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妩有些恍惚, 她木讷地看着面前这个眉目成书,脸颊轮廓棱角分明的男子。
今儿一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此时她的脑海无亚于一碗熬成糊的白粥, 一片混沌。
周沐风耐心地看着她,月光倾泻下来, 溢满他澄澈的双眸。
嘉妩轻轻颔首, 表示愿意:嗯。
其实从前他们幼时, 周沐风也是唤她阿妩, 后来周沐风随父从军,远离玉京前去了奂南多年, 他们才就此生疏下来。
只不过这一次,他复唤她阿妩,意味却同年少时不大一样了。
得到嘉妩的应会, 周沐风莞尔微笑,二人在长街上漫步。
周沐风道:阿妩, 今后你也莫要唤我周二公子, 唤我的字——润之, 便可。
嘉妩怔了片刻。
唤他周二公子确实生分了些, 她从前都是随落雪唤他哥哥, 或周二哥哥。
但男子的字, 一般只有他最亲近的人能唤。
例如父亲,母亲,妻子。
还记得她曾经问过他,若她不介意受边境风沙侵袭之苦,生死相随, 他愿不愿意迎娶她。
当日因落雪的骤然出现, 他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 今日允她唤他的字,不知算不算另一种对她变相的答复。
嘉妩面上的桃花色还未完全消散,她菱唇微抿,浮现一个浅笑:好,润之。
她身为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
若一定要为自己挑选一名夫婿,她觉得周沐风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周家对她来说知根知底,周大将军还有周家姊妹都待她极好。
并且依据上一世的记忆,直到上一世她死去,周沐风都未曾娶妻。
她若嫁给他,今后只会是他身侧唯一的夫人。
她不用经受婆媳之难,妻妾之苦,只需帮他料理好周家,照顾好他即可。
如此一来,她会比上一世活得轻松许多。
更可况,周沐风也是一位顶好的郎君。
他年少有为,功勋赫赫,却又在人前极为谦逊,不骄不躁,温润如谦谦君子。
最重要的是,他重情重义,她记得前世的自己曾走投无路,给他投去了一封求助信。
此后周沐风给她回了数百封。
后来她想离京,他又孤身一人,回到京中企图带她脱离囚笼。
只可惜,在沈禁的干涉之下,那些信并没有送到她的手中。
他也没能将她救出去,反而累及自身。
上一世他们在玉山的最后一次相见,连她都看的出来,那是一个陷阱。
可他还是来了。
他明知是一个套,仍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嘉妩回到安远侯府门前时,天色月明星稀,已临近子夜。
府门前的喧闹淡去,已没了她离去前的兵荒马乱。
只是,还是乌压压的满是人影。
不过,先前他们是骑在高大健壮的马上,而此刻,他们全被五花大绑,押跪在侯府门前的空地上。
放眼过去,他们漆黑的发色和夜色融为一体,望不着边。
这些闯入安远侯府的骑兵们,早已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如同落水犬一般,长跪不起。
他们的领头人祁案,此刻正跪在他们正前方。
只不过祁案哪怕跪着,头颅仍然高昂,身躯依旧直挺。
他仰起头,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目光中带着浓浓的蔑视,盯着安远侯府的牌匾。
嘉妩行至他的面前,挡住他的视线。
她道:祁案,我早就劝过你,安远侯府不是那么轻易就能闯的。
祁案唇角一勾,面露讥讽,他闭上眼,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嘉妩扫了一眼他身后跪着的众人,道:你不畏生死,那他们呢?他们都是听你的命令行事,他们也不畏生死吗?姑娘,姑娘,您也看到了,我们都是听祁大人的命令行事,搜查安远侯府也是我们不得已而为之,姑娘您宽宏大量,饶了我们吧。
是啊,是啊,姑娘,您饶了我们,今后您要我们往东,我们绝不敢往西!我们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跪着的骑兵们听见嘉妩如是说,慌忙七嘴八舌地朝嘉妩开口求饶。
