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46 章

2025-03-22 07:09:36

禅房外的门心对上, 书刻着暮鼓晨钟,经声佛号这四个大字。

少僧推开木门,引着沈禁来到屋内, 屋内幽暗,几缕晨光从回字雷纹扇窗中照入, 落在席纹青砖地面上形成一点点光圈。

沈禁一进屋, 就瞧见了盘腿端坐在屋内最深处的韫一僧人。

少僧取出袖中的火折子, 点燃屋内的油灯, 橘黄的烛光挥散出去,屋内总算是明亮了一些。

二人来到韫一僧人坐着的罗汉榻前, 沈禁看向韫一僧人,韫一僧人双眼黏闭,在蒲团上打坐, 骨瘦如材的身躯纹丝不动,其还是如第一世他们初见时那样, 是个鹤颜白发, 年近古稀的老者, 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不同的是, 第一世的韫一僧人亲临皇宫见的他。

而这一世, 是他主动寻到玉山护国寺。

少僧将一瓶签筒递给沈禁, 道:太子殿下,我师父正在辟谷,即使您见了他,他也不会醒过来,您若有什么困惑, 可以签代言, 我会为师父替您解签。

沈禁点头嗯了一声, 接过签筒,他屈膝在韫一僧人之下的蒲团上坐下,握紧签筒默念:韫一大师,孤该如何做,才能令她此生圆满......孤如何才能化解此困局。

他说完这话,谨小慎微地晃动签筒,片刻之后,一支签从签筒中掉落在地,少僧捡起那只竹签,看向状似沉睡的韫一僧人。

沈禁屏住呼吸,耐心等待韫一僧人的答复。

俄而,少僧对沈禁道:太子殿下,我师父说,顺其自然,遵循本心,您与您心中牵挂之人,便是彼此的化煞良方。

一点点星光从沈禁的幽眸中溢出,希冀在他的眼底熠曜,逐渐光明盛大。

孤明白了,拜谢韫一大师指点,多谢小师父引见。

沈禁起身,朝沉睡的韫一僧人弓腰再拜。

太子殿下客气了。

少僧回一礼,又道,师父还说,希望太子殿下此番登位,能心系万民,匡扶社稷,莫再重蹈覆辙,令大离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这也是佛祖给您的最后一次机会。

沈禁毅然道:请大师安心,孤会的。

---从玉山护国寺出,沈禁迅疾下山,刚到玉山脚下,便瞧见祝心朝他的方向策马而来。

他心有预感,祝心是为嘉妩一事前来。

祝心骑马至沈禁身前七八步外停下,她利索地翻身下马,走到沈禁身前,作揖行礼。

太子殿下。

沈禁道:祝医女免礼。

殿下,我便不与您绕弯子了,今日我来找你,是为阿妩而来。

祝医女有话直言无妨。

阿妩说您始乱终弃,要弃了她和腹中的孩子,祝心想问问殿下,此事是真是假。

沈禁道:孤从未说过要弃她于不顾,前几日孤言行有失,令她忧思伤怀,孤即刻便去赔罪。

祝心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拦着殿下,但我要提醒殿下的是,阿妩已随周少将军出城,即将前往奂南,殿下要去赔罪留人,还是快些的好。

多谢祝医女告知。

殿下客气了。

话毕,沈禁去束马桩前牵马,踩蹬翻上马背,紧握缰绳,策马往玉京城灏显门奔去。

路行到一半,银麟卫来报,告知沈禁嘉妩并未随周沐风前往奂南,而是上了周家的行军车舆后,在离灏显门十里开外的绵延山脉中,由周家的护卫抄着绿荫小道,送去了襄山紫竹山庄。

