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灰微, 朝阳隐匿,重重宫墙内,白露凝霜, 琉璃瓦下结着长长的冰棱。
天气如此严寒,而沈禁卯时一刻便起身去到宫中议事, 武帝沈劭骤然崩逝, 朝堂之上隐隐有群龙无首的乱象, 再加上这几日武帝丧仪, 新君登基大典等多个典仪,皆非小事, 事事都需他亲自过问。
不过沈禁手中即有财权又有兵权,还有誓死效忠于他的银麟卫,当下沈劭驾崩, 他在朝中可谓是手眼通天,再无制肘, 况且他多活了两世, 要震住那些个刁蛮的文武老臣,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沈禁在宫中与那群自诩肱骨的老臣迂回周旋许久, 回到崇徴宫时已至正午。
他坐在梅坞的黄花梨木圈椅上, 用手指缓缓揉着僵硬的鼻梁。
梅坞的小内侍给他呈上来一杯淬了冰的薄荷茯苓水, 将杯盏从方盘上端到桌面后,那内侍战战兢兢地退出门外。
待屋门关紧后,银麟卫闻筝从房梁上跳下来,行至沈禁身前半跪下身。
殿下,侯府一切正常, 嘉县主回府后没有堕去腹中胎儿。
沈禁揉着鼻梁的手指顿了顿, 他睁开双眼。
孤知晓了, 退下。
是,殿下,奴告退。
闻筝退出梅坞后,沈禁坐在案前,他从胸怀的衣间摸出一只黛蓝香囊。
香囊针脚细密,做得小巧玲珑,囊袋上斥锦线绣了几朵粉白合欢,别出心裁,栩栩如生。
他用修长的指,浅浅摩挲着上面的合欢纹路,似能想象出少女埋头,专心致志绣香囊的模样。
观摩良久,沈禁小心慎微,如视珍宝地将香囊放回衣中。
他正想起身,前往安远侯府,这时又来一个银麟卫报信。
殿下,嘉县主今日约了周少将军,此时二人坐车前往集市。
沈禁听闻,眉心微蹙,他摒退暗卫复坐下身来,凝视着空气中的虚无。
良久他收回目光,看向理政案上堆叠的书折,伸手翻开其中一本,开始执笔批阅。
这一日,他批阅奏章书折的速度比往常慢很多,以往十本这样寻常的州省民情周报奏章,他只需一个时辰便能批完,而今日,他却用了足足三个时辰。
派出去保护嘉妩安危的暗卫们,频频来报:殿下,嘉县主和周少将军一起去了东市,购置了大量胭脂水粉,衣裙首饰,嘉县主与周少将军相谈甚欢。
殿下,嘉县主和周少将军去了西市,购置了多匹汗血宝马,数套骑乘用具,嘉县主与周少将军相谈甚欢。
殿下,嘉县主和周少将军一同去了绘春楼,点了几杯好酒和一大桌子数十道佳肴,还招来有名的琵琶手和筝手奏乐,眼下二人相谈甚欢,正在共进午膳。
殿下,嘉县主和周少将军......沈禁默默听着这些,端起桌上续了又续的茯苓水,一饮而尽,冰水沁腹,寒意逼人,他空荡荡的胃中生出阵阵痉挛,额前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时光一点一滴地缓慢流逝,恍若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捱到深夜。
屋外子夜风来,更深露重,屋内灯火阑珊,冰冷寂静。
沈禁处置完沉重的案牍,银麟卫那边也终于不再传来嘉妩的消息。
他搁置指尖朱笔,立起身往梅坞暖阁行去,脚下步伐略微虚浮。
洗漱更衣后,他平躺在冰凉昏暗的架子帐内,睁着双眼,望着半空中如墨的漆黑,混沌的脑海中浮现出少女姣好的音容。
他青白的唇边露出一抹苦笑。
只要他的妩妩,这辈子也能如第二世那般安安稳稳,幸福喜乐地过完这一生,她愿与谁在一起,他都会竭尽全力护着她,成全她。
他再也不会逼她了。
安神地冷香越吸越多,沈禁慢慢阖上了沉重酸涩的双眼。
而他一闭上眼,却像是瞬间堕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做了一场梦。
在梦里,他梦见了第二世,他驾崩以后的大离。
那一世他死后,朝中百官按照他的遗诏,将刚满十岁的沈奕拥上皇位。
因沈奕年岁尚小,并不懂的如何参政议政,于是周沐风为保外甥皇位和江山,不得不临危受命,从奂南归京,成为大离史上第一位皇舅摄政王。
周沐风行军打仗的本领不俗,尚有天赋,但他摄政理政,转圜官场的能力却并不突出,是以他在风波诡谲,瞬息万变的朝堂之上,几乎是寸步难行。
那些屹立朝中多年不倒的老臣们欺他一介武将,城府不深,便时不时会想出些阴险毒招对付他,给他设置诸多绊脚石。
短短半月,周沐风便被这京中的虎兕扰得身心俱疲,但为了外甥还有周家,他不得不强逼着自己咬牙坚持下去。
此后周沐风一心扑在政事上,像一个咿呀学语的幼儿艰难学步那样,学着如何治理朝政,牵制百官。
不得不说周沐风是个极具智慧且知人善任之人,慢慢的他对处理朝政之事越来越得心应手,他喜怒不形于色,渐渐将朝政大权揽在手中,行事作风也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摄政王。
