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嗓音化成一道道尖刺, 刺入莫忘的脑海。
前不久出现的记忆碎片,再次在他的脑中翻滚,掀腾。
碎片上的画面, 唯有一个纤弱的少女,她眉间颦着, 两只玉白的手上抱着什么东西, 泫然欲泣。
少女正是她, 也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又产生幻觉了。
莫忘晃了晃发疼发胀的头, 勉强将那些画面压下去。
现在该怎么办?身后又响起少女颤抖娇细的嗓音。
莫忘回头,望向这张在他脑中频繁浮现的容颜, 目光下移,落在她的带血的梅花扣上。
你受伤了?他寒眸幽暗,问道。
嘉妩摇了摇头, 她垂头扫一眼自己的身前,发现披风上的梅花扣染了鲜血, 她连忙躲到莫忘身后, 褪下那件织有金山茶纹软烟罗的披风。
那是他的血。
她道。
莫忘顺着嘉妩的视线看过去, 目光落在骑兵群正前方伫立着的祁案身上。
祁案右手上握着仅剩下一半木棍的枪身, 左手食指上的血还未止住, 一滴一滴从他的指尖滑下, 滴落在地上,晕开几点赤色。
红缨枪沾血的刀锋,孤零零地被丢弃在地上。
莫忘见此,暴戾几乎如火山喷射,瞬间充满他的心间, 浑身的阴鸷之气转化为汹汹杀意。
二人可谓同为心思阴暗之人, 因此祁案这么做的目的, 他几乎瞬间就能明白。
莫忘伸手从嘉妩手中夺过披风,随手卷成团,扔在祁案墨色的长靴之下。
他冷冷道:带着你的脏物,滚。
圆日落至地平线,天空逐渐被墨蓝吞噬,橘黄的夕光映照在祁案半侧面颊。
他随手丢弃那半截枪身,随后似疯了般笑得十分狂妄。
嘉姑娘,你们侯府就只有这么一个废物帮手吗?此时嘉府的大门打开,府内驻守的两百名护卫们涌了出来,个个抽出刀剑,将嘉妩和莫忘护在身后。
但两百名护卫要抵抗两千骑兵,依然是杯水车薪。
莫忘隐忍着胸膛间升腾的怒意,直视祁案:你说谁是废物?祁案面带讥讽,轻慢道:谁身上的经脉全断,就是说谁。
莫忘牢牢注视着这个狂妄的男子。
他尚未同此人交手,此人是如何得知他的经脉全断,已经沦为废人?难道是方才他折断此人的红缨枪,此人隔物探知的?但废人又如何,若要论一对一比试,此人比一定能胜过他。
莫忘眼底无畏,道:究竟谁是废物,还不一定。
嘉妩隐隐听懂了二人的对话,她看向身前的莫忘。
她记得,他说过自己身上只是一部分经脉受损。
之前他也和她达成交易,他救她回府,她要为他寻到治疗受损经脉的良药。
他身上经脉何时全断了?她怎不知?两个男人对视,目光间如风驰电掣,充斥着浓浓的杀意,互不相让。
半晌,祁案见天色不早,不愿再同这些人耗下去,尽管眼前这个奴隶看起来气质非凡又如何,还不是个贱奴,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来前就得到消息,安远侯和安远侯世子不在府上,府中只留下几个老弱妇孺。
谅他们也拿不出什么底牌。
等他拿住安远侯府私藏官银的把柄,到时候就算是圣上和皇后亲临,也救不了他们。
祁案抬高音量,喊道:给我冲进去搜!出了任何事,由我祁案一力承担!是!冲!原本骑兵们还有些犹豫,见祁案如此说,也便不再迟疑,执起手中武器,跟随在祁案身后,往侯府大门内冲去,气势汹汹。
几千人马,势不可挡。
护卫们扑上去拦住那些骑兵,但终究是敌众我寡。
祁案更是如嗜血的杀人魔头一般,重新寻了一支红缨枪,对着那些冲上来的护卫,就是一顿凶猛狠刺。
护卫们渐渐招架不住,步步后退。
若不是因为他们实则是周沐风手下的亲信将士,换做是原先侯府的护卫,说不定已经倒下了一大片。