嘉妩道:大理寺卿宋大人确实说过将你们交予我处置,依照律法,你们是要处以极刑的......骑兵们开始哀嚎。
姑娘,姑娘!求您了,放过我们一命吧。
姑娘,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人的口粮就指望着我一个人,我死了他们可怎么办啊。
嘉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好了好了,你们这么多人,我不会杀你们的,传出去对我的名声无益,我也知道你们是听命于人,身不由己。
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不用死了。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您真是活菩萨啊。
那姑娘您要给我们什么惩罚啊?嘉妩想了想道:你们今晚先在此跪着,跪上两日,第三日我再想想是否要将你们放了。
啊?还要想想?去你的,人姑娘这意思就是我们这几日跪好了,她就要将我们放了。
就是就是,你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骑兵们连忙端正自己的跪姿,嘴上多半是感激。
只要不是将他们杀了,跪这么几天,又算什么呢。
祁案听了这些没骨头软话,冷笑不断。
嘉妩看向祁案,道:你呢?还是刚才那副态度吗?有骑兵劝诫祁案道:祁大人啊,这位姑娘一看就是个好人,您要不就服服软,别犟着了,活着多好,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祁案冷哼一声:滚开。
嘿,你怎么说话的?还当自己是大人呢?那个骑兵脸黑.道,要不是因为你,我们能受这罪?就是啊,要不是嘉姑娘心善,我们这会子说不定就身首异处了。
骑兵们骂骂咧咧。
祁案面露讥笑,冷淡呛他们道:怎样?你们有本事杀了我啊。
浑身被麻绳绑得死死的骑兵,瞬间怒了。
祁案你个王八羔子,你他娘的就得意吧,我看你能得意到何时,嘉姑娘,此人死不悔改,态度恶劣,您可不能轻易放过他!对!杀了他!他自己找死就算了,还拉着兄弟们来垫背,实在可恶!tui——!可恶!不少骑兵应和起来,都希望嘉妩将祁案处死。
嘉妩望向这个跪在最前方,孤傲不屈的男子,盈盈一笑,道:祁案,你如此想要个痛快的死法,而我偏不让你如意,今日这件事,你必须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也会好好想想,应该如何让你为今日的行径悔不当初,我要让你明白,安远侯府不是人人可欺的。
少女的声音软绵绵的,若春日的雏莺啼鸣,听起来并无半分杀伤力,但她面容端肃,一点儿也不像是在说玩笑话。
此时此刻,也没有人会觉得她在说玩笑话。
毕竟面对两千骑兵搜府,还能保持镇定,临危不乱入宫面圣的世家贵女,他们用一只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
更何况方才骑兵们进府搜过了,府中唯有病怏怏的安远侯夫人在里面,安远侯和世子都不在府上,简而言之,今日应对这种场面的,阖府上下,唯有这个娇娇弱弱的嘉姑娘。
由此可见,她绝不是如表面那样娇软如一朵白云。
这位姑娘,不容小觑。
祁案面色微变,但他眼中的鄙视并未削减,朝嘉妩翻了一个白眼,再次闭上了双眼。
昂首挺胸,懒得搭理任何人,也不愿向任何人妥协。
他似是真的无惧无畏,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
嘉妩正在脑海中想着如何治他,身后传来安远侯夫人贺氏的唤声。
妩妩!妩妩。
嘉妩连忙回过头,只见贺氏从府门口步出,身侧跟着林姑姑和莫忘。
娘,你怎么出来了。
嘉妩迎上去,握住贺氏的手腕,贺氏环顾一眼四周,从那些骑兵身上收回目光,看向嘉妩。
妩妩,我听他们说你去面圣了?这么久还不回府,娘心甚忧啊!贺氏一脸焦灼担忧。
嘉妩望了一眼贺氏身后的莫忘,道:娘,我没事,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娘,您在府上没被吓着吧?莫忘也在盯着她,他乌黑的眼眸中,毫无波澜。
起初是被惊住了,眼下已经好多了。
贺氏又看了眼门外跪成一地的骑兵,问道,妩妩,他们这是?娘,是这样的,他们擅自闯入我们府上搜寻,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圣上将他们交由我来处置。