众所周知,紫竹山庄是个修身养性,安度晚年的绝佳圣地。

周沐风则照原计划,领军往奂南进发。

沈禁一听此信,握住缰绳的双手颤了颤。

在得知嘉妩没有与周沐风离开玉京后,他的心中便再不受控地剧烈跳动起来,心跳声震耳欲聋,无不在催促着他尽快赶去襄山。

沈禁立时调转马头,御马奔往襄山。

天色越来越沉,大块厚重的乌云遍布整个天际,灰沉沉的下堕,就像是这天已不堪重负,随时都会整个的倾覆坍塌。

寒风凛冽,山脉中屹立不倒的苍松被吹得娑娑作响。

一个时辰后,沈禁赶到襄山脚下,他望着襄山绵延的山脉,和曲折的山路,回想起曾经与嘉妩的朝朝暮暮。

从他流落嘉府,被府丁们欺辱,再被嘉妩救下,之后他成为她身边的一名护卫,随她保卫侯府,出使荆国,出生入死,历经良多。

在这些时日中,他与她朝夕相处,渐渐对她情根深种,从对她生出浅薄的心动,到最后愿为她抛弃所有,权势,名利,甚至是生命,只求她一世平安。

当初她与悯王沈劼合谋,将他引上襄山要置他于死地时,他百思不得其解,分明他对她掏心掏肺,极尽珍爱。

他只差没将自己的胸膛剖开,取出一颗心呈到她面前。

尽管如此,她却仍不能信他半分,她对他的信任不堪一击。

如今,他忆起前世,才终于明白,她为何宁愿相信一个堪称陌生人的悯王,也不愿信他。

只因,她也忆起了前世。

这一生在嘉府与她相伴的那些日子,他亲眼所见她与她的至亲,彼此之间情深义重,她的爹娘,哥哥和弟弟,就是她心中最为重要的存在。

上一世她家破人亡,腹中的胎儿堕了以后,她更是对这个世间不再存有一丝一毫的念想。

她那般怕痛畏疼的一个小女子,却毅然决然地从如此高的楼上一跃而下。

那时的她,对他,对这个尘世,该有多绝望。

如此痛彻心扉,她怎可能轻易原谅他。

沈禁抬头望向布满阴霾的天空,双唇边弯起一抹凄笑,泪光在眼眶中浮现,他生生将泪意逼回。

缓和心尖的剧痛后,他掀起身下锦袍,跪在石阶山路上,三拜九叩,往紫竹山庄的所在之处行去。

他本不信这世间有神佛,但上天令他历经三世,给了他重生挽救的机会。

他不得不信,且深信不疑。

这一世,他要用命去守着她,赎清自己身上的罪孽。

此一拜,他即为求得她的宽恕,也为向天爷祈愿,降福于她,令她余生长命百岁,喜乐安康。

襄山虽不高,但山路亦是曲折难行,尤其眼下已入寒冬,越是深入山林,周边的气温便越低,石阶山路两侧的茅草针叶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林中有雾,皓白的雾气结结实实地将半数山脉掩盖起来,沈禁今日出行急促,身上未穿御寒的鹤氅,仅随意披了件薄薄的蓄棉绫罗玄锦长袄。

此时,山中寒风侵蚀着他的身躯,天寒地冻之下,他每三步弓腰一拜,每九步跪地叩首,前行缓慢,未走几步,他便已鬓发微乱,容仪狼狈。

其间不少银麟卫从暗处出,欲上前来搀他,皆被他一一制止。

他坚信心诚则灵,第一世如此,这一世亦然。

---紫竹山庄潇湘小筑中。

嘉妩坐在暖阁内的玫瑰躺椅上,拥着毳衣绒被,盯着脚下的炭烧炙热的金盆,面色忧郁。

青梅立在她身边,小声安慰她道:姑娘,您怀着身孕,可不能终日郁郁寡欢呀,先前秋姑姑说了,女子有孕在身,得保持心情愉悦,这腹中的胎儿才能安然无恙地成长。

嘉妩用手抚上自己的小腹,紧锁的眉心艰难地松开几分。

青梅,你所言极是,我不能为了一个男子,伤害自己的身子,再累及腹中的宝宝。

是啊,姑娘。

为自己的身子着想,您得开心起来。

青梅蹲下身来,握住嘉妩的手腕,她本想说太子殿下定会回心转意,亲自前往襄山接姑娘回崇徴宫,毕竟从前太子殿下有多爱惜她家姑娘,她是看得真真切切的,她不信太子会突然之间如此绝情,做下此等抛妻弃子的下作事。

但转念一想,她在此时提及太子,岂不正好戳中姑娘的痛处,令姑娘愈发难受,她本意是劝慰姑娘放宽心,但若弄巧成拙,她何苦来。

于是刚到嘴边的话,又被青梅吞回腹中,她尽量避开与沈禁有关的任何话题,和嘉妩闲聊起来,试图让其从悲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主仆二人说了一会儿小话,暖阁的门忽然被敲响。

秋姑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县主,太子殿下来了。

青梅闻之,眼前一亮,转而对嘉妩喜道:姑娘,是殿下,是殿下来了!您听见了吗?是殿下来了。

嘉妩怔愣了一瞬,她轻轻咬了咬唇瓣,道:他来做什么,我不见他。

姑娘,还是去见一见吧,太子殿下定是有什么话要同您说。

不见。

嘉妩摇头道,先前他去做什么了,如今倒是晓得来了,他来见我,我便非得出去见他么。

昨日她与周沐风游遍整个玉京城,也不见他露面,今日他还来作甚。

臭沈禁,是不是仗着她不敢落了腹中胎儿,便觉得她非他不嫁,是以今日冷眼看她笑话来了。

他可真是太令人讨厌了!秋姑姑的声音再次在门外响起:县主,太子殿下他......他说求见县主,希望县主能见他一面,听他一言,他愿为之前所犯下的所有错事负荆请罪,县主要打要罚,悉听尊便,他绝无半句怨言。

这一次,秋姑姑的嗓音中带着几分迟疑和不自然。

嘉妩仍没要起身的意思,只朝门道:太子殿下巧舌如簧,毫无信誉可言,我才不会再被他哄骗第二次,秋姑姑,你让他走吧。

青梅听嘉妩这么说,有些着急,小声道:姑娘,太子殿下好不容易来一次,您怎么就这样让他走了,就算不是为了您自个,为了这个孩子,您也得去见一见殿下呀,指不定他真知道错了呢?嘉妩不动声色,视线落在金盆中烧得炙红的红萝炭上,面上毫无波澜。

见主子丝毫不乱,神态自若的模样,青梅却坐立不安。

太子是何等人也,拥兵夺位,大权在握,他连先帝都不怕,尽管姑娘在他心中尚一席之地,但他这样位高权重的男人,真的能忍受一个女子不留情面的频繁相拒吗?她真担心姑娘此举会将太子彻底激怒,届时太子一气之下离开襄山,从今往后再也不见姑娘。

到那时候,姑娘和她腹中的孩儿又该如何是好啊。

青梅越想越急,轻轻跺了跺脚,走到暖阁门前往外看。

不看还好,这一看可不得了,眼前的景象让她顿时呆滞在原地。

正对着暖阁大门,十步开外的回廊之下,太子沈禁伫立在廊下,他腰身直立,身形依旧颀长挺拔,但形貌却狼狈极了。

只见他满头青丝被霜露浸湿,衣袍下摆和宽袖边缘皆沾上一块块尘土,锦缎靴履上亦是泥污点点,身上的霜露化水,缓缓流下来汇聚在他脚下,晕开一片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