但仍有不少护卫因此受伤,他们的衣衫被骑兵的刀具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却个个不愿弃甲投降,还在以血手握着兵刃,强行阻扰骑兵的进犯。
嘉妩见此,朝护卫们大声唤道:你们都退下!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都退下!护卫们回头,面露迟疑。
嘉妩重复那句话道:快退下!别犹豫了!都退下!护卫们相视一眼,不再抵抗骑兵,退到嘉府前街道的两边。
骑兵们见阻扰被撤掉,前路变得畅通无阻,愈发放肆地朝侯府内狂奔而去。
莫忘转身,一把抱住嘉妩的腰肢,以最快的速度将她带离了侯府门前正中的位置。
嘉妩下意识搂住莫忘的脖颈,稳住身形。
上千人的兵马从他们身前呼啸而过,如夹带着冰刃的狂风,袭卷到侯府内部。
祁案路过他们身边时,朝莫忘投去一个轻视的目光。
并在心中鄙夷。
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色厉内荏。
废物就是废物。
---等骑兵们全部闯入侯府后,嘉妩面上的惶遽一丝丝剥离,转而变得镇定。
莫忘松开她柔软的身子,轻声道:进宫面圣,怕吗?嘉妩摇头,目光坚定:我不怕。
其实早在实施转移官银的计划之前,他们便已经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事先列举出来,并且一一为之制定了详细的应对之策。
虽然这次的计划不知是被谁走漏了风声,从而出现这样的意外,但这个意外并不算坏,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而且,库房中的官银在一日前,就已经转移完毕,有裴长卿从中转圜,这些官银正走水路,运往它们原本就应该去往的地方。
已经远远离开的玉京。
大理寺的人此时闯入侯府,也只会扑了个空罢了。
方才她在府门前奋力阻拦,不过是按照原计划,给大理寺的人一个官银还在府中的假象。
而她真正要做的,是入京面圣。
在皇帝面前,控诉大理寺无凭无据私闯侯府的恶行,杀敌对之人一个措手不及。
大理寺拿不出证据,又在侯府中寻不到官银,闹到圣上面前,圣上必定不会轻饶他们。
再者,大理寺的人如此断定嘉府藏有官银,要硬闯嘉府。
想必也是有知情人士向他们透露了什么消息。
否则这个祁案不会如此肆无忌惮,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狂妄得没边了。
她们若能借此揪住了大理寺犯下的错漏,并由此为引,说不定还能套出藏在暗处陷害侯府的那些人。
嘉妩对莫忘道:莫忘,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去做。
男人瞥了她一眼,移开视线去看摆在侯府门前的绿植。
他道:何事?嘉妩答:你留在府上,代我去清桐院护住我娘,不要让她因此受到过多的惊吓。
事不宜迟,我即刻入宫。
天际悬着的夕阳已坠入一半,待日头完全沉入地平线后,皇宫中的宫门便要下钥了。
时辰快要来不及了。
莫忘颔首,应道:好,你......他欲言又止。
嘉妩道:嗯?还有事吗?无事,去吧,自己小心。
嗯,好。
------金乌完全沉落苍山,一片幽暗罩住整个皇城。
宫女内侍们点燃宫灯,挂在廊檐之下,映照着满城寂静。
终于在宫门即将下钥的前一刻,嘉妩匆匆赶到了内宫门前。
方巧这个时候,周沐风从宫门内步出,正要回府。
二人不期而遇。
周沐风开口道:嘉妩,你怎再此?嘉妩在他面前停下,她一路赶来得急,额前冒出的细汗沾湿了两鬓间鸦灰色的碎发。
她微微喘气,道:周二公子,大理寺借由搜寻官银为由,硬闯侯府,我前来面圣。
周沐风一顿,面色端肃起来,道:我同你一起去。
