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 夕光晚照,薄暮笼罩着安远侯府上空。
周落雪来到安远侯府门外,问其中一个护卫道:你家姑娘可回府了?那护卫低垂着头, 用帽沿挡住双眼,答道:并未, 姑娘来寻府上姑娘, 可是有什么要事?还没回府?周落雪惊讶道, 她瞥了眼暗沉沉的天色。
方才在工部门口, 她见到嘉妩和裴长卿同乘一架马车离去,便想着跟上他们, 但没曾想刚跟到玉京城门外,便将他们二人跟丢了。
那驾马车就像是会隐身似的消失在她的面前,瞬间就没了踪影。
她独自一人在四周寻了许久, 还尝试着把他们二人所有可能会走路,通通走了个遍。
愣是没再瞧见二人所乘的那辆马车。
周落雪在城郊寻了整整三个时辰, 直到夜幕降临, 她总算是累极, 想着这么长时间, 嘉妩和裴长卿会不会已经回去了。
于是她折回工部, 而门外守着的那个侍卫却说裴长卿并未归来。
她又跑来嘉府, 这里的护卫也道嘉妩还没回府。
她不禁郁闷。
怎的晚了,这两人为何还没回来?各自孤男寡女的,他们究竟去了何处?又是去做什么了?周落雪百思不得其解,她拧了拧眉,道:那你让我进去吧, 我进去等妩妩回来。
那护卫顿了顿道:抱歉姑娘, 世子说了, 近几日嘉府不接待任何客人,还请姑娘见谅。
周落雪见他一直低着头,道:这位小哥,你是不是新来的呀,我是将军府的周落雪啊,你不认识我吗?我平时来的时候都没人拦着的。
护卫仍然没抬头:世子的确是这么说的,这几日不待客,任何人来都是如此,还望姑娘理解,也莫要为难在下。
你叫忠伯出来,忠伯他一定会让我进去的。
周落雪并不死心。
平日里她一来,侯府的管家邓忠便会亲自到府门外迎接她。
怎的今日她来这么久了,还不见忠伯出来。
护卫的头垂得愈发低了:姑娘,管家邓忠亦不在府上。
周落雪嘟起唇,面上浮起一层不悦。
她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护卫,忽然觉得他有些眼熟,但哪儿眼熟又说不上来,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我怎么忽然觉得你有些眼熟啊?除了嘉府,我好像还在别的地方见过你。
护卫一听,微微抬了抬眼,在心中叫苦不迭。
他本就是周沐风少将军手下的人,日常随周将军在将军府中的练场中训练,偶尔周姑娘也会来看两眼。
她自然眼熟他啊。
但周将军和嘉世子吩咐过了,封府这件事要严格保密,他现在的身份就是嘉府的护卫,而不是周家的将士。
不过他没料到的是自家姑娘如此胡搅蛮缠,说什么她也不愿走,铁了心要进府。
护卫道:姑娘,您常来侯府,自然会对在下眼熟。
周落雪不吃他这套,道:你抬起头来!------暮色如墨般晕开,涂满整个天际。
马车内点燃了一盏琉璃灯,灯光透过晶莹剔透的琉璃瓶身,散出炫彩的光芒,映照在车中三人的面容上,衣衫上,身影上。
裴长卿,嘉妩和莫忘分坐在车厢内三侧。
嘉妩在袖中紧紧抓住袖口边缘的料子,她不动声色地望了裴长卿一眼。
裴长卿面色沉重且冷峻,周身纹丝不动,静静地坐着,微微垂头,看向地面的目光中凝着重重寒意。
前几个时辰,他们三人一起去了信上所写的那个城郊宅院,那里就如莫忘所说,有不少人把守着。
他们一起想办法,用了些特殊手段,成功潜入宅院中。
在那座隐秘的宅子里,他们果然寻到了裴长卿的生母——裴顾氏夫人。
常年暗无天日的囚禁生活,已将这位曾经的贵夫人折磨得面容枯槁,苍颜白发。
甚至是,裴顾氏夫人连精神上都出了问题。
裴长卿见到她时,她已经神思恍惚,不仅不认识自己的亲生儿子,连开口说句话都做不到。
她只会坐在椅子上,面部表情地盯着来人,旁人怎么唤她,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仿佛她的身子还活着,但灵魂已经死去。
他们在那个宅院待了一段时间,但毕竟他们此行仓促,能悄悄潜进来见到裴顾氏夫人一面,已是不易。
