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妩听福留说起有关柳玉瑶的事, 时常一笑了之,不予置评,也并不将她的事放在心上。
总归这一切, 都是柳玉瑶自己挣来的,她如今的生活是苦是乐, 也由她自己冷暖自知, 半分怨不得旁人。
亥时, 梅坞。
天色如泼墨般晦暗, 夜晚寒风习习,白露在墨绿的松叶上凝结成霜。
良久后梅坞的大门打开, 数十名沈禁的亲信和谋士从屋内步出,季砚深和武宗平亦在其列。
待这些人散去,嘉妩手提剔盒, 从回廊下姗姗而来。
金檐下的锦灯光辉,映在她白润如玉的脸上, 若无瑕美璧, 若晚间新月。
小步迈入梅坞, 关上屋门, 嘉妩轻车熟路地朝理政案行去。
理政案后, 沈禁仰头靠在圈椅之上, 双眼微阖,正闭目养神,他笔直浓密的剑眉间,萦绕着一丝倦意。
当下周沐风的军队已至距离玉京城不超二十里的徽城,由淮益范文铳, 孟汕李荣贾等将军带领的十二万精兵也已埋伏在京郊, 再加上武宗平所掌控的八万城防军, 一共二十六万军士,正严阵以待,等着明日与柳太师所聚集的军队正面交锋。
这两个月里,大离各地一共有三十万军士响应柳太师的召集,陆陆续续赶到玉京。
如今两方部署完毕,万事俱备,只欠交战,一决胜负。
鏖战在即,成败就在明日。
一抹淡淡的馨香漫上鼻尖,随即柔软的指尖触上他的脖颈,欲帮他按一按酸涩的颈项。
沈禁伸手握住来人的手腕,掌握合适的力道,轻而易举地将嘉妩拉入怀中,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他缓缓睁眼,握住嘉妩白嫩的手指,道:按摩舒缓之术,福留是最擅长的,这样的事让下人们来便好。
嘉妩道:殿下这几日累得够呛,臣女在政事上帮不了殿下,就只能在殿下的起居出行上下些功夫。
福留下值前,臣女在他那学了一些推拿的技法......沈禁将下颌抵在她纤润的肩头,以便汲取她身上的馨香,他眉心间的倦意稍稍淡去,心也宁静不少。
这些个日子以来,他们屡屡同床共枕,期间情动交欢的次数不多,多半是相拥而眠,他原本不喜任何香气,但她却是个例外。
面对她,他浑身的感官时而敏锐时而迟钝,毫无半分章法可言。
数月过去,他每每睡不着时,只要她在身边,闻到她身上那抹沁人心脾的馨香,他便能心安入睡,得以安眠。
他已经习惯有她的日子,并对她的一切产生了极重的依赖心,若她不在他身边,他的世界便会变得灰暗,他无时无刻,茶不思饭不想,想要立即出现在她面前。
沈禁缓缓吐息,对怀中的姑娘道:妩妩,你无需讨好孤,你是孤的妻子,侍候人的事,你不必做,只需陪着孤即可。
嘉妩道:殿下,臣女不是在讨好您,臣女只是......只是关心您。
她的柔荑攀上他宽阔的背,话音像饴糖一样甜,又似云棉一样软。
殿下辛苦,臣女看在眼里,殿下说把臣女当做妻子,臣女也把殿下当做郎君,臣女是在关心郎君的身子,况且这样的事,殿下也没少为臣女做......嘉妩说着说着,双颊变得绯红。
他为她做的事太多了,梳妆,穿衣,洗脚,涂药,沐浴......甚至是帮她洗湿透了的小衣衫。
妩妩的手,是用来执扇捏针抚琴的,哪能做这些。
沈禁道,孤是个粗人,自然能做那些事。
男人口鼻中的热气洒在嘉妩的耳畔颈项,嘉妩不由地缩了缩脖颈,心中像是藏了一只小兔,东奔西顾。
这边沈禁又道:明日好好待在沅芷澧兰,三日内,孤若未归,会有人来接你,护送你从小门出宫,与安远侯等人团聚。
嘉妩乱跳的心瞬间滞住,她明白沈禁这句话的含义。
双臂越发圈紧,她眸中含泪:臣女听殿下的,殿下也要保重自身,您答应过臣女,要娶臣女为妃的,殿下不能食言。
沈禁抬头,挺直身躯,看着她的眸道:天色不早了,孤送你回沅芷澧兰,早些歇息。
少女与他对视,眸间晶亮莹润。
她没有松开圈住沈禁的双臂,双颊愈发绯红,声若蚊喃道:殿下,臣女想......留在殿下身边。
沈禁眸光一暗,打横将她抱起,往净室走去。
梅坞暖阁内的灯火,直至丑时方熄。
---次日,天色灰蒙蒙的,恍若大雪将至。
嘉妩醒来时,身畔的一半床榻温热尽失,沈禁离去已久。
她拥着锦被挡住玉峰,乌黑的青丝藏住她肩头手臂上的吻痕。
秋姑姑!嘉妩在床榻内唤道。
门外的秋姑姑闻之,立马推开门行入屋内,到架子床边,问道:县主,您醒了?可要更衣?殿下何时走的?回县主的话,可有一段时辰了,大概卯时一刻。
秋姑姑道,殿下命奴婢带几句话给县主,殿下说他这几日政务忙,怕是不会回宫安歇,县主一人在宫中,切勿多思多虑,珍重身子要紧。
殿下还有别的话留给我么?回县主,没有了。
嘉妩面上泛起一丝失意,既担忧又失落道:好,我知晓了。
从梅坞回到沅芷澧兰,嘉妩寻出了一盒针线篓,里面有上好的丝线,布料,银针等做女工的用具,金线篓中还放着一只未完成的半成品香囊。
她记得曾在侯府时,沈禁遗失过一只香囊,她只知那只香囊被大理寺卿宋西元呈给了沈劭,之后便再不知那只香囊的去向,那时她答应过沈劭,要亲手做一只香囊还他。
