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房。
窗外夜色沉沉, 乌云蔽月,天德斋中烛火微弱。
周皇后跪在沈劭处理政务的桌案前,纤薄的身躯上披着一件天水碧锦绸丝衫, 她刚产子,身子尚未完全恢复, 面上容光不显。
还请圣上成全。
周皇后双手交叠, 放在额上, 朝沈劭行拜礼。
沈劭坐在黄檀木独座上, 面色凛然,不怒自威。
你是皇后, 又是女子,一个深宫妇人如何能带兵。
朕正为国事烦忧,皇后甫初产子, 还是先回坤宁宫好生将养,莫再来此干扰朕处理政务。
周皇后立起身来, 跪直身子, 她面色从容, 淡定如水, 道:圣上, 臣妾的母亲容夫人是在奂南的军营中生下臣妾。
当年金国还未统一, 不过是一个个四散的草原部落,但正是这一群活在马背上的悍族,他们缺衣少粮,不得不时常侵扰我大离边地,以图过冬的棉粮。
因此圣上命臣妾的父母久驻边境, 抵御外族, 以保边境百姓安居乐业。
自臣妾记事起, 他们便带着臣妾活在营帐之中,吃粗糠,咽苦菜。
每到冬日,因营中不生炭火,臣妾的双手总是布满冻疮,红肿不堪,奇痒难耐。
而这样的日子,臣妾一共过了十六年。
沈劭一听,目露危险的光芒,盯着周皇后:你在怪朕,苛待你周家,冤枉你父亲?周皇后面不改色,她眉眼慈柔,语气依旧平和:圣上误会了,臣妾还未说完。
她顿了顿,接着道:臣妾的父亲和母亲身为将军,并不是非要过那样的苦日子,而这一切,是他们有意为之。
自小,父亲和母亲便教导臣妾,闲散懒五体,饱暖起逸心,我们生为将门,所带领的军士乃国之高墙,民之护篱。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我们只知贪图享乐,而不思进取,不久的将来这道高墙必然蛀而轰塌,届时异国的铁骑就会踏碎我国城池,欺辱我国百姓。
父亲和母亲,坚持过这样的苦日子,是在时时刻刻以这样的方式提醒自己,身上肩负着保家卫国的重担,而军中所有兵士都是他们的手足,父亲母亲誓要与他们同甘共苦。
身为父母大人的亲女,臣妾一直以他们为荣,以自己出身将门为荣。
周皇后的面色由淡然,渐渐变得决然,字字铿锵有力:在奂南的这十数年,臣妾生于烽烟,长于大漠。
臣妾苦练过刀剑,高举过旌旗。
臣妾射过苍鹰,亦杀过金敌。
在未嫁入紫禁城前,臣女一心只想留在边境,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尽卸钗环,披上战甲,待父亲年迈,手握长.枪,替他冲锋陷阵,上阵杀敌,既死,无憾!沈劭下颌绷着,薄唇抿直成一条线,睥睨周皇后,眸有疑虑:皇后,当真是如此想的?周皇后说完方才那些话,语气再次放缓:圣上明鉴,臣妾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如今臣妾的父亲背上莫须有的污名,圣上碍于朝臣施压,不得不将沐风下狱,暂且圈禁。
当前周家能带领周家军前往奂南的人,唯有臣妾。
还请圣上下旨,由臣妾领兵,前往奂南支援边军!周皇后再拜。
雕龙独座上的帝王睥睨着地上消瘦的女身,昏暗的烛光在yihua他浑浊的苍目中盘桓。
他枯瘦的手指慢慢敲击桌案,疑似沉思。
在沈劭眼里,周皇后虽是女身,但却也是周家人,眼下她诞下子嗣,相当于又有一个软肋捏在他手中。
周皇后,确实比周沐风更适合率领周家军前去奂南。
只要沈劭将沈奕和周沐风的性命牢牢捏在手中,他便可高枕无忧,不用再怕周家会在奂南翻天。
------沈劭封周皇后为镇边将军,带领京城三万周家军出征奂南的旨意,一经传到安远侯府,侯府众人皆是一惊。
嘉妩握不住手中的史书,任它掉在地上,她缓缓立起身来,盯着来报信儿的青梅,整个人都怔懵了一会儿。
你说什么?圣上让皇后带兵前去奂南?青梅你可否听错了。
嘉妩震惊道。
青梅道:不会的姑娘,奴婢听得真真切切,那些府卫就是这样说的,宫中来传达旨意的内侍也是这样说的,绝对错不了。
嘉妩揪心道:圣上不让沐风带兵,反将领兵之权交给皇后,如今皇后刚诞下三皇子,尚在月子中,身子还未康复。
圣上命皇后领兵,推皇后上战场,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姑娘可小声些,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万万不能让有心人听去啊。
不行,我要入宫看望皇后。
嘉妩道,青梅,备车,去坤宁宫。
赶往皇宫的路上,嘉妩在腹中编织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同周皇后说,同时她又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让圣上收回成命,帮周皇后免除此灾。
