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沐风道:字面上意思, 长安郡主的筝艺固然不低,但我想,她应该没去过边漠, 更未亲眼目睹真正的战场厮杀,是以筝曲缺乏灵韵, 无法深入人心。
嘉妩安静地坐在那, 仰头看着他, 她发髻精致, 堆雪般被玉簪累在鬓后,一张巴掌大的脸颊, 粉面含媚,樱唇娇润,周身窈窕纤细, 气质柔弱又温婉。
周沐风望入她皓亮的水眸中,思索片刻道:《龙女赋》较之于《塞上雪》, 表达的情感并不亚于后者, 但你却能将它的灵韵弹出来, 撼动人心, 向来能做到这一点的, 无不是上了年纪的乐人, 因此我好奇......周爱卿——周沐风本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高台上的皇帝出声打断,他回过头,正要站起身来回话。
沈劭道:免礼,不必起身。
周沐风恭敬道:是, 圣上。
周爱卿此次回京述职, 朕忙于政务, 还没好好同你说说话。
圣上日理万机,当注意龙体。
当年你随父离京时,不过是个髫龄小儿,如今几年过去,你已成人,可以独当一面替你父分忧了。
周沐风听闻,还是立起身,拱手道:臣多仰仗朝廷的栽培,若无圣上,便无今日之周家,更无臣,臣有今日全凭君恩。
沈劭笑了笑,故作散漫地摆摆手,他鹰鸷的视线从嘉妩身上划过,。
周爱卿不必紧张,朕只是想同你话话家常,坐下吧。
周沐风谢恩,重新落座。
沈劭道:周爱卿准备何时返回边境?回圣上,一月后。
嗯,太过仓促。
周沐风道:驻守边疆,是臣之职责所在,臣不敢在京中多做停留。
无妨,边地有你父亲在,朕很安心。
沈劭转头对周皇后道,皇后啊,周爱卿回京,这几日你好好安排人给他接风洗尘,上次因洪灾罢停的春猎,下旬补上,朕也想看看周爱卿这些年在边地,究竟有何长进。
周皇后笑道:圣上英明,臣妾领命,臣妾这个弟弟啊,一心扑在边境事务上,前些年臣妾命人让他回来,他也不肯。
如今老大不小了,臣妾也想着多留他几日,瞬便替他寻个良配,也不至于一直孤家寡人。
沈劭举起酒盏饮了一口酒,赞同道:周爱卿年方十八,确实到了定亲的年纪。
------柳家的长安郡主柳玉瑶,因奏筝一事间接在人前被下了脸面。
所谓一人失利,阖府遭殃。
柳玉璇作为柳玉瑶一同出席去火宴的嫡亲妹妹,也心觉微微抬不起头来。
在柳府,柳玉瑶这个姐姐对柳玉璇来说,一直是颗启明星式的存在,柳玉瑶比她大几岁,学东西比她早,她便在后头亦步亦趋跟着,想着有一日能成为如阿姐般在京中贵女中,耀眼的存在。
但柳玉瑶比她貌美,也比她天资聪颖,做什么都比她更胜一筹。
从小到大,她事事都被柳玉瑶压上一头,府里府外,几乎人人都知道柳玉瑶比她更担得起太师府嫡女,这五个字。
因此,柳玉瑶也被爹娘当作未来太子妃培养,是要嫁与未来大离储君的。
对此,她虽时不时会对姐姐产生嫉妒的心理,但姐姐待她极好,这些她心里都是清楚也明白的,这么多年来,她对柳玉瑶这个姐姐一直是敬重关爱,大过于嫉妒。
而且从前她觉得做太子妃甚至是皇后,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毕竟,皇后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但是现在,她却不这么想了。
柳玉璇思毕,看向贵客席间坐着的裴国公府大公子,裴长卿。
姐姐天姿国色,气质上乘,而她亦不差,更何况,她还是声名煊赫的太师府嫡女,除了储君皇子,要什么男人没有。
柳玉璇唇角弯起,面露势在必得的笑容。
忽然,她的笑容僵在面上。
方才竟没瞧见,裴长卿身侧还坐着一名少女,那少女虽作男子的装束,眉眼间英气满满,但朱唇皓齿,生气蓬勃,如夏日里冉冉升起的朝阳,白洁如玉的面颊亦隐约可见其少女独有的明妍风姿。
少女仰着头,傲娇十足,正绘声绘色地在同裴长卿说些什么。
