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苑的尽头莳着一排藤萝, 墨绿葱翠的枝叶连成片,攀满高墙,墙内一株高大的刺槐撑起一片天地, 树上一团团雪白的小花在风中招摇,偶尔飘下几片花瓣, 落在底下汉白玉石做的圆桌圆凳上。
树底下早早就伫立着一个男子, 身上穿着一袭绯红的宦官衣袍。
眼角余光中瞧见皇太后朝他这边过来, 他转身迎上前来。
奴参见太后娘娘。
男子朝皇太后行了一礼, 恭顺的举止尽显敬重,其貌不扬的正脸上面色寡淡, 无甚情绪,再加之声音低沉,并不似其他内宦一般, 一见到宫中贵人便满脸谄媚。
此人便是掌握着荆国财政大权,手握皇室宫卫, 且是全国最大的暗网头目, 大内总管——汪柱良。
皇太后道:不必多礼, 皇帝宫中的那个女人, 你可查出来是什么来历?汪柱良身量颀长, 同皇太后立在一起, 他足足高了她大半个头,为表对皇太后的敬重,他弯下腰身,亲自用衣袖拂去了石凳上的刺槐花瓣,伸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示意皇太后在他身旁的玉石圆凳上坐下。
太后莫急, 当心凤体受累。
他的声音凉丝丝的。
皇太后没有拒绝, 坐在那石凳上,等着他的下文。
汪柱良道:那女子是此次离国正使,斛塘节度使嘉言的妹妹。
皇太后眉心一皱:哀家和皇帝还没召见他们,她怎敢入宫?据线人的消息,陛下本想将那女子赶出福宁宫,但不知那女子同陛下说了些什么,陛下打消了念头。
皇太后冷笑一声:皇帝真是糊涂,哀家为了替他谋前程,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头发都熬白了大半,他不信哀家的话,却轻易地信了一个离国细作,与自己的母后作对,看来这些年哀家对他的悉心教养算是白费了。
汪柱良察言观色,道:娘娘这话便是气话了,恕老奴直言,那位姑娘不像是来做细作,还有娘娘,叔父摄政王那,捕到一名细作,据说也是离国正使身边的人物。
是不是细作,哀家一审便知。
皇太后清明精锐的双眸中划过一抹厉色,柱良,皇帝寝殿里的那个女子,你寻个机会,将她绑到裕安宫地下水牢中,哀家要亲自审她。
奴谨遵娘娘懿旨。
------洛京西郊,洛崇山山脚下岩牢中。
这个岩牢存在于山脉裂缝之中,属北镇府司的私牢,由摄政王魏舜管辖,其中关押着荆国无数的重要罪犯,且这些罪犯的身份大多特殊,有别国细作,也有犯了重罪的朝廷命官。
前日,岩牢突然遭到一队人的蓄意毁坏,并私自闯入作乱,因为此事,岩牢中逃出去好几个犯人,而最终作乱者却只抓到一个。
魏舜听说此事,大动肝火,下令北镇府使岳毅光亲自对那个不慎落网的作乱者施以重刑,严加拷问,势必从那人身上撬出点有用的信息,以弥补损失。
然而被捕的那人是个犟骨头,一张嘴比精铁还要硬,几顿屈打下去,愣是守口如瓶,只字不言。
岩石洞天之中,阴冷潮湿,火光幽幽,怪石嶙峋的岩壁上挂满鲜血淋漓的刀具器械,皮鞭绳索,刺鼻的血气和其他难闻的气味搅和在一起,充斥了整个岩洞。
蜿蜒的乌血细流,自十字绞刑架下方,缓慢流到一双乌金底官靴下,沾湿了鞋底。
官靴的主人北镇府使面如凶煞,看着绞刑架上五花大绑的男子,震声道:若还不松口,别怪我等大刑伺候。
绞刑架上的男子垂着头,散乱的墨发上血滴连珠,隐隐可见其后瘦削的下颌,身上鞭痕累累,墨色的衣裳处处被撕裂,破碎得不成样子,从残存的甲片可隐约看出,他原本穿着一件护体甲衣。
无可奉告。
男子头也不抬,冷漠道出一句。
北镇府使握紧手中的铁鞭,面色愈发严峻,眉宇间还夹存着几分怒意。
面前的这个男子阴险狡诈,先前带着一群杀手闯入岩牢,使出层出不穷的诡计,又是调虎离山,又是投递迷烟弹,搅得整个岩牢不得安宁。
当时两方激战下,那群杀手虽死伤惨重,但还是成功救走那几个被捕的离国将领,还将他们荆国的前任丞相祝长风也救了出去。
他们料定这群不速之客伤亡惨重,还带着那个武功尽废,年迈体弱的老丞相祝长风,应该没那么容易逃出他们的重重围捕。
但没想到这个男子为保其余的人逃脱险境,竟以身作饵,独自引开他们的追兵,最终男子伤重力竭,他们才侥幸将其捕获。
他们忙了大半宿,最后只抓回了该男子一人,不仅失去了三个和离国谈判的人质,还放走了祝长风。
祝长风此人,先前还是荆国国相时,那可是秦王最忌惮的政敌,当年在朝堂上,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与秦王分庭抗礼,亦是党羽众多。
