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禁紧紧地拥着嘉妩, 双唇蠕动,口中喘着粗气,他将脸深深埋入她的肩窝厚发之中, 感受着她身上温软和生息。
这一瞬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怔在那里, 失去了最基本的言说能力。
良久, 他缓过神来, 慢慢抬起头, 大掌捧住嘉妩的脸颊,声音沙哑到极致。
你呢?摔疼了吗?嘉妩朝他露出抚慰的笑:没有, 还好殿下来得及时,不然臣女此刻怕是没命了。
就像从前在苍穹山和襄山坠崖那样,他护住她替她承受了绝大部分的伤害, 这一次,他同样做了她的人肉垫子。
嘉妩的手摸上沈禁的双臂, 道:殿下呢?殿下的手......孤没事。
沈禁再次将少女拥入怀中。
不远处两个银麟卫从阁楼上飞下来, 将擒住的宁拂带到沈禁和嘉妩的身前。
殿下, 经查, 县主坠楼之处, 所有的横栏都被事先提前毁坏, 嘉县主坠楼,此女有重大嫌疑。
殿下!奴婢是冤枉的啊!还请殿下明察!宁拂狡辩喊道。
沈禁缓缓抬眼,眸中的温情似水的柔光顿时烟消殆尽,乌霜坚冰凝结在他漆黑的瞳孔之中,射出来的目光若结着锋利的冰棱。
眼底漆黑一片, 如一个深不可测的沼泽漩涡。
宁拂那张布满恐惧的脸, 与前世宁拂那张扭曲丑陋的脸重合在一起。
她死前那段歇斯底里的诛心之言, 亦在他耳畔响起:殿下啊殿下,杀死嘉妩孩子的人真的是我吗?难道殿下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责任?若不是殿下拿我当她的挡箭牌,任人羞辱我,欺负我,我何以至此。
我既为嘉妩挡下了那些暗箭,落的个终身不孕的下场,她拿孩子的命还我,这不是天经地义?她小产那是她活该!她就该一报还一报。
还有殿下,您这样的人也配有人爱,也配有孩子吗?哈哈哈哈哈,我就是要她小产,要她痛苦,因为我知道,只要她不好过了,殿下就也不会好过,哈哈哈哈,既然我过不好,那就大家一起死!谁也别想好过!前世,宁拂设计堕杀了他和嘉妩的孩子,那个孩儿在嘉妩的腹中待了不到两个月,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这个世界一眼,就化为了一滩血水。
天知道他初始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时,有多欣喜若狂,满怀期冀,那是他和嘉妩的第一个孩子,他为这个孩子想了无数个的名字,许许多多的封号,却总不满意,记录的墨迹密密麻麻遍布好几叠宣纸,甚至连孩儿将来的嫁娶事宜,他都在心中拟定妥当。
他期盼着那个孩子的降生,幻想着有一日,嘉妩能因这个孩子释怀过往,再度朝他敞开心扉,他幻想着日后孩子大了,他能日日牵着孩子和她的手,散步在宫内长长的合欢道上,不谈政事,只话家常。
可幻想永远那般美好,现实却握着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向他,刺得他鲜血淋漓。
沈禁攥紧双拳,隐忍住心中暴烈涌动的憎恶,他从宁拂脸上移开视线,对身前的少女道:她是你的婢女,就交给你处置,孤不插手。
嘉妩颔首道:好,殿下。
孤还是那句话,她心术不正,留在身边只会是个祸患。
嘉妩的眸中划过一道暗流:殿下放心,臣女不会再原谅她。
沈禁说完这些话,身体中紧绷了两天两夜的那根弦终于断了,深深的困倦若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周身,他偏头,在她的肩上昏睡过去。
殿下!殿下!快去请御医!------琨玉秋霜内室。
沈禁静静地躺在黄花梨木架子床上,双目闭阖,眉心紧紧拢在一处。
太医院的孙邈正在为他诊脉,嘉妩立在孙太医身后,忧心忡忡地看着榻中沉睡着的男子。
真丝水墨山河云锦纱屏之后,站着季砚深和崔定二人,他们各自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来到崇徴宫打算向沈禁述职时,却听闻沈禁倒下的消息,于是急匆匆地赶到琨玉秋霜。
过了一会儿,孙太医诊毕,从墨玉脚座上起身,嘉妩连忙上前一步问道:孙大人,殿下如何了?孙太医道:县主安心,殿下并无大碍,只是这几日不眠不休,身躯疲倦,再加上又受了什么惊吓刺激,这才导致昏厥,臣为殿下开个药方,好好养几日便就恢复如初了。
嘉妩道谢:有劳大人。
不敢不敢,臣先行告退。
孙太医拎着药箱先行离开琨玉秋霜后,嘉妩从屏风后步出,走到季砚深和崔定的身前。
这几日季砚深和崔定为帮沈禁夺位,同样夜以继日,不眠不休了两日,此时二者面上皆容光不显,眉宇间萦绕着丝丝倦意,一副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之态。
嘉妩朝二人福了福身,道:季大人,崔大人,这两日的宫变残酷激烈,想来你二人也有好几日未曾合眼,眼下尘埃落定,二位大人不若先回去稍作休养,殿下这边有我照料,你们不用担心。