他们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将裴顾氏夫人顺利接出去。
若是强行将救人,恐怕会惊动宅院中驻守的护卫。
裴长卿是个顶尖的聪明人,他自然也能意识到这一点。
此地不宜久留,他和裴顾氏夫人告别,并在她面前承诺,三日内必会回来,将她从这个宅院中救出去。
之后,他们三人暗中离开宅院,坐上了这辆回城中的马车。
从宅院中出来,裴长卿便沉郁地坐于马车之中,面上神情凝滞,双眸墨色浓稠,似有一团乌沉沉的墨在他的眼中翻滚。
嘉妩谨慎且小声地道:裴大公子,你还好吗?裴长卿眼睫向上一翻,掀起一片重重的血光。
即使这道血光转瞬即逝,也被嘉妩清晰地捕捉倒了,她立时吓得花容一僵,噤若寒蝉。
其实她挺害怕裴长卿会问她,为何知道他们裴家的秘密。
因为这个问题她根本就答不上来。
难道她要说她是重生之人吗?如此荒谬之事,就算她说出来,裴长卿也只会以为她疯了。
然而裴长卿并未这么问她,他道:嘉姑娘放心,今夜子时,我会如约来嘉府。
嘉妩在心间稍稍松了一口气,小声道:有劳裴大公子了。
莫忘无言地端坐着,他冷眼瞧着对面的姑娘。
看她在裴长卿面前唯唯诺诺,低声下气。
心头似填了一把黄泥,闷闷地堵得十分难受。
他紧紧攥住了腰际系着的长匕首,指骨泛白。
她如此卖力地做这一切,央求这个,央求那个,是为了救嘉府,更是为了救她自己。
而他似乎什么忙也帮不上。
他不像周沐风,有堪称精锐的手下,也不似裴长卿,能借她船只。
他什么也没有。
只是个孑然一身的卑贱护卫。
无权无势。
越是这样想,他心中的不适便愈发清晰,它们如藤蔓般落地生根,深深驻扎在他的心里。
忽的,一道惊雷在他的心间炸响。
莫忘!你在想些什么?你忘了你留在侯府的目的了吗?是为了治好自己的经脉,是为了变强。
而不是为了眼前这个女子。
莫忘猛地摇了摇头,闭上眼迫使自己清醒过来。
他心中的这个声音不断提醒着他,最近自己的行为究竟有多离谱。
他默默地深呼一口气,按下心中的沉闷。
助嘉府度过此此难关,他便是嘉府的功臣,到时候他可以跟安远侯提条件,要权也好,要势也罢,总归会比一个小小的护卫好。
无关这个女子。
他在心中如此说服自己。
平复心绪后,莫忘睨了一眼裴长卿和对面娴坐着的姑娘。
话说回来,有一件事他也很好奇。
裴顾氏夫人的事,嘉妩是如何知道的?他日日跟在她身边,也没见过她手下有暗卫或者眼线。
连裴长卿都不知道的事,她一个娇养在深闺中的姑娘又是如何得知的?------嘉妩和莫忘同裴长卿分道扬镳后,往嘉府行去。
二人还未走到府门前,老远就听见周落雪的声音。
你抬起头来!她的语气中似乎还带着怒气。
姑娘请莫要为难在下......我不管,本姑娘今日就是要看到你长什么样!这......嘉妩连忙加快脚步,快要走到府门前时,终于瞧见了那个一身红衣的少女。
雪儿!周落雪一听见嘉妩的唤声,她连忙回过头来。
妩妩,你去哪了?周落雪奔至嘉妩面前,握住她的手,满脸的担忧中还夹杂着几丝焦躁。
嘉妩柔声道:我去工部寻裴先生了,雪儿,你方才这是?去找他为什么要这么久啊......周落雪撅起红唇眼巴巴地看着嘉妩,你们是不是还去了别的地方?嘉妩一愣,随即浅笑道:嗯,是去了别的地方,但我们是有重要的事去的。
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去那么久嘛,妩妩你知不知道我会担心的。
周落雪的语气中酸酸的。
嘉妩望着她,捂唇偷笑:雪儿,你这是担心我,还是担心裴先生呢?周落雪听之,双颊登时通红,她当下义正言辞道:才不是呢!关他什么事啊,我当然是担心你呀。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嘉妩道,雪儿,今日天色已晚,你先回府吧。
周落雪即刻拒绝:啊,不要,妩妩你还没告诉我,府上究竟出了何事呢。
嘉妩语重心长道:雪儿,这件事......我过几日再同你说,可好?你先回府去,天色真的越来越晚了。
