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日, 天还没亮,嘉妩便早早起身沐浴更衣,描眉梳妆, 更衣梳洗完毕后,她特意戴上了沈禁为她亲手所制的金累丝凤镯。
沈禁今日加冠, 但她起个大早, 也并非仅仅因着沈禁的冠礼, 而是这一日, 恰巧又到她上襄山的日子。
沈禁的加冠礼在上午辰时明德殿内举行,加冠之后, 他还须去天坛祭拜天地,拜谒祖宗,宫中礼仪章程繁琐无比, 这条条框框的事项加起来共有数百条,既然是大办, 那一切事宜便不会从简。
想来等到加冠礼结束, 怕是天色都暗了下来。
嘉妩身为沈禁的未婚妻, 本应前去观礼, 但沈禁念及她身子骨弱, 不堪长时间的疲惫, 于是免她随行,只需待到傍晚去宫中赴中秋佳宴即可。
原本嘉妩还在想着如何寻个借口,不去明德殿,既然沈禁主动开了这个口,她也乐得自在, 能省下不少事。
一切安排妥当后, 嘉妩准备前往襄山, 先去看过周皇后,此行她特地将青梅留在芳菲院,没有如往常带其同去。
闻筑倒是紧跟在嘉妩身后,寸步不离,她是沈禁送来的婢女,万事以沈禁的命令为先,她的职责要务便是守护嘉妩的安全,保证其毫发无损。
侯府的马车停在襄山山脚下,嘉妩下了车后,同闻筑一道上山,护卫们被留在了山脚下的茶驿之中。
一主一仆沿着之前的旧路往山上行去,山野幽静,苍叶潇潇,林间时有飞鸟走兽发出鸣叫声声。
快要行至半山腰时,山林间忽而掀起一阵冷风,闻筑跟在嘉妩身后,警觉地巡视四周,突然她低声朝嘉妩唤道:不好,姑娘,我们被人跟踪了。
对方来者不善,且听这声音,至少来了数千人。
嘉妩怔懵了一瞬,她迅速回过头道:快,走别的路去。
说着,她一转身跑入右身侧的茂林中。
不管那些人为何事而来,眼下无论如何,嘉妩也不能让那些人跟着她们,寻到紫竹山庄的所在。
------紫禁城明德殿前。
金阳高照,红墙玉瓦,两侧恢弘大气的宫殿巍峨屹立,明德殿前的偌大天井上立满了人,有朝臣后妃,世家贵眷,亦有官宦宫婢,个个衣装肃立,正襟以待典礼开始。
沈禁身着锦袍玉带,双手交叠手握玉笏于胸前,站在明德门外,等候宫中典仪使的传召。
这时银麟卫闻筝前来禀报,说是襄山那边出了大事。
沈禁听完闻筝的耳语,脸色微变,他望了一眼明德宫紧闭的宫门,将玉笏交给崔定,转身就往宫外走去。
人群中站立的季砚深见此,穿过人群,疾步朝沈禁走来,拦住他的去路。
殿下,冠礼快要开始了,您这是要去作甚?沈禁面色阴沉:嘉妩出事,我须去一趟。
季砚深道:殿下不可,您加冠在即,若我没料错,今日圣上就要降旨立你为储,若是您眼下离去,稍后圣上召见,我们该如何是好?如此,我与崔定代您去救县主,您留下候召。
崔定拿着玉笏走过来:殿下,季大人说的对,您还是留下吧。
沈禁的眸中如泼了墨,幽深晦暗,深不见底,他道:劫持她的人令我亲去,你们代我,她会当即毙命。
此行,我非去不可。
话毕,他绕开季砚深往前迈出脚步。
殿下,殿下!季砚深额前冒汗,焦急涌上他紧蹙的眉心,他唤了沈禁好几句,沈禁皆置之不理。
此时明德殿的大门打开,身穿黄袍的典仪使从里面步出,双手呈着一道明黄的圣旨。
大皇子沈禁接旨听召——沈禁脚下微顿。
季砚深立即上前几步行至沈禁身侧:殿下!圣旨到了,你若不接,等同抗旨啊。
沈禁在袖中双手握拳,他深深闭了闭眼,眸中墨色翻滚,几乎要从瞳孔中飞溅出来,他背对着明德门,一语不发。
须臾,他毅然甩袖,对身后的众多呼唤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季砚深僵立在原处,望着沈禁远去的背影,眸中神色复杂,多半是痛心和焦灼。
崔定走到季砚深身后,低声道:殿下眼中只有那点儿女情长,置大业于不顾,季大人择了这样的主,可是后悔又寒心?季砚深默了默,道:恰恰相反,我刚识殿下之时,他寡情自利,淡泊亲情,但自从殿下遇见嘉姑娘,同嘉姑娘朝夕相处的那数月,他渐渐变得重情重恩,不再那么冷血,不通情理,就像转了性。