季砚深和崔定没有多说什么,各自应是,拱手作揖回礼,礼毕便转身离开,方才孙太医说的话,他们也都听见了。
二人走后,琨玉秋霜内陷入彻底的宁静。
嘉妩转身回到沈禁的床榻边,拂裙坐下,她伸手抚平了沈禁眉心的褶皱,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在无意识中蹙眉。
她再次为他抚平,以此往复,不厌其烦。
看着他硬朗的脸庞,刀削过似的笔直线条,还有精致若细刻般的眉眼,她回想起方才坠楼时的画面。
濒临死境,她的脑海中划过了许多人的脸,有爹娘,有哥哥和安儿,还有祝心,周沐风,周落雪,周皇后等一众曾与她十分亲近的人。
但最后一个深深刻在她脑子里的,却是眼前躺在榻上的男子。
那时她便想,若是她今生又因坠楼而亡,他一定会很难过吧,毕竟这一生,他爱她如命。
虽然她并不想死,但若是这样死了,似乎也不一定是件坏事,她死在了沈禁最爱她的这一年,从今往后,她将会是他心中永恒的白月光,只要日后嘉家不犯什么谋逆的大罪,沈禁便不会要了他们的命。
她若真这样死了,她的这一生虽不圆满,但好歹保全了所有她想要守护的人。
如此,足矣。
不过这样说并不代表她不想活,相反,越是靠近死亡,她内心中生的欲望也越强烈,一是对死亡的畏惧,二是她心里并不希望沈禁因此悲痛消沉。
这世界,爱她的人很多,但像沈禁那般全心全意,只爱她一个的人,不管是曾经还是往后,都不会再有第二个。
她能感觉的到,这一世,她就是他的命,若她死了,她无法想象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整个玉京会变成什么样子,甚至是整个离国,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嘉妩思毕,俯下身轻轻趴在沈禁的胸膛上,她伸出细指,慢慢描摹着他的脸颊轮廓,笔直的剑眉,高挺的鼻梁。
沈禁,若是上一世,你也能这般爱我,或许那些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不过,我总觉得,今生的你不是上一世的沈禁,就上一世的那个混蛋,就算喜爱我,也会欺负我的,而我还毫无还手之力。
沈禁,将来我老了,你若对我色衰爱弛,那便早些告诉我,我们可以和离的,我绝不会纠缠你,因为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一定不会再爱你了。
少女说这些悄悄话时,榻上睡着的男子动了动眼睫,他将少女的私话尽数听进去的同时,还在梦境中经历着一场腥风血雨。
他的眉心,皱得愈发紧了。
---嘉妩陪着沈禁待了一个多时辰后,福留突然来到琨玉秋霜,轻轻推开内室的门,小声唤了嘉妩两句。
福留,何事?嘉妩闻声走出暖阁,来到福留面前,问道。
回禀县主,那宁拂哭天喊地,喊冤不停,秋姑姑本想堵住她的嘴,谁知她性子实在是刚烈,不仅咬伤了秋姑姑,还要死要活,咬舌撞墙来真的,闹的整个沅芷院是鸡犬不宁,奴婢怕她真死了,不好同您交代,这才前来禀报,还请县主恕罪。
嘉妩道:你无错,何罪之有,我这就去处置她。
福留弓腰微笑道:县主受累了。
无事。
嘉妩命琨玉秋霜的内侍们好生照料沈禁,并再三嘱咐他们沈禁若是醒了,便立即过来告知她一声。
说完这些后,她随福留回了沅芷院。
甫一踏入沅芷院,嘉妩便隐隐约约听见宁拂的尖叫声,随着她步步靠近宁拂所在的柴房,宁拂撕心裂肺喊冤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来到柴房前,四五个宫婢和内侍守在门外,秋姑姑也在,见嘉妩前来,秋姑姑走到嘉妩跟前,她被咬伤的右手手掌已经缠上了白色棉带。
县主,您来了。
秋姑姑行礼道。
嘉妩关心道:秋姑姑,您的手没事吧?严不严重?不严重,多谢县主关怀。
姑姑先去宫医那清洗伤口上些药,切勿轻待,这里交给我和福留就好,你上完药再回来不迟。
是,县主。
秋姑姑走后,嘉妩命人打开柴房的门,步入光线昏暗的柴房之中。
柴房内,宁拂模样狼狈,发髻散乱,身上的外衣也在撕扯中破了好几处,她被五花大绑,丢在柴房里的茅草垛上。
滚出去!我要见殿下!让殿下来见我!一丝亮光照进来时,宁拂以为又是守在门外的婆子进屋,张口就朝门外大声呵斥,却不想一抬头瞧见了嘉妩的芳容。
她顿了顿,紧接着又朝嘉妩大喊:姑娘!姑娘!我要见殿下!我要见殿下!你让我见见殿下吧!姑娘!嘉妩在离宁拂七八步前停下,福留给她搬来了一张圈椅,她坐下身来,福留则立在嘉妩身后,沉着脸盯着发疯的宁拂。
宁拂见嘉妩没有要答应她的意思,目光中带着怨恨,咬牙道:姑娘,今日我若见不到殿下,我便一头撞死在此处,我若死了,我看看你怎么和九泉之下的姐姐交代。
嘉妩淡定地看着宁拂,缓缓开口道:殿下不会见你的,你再也见不到殿下了。
你胡说!是你!是你不让我见殿下!一定是你,是你在殿下面前诋毁我污蔑我,明明是你自己不慎坠楼,你却欺骗殿下说是我推的!是不是这样!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