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 门外响起食盒落地之声,随后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屋外重归宁静。
沈禁艰难地立起身来, 打开门,将那盒糕点提入暖阁内, 重新关上门, 他倚靠着窗门慢慢滑坐在地。
揭开食盒的盖子, 里面放着一笼蒸制精致小巧的玫瑰茯苓发糕。
盒盖被掀开的一刹那, 糕点香甜的气息瞬间化身为无数的钩子,准确无误地钩住了他的鼻。
他颤着手伸过去, 抓起一只茯苓发糕,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糕点无糖, 此刻却在他的味蕾间迸发出极其香浓的酥甜。
甜蜜的味道化作暖流沁入他的心脾,正好抚慰他苦涩至极, 千疮百孔的心房。
他一个接一个, 将食盒中的几块点心一一用尽, 不留一星半点。
最后一块点心下腹, 赤色已经占领了他全身的肌理, 他再度失去意识, 沉沉昏睡过去。
------嘉妩回到沅芷澧兰,收拾好回府的物件,想要先回安远侯府一趟。
走之前,她命人去问了祝心一声,问其愿不愿与她一起回侯府。
祝心给嘉妩的答复是, 她正忙着, 让嘉妩先行一步, 她随后就来。
对此嘉妩也没多想,整理好包裹,带着青梅离了沅芷院。
一路无阻,但就在主仆二人快要行至崇徴宫宫门时,一个女子从暗处来,拦住了她们二人的脚步。
嘉县主,别来无恙。
那女子道。
嘉妩错愕地望着身前凭空出现的女子,一时间怔在原处。
身前这个女子,正是去年九月在红英死后,沈禁拨给她用以贴身保护她的银麟卫——闻筑。
也是上一世的青筑。
自襄山一事后,嘉妩一直以为闻筑已被悯王沈劼的人灭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嘉妩都在为此事感到深深的自责和愧疚。
闻筑并没有做错什么,其只是受沈禁的驱使来到她身边,保护她的人身安全,但她为杀沈禁,为了一己之私,利用连累了闻筑。
此刻嘉妩见到闻筑还活着,她惊愕之余,压在心中的一颗大石也随即落了地。
闻筑......好久不见。
嘉妩抱着歉意道,对不住,一年前襄山那次......闻筑打断她的话: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县主莫要再提,我们做暗卫的,本就是旁人手中的棋子和刀,性命不比草芥,县主无需自责。
嘉妩心口闷闷的,她盯着闻筑的脸,试图从她的眼神和面色上寻出一丝怨气和愤恨,但闻筑表现得很平静,她脸上毫无波澜,整个人静如止水。
闻筑虽平静,但她说出的话却是带着刺的,可见她心中还有怨愤。
不过也是,任谁被无辜算计,险些丢了性命,或多或少会心怀芥蒂。
闻筑道:我来找县主,是有要事要告知县主,不知县主可否借一步说话?嘉妩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青梅。
青梅感受出闻筑来者不善,朝嘉妩使眼色,暗示她别答应闻筑。
嘉妩问闻筑道:我想知道,你与我说的要事,是关于什么的?自然是与殿下有关。
闻筑道,县主不用担心,我听命于殿下,只要他不下令伤你,我不会动你。
闻筑顿了顿,生硬的语气放缓了一些:这件事对殿下来说十分重要,私以为县主应当知情,而不是被蒙在鼓里,以此置身事外。
嘉妩思忖片刻,命青梅在原地等着她,她随闻筑去去就回。
嘉妩跟着闻筑往僻静无人之地走去,直到半个时辰后,她才平安回到青梅身边。
青梅见嘉妩一人回来,忙拉过嘉妩的手,关怀道:姑娘,您没事儿吧?奴婢方才见那闻姑娘面色不善,她可对你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嘉妩的面色有些恍惚,精致的眼圈红红肿肿的,晶莹的泪水在眼眶中不停地打着转,原本红润的桃腮,煞白了好几分。
青梅见状,愈发焦急: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闻姑娘她说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嘉妩从沉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她抚慰险些着急上火的青梅道:没事儿,闻筑没把我怎么样,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她只是让我知道了一些我不曾知道的事。
说起来,我应该感谢她才对,若不是她,不知何时我才能知晓那些事。
究竟是什么事呀?姑娘为何如此难过?青梅问道。
话音刚落,二人身后响起祝心的呼唤:阿妩妹妹!祝心小跑过来,肩上背了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阿妩妹妹还没走呢,我忙完了,既然遇上那便一起回侯府吧。
嘉妩含泪颔首,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好,祝姐姐,我们一起走。
祝心的目光划过嘉妩眼中的泪,她不动声色地挽住少女纤细的手臂。