他如今心悦嘉姑娘,将其看作心中最珍爱之人,嘉姑娘算是他的亲人,他若连自己的亲人都护不住,谈何夺天下,为人君主,将来又如何指望他能在乱世中护住大离的黎民百姓。
听季砚深这席话,崔定冷硬的眉心微动,他垂下眉眼,想起自己惨死在明府的双亲。
走吧,去为殿下维.稳场面,尽量将损失降到最低。
季砚深道。
是。
崔定应道。
------沈禁快马加鞭来到襄山,现今他还不是储君,没有资格派遣大理寺和玉京府的人,手中无兵符,亦无法调动军队,更何况事发突然,他来不及耗时部署。
眼下能为他所用的,只有崇徴宫的几百宫卫,和尚在京中的数百名银麟卫。
其中大半银麟卫在玉京各府化身暗桩,非要事调动不得,还有一小半数十名银麟卫听到沈禁召集令后,迅速汇聚到襄山脚下。
沈禁一行人刚到襄山,那个劫持嘉妩的歹人以箭刺信,传话至沈禁马下。
信上要求沈禁孤身前往指定地点赎人,若身边带有一兵一卒,一经发现,歹人便会立即杀了嘉妩。
那些歹人有备而来,亦在沈禁意料之中,他吩咐宫卫和银麟卫见机行事,没有收到他的信号之前,不得轻举妄动。
尽快安排好一切后,沈禁独自一人上山,前往歹人指定的地点。
最后,他来到一处陡峭的山崖。
山崖之上空旷,围着数百名身披麻布,手握刀剑的骑兵,他们个个戴着一只黑色的铁面具,看不清模样。
见沈禁单枪匹马地上山来,骑兵们纷纷调转马头,给沈禁让出了一条道来。
苍风袭卷石崖,草木沙沙作响,许是在山崖之上,离金乌又近了些,日光比平日更加灼人。
沈禁握紧腰际的佩剑,一步一步走上骑兵给他让出的道。
崖上有块长宽近百步的空地,空地上,一个用墨色绫布斗篷兜头半身的男子,背对着沈禁来路的方向,腰身直挺,立在悬崖之上。
男子身侧两边三步开外,各站着一个身宽体胖的彪形大汉,大汉手上分别掐住一名少女的脖颈,将她们钳制在身前。
其中一名少女明姿艳丽,腰身若莲,被大汉掐住后动弹不得,没有力气反抗。
另一名少女,四肢粗壮些,体格看起来也相对健壮,像是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的,不似另一名少女柔弱无骨。
这两名少女正是嘉妩和闻筑。
她们的嘴都被这些劫匪用白布堵住,说不清话,只能唔唔发出模糊的声音。
闻筑一见到沈禁,立时手舞足蹈奋力反抗,想要挣脱大汉的手掌,同时她朝沈禁不住使眼色。
穿着斗篷的男子斜眼看过去,冷冰冰命令道:敲晕她。
是,大人。
大汉一掌劈在闻筑后颈,闻筑立即晕了过去,大汉绑住她的手脚,将她丢在地上,毫不怜香惜玉。
沈禁走到空地正中,面色如墨,深邃的眼中混沌漆黑,叫人瞧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他的视线很快划过嘉妩发白的小脸,看向墨色斗篷男子。
先生想要沈某做什么,直说便是,何故劫持他人。
墨色斗篷男子慢慢转过身来,黑铁面具后露出一双精亮的眼。
沈禁冷静沉着道:鹤钦先生,我知是你,若你愿放了她,我可保沈案性命无忧,否则,他必死无疑。
男子哼笑两声,缓缓伸手拂下斗篷帽,摘掉面具,露出那张清俊的脸。
正是鹤钦无疑。
大殿下好眼力,难怪圣上更青睐于你。
他的视线扫过沈禁身上的锦衣玉带,顿了顿道,只不过眼光不长远,为了一个女子,竟生生弃了太子之位。
看来,这人质我是抓对了。
鹤钦眼中露出讽意,提剑搭在嘉妩的颈边,嘉妩脸色愈发煞白,咬唇攥紧了手指。
大殿下该不会以为,鹤某是二皇子的谋士,今日此举是为救二皇子行之?鹤钦嘴角噙笑,一颗没了利用价值的弃子,鹤某救他何用。
沈禁眸光暗了暗:先生引我前来,应不只是让我看你杀人。
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便是。
鹤钦道:行,那大殿下先自断一臂,以表诚意罢。