她的红唇一张一合,妙语连珠,恍若春水东流,有说不完的话。
而一向喜静的裴长卿,竟也没晾着她,他微微侧着身子朝向她,耐心地听她述说。
柳玉璇登时蹙紧了长眉。
平日里在举贤堂念书时,裴长卿不是向来不喜人在课中多话么?而周落雪就是她们课中话最多的人,半刻没和别人说句话,她便浑身难受,像有蚂蚁在爬。
因为这个,她不知被裴长卿罚了多少次。
罚了再犯,犯了再罚,屡教不改。
是令裴长卿极其头疼的人物。
柳玉璇总以为裴长卿厌恶周落雪,而由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是她误会了。
---周落雪正在和裴长卿讲述小时候,她随父亲前往边疆,跟着父亲去军营中点兵,在大漠上观看落日,玩聚沙成塔等趣事。
裴长卿洗耳恭听,坐得端正。
正当周落雪讲得十分投入之时,有个柔柔弱弱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
裴先生!周落雪止声,望见面前的柳玉璇。
嘶——这不是她们举贤堂内,最优秀的女学生——长宁郡主柳玉璇嘛?她记得柳玉璇在念书上十分用功,勤学好问。
尤其是爱向裴长卿请教诗词歌赋。
每每只要裴长卿出现在举贤堂,柳玉璇得空时必定要黏上去。
问东问西的。
都是她听不懂的话。
有的时候,她不禁疑惑,柳玉璇真的有那么多的问题要问么?日日跟着裴长卿那个大闷葫芦,她不嫌腻吗?然而,今日的去火宴,此情此景,点醒了周落雪。
裴长卿和柳玉瑶虽然在举贤堂是师生关系,但出了举贤堂,二者男未婚女未嫁,若是要成为一对恋侣......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看眼下那柳玉璇,桃花粉面,含羞不已,再结合从前在举贤堂的那一幕幕。
周落雪恍然大悟。
柳玉璇对裴长卿有意思!裴先生,真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您,小女还以为这样的宴会,您不会来参加呢。
柳玉瑶道。
听到柳玉瑶这温温柔柔,似棉花糖般的嗓音。
周落雪这心底,莫名生出几许不适,甚至产生了想要立刻把柳玉璇赶走的想法。
她忆起自己的好闺蜜嘉妩,明明也是这般柔心弱骨,温情似水的女孩子,但和嘉妩在一起,她总觉得很舒心。
而这个柳玉璇,却给她极其添堵的感觉。
不是她偏向谁,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嘉妩待人和善,从来都不会给别人说一句重话,事事为他人着想。
而面前这个柳玉瑶却给人一种莫名的优越感,高高在上,还有矫揉造作。
周落雪抬起头看着柳玉璇。
她倒是很想听听,柳玉璇这次找上裴长卿,又是想要干嘛。
该不会还是问学问吧。
在去火宴上讨教?裴长卿神情自若,用不咸不淡的语气道:郡主说笑了,皇后娘娘邀约,臣理应要赴宴。
柳玉璇扭扭捏捏道:裴先生,小女昨日新读了《夏史》,其中有几篇小女读的不太懂,不知先生可否指导一下小女?裴长卿道:眼下正是宴上,不如......不如先生随我离席,前去个人少的地方,先生就可以为小女答疑解惑,而且也不会碍着旁人了。
柳玉璇即刻打断裴长卿的话,不容裴长卿有拒绝的机会,其间她微不可察地瞥了一眼裴长卿身侧的周落雪。
噗——一旁正在喝水的周落雪,听到柳玉璇这番话,嘴里的清水没来得及咽下去,就一股脑喷出来。
喷了裴长卿一脸。
水渍顺着裴长卿那精雕玉琢,线条犹如刀削般的面颊上滑落,弄湿了他的衣襟。
好好的一身纯白缂丝骏马纹的交领衣袍,就这样毁了。
周落雪立即紧张且浮夸地慰问裴长卿道:啊!先生!您没事吧!裴长卿掏出手帕擦脸,面无愠色,淡淡地道了句:无碍。
柳玉璇在一旁道:先生衣衫湿了,小女这......哎呀!怎么能无碍呢?先生您的衣衫都湿了!周落雪抢了柳玉璇的话头,她平时并不称裴长卿为您,此刻也学着柳玉璇阴阳怪气地说话。
