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42 章

2025-03-22 07:09:36

他强忍着手腕上的颤栗, 挥下朱笔,亲手将她嫁给了周沐风。

那个他深爱了两世的女孩儿,他成全了她。

周沐风和嘉妩婚后不久, 离开了玉京远走奂南定居,他身为大离国君, 只能自囚于紫禁城, 行动不能随心所欲, 他虽无法再见她, 但他常接到银麟卫从奂南传回来有关她的讯息,得知她与周沐风二人, 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那些信笺上,只有寥寥数字, 但他却能将自己锁在紫霄殿中,逐字逐句地读上好几个时辰。

得知她过得好, 他身心上的倦意便能淡上几分, 但那一丝丝欣慰过后, 更多的心酸和落寞化作无边的巨浪, 无情地吞噬淹没了他。

那些年, 他日日将自己深埋于繁重的政务之中, 废寝忘食,励精图治,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国君,他庇护他万千子民的同时,也是在庇护她。

在位的这些年, 他一直不曾立后, 也不曾纳妃, 甚至没有一个女子能近他的身,他身边除了侍候他的起居的内侍,便是断情绝爱的银麟卫。

因此,他亦没有子嗣。

起初,不少朝臣以此为借口,催促他早些立后娶妃,为皇室开枝散叶,让离国的国君之位后继有人,初始他只将那些人说的话当做耳旁风,他们递上来的折子,他也置之不理。

久而久之,催促的人越来越多,递上来的选妃折子也如秋之落叶般,扫之不尽。

一日,他终于不胜其烦,在朝堂之上,直接将那些逼他立后的折子甩到那些朝臣的脸上,然后狠狠将他们训斥一通,以此发泄自己内心深处,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的厚重苦闷。

最严重的一次,他下令斩杀了两个御史。

往后,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身体也每况愈下,而他却并不重视,从不遵医嘱按时用药,任由其败坏下去。

直到有一日,病来如山倒,致数月卧床不起。

他知自己时日无多后,写下一道遗诏,将皇位传给自己同父异母的嫡弟沈奕。

他死的那日,周沐风带着妻儿来到他的床榻前跪拜。

他们一家人的声音同时在他耳畔响起时,入他耳的,却只有那道熟悉的女音。

当时的他已病入膏肓,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为了见她最后一面,他还是卯足了劲,掀起千斤重的眼皮,艰难地朝她看过去。

一张仙姿玉貌,温婉恬静的脸映入他的眼眸,那是他思慕了多年的姑娘,此时的她已经年近三十,但她容颜依旧,十数年的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些半分痕迹,她还是如当年离开玉京前的模样,玉软花柔,瑰姿艳艳。

女子看起来气色极好,肌肤洁白如雪,青丝乌黑如墨,宛如二八年华的娉婷少女。

可见这些年,周沐风待她极好,她过的很是舒心。

反观自己,无数条褶皱早已遍布他的额头,衰老染白了他一头乌发,病痛正在疯狂地侵蚀着他残破的身躯。

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他的心跳得剧烈,右手不受控制地朝她伸过去。

女子眼中泛起疑惑,随即低头对臂弯间紧贴着她的孩子道:祯儿,圣上是个很慈善的皇帝,他想看看你长高了多少,你快去向圣上问一声安,就像娘教你的那样。

她的话音依旧低柔,入耳就如暖流,沁人心脾,温人肺腑。

她的孩子也似她,乖乖巧巧,听话懂事,七八岁的孩子站起身来,谨慎有礼地走到他的榻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无可指摘的大礼,唤道圣上万安,祝圣上早日康复,长命百岁,福寿绵延。

等孩子立起身来,他颤巍巍地揉了揉孩子头顶上的发。

温热的触感,包裹住他冰冷的指尖。

那一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在触碰这个孩子,而是在触碰她。

周家三口行完礼后,周沐风牵着她和孩子,往殿外走去,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异常和谐温馨。

他躺在病榻上,定定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待彻底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后。

他呼出最后一口热气,永堕黑暗。

---崇徴宫门外。

马车停在宫门口,沈禁下了车后,一个宫卫走到他身前,禀报道:殿下,县主未回侯府。

沈禁眉心微动:知晓了。

他迈入宫门后,径直朝琨玉秋霜行去。

夜幕降临,最后一点夕光也被淹没在了地平线之后,琨玉秋霜前的回廊里,锦灯被点亮,烛光倾泻,廊下不算昏暗。

一入回廊,沈禁便瞧见了不远处,坐在廊下的少女,少女窈窕有致的身子上穿了一件粉合欢妆花短袄,外搭圈鹅绒的月牙白暗花背心,纤瘦的楚腰下穿着细褶温柔的百迭裙,裙口绣了一圈针脚精致的缠枝锦桃。