此话一出,嘉妩看向沈禁,原本今日他能为她抛下冠礼,如此迅疾地赶到襄山,出现在她眼前,已经足够令她心生愕然。
但她不信他会为她自断一臂。
如今二皇子沈案身陷囹圄,沈禁是皇帝沈劭唯一看重的皇子,他今日抛下冠礼,日后回到宫中与皇帝好生解释一番,皇帝心一软指不定就原谅了他此番行径,再加上还有皇太后等人的维护,将来太子之位依然是沈禁的囊中之物。
但如果今日他在此自断一臂,那他今后,就绝无可能再继承皇位。
大离古训有云,立身残者为君,视为大不祥。
啪嚓——嘉妩正想着,那边却传来骨头扭裂的声音,她惊了惊,定睛看去。
只见沈禁二话不说,亲手扭折了自己的左臂,他双唇登时失去血色,额前沁出细汗,微微喘息:放开她。
嘉妩心头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个自己厌憎着的男人。
他竟真的自折了一臂。
鹤钦见此,本想再次开口,刚晕过去的闻筑突然苏醒,从地上弹起来,挣断束缚住自己的麻绳,旋身朝鹤钦脚下踢过去。
鹤钦身无武功,身边的人亦来不及防备,立时被闻筑当场撂倒在地,反被闻筑扣住。
全部不许动!闻筑把鹤钦提起来,用匕首抵住鹤钦的脖颈,将他当做人质,鹤钦的手下见状,全部不敢再轻举妄动。
于此同时,银麟卫的弓箭手看准时机,从远处射来一只冷箭,正中挟持嘉妩的大汉后背,大汉吃痛,松开了嘉妩,趁此良机,沈禁飞身过去,用右臂一把揽住嘉妩。
殿下!别......闻筑大喊道,本想对沈禁说些什么,突然一把匕首入腹,深深插入她的身体之中,匕首上涂了药效猛烈的迷药,闻筑当场噤声口吐鲜血,意识再次模糊溃散,她手脚发软倒在地上,双唇一张一合,想说些什么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骑兵们见鹤钦脱险,纷纷握着手中的刀剑朝沈禁和嘉妩冲过来。
沈禁带着嘉妩被逼至山崖边,看了眼团团围过来的强壮骑兵,他紧紧将少女护在怀中,果断跃下山崖。
上山时他听见这附近有淙淙水流之声,料定这山崖底下必有江湖,他们跳下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放箭!不准让沈禁活着回去。
是!------灏显门外,周沐风带着两千周家军进入玉京城。
一月前,他将周落雪平安送达洛京,荆国皇帝和太后如嘉妩所言,与嘉妩事先通过气,并不曾为难他们兄妹俩。
荆国皇帝萧策还同他承诺,只是表面迎落雪入宫为妃,暂且给她一个宫妃的身份,不日风头过了,就会让落雪假死出宫,令其隐姓埋名去做一个寻常百姓。
周沐风安顿好周落雪,又在洛京住了两日,看过洛京的风土人情后,才返程玉京。
斛塘,奂南等地,是从荆国回玉京的必经之路,是以车队到达奂南之时,他顺道去拜见了自己的父亲——周大将军周山青。
周大将军告知他近来边境不甚太平,时有流兵侵扰边地,搅得当地百姓不得安宁。
那些流兵狡猾至极,个个滑溜得很,不易抓获,且十分忠心,即使抓获了也会当场自尽,任何人休想从他们身上问出一星半点有价值的消息。
据多年镇守边境的经验,周大将军担心这是大战将起的征兆,他特意嘱托周沐风回京后去向圣上请旨,调遣西郊驻扎的三万周家军回奂南,以备不时之需。
周沐风刚入都城,手下便奔而相告,告知他襄山异动,紫竹山庄危机四伏,嘉姑娘在上山的路上失踪,同是危在旦夕。
他本要前往紫禁城入宫述职,一听此消息,他来不及思索,调转马头就往襄山奔袭而去。
到了襄山脚下,副将周以光从山上冲下来,碰巧撞上正要上山的周沐风,当日周沐风离京时,留他在京守卫襄山。
以光!我长姐安好否?周沐风高声呼道。
周以光禀报道:少主,皇后娘娘受了些惊吓,昏睡不醒,祝医女正在全力救治。
倒是嘉姑娘上山时失了踪迹!她府上的护卫说她不曾下山,我们的人在山林中搜寻时捡到了她的手帕。
周沐风翻身下马,听到此口信后,握住缰绳的手僵住。
