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理政案前, 嘉妩垂着头,同那小内侍一起,无声朝沈禁屈膝行礼。
屋内寂静, 只闻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书页翻动的声音, 还有她自个的心跳声。
砰砰砰——仿佛胸脯都震动起来。
行过礼后, 嘉妩也不敢抬眼去看理政案后的男子, 转身就想尽快离开梅坞。
谁知刚迈出一步, 身后便传来男子冷淡的一声令下。
站住。
她和那小内侍同时顿住脚步,但她心有预感, 沈禁这一声是冲她来的。
那小内侍是个胆小本分的,他立即转过身去将腰弯的低低的,说话的声音带着颤音:殿下有何吩咐?沈禁没有给这个内侍眼色, 视线依然落在折子上:不是说你,你出去, 她留下。
小内侍一听如释重负:是是是, 奴婢这就走。
他说完看了一眼嘉妩, 飞快走出了梅坞, 此刻偌大梅坞只剩下沈禁和嘉妩两人。
嘉妩提起来的心又多了几分紧张, 一道难以言说的热流漫过她全身, 激起半身寒毛林立。
身后又传来沈禁冷若冰霜的声音:过来研墨。
嘉妩揪了揪衣裳的下摆,认命似的转身走过去,来到沈禁身边五尺开外,替他研墨。
屋子里再次寂静下来,沈禁依然低头看着手中的书折, 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 他节骨分明的右手手指间捏着一只紫毫, 时不时在折子上批注些什么。
走近些,站如此远,孤如何点墨。
是,殿下。
嘉妩按捺住七上八下的心,往他身边挪了两步,这下他手中那本折子上写了什么,她都能看得一字不差,一清二楚。
原本嘉妩还想着他碍于政务,不会希望她离他太近,毕竟在大离,女子参政窥政是大忌,再加上自身因素,嘉妩也不想离他太近,以免又惹他不悦。
但既然现下他自个都这么说了,那她便只能照他说的话做,届时就算她看到些什么,他也怪不得她,她也好借此机会,说不定能看到有关安远侯一案的相关字眼。
嘉妩正想着,沈禁突然伸手将一本书折递到她面前,书折上的内容大喇喇地敞开在空气中,只要她斜眼过去,就能看清书折上的内容。
你父亲安远侯贪墨通敌一案,看看吧。
沈禁道。
嘉妩怔住一瞬,一时间居然没缓过神来。
他竟也不遮掩,直接就给她看了?殿下......这,会不会于理不合?你是安远侯的女儿,既是你父,那你便有权知晓此事。
沈禁将紫毫搁置,抬眼望向她,狭长的凤眼中,一颗幽黑的眸子无光。
嘉妩慌忙移开眼,局促地往书折上看:是,殿下。
她不再迟疑,把沈禁递过来的书折拿起来,仔仔细细阅读了上面的文字。
书折上所写的是安远侯一案的概要,大理寺现今掌握了哪些证据,还有哪些疑点,皇帝沈劭对这件事的大致看法,朝臣们对这件事的看法等。
目前看来,朝中臣子们分为三大部分,一是认为安远侯有参与贪墨通敌;二是认为安远侯不会叛国;三是保持中立的态度。
总的来说此案错综复杂,各种不为人知的内情盘根错节,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此案对安远侯极为不力,如今安远侯已被逼至悬崖,只要证据确凿,他就会被打入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嘉妩读完书折后,面上露出凝重的神色,她朝沈禁福了福身。
殿下,臣女相信殿下不会放过一个国之蛀虫,更不会冤枉一个正直忠臣,臣女相信殿下会查清此事,还臣女父亲一个清白。
臣女也相信父亲的为人,他绝不会做出此等贪墨通敌之事。
沈禁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几息他收回目光,脸色沉下几分。
如你所愿,孤定会秉公处理,若你父亲当真清白,他定会无事,若他做了不该做的,孤也会如实上禀。
嘉妩立在一旁,心中忐忑,她察言观色发觉沈禁的情绪又坏了起来。
这让她有些迷惑,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自己方才说的话,做过的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有什么地方惹他不快了。
沈禁这人,还是如上一世那般,叫人猜不中心思,且极难伺候。
所谓伴君如伴虎,眼下她所经历的,便是此话的真实写照吧。
嘉妩抬眼,视线一一划过桌案上放着的白粥,茯苓水,芙蓉糕。
其中白粥和芙蓉糕丝毫未动,只有那杯冰镇茯苓水短下杯沿半截。
大离有相关规定,臣子上朝之前是不能用膳的,若是实在撑不住也只能吃几块没味道的白糕垫垫肚子,且不能被宫中的司礼官查出来,否则就会被记上一个殿前失仪的罪名,轻则无事发生,重则是要挨板子左迁的。
因此大多数臣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上朝之前不会进食,如今沈禁身为储君,为国民之表率,想必更不会去破这样的戒。