其实半个时辰前她往宫门口这边行过来时,方巧撞上嘉妩和闻筑在宫巷中的密谈,她躲在高墙后将二人的对话听去了大半。
二人的交谈快要结束时,她瞧见嘉妩的面上簌簌落下了眼泪,直至泪如决堤。
祝心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阿妩知道了这些事也好,眼下太子身上所中詹阳草的毒,仅仅在最近一个月内就已发作了不下十次。
先前太子刚中毒时,她用药帮太子压制体内的毒,那时詹阳草毒不过十日发作一次,如今她使用的压制药物剂量已是四月前的十倍,期间她还绞尽脑汁试过各种解毒之法,甚至想过用寒毒以毒攻毒,然而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阻止詹阳草毒在太子的体内肆虐,最后愈演愈烈。
今时今日,太子体内的毒每两日就要发作一次,每每发作便如骨裂筋碎,浑身泛着恐怖的赤红色,还伴随着少说五个时辰的火烧般的剧痛。
就算是铁打的强健身子,也遭受不了如此长久且频繁的剧毒折磨。
今日她为太子把脉,诊出他已是强弩之末,多则半月,少则五日,若再得不到解药,怕是随时会暴毙而亡。
太子他,当真撑不住多长时日了。
------安远侯府。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嘉妩一下马车,就往侯府敞开着的大门内奔去。
侯府被封了数月,如今重开,整个侯府都忙碌起来,不少府丁婢女步履不停地在府上来回穿梭,有的将破旧的灯笼,门窗上风化了的桃符和竹帘子等物一一卸下来,换上新的。
有的给掉了漆的门窗柱子,重新涂上鲜艳的香漆,有的把裁制好的新衣,给各院各堂送过去。
庭院中的绿植许久未被搭理,如今杂草已有人高,不少花匠拿着长长的剪子在其中修剪。
嘉妩从府门前一口气跑入庭院,府上的人见了她,面带感激的笑容,恭敬地唤上一句:姑娘安好。
当初侯府即将解封,太子命人过来传达旨意,并告诉阖府上下,这次侯府能脱离险境,全是嘉妩的功劳。
如今在侯府所有下人的心中,一致认为是嘉妩说服了太子,救整个侯府于水火,是以在他们看来,嘉妩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嘉妩随口问一个婢女,安远侯和贺氏现在何处,婢女告诉她,侯爷和夫人在嘉言的居所——明松院内。
道了声谢,嘉妩,祝心和青梅,马不停蹄地赶到明松院。
见到嘉言的那一刻,嘉妩才知,自己在沅芷澧兰内做的噩梦都是真的。
嘉言在斛塘当真过的不好,很不好,他面色苍白,骨瘦如材,虚弱得只能坐在床榻之上,起不来身。
因着贪墨通敌一案,安远侯和贺氏,包括府上众人,虽也遭到制裁,但因沈禁的庇护,只是被圈禁待审,并未受到刑责。
然远在斛塘的嘉言却没那么好的运气,他受贪墨通敌一案的牵连最重,在斛塘狱中遭受了严苛的酷刑,两条腿险些被废了,几次差点没命。
当时为嘉言诊治的太医是太医院的孙邈,孙太医说嘉言这腿若是再迟上一日救治,便会落下终身残疾。
哥哥嘉言在斛塘受尽苦楚,嘉妩虽未亲眼见到,但她瞧见嘉言卧病在床,瘦脱形的模样,便觉得心口绞痛难当。
嘉言的床榻边,贺氏更是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口中不断咛喃:我苦命的儿啊,苦命的儿......由于侯府被圈禁数月,侯府中人大多消瘦了一圈,连嘉安也不例外,这五个月来,他的身子亦单薄不少,从一个小胖子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小瘦子。
嘉妩抱着安远侯,贺氏,嘉言和嘉安轮流哀痛地哭了个遍,不管怎么样,贪墨通敌一案告一段落,他们一家五口总算是团聚了。
屋子里充满女子低软的哭声,久久不停,最后安远侯作为侯府的大家长,站出来安抚家中两位泪流不止的女眷。
夫人,妩妩,这次咱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家人好不容易团圆,该高兴才是,再说了你们女子更应保重身子,这要是哭坏了,可如何是好。
贺氏和嘉妩听了嘉昌的劝慰,慢慢止住哭声,抽出手帕,互相替对方擦尽泪水。
祝心走到嘉言的床边,替他再诊了一次脉,诊毕后,她露出轻松的笑意,对贺氏和嘉妩道:夫人和阿妩都放心吧,有我在,不出半年就还你们一个比从前更健壮的儿子和哥哥。
嘉言咳嗽两声,道:祝姑娘的医术,在大离认第一,没人敢认第二,你愿治我,我很荣幸。
祝心道:行了行了,世子莫要给我戴高帽,我是看在夫人和阿妩的面子上,才愿意帮你的。
是是是,我这不沾了娘和妩妩的光,得亏有娘和妩妩在,我真是三生有幸。
嘉言立马赔笑改口。
祝心挑了挑眉:既然知道自己有个好母亲和好妹妹,就快快好起来,用男人的力量去保护她们,整天缠绵病榻让父母和妹妹担忧,像什么话。
嘉言道:祝姑娘这话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正中下怀,今后祝姑娘说什么,我一定照做,只盼能尽快好起来,保护好娘,妩妩,还有你。
祝心脸红道:你,我,我何曾需要你这么个弱得似鸡的书生保护,你养好这一身伤再来画饼吧。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