皇帝沈劭此时正在坤宁宫中陪着有孕的周皇后,嘉妩和周沐风一并来到坤宁宫前。
嘉妩念及周皇后怀有身孕,面露迟疑,道:周二公子,娘娘身怀龙嗣,我忧心此事会冲撞到娘娘和腹中龙胎,不若......她话还未说完,就被从坤宁宫内走出的大内侍泛申打断。
周将军,嘉姑娘,圣上和娘娘正在凤藻殿等着二位,请随奴婢来吧。
嘉妩洁净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她同周沐风相视一眼,对泛申道:那便有劳泛总管了。
嘉姑娘客气。
---凤藻殿内。
嘉妩和周沐风由泛申带领,来到宫室内。
凤藻殿是后妃们来坤宁宫,向周皇后晨昏定省之地。
此刻,沈劭坐在平日里周皇后接受后妃叩拜的主位上,周皇后则退坐到他身侧的偏座。
臣|臣女,拜见圣上,娘娘,圣上万岁,娘娘千岁。
嘉妩和周沐风走到华毯正中,朝主位上的人跪下身来。
沈劭望向二人,道:平身吧。
二人立起身来,嘉妩整理好裙摆,望了一眼沈劭身旁的周皇后。
周皇后面色如旧,面上带着温婉的笑意。
她的柔笑似有不可言说的力量,给了嘉妩莫大的勇气。
嘉妩原本还存着慌乱的心瞬间不再忐忑,她恭敬地对沈劭讲明了半个时辰前嘉府发生的事,言简意赅,字正腔圆,毫不露怯。
沈劭听了,面无波动,他道:安远侯府的事,朕已知。
嘉妩面露一丝惊异,但转念一想,祁案那厮在她们侯府门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皇城内不知也难。
她再次跪下身来,壮胆道:圣上,大理寺无凭无据污蔑我嘉府贪墨,还私自硬闯我府,臣女恳请圣上为嘉府作主,严惩恶徒。
沈劭高高在上,睨着跪在阶下的少女,语气闲散道:你怎知大理寺是无凭无据?你如何断定你父亲没有行出格之事?嘉妩心下一紧。
皇帝此话看似随口一说,但其实处处埋着陷阱。
周皇后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收敛,不由替嘉妩捏了一把汗。
嘉妩道:回禀圣上,臣女今日回到府上,大理寺的祁大人便囔囔着要进府搜查,臣女问其可有真凭实据,若是没有,按照《律法》私闯官邸乃是死罪,而祁大人非但不出示实证和搜捕令,反污臣女恐吓于他,之后他不顾臣女劝阻,一意孤行擅闯我府。
至于臣女父亲,臣女信任父亲,父亲绝不是那等贪赃枉法之人,自小父亲便教诲兄长和臣女,为官忠君在前,济民在后,为人,仁孝在前,诚惠在后。
圣上乃英明神武之君,定能善断忠逆,还我安远侯府一个清白。
她说完这番话,对沈劭磕了一个头。
沈劭面色沉了下来,整个凤藻殿立时陷入一片阒静,安静得落针可闻。
伏在地上的嘉妩虽瞧不见沈劭的脸色,但也隐隐可查他的不悦。
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她说的话中,前大半段天衣无缝,而最后一句话,简直就是在触碰龙之逆鳞。
但她不得不这么说。
只有反其道而行之,不对皇帝又吹又捧,才能消去些他身为国君,本能生出的疑心。
沈劭垂眸,精亮鹰鸷的视线投射在少女单薄的身躯上,少顷,他面色缓和,紫红的唇边掀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你既如此信任你父亲,那不如这次就让大理寺好好查一查侯府,看看你父亲会不会辜负了你这份信任。
嘉妩抬眼,她慢慢直起上半身,道:圣上,若是此次大理寺未能在府上搜到任何有关臣女父亲违逆之事,臣女敢问圣上,将如何处置大理寺相关人等?沈劭道:朕自有朕的考量,前提是,你安远侯府清白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