如此一来,他定然没有用早膳的。
没用早膳也就罢了,空腹还饮这样凉的冰水。
嘉妩记得从前的侯府时,府医平伯曾说过,空腹饮冰甚伤脾胃。
嘉妩微不可察地瞟了沈禁一眼,沈禁的气色并不算好,原先嫣红的丹唇此时微微发着白,像是失了些气血。
可见,就算再强壮的男人,也难抵故意糟践自己的身子。
嘉妩移动脚步,走到自己带来的芙蓉糕前,刚要打开食盒盖,梅坞外传来一声通报。
殿下,宁姑娘来了,她请求见殿下一面。
门外的小内侍道。
沈禁瞥了窗门一眼,长指捻捏紫毫,忖度半刻,淡淡道:让她进来。
是,殿下。
少顷,梅坞的门打开,步入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少女,手上拧着一只提盒。
少女梳着精致的螺髻,簪上两只雅致的羊脂白玉簪子,一头秀发垂至丰满的臀下,缓缓走过来,像夏日清晨日月湖中迎风摇曳的一朵的白玉莲。
待她走近,她的那张脸清清楚楚地映入嘉妩的眸中。
这位宁姑娘,名唤宁拂的,正是从前她身边的婢女绿萼。
上辈子绿萼跟了沈禁以后,沈禁给她赐了新名宁拂,这辈子绿萼失踪了大半年,兜兜转转还是来到沈禁身边,同是换成了宁拂这个名字。
看沈禁和崇徴宫上下对绿萼的态度,想必今生绿萼对沈禁的恩情不小,指不定又是如前世所说的救命之恩。
绿萼那张渐渐清晰的脸,令嘉妩想起半年前死在自己怀中的红英,红英临死前的唯一心愿便是希望绿萼平安,眼下绿萼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也算是告慰红英的在天之灵了。
宁拂在理政案前一丈外止步,端正恭敬地朝沈禁屈膝行了一个万福礼,也朝嘉妩问安。
妾身宁拂,拜见殿下,嘉县主安。
她行完礼后,低眉顺眼,安安静静地立在那。
嘉妩上下打量了宁拂一眼,发觉她今时今日的举止气质皆与以往不同,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再不复从前心神不宁,歇斯底里的模样,而是变得沉着稳静,行动优雅,再加上这一身素锦丝衣,玉簪耳珰。
若是不知她的过去,只看当下,任谁都会以为她是出自大户人家的高门贵女。
这一点,绿萼倒是与前世的宁拂越来越像。
沈禁漫不经心道:你来做什么。
宁拂微微抬头,提着手中的双层食盒,迈步绕过桌案来到沈禁的左手边。
嘉妩原本在沈禁的右手边研磨,但眼下也立在沈禁左手边,双手还搭在盛有芙蓉糕的食盒上,没来得及揭开盒盖。
宁拂不动声色地走到嘉妩与沈禁之间,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理政案上,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盅佛跳墙,一碗樱桃肉,一盘桂花鱼翅,还有一小叠如意糕。
嘉妩瞧了宁拂摆上桌的菜色一眼,慢慢将摸上食盒的手收回来。
她所做的芙蓉糕虽也取材新鲜,模样精致,但与宁拂这通大动作相比,还是有些不值一提。
从前在芳菲院,绿萼的为人虽然有待匡正,但有一说一,她制菜做糕的手艺确实不赖,可称得上数一数二,完全能与府上的糕点师傅媲美。
摆在理政案上的这几道小菜,就嘉妩看来色香味俱全,令人瞧了满满食欲,想来沈禁饿了这么久,接下来一定会大快朵颐吧。
妾身见这几日殿下的气色不佳,今日卯时一刻天还没亮就入宫上朝去了,妾身想着殿下定是胃口不好,便想着为殿下做几道开胃小菜,殿下趁热用些可好?这都是妾身亲手所制。
宁拂温声细语道。
沈禁眼看手中的奏折,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道:崇徴宫的庖厨都死了?宁拂没想到他会忽然说出这般犀利的话,面色一僵:回殿下,这倒没有,只是妾身......自称奴婢。
沈禁打断她的话。
......是,只是奴婢想要为殿下做些事......孤不需要。
殿下,这是奴婢耗费了好几日,才做出的一小盅佛跳墙,您真的不尝尝吗?宁拂的脸色越来越难堪,但同时又有些不甘心。
沈禁的面上浮现出一丝不耐,他撂下手中的书折,扫一眼桌上的菜色。
肉食油多,糕点甜膩,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手艺不行就回去苦练,免得拿出来丢了你主子的脸。
沈禁毫不客气道,知晓孤为何将你从柳玉瑶手里救出来?宁拂咬唇含泪道:奴婢不知。
作者有话说:这辈子是长了嘴的狗狗一枚吖~这辈子沈禁在和女主的相处中提前爱上了女主,上一世沈禁是在女主嫁到东宫以后才慢慢爱上女主的,且上辈子的沈禁对女主一直爱而不自知,这也是导致女主悲剧的原因之一。
祝大家阅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