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举贤堂。
一少女头戴墨纱幕离, 掩住了明姿妍丽的容颜，身披月白色素软缎蚕丝斗篷，缓步走入院中。
她身后跟着一个身着玄甲的护卫。
是嘉妩和莫忘。
嘉妩轻声走到正屋的窗下, 踮起脚尖透过薄薄的窗子，看室内的景象。
屋内坐了二三十个学生, 皆为官家的姑娘。
一人一桌, 并不拥挤, 正在跟着先生学习礼仪课。
正屋名唤芝兰玉树, 门外的牌匾上用黑金墨书写了芝兰玉树这几个大字。
嘉妩正巧立在长长的牌匾之下，随意朝里面望一眼, 便瞧见了坐在后排的周落雪。
因周落雪在府外皆是一副贵公子模样的打扮，所以她在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中，格外显眼。
周落雪盘腿坐在软垫之上, 一手撑与桌案和下颌之间，身子歪歪斜斜地靠着岸边, 面上无精打采, 整个人似打了霜的茄子, 低垂眉眼, 不知在书桌上乱画些什么。
前方的先生正滔滔不绝, 讲得极其卖力, 而她却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那先生并不是裴长卿。
嘉妩收回目光，后脚跟落地。
往走廊两边看了看，方巧堂内一个方脸小厮正路过此地。
她上前一步，拦住那小厮问道：这位小公子，请问贵堂的裴司业可在堂中？小厮道：裴司业今日上完课就走了。
小公子, 那你可知裴司业去了何处？嗯...今日不是休沐日, 想必裴司业会去工部。
多谢小公子告知。
姑娘客气了。
小厮回完话, 便离开了。
嘉妩目送那名小厮离去，轻垂眼帘。
此行，她是来寻裴长卿的。
工部历来由裴府掌管，据说这几日工部的掌权者裴国公身体不适，去工部去得比平日少了，裴长卿便代替其父，分管工部的部分事务。
他如今不仅仅是举贤堂的司业，还掌管着工部都水处。
嘉妩想着又望了一眼芝兰玉树中的周落雪。
周落雪依旧低着头，半分心思也没放在课上。
嘉妩原本想着来举贤堂寻裴长卿的同时，顺道看望周落雪。
不过眼下事态紧急，她也不知周落雪何时才会下课，于是她便想着先去寻裴长卿，回头解决了贪墨案的事，在和周落雪畅谈不迟。
思毕，嘉妩转身，往举贤堂外行去。
咚——这时，举贤堂内响起三声粗重的钟鼎之声。
先生幸苦了。
芝兰玉树中的学子们都立起身来，齐声道。
桌案移动的声音随之响起。
一堂课已到尾声。
嘉妩回过头，瞧见那位教礼仪课的先生，手臂间夹着一卷书，从室内步出，路过嘉妩身侧离开了。
他一走，芝兰玉树中立即冲出来一个人。
妩妩！你怎么来了！一身红衣的周落雪望见门外的嘉妩，目露惊喜，一阵风似的跑过来。
鲜衣怒马，朝气蓬勃，若初生的曦阳。
嘉妩笑着说道：雪儿。
妩妩，你是来看我的吗？周落雪亲密地挽住她的手臂，笑意盈盈。
此时，又有两名贵女从芝兰玉树中步出，朝嘉妩和周落雪投来复杂的目光。
分别是柳家的长宁郡主柳玉璇和裴家的裴思月。
自从那日嘉言命护卫思危扮鬼，把裴思月狠狠吓了一顿后，裴思月已有好些时日没再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
那次见鬼事件闹得也算很大，几乎整个裴国公府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裴思月情绪稳定下来以后，自然也察觉到自己并没有见鬼，所谓的鬼，不过是嘉府的人用来恶意恐吓她的产物。
她反应过来以后，恨得牙痒痒的，并且当场发下毒誓，今后不让嘉妩好看，绝不会善罢甘休。
裴思月眼中的幽暗翻滚，怨怼地朝嘉妩和周落雪狠狠翻了一个白眼，便拉着柳玉璇一道往反方向走了。
柳玉璇倒是没那么大的怨气，她还朝嘉妩露出一个十分善意的微笑，并得到嘉妩的点头回应后，才跟上裴思月的脚步。
周落雪看着两个人身影，嘀咕道：咦惹，这裴思月的眼神跟刀子似的，恨不得在我们身上砍两刀才好呢，晦气死了。
嘉妩一见柳玉璇，便想起那日在玉泉行宫上，柳玉璇落水的事。
她问道：雪儿，前几日长宁郡主落水那事，之后是如何收场的？你可知？周落雪一听，唇角掀起，用手挡住那抹狡黠的笑意。