尽管她心知要想让此事发生转圜,几率渺茫,但为了周皇后,她愿拼尽全力去筹谋一试。
一路上,嘉妩坐立不安,如芒在背,她只想尽快见到周皇后,于是多次呼唤车夫快些,再快些,恨不得插翅飞到坤宁宫。
但当她火急火燎赶到坤宁宫,见到周皇后时,方才囤积了一肚子关切的话,却像是石化了一般,一半堵在腹中,一半卡在喉间,再吐不出一字半句。
坤宁宫内一株枝叶茂盛的梧桐树下,周皇后一头钗环尽卸,脱去华贵的凤袍,她以玄巾束发,披甲为衣,正在天井中迎风而起,挥舞长.枪。
金色的夕阳落在她矫若游龙,身轻如燕的身影上,她甩手出枪,高声一喝,长.枪划破天际,在半空中留下火星弧光。
望着天井中那道英姿飒爽的女身,嘉妩蓦然发觉。
此刻的周皇后,眼底有了光。
自从周皇后嫁入皇家,她从未见过周皇后眼中的光如此璀璨夺目,盛若繁星。
那一刻,囤积在她心中的劝慰之言尽数消散。
周皇后困在这紫禁城中,做了太久的宫中牡丹,久到嘉妩已经忘记了她曾是大漠上翱翔云端的风燕。
嘉妩立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周皇后舞枪,她想把周皇后最美的模样牢牢记在心中。
周皇后练完枪后,经送汗帕的席姜姑姑的提醒,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小姑娘。
她收起长.枪,朝嘉妩走去:妩妩,你来了。
嘉妩朝周皇后见礼:臣女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安康。
周皇后招呼她进屋去,边走边道:这个时候入宫,你也是来劝长姐莫要前往奂南吗?嘉妩面上露出清浅的笑意:非也,妩妩是来帮长姐打点行军要物,看看能不能为长姐略尽绵薄之力。
还是妩妩懂我。
周皇后笑靥灿烂。
嘉妩在坤宁宫待了一个半时辰,为周皇后打点行装,又同周皇后说了好些话,至午时用了午膳后才请辞回府。
周皇后送嘉妩出坤宁宫时,嘉妩脚下一顿,骤然跪在周皇后脚下臣女祝愿皇后娘娘此去奂南,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她双手交叠,额头触地:望娘娘千万珍重自身,臣女在京都恭候娘娘凯旋。
---拜别周皇后,嘉妩从坤宁宫出,行走在两边皆是朱漆高墙的长长宫道上。
周皇后令席姜姑姑亲自送嘉妩出宫,此时席姜姑姑正跟在嘉妩身后。
如今周皇后出征在即,因着刚出世的三皇子沈奕尚在襁褓,不能无亲近之人照料,因此席姜姑姑被留下来,替周皇后抚养三皇子。
多年主仆即将分离,且周皇后又是去凶险无比的战场,因此席姜姑姑的脸色自然并不算好,面容比以往灰白了许多,精神亦是不济。
二人路过一个宫苑时,一只彩色羽毛的毽子从空中飞过来,落在嘉妩脚下。
嘉妩甫一刹住脚步,就听见一声尖利的呼喊从花苑中传出。
喂,那个婢子,对就是你。
嘉妩循声望过去,只见一群宫婢簇拥着一个装扮明艳,花枝招展的宫妃,伫立在花苑深处。
宫妃身边的大宫女见嘉妩不动声色,又唤道:你愣着做什么,快帮我们娘娘把毽子捡回来!席姜姑姑从嘉妩身后行出,朝花苑中的宫妃福了福身:这位是安远侯府的芳城县主,不是什么婢子,明妃娘娘还是让手底下的人亲自来取毽子吧。
嘉妩听闻席姜唤那宫妃为明妃,微微垂头,也朝那宫妃屈膝行了个礼。
这位明妃娘娘是上次荆国来使入离时,送给皇帝沈劭的和亲贡女。
嘉妩对她的事听说过一二,据说她是荆国勋贵之家的嫡女,因不幸被选为和亲公主,才被迫由母国送到大离,成了沈劭的明妃。
据宫中人传言,这位明妃年轻貌美,活泼好动,入宫后颇受沈劭宠幸。
不过自从周皇后上襄山后,嘉妩便极少再入后宫,因此不曾亲眼见过这位明妃娘娘的芳容。
却不想今日在此遇上。
嘉妩礼貌性地行过礼后,刚想转身离去,谁知那原本好端端立在花苑中的明妃,突然小跑着冲过来,拦在她身前。
贺小妩!呵,果真是你!明妃扬声喝道。
这熟悉嗓音响起,还有这个贺小妩化名,无不令嘉妩一阵心惊,她抬眼定睛看向面前人,忽而心口一震。
这个明妃,竟是陆明珠!先前在荆国,嘉妩正是借陆明珠这位花神之手,潜入荆国皇宫的,当时她便料定陆明珠发现自己被人利用后,一定会恼羞成怒。
原本她还想着要如何同陆明珠解释此事,但自她从荆国归来后,她便以为此生不会再与陆明珠有任何瓜葛,于是便把这茬抛诸脑后。
万万没料到的是,陆明珠居然被荆国皇室送到大离,成为了明妃。
这可不是冤家路窄吗......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