周以光问道:少主,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周沐风攥紧缰绳,面露迟疑,思索一瞬后,他将带来的两千军士兵分两路,一路由周以光带领,继续整山搜寻嘉妩的踪迹,一旦有消息便立刻来报。
另一路,则由他自己带领,去紫竹山庄先看过周皇后,确定周皇后安然无恙,他再下山,加入寻找嘉妩的阵营。
------襄山西侧茭水湖。
湖水中泛起阵阵涟漪,雪白的浪花不断湖边拍去,两个湿漉漉的身影相拥着往湖畔游去,他们游过之地,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色。
登上岸后,沈禁暂且松开嘉妩,他利索地拔出腰际的佩剑,斩断背后的箭杠。
先前他抱着嘉妩跳下悬崖时,后背硬生生挨了三箭,下坠时又多次撞上悬崖上凸出的石壁,原本华贵的锦衣此事多处被撕裂,血迹由里而外渗出来,布满整个衣裳。
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但他怀里的姑娘却被他护得很紧。
落下悬崖的绝大部分创伤,他都替她挡下。
眼下她仅仅是全身湿透,手臂上有些皮外伤。
沈禁收回长剑,半跪在地上粗喘几息,他来不及拂去脸上的水痕,立起来牵住嘉妩的手腕。
快走,这附近还有人追过来。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嘉妩头晕眼花,四肢发软,被水浸润的双唇抖着,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
沈禁见此,二话不说背起她,快速往山林间奔去。
不知过了多久,嘉妩的神智稍稍恢复了些,人也清醒过来,她抱着沈禁的脖颈,趴在他宽阔的背上,浓郁的血气萦绕在她鼻间。
沈禁背着她,奋力穿梭于茂密的林间,烈日穿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二人身上。
嘉妩微微睁眼,看着身下男子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的脸颊也因山上的斜出的荆棘擦伤多处,点点殷血从中洇出。
别睡过去,当心着寒,再撑一会儿我们便有救了。
沈禁察觉嘉妩的动作,轻声安抚她,他双眼平视前方,稳稳地托住她的身子。
有那么一瞬间,嘉妩的心不受控制地柔软,动摇了几分,但转念思及这个男人欺她骗她,杀她亲近之人,她便恨得咬紧牙关。
心也再次坚硬起来。
她低声问道:还有多久,我们才能离开襄山?出了这座林子便是,林子外围有我的宫卫和银麟卫在。
嘉妩没再说话,她垂下浓密的长睫,掩住眼中的暗光。
二人又奔了一会儿,嘉妩忽然攥住沈禁的衣襟,气息微弱道:殿下,臣女的头好晕,胸口也闷得喘不过气来,我们可否停下来歇息一会儿?沈禁抬眼四处逡巡,见十步开外有棵枝繁叶茂的栎树,树下横置着一块不规则的长条形巨石,那块巨石大概有他半身那么高,石上光滑,呈现灰白色。
他疾步奔过去,止步与白石前,轻轻将她抱坐上去,动作轻柔,如同对待一只刚出生的稚兔。
还有何处不适?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颊,掌心滚烫。
嘉妩这才发现他扭断的左手竟能自由活动。
你的手......?沈禁解释道:只是脱臼了,重新正骨即可。
嘉妩微微颔首。
原来如此,她就说,他怎舍得真为她放弃一臂,放弃太子之位呢。
殿下,臣女歇息一会儿便好,尽量不拖累你。
不拖累。
沈禁撸起她的衣袖,细细查看她手臂上的伤,目光触及她左手手腕戴着的凤镯时,目光愈发柔和。
嗯?男子抬头望了她一眼,日光的碎影倒映在他墨玉般的星眸中,散发出暖光。
你不是累赘,你是吾妻,我不会抛下你一人。
嘉妩心口一颤,她将骨血中涌上来的暖流阻在心口,暗暗捏疼了手指。
不行,她得尽快动手了,再这样下去,她又要被沈禁的花言巧语蒙骗过去。