妩妩，我跟你说啊，乐死我了，那日柳玉璇跌入湖里，方巧周边离她最近的就是我和裴先生了，我刚开始还以为裴先生会跳下去救她呢，结果裴先生并没有！而是找上我，让我跟他随便聊些什么。
当时我也愣了，不知他这是什么操作，那柳玉璇啊，唤的那叫一个大声，吵得我耳朵都快聋掉了。
不过不管她怎么叫，裴先生硬是没回头。
周落雪挤眉弄眼，表情丰富地同时还双手比划着。
途中我还问了一嘴裴先生，我说真不去救柳玉璇吗？你猜裴先生说啥？妩妩，你猜猜看！嘉妩想了想，摇头道：雪儿，我想不到，你快别卖关子了。
裴先生就说了六个字！他说，水不深，淹不死。
哈哈哈哈，我一瞧，哎真的！那柳玉璇分明就站在那湖里，我真搞不懂她在那呼救什么，自己走上来不就完了。
周落雪笑完，加重了语气道：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没有！然后！然后更精彩的来了，你猜后面谁去救柳玉璇了？是谁？不是柳府会游泳的婢女吗？错！大错特错！是你前定亲对象，裴永卿那货！妩妩你不知道，他跳进湖里的时候浑身都是臭的，一跳进去啊。
周落雪做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捏了捏鼻子，道：嗯~一大片湖水被染得发黄，整个湖都臭了！啊？那...那人最后是怎么救上来？那还能怎么救，抱着救上岸呗，柳玉璇上岸以后当场就发疯了！疯狂骂裴永卿，哈哈哈，我猜她是快被裴永卿臭晕了。
嘉妩抿了抿唇，若有所思。
落雪性子大大咧咧，心思单纯，或许不明其中源由，可她却再清楚不过了。
柳玉璇固然不是因为裴永卿身臭才发怒，她分明是不愿嫁给他，才大动肝火。
孤男寡女全部湿身，又在湖中当众搂搂抱抱，这个性质就如同那日深夜周沐风将自己从苍穹山救回来一样。
看来，柳家十有八九会让柳玉璇嫁给裴永卿。
虽然她不知柳玉璇品行如何，但嫁裴永卿必是暴殄天物。
嘉妩默默摇了摇头，惋惜道：可惜了。
周落雪道：哎，不说他们了，妩妩，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今日有空来举贤堂了呀？雪儿，我是来寻裴先生的。
嘉妩收回面上的柔笑，露出几分严肃，雪儿，不瞒你说，嘉府最近出了些事，需要裴先生出手相助，不过你放心，这事也不算什么大事，你不用为我忧心，好好上课，完成课业。
啊？出事？什么事啊？妩妩，你快跟我说说！周落雪的声音有点大。
嘉妩立刻伸出一指在唇间：嘘——雪儿，你小声些，总之不算什么大事，几天内应该就能解决，等我把这事处理好了，再同你说，你先安心上课。
周落雪不依，拉着嘉妩的衣袖：到底是什么事嘛......咚——咚——咚——半空中再次响起三声钟响。
嘉妩道：雪儿乖，你先去上课，改日我再同你说。
周落雪本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一想到待会上课的先生是号称举贤堂修罗的孟先生，她怕去晚了被罚，也只得就此作罢，依依不舍得松开了嘉妩的衣袖。
临走时还三步一回头道：待会儿一定要跟我讲哦！一定要！不然我会担心的！---嘉妩离开举贤堂后，来到了工部的官衙外。
她对衙门外驻守的侍卫道：大人，小女想见都水处裴大人一面，可否烦请大人通传一声。
侍卫看了眼嘉妩，见她衣着不凡，不像是普通百姓，道：裴大人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姑娘要找裴大人，可有事先得到裴大人的准允？嘉妩顿了顿：这...并未。
侍卫见她犹豫，眉心间生出点点不耐，用疑似劝诫的口吻道：姑娘啊，若你真心仰慕裴大人，可以去举贤堂等着，或者可以去裴府做客啊，这衙门是官家办差的地方，您何苦三番五次来这纠缠呢？今日没有裴大人的准允，属下是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进的，姑娘还是请回吧，别再为难属下了。
嘉妩被他这番话说的一头雾水。
眼下这情况，她是被这侍卫当成裴长卿的追求者了吗？听他这语气，似乎爱慕裴长卿的女子格外多，每日都有人上门来找他。
令这些侍卫都烦不胜烦了。