可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各种事一直耽搁,时至今日,她也没能将香囊做出来还他。
嘉妩捏着金线篓中的半成品香囊,默默呼出一口气。
眼下正是崇徵宫与侯府生死攸关之际,沈禁在宫外为他们的未来拼死厮杀,她什么都帮不了他,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她能为他达成。
嘉妩坐下身来,戴好护指,穿针引线,专心致志地开始做这只香囊,她将自己对他的担忧,关怀,思念尽数化作香囊上的一针一线。
等待的时光若檐水注海,度日如年,两日过去,嘉妩待在沅芷澧兰内,时不时能听到宫外传来的兵刃相击声,火药爆裂声,军士嘶喊声等等令人心惊的战乱声音。
崇徴宫内的宫人被沈禁调.教得极好,面临如斯乱境,竟没有一个人乱了分寸,失了阵脚,个个依然安分得很,像是没听到外边的动静似的,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秋姑姑奉沈禁之命,守在嘉妩身边寸步不离,她时不时进入暖阁之中,温声劝慰嘉妩。
对秋姑姑的安慰,嘉妩表现得十分淡定,面上丝毫未见惊慌,她还会反过来温声劝慰秋姑姑别怕。
就在秋姑姑误以为嘉妩当真心中无畏时,瞥见了嘉妩身边的金线篓,篓中躺着十数只已做好的精致香囊。
这些香囊个个针脚紧密,小巧玲珑,却将少女内心的慌遽暴露无遗若不是实在忧心殿下的安危,她不至于做那么多的香囊,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秋姑姑心疼地呼道:奴婢的姑奶奶啊,怎做了这么多,手指都肿了好几圈,快快停下,这要是殿下回来见了,还不得扒了奴婢的皮。
嘉妩不得已停下手中的活,酸溜溜的泪意漫上她的眼眶,她嗫嚅道:姑姑,我想睡一会儿。
秋姑姑连声应好,寻来消肿的药膏,给嘉妩包扎好红肿的十指,送她到榻上安歇。
这两日嘉妩一直睡不安稳,夜晚翻来覆去,直到凌晨才入睡,可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又惊醒了。
醒来以后,她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于是又起身拿起布料和针线,做起女工。
熬了两日,眼下她实在困极,虚弱地躺在床上,半闭双眼,厚重的疲倦如巨浪般袭卷而来。
姑姑,殿下那边若是有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唤醒我......她半梦半醒间,拉住秋姑姑的衣袖。
秋姑姑忙道:县主放心,奴婢会的。
---夜消昼现,东边的天际露出一丝鱼肚白。
沈禁离开崇徵宫的第三日清晨,嘉妩被秋姑姑的一声声低唤喊醒。
县主,县主,醒醒,县主醒醒。
悠悠转醒,掀开乌睫,嘉妩睡眼朦胧,迷迷糊糊问道:秋姑姑,可是殿下那又消息了?回县主,正是!崔定今早传话回来,说殿下胜了!殿下斗赢了柳太师,即将凯旋。
嘉妩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坐起身目露惊喜:那真是太好了!姑姑快扶我去梳洗,我要去梅坞等殿下回宫。
是,县主。
嘉妩更衣梳妆后,打开沅芷澧兰的门,正要迈步往沅芷院外行去,这时宁拂面露急惧之色,朝她的方向匆匆奔来。
姑娘,姑娘不好了!小梨花不好了!嘉妩停住脚步:究竟发生了何事?慢慢说。
宁拂喘着粗气:小梨花不知怎的攀上了储风阁的屋脊,下不来了!嘉妩皱了皱眉,连忙往储风阁赶去,储风阁就在沅芷院后不远处,不一会儿,嘉妩便和宁拂来到储风阁脚下。
储风阁是崇徴宫的最高楼,一共有四层,阁楼内不大,里面只放着几套打制的石桌石椅,是一个供人瞭望远景,赏光逗乐的雅致之地,平日里少有人去。
它说是个阁楼,但其实更像是座塔,阁楼顶端盖有一个十分陡峭的宝顶,且顶面贴有滑腻的琉璃瓦,若无架衣,光靠人力是很难爬上储风阁的宝顶的。
放眼望去,储风阁金色的宝顶之上,寒风呼啸,浑身雪白毛发的狐狸伫立在屋脊的岩兽间,瑟瑟发抖。
宝顶之下,阁楼最高层的横栏后,站着十数名宫人,正趴在横栏上,身子前倾探看着夹存于岩兽的狐狸,这些人大多是沅芷院苑囿中的照料小梨花的宫人,他们正为如何救下小梨花而心急如焚。
嘉妩快步走入储风阁,沿着曲曲折折弯弯绕绕的木梯,往阁楼上行去,终于攀上最高层,她走出阁楼间,踏上渡了朱漆的琐栏弯廊,朝前方人群快步行近,宁拂紧跟在她身后。
突然,宁拂猛地刹住脚步,狠狠朝嘉妩的斜左方撞上来。
嘉妩防不胜防,被她一下撞上朱漆琐栏,而此时琐栏上的木材竟已损坏。
只听啪嚓几下声响,横栏寸寸断裂。
嘉妩失去横栏的支撑,生生从阁楼上坠了下去。
县主——!县主——!宫人们惧怕地大呼道。
县主摔下去了!县主掉下去了!恐惧的惊呼几乎响彻了整个崇徴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