殿下,方才见您受了箭伤,臣女想看看您背上的伤口。
她关怀地问道。
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小伤。
沈禁拒道。
嘉妩不依,鼓起腮帮子,话音软绵绵嗔道:殿下就让臣女看看吧,殿下方才还说臣女是您的妻,难道夫婿受伤,为妻者连看都不能看一眼么?还是说殿下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其实心底并不把臣女当做妻。
沈禁瞧她气鼓鼓,明眸圆瞪的模样,唇角微弯,一丝丝甘甜在心口搅动,浑身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他拗不过她,听话地背过身来,将后背交给她。
少女在他的身后倒吸好几口凉气,口中不住喃喃:怎伤的如此重,怎会如此,殿下,这也叫一点儿小伤么?他的后背,几乎体无完肤,血肉模糊。
沈禁一笑了之:真不算什么,若觉得可怕,便别看了。
不要,我帮殿下包扎吧。
少女执拗道。
沈禁背对着她,感受到她柔软的手扶住他的衣领,继而有金属弹出的声音。
他侧过头,见她褪下了手腕上的金镯,并旋动双凤间的明珠,一指长的短刃从中弹出来。
因着落水,她发上的金簪玉笈掉了个干净,而他背上的污血风干后结痂,将伤口和衣物牢牢粘在一起,眼下要为他包扎伤口,只能用刀子划开那些衣料。
嘉妩划开他背后的衣衫后,撕碎自己的裙子,扯出几片还算干净的布条。
她不敢动他背上的短箭,只能替他包扎那些被碎石划开的伤口。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了他,檀口微张,不断温柔询问他疼否,亦像是在对待一个珍宝。
沈禁恍惚了一瞬,他缓缓回过头,唇角噙着温浅的笑。
自记事以来,这世间真心待他的人,他一只手便可数得过来。
幼时他与母亲在宫中苟延残喘,卑微苟活,受尽宫人冷眼。
少年时又因先周皇后暴毙宫中一事,险些死在皇帝的剑下,若非生母为他挡下那一剑,他如今已是一具白骨。
丧母离宫后,他被送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岛屿上,成为一名死士,于各种残酷冷血的训练下,渡过整整七年。
在那座岛上,想要活命,只能不断杀人。
这七年,他不知杀掉了多少人,那些死在他手中的死士,成千上万,不计其数。
他的双手中沾满鲜血,他每日都活在算计和尔虞我诈之中,他的心也因此变得冷酷坚硬。
他本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会是个孤家寡人,没有人懂他,没有人爱他,更没有人温暖他冰冷的心。
直到,他阴差阳错流落侯府,遇见了嘉妩。
正直芳龄的少女,明眸善睐,朱唇皓齿,她回眸盈盈一笑,远胜春日芳菲,夏日霓虹。
她为他赶走了那些欺负他的府丁,她说过她来护他,今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他了。
见到她的那一刻,他觉得他心上的坚冰骤然碎了一角。
她就像是一道光,照入他漆黑荒芜的世界,散出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沈禁含笑陷入自己的忆海之中,正当他满心满眼都是少女轻盈妩媚的身影时。
他心爱的少女却攥着镯上短刃,于身后,狠狠刺了他一刀。
刃口正中他右侧腰下,四指处的孟伤穴。
那日,福留将金镯送到嘉妩手中时,曾教过嘉妩,以刃刺入歹人的孟伤穴,歹人便会在一息之间浑身麻痹,二息之间丧失全身力气,半个时辰内无法再行凶。
福留怕是怎么也想不到,嘉妩会将这招活学活用,最终用来对付他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