她从座位上蹦似的跳起来,顺带把裴长卿也拉起身,道:裴先生啊,您就这样用手帕擦擦可不行,待会子水冷了身子,着凉可怎么办,那岂不是小女的罪过?裴先生啊,这不巧了么,我,啊不,小女的阿姊皇后娘娘给小女的哥哥准备了更衣的偏殿,您若不嫌弃,可随我一同去换件干净衣衫。
裴长卿皱着眉头,觑着说话的少女。
周落雪虽嘴上说着和他商量,但手上却不给他反驳拒绝的机会,牢牢拽着他的手臂,一溜烟跑出去老远,将柳玉璇远远甩在原地。
柳玉璇看着他们二人离去的背影,咬着银牙,目露异样的光芒。
周落雪将裴长卿带入方才周沐风换衣的偏殿,她望了眼四周,确定柳玉璇没有跟过来,才将门关上。
她戏精体质没那么容易刹车,接着道:先生啊,需不需要小女亲自去寻一套衣衫过来......唔...话说到一半,嘴唇便被一只温热的大掌紧紧捂住。
身后男子低沉的声音响起:嘘,有人周落雪睁大了双眼,立即噤声,随后果然听见偏殿的窗下响起一男一女的交谈声。
男子道:这个交给你,这几日,日日都要给她服下。
女子:这......男子:你还在犹豫什么?想想你妹妹,她这辈子已经认定我了,不嫁给我,她还能嫁给谁?可嘉妩是我的主子,她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害她。
我们这不是在害她,我心悦嘉妩,你也看到了,我曾对天发过誓,非她不娶。
如今你妹妹也委身于我,嘉妩若是不嫁给我,你妹妹要想嫁我为妾,就绝无可能。
若是嘉妩嫁我,到时候你们陪嫁过来,我兴许还能纳你妹妹为侧室夫人。
躲在窗后的周落雪听到这一男一女提起嘉妩,屏气凝神,竖起耳朵仔细听,越往下听,越惊骇至极,怒火中烧。
其中那男子的声音,她记得,是裴家二公子裴永卿,也就是裴长卿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而那女子,却是她万万料不到的人——嘉妩的贴身婢女红英。
周落雪听出是红英的声音,险些要冲出去撕了这对狗男女,但她身后的裴长卿制止了她。
窗下的声音还在继续。
裴永卿道:红英,你自己好好想想,今天你也看到了,皇后有意把嘉妩赐给周沐风,如果你再这么犹豫不决下去,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
风吹树梢,沙沙作响。
过了良久,红英出声,道了一个好字。
裴永卿的笑声响起:你放心,成事之后,我会好好对待嘉妩,同时亦不会亏待了你的妹妹绿萼。
------去火宴结束后,周沐风送嘉妩回到安远侯府。
彼时夜色渲染天际,几只归鸟在空中飞过,安远侯府大门前,屋檐下的红灯笼被一一点燃,散出莹莹橘辉。
车轿在安远侯府前停了下来,周沐风先下车,再将嘉妩扶下来。
嘉妩朝周沐风行了一礼:今日,多谢周二公子相送。
周沐风微笑且温和道:不用客气。
嘉妩回敬他以月色般的柔笑,她慢慢转身,踏着夜色,朝府中行去。
安远侯府的大门闭上后,嘉妩停在府门内,直到听见外边马车离开的声音,这才抬步,朝芳菲院行去。
突然冷风刮过,她面前晃过一道黑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嘉妩定睛一看,是莫忘。
怎么了?她问道。
莫忘还抱着那台凤梧筝,他整个人脸色跟他的衣衫一样黑。
迈开笔直的长腿,三两步逼至她面前。
自己搬。
他冰冷的声音中隐隐带着怒意,将怀里的筝,一把推到她臂弯中。
嘉妩防不胜防,被这力道击退了出去。
啊——她手中抱着沉重的筝,踉踉跄跄往后退去。
身后是一大片镶了石钟乳的水墙,水墙上滋滋冒着水流,还有许多尖锐的怪石凸起。
以她这纤弱的身子撞上去,恐怕背上立时要撞出好几个血窟窿。
作者有话说:周二哥哥要定亲了,定亲对象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