不要,不要,妩妩你现在就告诉我嘛,我真的好想知道啊。
周落雪不停地央求嘉妩,似是嘉妩不说,她便不罢休。
但嘉妩也并未就此妥协。
不是她不愿意相信周落雪,而是贪墨案这件事非同小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不愿告知周落雪,也是为其考虑过的。
她不想将周落雪也卷进来。
万一她们的计划失败......正当嘉妩想着如何劝周落雪回府时,周沐风闻讯而来。
落雪,该回府了。
周沐风走到嘉妩和周落雪身前,眉眼温和。
嘉妩礼貌性地道:周二公子。
周落雪道:哥哥,你知不知道,嘉妩说她们府上出事了......我知道。
周沐风打断她,道:落雪,听话,别问了,随哥哥回去。
哥哥!周落雪最终还是被周沐风劝了回去。
嘉妩立在嘉府门外,望着周沐风和周落雪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
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嘉妩刚要往府内行去时,安远侯府外来了一个宫里的太监。
府上管事何在?那太监登上台阶,抬高下巴对着门外的护卫道,面上颇有些傲气。
嘉妩道:我是府上的姑娘,请问这位内侍来府上,是有何要事吗?太监一见嘉妩,脸上立马堆起谄媚的笑,弓背拱手作揖道:原来是嘉姑娘,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今儿个司雨监的人来给圣上传话,说是玉京下旬会有暴雨侵袭,这不圣上原本着下旬要在苍穹山办春猎吗,因这雨,圣上将下旬的春猎提前了,并命奴来传话给各府上的公子,按时参加春猎。
嘉妩一听此话,刚舒展开的长眉再次微蹙。
原来是圣上身边的内侍,那请问大人,春猎提前到了何时?两日后。
---安远侯府衔燕堂内。
嘉妩和嘉言面色凝重,对坐于两侧的太师椅上。
哥哥,圣上突然将春猎提前,我们眼下该如何是好?嘉妩问道。
嘉府突发这样的事,原本嘉言都打算好了,今夜和裴长卿商谈好借船事宜后,便将府上官银转移之事全权托付给周沐风,自己于明日清晨启程,快马加鞭赶往父亲所在的奂南,将此事告诉安远侯。
却不曾想,圣上骤然要提前春猎。
每年的春猎,适龄的世家子都必须参加,这是大离之传统。
而且春猎一开,便是三日。
以他们如今朝不谋夕的情形,他们如何能耽误上整整三日。
嘉昌急得双眼猩红,他思忖片刻,低沉着嗓音道:找人替我去。
嘉妩怔了怔。
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嘉言并不是要找人替他去奂南,而是要找人替他去春猎。
他这是要找猎替。
其实在皇家春猎上找猎替,也不是不可以。
历年来也有不少文官家,不会武功且身手较差的公子找猎替。
让这些猎替在春猎场上替他们上阵。
如此一来,他们便不用参加那危机四伏的狩猎了。
但找猎替也有劣处。
一是如果猎替在狩猎中失利,其替代的世家子就会受到银钱上的惩罚。
二是猎替在狩猎过程中是不受重视的,其他的世家子们可以对其任意扫射,将他们当作猎物来狩猎,生死不论。
用钱消灾是件小事,但要置一人的性命于不顾,嘉家向来是不容许的,因此嘉言即使身手不够矫健,也从未动过寻过猎替的心思。
嘉妩纯净地双眸中划过些许伤流。
然而眼下事态紧急,他们恐怕不得不这么做了。
可是她又于心不忍。
但若是要让哥哥称病不去参与狩猎,万一宫中查起来,那岂不是白白给对家送去把柄吗?春猎要有人去,爹那边也必须要有人去前往报信。
且这个报信之人非哥哥不可,换做其他人,她实在放心不下。
那么春猎该由谁去?倘若换做平时,随意从府上挑选一个护卫去便是了,但眼下府上的护卫都被封在府上,是断断不能放出去一个的。
而哥哥的猎替,又必须是嘉府中人。
嘉妩紧紧皱着眉,左思右想,突然一个人的名字蹦入她的脑海中。
是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