一半顺其自然,一半苦心经营。
要顺其自然的是你们即将要携手面对的辛甜苦辣咸,人生中的万种滋味。
遇喜不必太过张扬,遇悲也不过度伤怆,这便是顺其自然。
苦心经营的是你们的婚姻,你要想和夫君和和美美一辈子,首先这位夫君得是你的良人。
其次,夫妻二人要交心,要互相扶持,互相体贴,知冷知热。
你愿步入他的心中,去了解他的所思所想所好所求,他亦愿成全你的喜恶,包容你的所有,理解你的内心,愿站在你的角度换位思考。
还有,夫妻俩平日里互相沟通,尤为重要。
当你们遇事互相怨怼时,出口的任何言辞都要三思而后行,切忌脱口而出伤人的话。
古贤者言: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③有些话一说出来,就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很多夫妻也正是因此生了嫌隙,之后又不愿意静下心来耐心交谈和解。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④,如此以往,隔阂越来越深,矛盾越卷越大,以致无可挽回。
少时比翼连枝,山盟海誓,恨不得日日都黏在一处。
老时貌合神离,花残月缺,只望一眼都觉得晦气。
终了幡然醒悟,却悔之晚矣。
如此兰因絮果,岂不可惜可悲可怜可叹呐!听贺氏这一番话,嘉妩出神许久,思绪回笼后,缓缓叹道:娘,听你这么说,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竟比最晦涩的诗词文赋还要难以疏通。
贺氏浅笑一声:傻姑娘,这世间没有人生来就会这些,都是靠后天的相互宽容与磨合,历就而成。
只要今后大皇子没有犯原则上触及你底线的事儿,他若惹你生气,你便多想想他平日里的好处,这样心中也能对他少些怨怼,于己于彼都是好事。
他待你好,你也待他好,他对你付出几分真心,你亦还之几分。
有来有往,相互慰藉。
如此,你二人必能长长久久。
女儿谨遵娘亲教诲。
嘉妩虽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问自己。
她和沈禁之间,也能如娘所说的那样,互相包容迁就,顺顺利利,相安无事地度过皇帝沈劭在位的这几年吗?嘉妩正想着,清桐院内的掌事林姑姑过来,禀报崇徴宫大殿下身边的内侍福留过来了,眼下人正在门外候着。
既是大殿下派来的人,贺氏自然不会拒之门外,便让林姑姑去请他进来。
须臾,林姑姑将福留带到贺氏和嘉妩的面前。
福留微微弓腰,脸上堆满实诚的笑意,他怀中还抱着两个涂过桐油的黑檀木匣子。
奴婢给侯夫人,县主见礼,夫人县主芳容永驻,事事顺遂。
起来吧,这位小大人。
贺氏笑道。
福留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浑身细皮嫩肉,面容还很稚嫩,略有女像,尽管他岁数小,但他人很机灵,又懂得察言观色,不仅仅有些嘴皮子上的功夫,为人处事上亦是通达。
沈禁似乎格外看中他,平日里只要崇徴宫中有什么事要吩咐,他几乎只派福留过来,福留嘴甜,能说会道还善于开解人,是以一来二往,嘉妩对这个小内侍,也多了几分青眼。
嘉妩从凉椅上坐起身来,点点星光映入她的眼眸,她问道:福留,你手上拿的是什么?福留据实以告:回禀县主,这是殿下命人从苏杭快马加鞭送回来的物件。
他说着,打开其中一只檀木匣子,呈到嘉妩面前。
匣子里的锦缎精棉内,好生放置着一只金累丝双凤镯,手镯上的金丝凤口衔着一小颗明亮白润的珍珠。
原本金器乃是俗物,但将金磨成丝线织成的手镯,再加珍珠点缀,却很好地脱去了金本身的俗气。
福留笑吟吟的:县主,这只手镯,可是殿下从苏杭的能工巧匠那学得技艺,亲自编织而成。
殿下说送回来为县主出嫁添妆,县主若喜欢,他再做一只,凑个对儿,也算好事成双。
您看其中的金丝,纤细如发,要织成这样一只凤,怕是要上千根丝呐。
嘉妩抬起纤纤玉手,从锦盒中拾起那只金镯,放在月光下细细看了几眼。
金镯上的累丝凤凰织得栩栩如生,根根金丝粗细均匀,比女子的发丝还细,凤凰口中衔着的明珠也在月华下散发着柔和的清辉。
做工确实精致华美,但沈禁一个男子,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如何能学会做这些。
莫不是看她好哄,故意编出这些瞎话来诓她。
那边福留又道:听说殿下为了做这只镯,还向那匠人讨要了图纸,素日只要一忙完公务,就将自己锁在房中,日夜研读,废寝忘食的,这才好不容易做成这一只勉强能入眼的。
殿下说了,县主若是嫌他做的粗笨,不要也罢。
可她怎么敢嫌弃他做的东西,这若是真不要,以沈禁的性子,等他从苏杭回来,还不知道要如何折腾她呢。
嘉妩腹诽着,面上却什么也没显露,她莞尔一笑装作十分喜欢这件礼物的模样。
殿下有心了,你去告诉殿下,让他保重身子,忙完要务就快快回京来。
好嘞县主,奴婢一定一字不落,将县主的话带给殿下。
福留道,还有,县主,这只镯可不仅仅是一只镯,它还有旁的实用之处。
哦?嘉妩和贺氏将金镯翻来覆去,愣是没看出个名堂来,齐齐疑惑地望向福留。
福留接过金镯,旋动金镯上的明珠,金镯突然断开,累丝镯身中弹出一截小指长短的短刃。
嘉妩和贺氏恍然大悟,原是还有这等妙用。
如此一来,这只镯就不仅仅是个装饰物,还是个可供女子防身的物件。
不过毕竟是把短刃,杀伤力并不明显,为此福留还特意教了嘉妩母女二人一个防身之法,以刃去刺歹人的孟伤穴,若侥幸刺中,歹人就会全身麻痹,动弹不得,趁着这个空档,被困的女子便可尽快逃离险境。
作者有话说:本文中孟伤穴纯属情节需要,虚构出来的穴位,请勿当真。
注:①摘自《论语·子罕》②摘自元稹《离思》③摘自《增广贤文》④摘自王充《论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