少女脸色郁郁,手中抱着一只金汤婆子,坐在回廊中的木台上,垂眼盯着自己的蜀锦绣鞋。

她正坐在风口上,等他归来。

眼下正值年末,天气寒冷,昼短夜长,只差新雪未及。

沈禁心中一紧,大步朝她的方向行去。

琨玉院内寂静,只有寒风吹动落叶的沙沙声,沈禁加快步伐后,靴履落在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嘉妩思绪回笼,抬起头循声望去,见男人离她越来越近,三两息内修长挺拔的身子便已迈至她的面前。

她觑着他清峻的脸,愣住一瞬,随即放下手中的金汤婆子,暗暗捏紧袖中的香囊,立起身来。

殿下......她忐忑地唤了他一声。

沈禁眉眼清冷,漆黑的眸中瞧不清一丝情绪,他伸手握住她被衣袖包裹着的手腕,想要往屋内走去。

而嘉妩却不愿挪步,仍立在原处,紧蹙着眉看向他的后颈,两个人的身影在脚下拉得很长,落下一片阴影。

沈禁淡淡开口:县主不是想回侯府,为何不归?嘉妩咬唇问道:殿下方才同臣女说的那番话......恕臣女愚钝,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殿下的意思,还请殿下明示。

沈禁默了默,道:县主今后,嫁娶自由,你愿嫁给谁,便嫁给谁,你愿和谁一起生活,便和谁一起。

孤不会再干涉你的人生,你也莫要因孤对侯府的那点恩情,违背自己的初衷,逼迫自己与孤相绑一世。

少女的芙蓉面煞白几分,她定定地凝视着他,轻声道:殿下,您这是在赶臣女走吗?沈禁道:孤希望你这一世能随心所欲些,可以自行支配自己的未来,不用再身不由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他不希望嘉妩是为报答他的恩情才嫁给他,成为他的太子妃。

他不希望她违背自己的心愿,做她并不愿做的事。

他不希望她被这世俗的条条框框束缚,几乎窒息。

因着第一世的记忆,他知她不慕名利,并不愿做他的太子妃,她只想好好守着自己的至亲,让他们平安长寿,喜乐无忧地度过这一生。

是以,在她的至亲尽数亡故后,即使她成为太子妃,他的正妻,她也依旧郁郁寡欢,终日不展笑颜,最终落得个忧思过甚,坠楼身亡的下场。

凭借这一世的记忆,他又知,她最初想嫁的人,是周沐风,而非他。

他记得当初沈劭斩断她和周沐风二人的定亲之事时,她并不死心,还在坤宁宫前的宫道上,问周沐风愿不愿意等她。

寂寂夜色,灯影濛濛,沈禁垂眼望着身前的少女,双眸中如构层层风雪。

回府去罢,嘉妩,今后你将是自由身,谁也不能再逼迫你。

他缓缓道。

嘉妩道:那殿下以为,臣女还能嫁给谁呢?孤知晓,嘉家和周家是世交,世世代代情谊深厚,你与周沐风曾亦有结亲之意。

嘉妩双眸中的光黯淡不少,她怔怔地瞪着沈禁,洁净的眼眸中泛起一抹受伤的神色。

她难以置信地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希望臣女嫁去周家,与周沐风再续前缘?沈禁双唇微颤,他张唇良久,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在他眼里,自己是个命中带煞之人,这三世中,所有靠近他,与他亲近的人都会变得不幸。

他的生母王氏,收养他的懿德皇后,还有第一世的她......她们最后的结局无不悲壮惨烈。

一个血溅剑下,一个自刎深宫,一个坠楼而亡。

如他这样的人,只配永生永世沦为孤家寡人,自生自灭。

就如第二世那般,身处无人之巅,在无边无际的冰冷死寂中,孤身迈入黄泉。

这才是他的归宿。

他不能再拖累她了。

沈禁挪动脚步,转过身背对着少女,宽袖中,他双拳紧握,强忍着手臂上的颤栗之感。

他的心在胸腔中剧烈地抽搐,动荡,他快要抑制不住心中对她的欲望,那些欲望尽数化作洪水猛兽,正在疯狂地冲撞撕咬着他的心房。

他怕再看她一眼,他会发疯,会控制不住自己,将她死死禁锢在身边,藏起来。

县主,孤还有政务未处理,恕不久陪。

话毕,沈禁硬下心肠,阔步往琨玉秋霜走去。

还未走两步,身后的少女抬手,用力将掌心间捏着的香囊砸向他。

香囊被掷出去后,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他的腰背。

啪嗒——,香囊掉落在地。

沈禁顿住脚步回身,瞥见脚下躺着一只粉白连枝合欢黛蓝香囊。

他复抬起头。

三步开外的少女收回手,一双桃花眼红通通的,其中蓄满晶莹的泪水。

她撅起唇鼓着泛白的腮帮子,愤然道:殿下就是个言而无信,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说什么还臣女自由,嫁娶随心,说什么任臣女牵线支配自己的人生。

您字字句句冠冕堂皇,说的倒是比唱的还好听,但其实您只是不愿娶臣女,不想让臣女白白占了你太子妃的位子!算臣女眼拙,又看错了您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