身后的莫忘一脸阴沉，握着腰间的长匕首上前两步，大有要和那侍卫干架的意思。
嘉妩立即将他拦下来，莫忘，你别冲动，这位大人只是误会了。
她转身掀起自己脸上的幕离，对那侍卫道：大人，我想您是误会了，我并不是裴大人的追求者。
侍卫垂眼一瞧，在看清嘉妩的容颜时，骤然呆住，如睹天颜，怔怔地盯着面前的姑娘，一时间竟移不开眼。
他从未见过生的这般貌美的姑娘。
如此看来，她确实是第一次来此地。
咳，咳，嗯...莫忘面色不悦，重重地冷哼出声。
那侍卫回过神来，话却说得不太利索：就...就算你是第一次来又如何，我，我刚才说了，没有裴先生事先的准允，就是进不了。
见这侍卫态度强硬，嘉妩也并未着急，她早就料到若在举贤堂见不到裴长卿，寻到工部来，也是没那么容易见到他的。
好在自己早有准备。
嘉妩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递到那名侍卫面前，道：大人，小女当真有要紧事要见裴大人，您说小女不准进，小女可以不进，但能否请大人通融一下，将此信交给裴大人过目，他见了此信，必会出来见我。
侍卫伸手欲推拒。
她又拿出几张银票，垫在信封之下，一并送到侍卫手上。
有钱能使鬼推磨。
侍卫摸到那几张银票，脸色微变，最终勉为其难道：行吧，我给你送进去，但裴大人看否，就不关我事了，若是裴大人还是不愿见你，你也莫要再次纠缠了。
嘉妩唇角含笑道：那是自然。
侍卫收下信和银票，往院内行去，嘉妩和莫忘则在府外等着。
等待期间，嘉妩不断往院内看去，过了一会儿，那名侍卫独自折返，身前身后未跟一人。
嘉妩眉心微蹙，问道：大人，裴大人他......裴大人忙着呢，他恐怕没空看你的信，我劝你还是走吧，不要挡在工部的门口，人来人往的也不好看。
那侍卫道。
时近正午，初夏的日头渐渐往天空正中移去，洒下的日光在地面和屋檐上烫出一片赤色。
嘉妩在门前又站了一会儿。
莫忘道：用不用翻进去。
嘉妩摇头：私闯官府是死罪，我们先回去吧，让人打听一下裴先生回府的必经之路，等在那里也未尝不可。
二人一同朝石砖阶梯走去，刚迈下两步台阶，身后传来刚才那个侍卫毕恭毕敬地声音。
裴大人，您怎么出来了？这封信是谁送来的？一个男子问道，声音清冷。
嘉妩闻此，双眸愈发明亮，她停下脚步，连忙回头。
只见裴长卿正立于工部门外，修长的手指间夹着那封信笺。
是她，哎，就是那个姑娘！侍卫伸手朝嘉妩一指。
男子的视线也随之投来。
不复以往的温润如玉，此时的他，眼底皆是尖锐带着寒意的碎光。
裴长卿大步朝嘉妩行来，面色岸然，他在嘉妩身前两步的位置停下。
莫忘上前两步，挡在二人之间，他和裴长卿在身高上相差无几。
但裴长卿毕竟是个书生，常年以读书人的形象示人，今日又穿了一件宽松的长衫，显得体格略微瘦削，即使他面容严峻，气质仍为儒雅偏多。
而莫忘目光阴鸷，一身玄甲的护卫装扮，衬得他身躯伟岸，一身戾气，如一座被墨云覆盖的冰山。
望一眼，便令人生畏，不敢轻易靠近。
裴长卿眸间无惧，越过莫忘，看向其身后的少女：这封信，是你写的？嘉妩道：是的，裴大公子。
你是嘉府的嘉妩？正是。
---都水处裴长卿的案房中。
裴长卿背对着嘉妩，负手立在窗下。
嘉姑娘，你给我这封信，所谓何意？他的音色中泛着冷意。
十足的压迫感袭来，嘉妩忽而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被空气中弥漫的寒气冻住。
她的这封信中，提到了裴长卿的生母，也是裴国公的原配嫡妻——顾氏。
顾氏在裴长卿十岁时便撒手人寰，永远离开了人世间，而且当时裴国公还为顾氏举办了极其隆重的丧礼，将其风光大葬。
若嘉妩没有重生，她也会以为顾氏早已逝世，至今已逾九年。
但其实，顾氏根本没有身亡，她只是被裴国公囚禁在了京郊的一座别院中，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嘉妩记得上一世，继落雪去世，裴长卿发现这个秘密之后，便与裴国公府彻底决裂，带着顾氏远远离开了玉京。
此后的裴国公府没了裴长卿，就像一座房屋缺失了顶梁柱，在风雨飘摇之下，如嘉府一样，彻底湮灭在了权力的漩涡之中。