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将太多的心思花在治理朝堂,就势必会忽视自己妻儿。
后来嘉妩再度有孕,周沐风忙于政事,也只是命府上的姑姑下人们精心照料嘉妩,他本人陪在嘉妩身边的时日屈指可数。
不过好在嘉妩有孕期间除了偶尔寻常的孕身不适外,一切照旧,并无异常。
此间周家人也请了许多御医名医过来为嘉妩诊脉,那些医者皆说嘉妩这一胎养得极好,定会母子平安。
嘉妩十月怀胎,万事顺利并无波折,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能像第一胎那样,顺利诞下腹中胎儿时。
她却在生产时出了事。
那日周沐风收到嘉妩生产的消息,便立即从苍穹山猎场火急火燎地赶回周府,他一入周府的大门,却骤然听闻嘉妩血崩难产,母子俱损的噩耗。
周沐风当即双膝跪地,血泪从他的眼眶中落了下来......嘉妩死后,周沐风冷心冷情,变得铁石心肠,他以最狠戾的手段杀死了所有谋害嘉妩和她腹中胎儿之人,并且寻各种借口将从前那些与他做对的老臣,一一打入大牢,处以极刑,且夷了这些臣子三族。
那阵子,连续三月,午门外日日有不下百余人被杀,一时间整个玉京都陷入一片血色恐怖之中。
可周沐风做这一切,终究是太晚了,就算他杀再多的人,也救不回嘉妩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不过经周沐风这一役后,朝野上上下下安分不少,再无人敢明目张胆地兴风作浪,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大离都处在一片祥和盛世之中。
后来沈奕渐渐大了,周沐风本打算在沈奕弱冠那年还政与他,但沈奕却在深宫中受到奸人的挑唆和离间,对周沐风这位大权在握的舅父摄政王,产生了极深的龃龉和忌惮,直到势如水火。
因少帝和摄政王之间的不睦,朝堂被一分为二,划分为两派,一派听命于沈奕,一派听命于周沐风。
两派势力在朝中分庭抗礼,内斗不断,期间滋生了许多不利于国家长久治安的罪恶势力,无形中大大消耗了大离国运。
久而久之,离国不再国富民强,而是积贫积弱,又恰逢大旱蝗灾瘟疫频发,多地颗粒无收,百姓饥不裹腹。
而当时的朝廷官员却只顾争权夺势,贪图享乐,丝毫不顾百姓的死活,以致于许许多多的百姓易子而食,争相逃离离国。
最终,本是战败国的金国死灰复燃,他们多年来休养生息,重整旗鼓,向已是千疮百孔的离国大举进犯。
这个生在马背上的凶悍民族,骑马攥刀斩下离国将士的头颅,踏碎了玉京坚固的护城墙。
山河破碎,血雨飘摇,离国沦为人间炼狱。
------血海翻涌,狂风骤雨般袭卷了沈禁整个梦境,将所有的一切都吞噬在血浪之下。
沈禁猛地睁开双眼,从榻上坐起身来。
入目,是一片黢黑,望不见一丝光亮,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里衣黏着宽阔的背。
半晌,沈禁缓过神,坐在榻上重重喘了几口粗气,他下榻蹋鞋,来到净室中,沉入盛满冷水的浴桶中。
浸泡多时,他浮出水面,眼前不断浮现出梦中嘉妩难产血崩的画面。
他本以为第二世,嘉妩嫁给周沐风后能得善终,却不曾想,他死后,嘉妩在那样的世道下,还是落了个悲惨身死的下场。
她一个娇弱的女子,怀着身孕亟待生产,丈夫却不能相伴左右。
她在产房难产浑身是血时,一定很痛,很无助罢。
沈禁于黑暗中闭了闭眼,手指紧握成拳。
周沐风那样优柔寡断之人,根本护不住她。
几息后,沈禁从浴桶中立起身来,迈出浴桶,行至衣橱边擦干身上的水渍。
更衣簪发后,他步出梅坞,命人备马,乘着沉沉夜色,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地赶往玉山护国寺。
沈禁来到玉山护国寺门前时,天光已然大亮,只是天色濛濛,乌云密布,呈现浑浊不堪之态,实在算不得是个好天气。
一下马,沈禁朝寺庙深处疾步走去,不久后来到一处其貌不扬,但打理得十分雅致清静的简朴禅房。
禅房老旧掉漆的门外,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僧人。
见沈禁匆匆而来,身着青衣的少僧迎上前道:施主留步,施主可是太子殿下?沈禁道:孤是,还请小师父带孤去见韫一大师,孤有要事求大师解惑。
少僧道:师父在辟谷,本不见客,但师父闭关之前嘱咐过弟子,说日后若是储君求见,便为之引路。
殿下随我来吧。
多谢小师父。
作者有话说:祝大家国庆快乐!评论区发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