嘉妩解释道。
贺氏绷紧的双肩松下,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不知你爹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马蹄声。
哒哒哒——马蹄声急促,正在往侯府门前赶来,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侯府门前。
德容,妩妩!娘,妩妩!我们回来了——安远侯嘉昌和世子嘉言的声音响起。
他们二人在侯府门前勒马,双双翻身下马。
嘉妩和贺氏见此,面露惊喜。
爹,哥哥!侯爷,言儿。
嘉妩和林姑姑扶着贺氏迎上前去。
嘉昌和嘉言二人风尘仆仆,身披一件厚重的蓑衣,带着斗笠,他们的面色变得黝黑,且微微皲裂,一看便知是这几日马不停蹄地赶路,日头和悍风将肌肤磋磨成这般模样。
嘉妩一见到嘉昌和嘉言,酸涩的泪意立刻涌了上来,怎么压都压不住。
她跑上前去,冲入嘉昌的怀中,眼泪即时大滴大滴落了下来。
爹爹——嘉昌斜了眼府外跪着的两千骑兵,又和贺氏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府上发生了何事。
他用粗砺的手抚上嘉妩的头,嗓音略粗且沙哑道:辛苦你了,姑娘。
嘉妩一想起这几日的担惊受怕,梦魇不断,她的眼泪便止不住地狠狠从眼眶中淌出。
似是有几辈子都哭不完的泪。
爹爹,您,终于回来了。
她边哭边哽咽道。
有安远侯嘉昌在,她终于不用再忍着满腹辛酸和恐惧,强装镇定。
她可以尽情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而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去。
嘉言走到贺氏身边,嘘寒问暖,母子之间情谊亦甚笃。
莫忘在他们身后,静静地看着这温情的一幕。
他的心间涌上来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虽然他失去了从前的部分记忆。
但他的肢体皮肉记忆告诉他,他从未有过如嘉妩一家这样真挚的亲情。
甚至,他从未被人爱过,亦不知被爱究竟是何滋味。
他无法理解,更不能明白这样的情义。
嘉妩在嘉昌的怀里哭够了,她抬起头,睁着水润红肿的双眼,问嘉昌道:爹,你们此行可还顺利?未等嘉昌开口,嘉妩蓦然瞥见幽墨的夜空中,急速飞来一只冷箭。
冷箭尖端在月光的映照之下,泛着淡淡银光,直直朝安远侯嘉昌的背部射来。
爹!小心!嘉妩尖叫着,松开嘉昌,快步绕到嘉昌身后,用身子替他挡箭。
妩妩——!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连安远侯嘉昌也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等他们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
咻——箭刃穿过躯体的声音。
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望着眼前这一幕。
嘉妩娇弱的身躯,渐渐被鲜血浸染。
她白若芙蓉的脸上也被溅上鲜血,一滴一滴滑落在她雪玉兰般的手指上。
然而,这些鲜血不是她的。
她并没有中箭。
一个高大沉重的身躯屹立在她的身前,冷箭穿透了他的胸膛,他握着她纤细的双臂,与她保持了半臂长的距离。
箭刃处,正中心口。
莫,莫忘......嘉妩怔怔地瞪着面前的男子。
他不动声色,仿佛中箭的并不是他,但他额前隐隐暴动的青筋,还是证明了他此刻究竟有多疼。
嘉妩视线缓缓下移,刚触及他狰狞的心口处,便被他一把揽入右侧怀中。
男子带血的下颌靠在她的右肩,炙热的呼吸漫上她的脖颈。
他薄唇蠕动,用最后的力气,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
嘉妩听着,一颗泪,从她薄薄的眼眶中掉落。
莫忘说完,松开她,挺拔的身躯骤然崩塌,僵直地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