嘉妩斟酌半晌，道：嘉妩在信上所留，句句属实，令堂裴顾氏夫人确实还活着，我没有哄骗裴先生的必要。
裴长卿骤而转身，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她：我娘何在？嘉妩谨慎地瞧了他一眼，她行了个万福礼，道：不瞒先生，嘉妩有一事相求，若先生能出手相助，嘉妩必为先生肝脑涂地。
说。
他只答一字，并未应允。
借船。
嘉妩果断道，我需要向先生借船，具体事宜恐要先生移步我嘉府详商。
在此之前，我也会告知先生令堂的位置，以示诚意。
嘉妩走到裴长卿面前，将袖中另一张信封拿出来，递到他手中。
里面记下了裴顾氏夫人的所在地址，先生若是不信，当下便可去查验，只是先生若寻得令堂，还请先生即刻莅临嘉府，嘉妩携哥哥嘉言在府上恭候先生。
裴长卿半信半疑，注视着面前的少女。
他两指夹着信笺，举至嘉妩面前，道：你如此信誓旦旦，同我说这番荒谬之言，若此事为真，你一弱质女流，是如何得知此事？若此事为假，我这一去，岂不是有去无回？他顿了顿道：我知前些日子家妹思月对嘉姑娘多有冒犯，你兄长嘉言为了替你出气，不惜夜闯裴府，闹出神鬼之说来戏弄家妹。
那时我并不知主谋是你兄妹，一箭射中了你们中的一人，嘉姑娘如今给我送来这个，我怎知你不是在学你兄长，要为你兄长出口恶气？嘉妩没料到裴长卿会这样想，她否认道：绝非如此，裴先生要如何才愿相信嘉妩？裴长卿看了眼手上信笺，再看向嘉妩，思忖片刻，道：你随我一同去。
好。
嘉妩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总归裴顾氏夫人所在地宅院就在京郊，离城中不远，若此行能寻到裴顾氏夫人，让裴长卿信任她，继而对嘉府出手相助。
这便值了。
经过了两世，她愿意相信裴长卿的人品。
他不会辜负她的信任的。
你想好了？那种地方必然守卫森严。
莫忘冷冷开口道。
嗯，我考虑好了，裴先生，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
嘉妩目露坚定，纯净的晶眸中闪烁着毅然决然的光芒，娇弱的身躯上洋溢着一股子韧劲。
就好像，她眼下不是个养在深闺的娇娇女子，而是个即将上战场的女将军。
莫忘静静地看着少女姣好的侧影，淡淡的日光透过窗户，给她织了一层薄薄的金纱，轻柔地覆在她白皙的面上。
他胸腔内那颗深藏黑暗中的心，似是在那一瞬间嗅到了一丝光明。
---工部府门外。
周落雪藏身于一尊石狮子雕像后，不断伸头往门里探。
她嘴上说着要回去上课，但她的心一想到嘉府出了事，又想到嘉妩说要来向裴长卿求助。
本就不安分的心，越发痒了！瞧刚才嘉妩的模样，她一看就知道嘉府出的那事，不是小事。
嘉妩她还不了解吗？这小妮子说是小事，未必真的是小事，她只是不想让她担心罢了。
什么小事要求到裴长卿那去呢？周落雪越想越难受，浑身仿佛有蚂蚁在爬，她当即翘课，偷偷溜到了工部门外。
她来时，方巧瞧见了裴长卿将嘉妩带入府中。
她又不敢露面，只得躲在这石狮子后面，对府里望眼欲穿。
从前无论是她来此地寻裴长卿，还是柳玉璇来寻，裴长卿都未出来露过面。
她真的很想知道，嘉妩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勾的裴长卿出工部来见她。
待嘉妩出来，她一定要好好跟她讨教。
改日裴长卿若不露面，她就用这个办法哄他出来！周落雪美滋滋地想着。
她在工部外等呀等，等呀等，慢慢的她开始心生焦虑。
这么久了，怎的还不见嘉妩出来？半个时辰，令她度日如年。
好几次，她差点拦不住自己，要冲进工部去。
但她一见工部门前屹立着的那一排凶神恶煞的侍卫，刚建立起来的决心又轰然倒塌。
最后，好不容易熬到嘉妩的身影出现在工部门外。
正要欢快地迎上去时，突然她脚下一顿。
只见嘉妩是和裴长卿一同出府，还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共乘一辆马车，扬长而去。
她不由纳闷。
他们这是要去作甚？周落雪思索了片刻，决定跟着他们。
看看他们究竟要去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