此番被人救出去,不知又要掀出个什么风浪来。
秦王魏舜为此大发雷霆,命令他们务必撬开此人的嘴,并让他在口供上画押,如此他们才能手握证据前往班棘馆要人。
北镇府使道:好,你不说是吧,本官倒要看看,你还能撑多久。
上凌迟!北镇府使身侧围着的一圈官兵听令,各自应声去准备行刑的器具。
框呲——此时岩洞的铁栅栏门被从外推开,皇太后身披银凤斗篷,缓步走进洞内,身后跟着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正是摄政王魏舜,他今日身着一件圆领锦蓝镶云水纹缂丝蟒袍,发箍墨玉冠,腰际佩剑,随皇太后迈入岩洞后,便大步向前,与皇太后并排而来,通身气派,气宇轩昂,远非寻常男子可同日而语,望其项背。
北镇府使见来人,即刻双膝跪下,拜倒在地。
臣北镇府使岳毅光,参见皇太后,摄政王。
平身。
皇太后冷冽的目光锁定在人形绞架的男子身上,沉声开口道:他就是那个被抓的离国细作?回禀太后娘娘,就是他。
可有招供?未曾。
魏舜道:废物,整整一天了,还没问出话来,孤要你们何用?太后娘娘恕罪,摄政王殿下恕罪。
北镇府使再次跪下身来求饶,其余立在一旁的官兵见自己上司跪了,也跟着跪下身来。
皇太后敛了敛长长的宽袖,瞥魏舜一眼,道:北镇府使审讯的手段,这洛京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摄政王又何须太过心急呢,小心屈打成招。
魏舜面上的杀意淡去几分,笑道:太后说的是,来人去搬来一把椅子,让太后静坐观审。
不必了,哀家立着便好。
皇太后果断拒绝。
好,依太后的意思。
魏舜说完,脸色一变,又对北镇府使低喝道,还不继续审。
是是是,臣这就审。
官兵们呈上来用以行凌迟之刑的器具,那几只尖锐的刀尖在昏暗的烛火下泛着冷白的寒光。
北镇府使动手前,小心翼翼问道:太后娘娘,接下来之事不堪入目,恐会污秽了您的贵眼,您看......皇太后面不改色:哀家随先帝连战场都上过,还有什么没见过的,你上你的刑,莫要顾及哀家。
多嘴。
魏舜骂北镇府使岳毅光道。
北镇府使连忙点头弓腰道完歉,转过身去,命人扒去绞刑架上男子的衣物。
一个身材魁梧的官兵上前,双手攥住男子的衣襟,用力撕开。
呲——哗——刺耳的衣绸破裂声,响彻整个岩洞。
伴随着官兵撕衣的动作,一个白色的玉佩从男子衣襟胸口处掉出,砸在地上,沿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滚了好几圈,最终落至皇太后的绣鞋尖处。
皇太后低垂眉眼,漫不经心地朝脚下的东西望去。
那玉佩静静地躺在尘埃之中,隐约可见玉石面上缀着的紫荼蘼花宝石,她双眼一眯,俯下高贵的腰身捡起那枚玉佩,拂去尘埃,将玉佩翻转。
玉石背面上纂刻着一个寤字,映入她的眼帘,霎时她端肃威严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
一把将玉佩抓入掌心,皇太后双眼睁圆,眸光开始变得虚浮,涣散,瞪着地面的怪石,恍然陷入沉思。
须臾她重新定睛,望向自己紧握的拳,手腕微颤。
另一边,北镇府使从墨色圆盘中拿起一把锐利的匕首,往上半身赤,裸的男子走去。
就在他即将要行刑时,皇太后突然唤道:住手!住手!她的声线略微不稳。
北镇府使停下手来,回头看向皇太后。
皇太后面色已复平静,神态自若道:你们都出去,哀家有句私话要问他。
这...北镇府使求救似的看向魏舜,魏舜睨了皇太后几眼,开口道:那便都出去,太后驾临,你们该听太后的。
------裕安宫,昭华殿下水牢中。
魏皇后仅带着一名贴身宫婢,悄悄潜入地下水牢。
即将下到水牢的第二层时,她对身后的宫婢道:春音,你在此看着。
是,娘娘快去快回,若有需要奴婢的地方,尽管唤我。
好。
魏皇后将二层的铁门打开,沿着石阶层层走下去,行至二层,她四处张望,总算瞧见了那个女子。
那个今日出现在紫宸殿内,姿色瑰丽,曜若皓月的女子。
她亲眼瞧见萧策为了护住这个女子,忤逆自己的母后。
只不过那女子此时的处境并不好,她被皇太后的手下掠来,囚在此地,眼下大半身子都浸在冰冷的水池之中。
魏皇后疾步朝水池行去,直到走近才发现少女整个人被绑在水池中的孤木柱子上,已然晕睡过去,她浑身湿漉漉的,一头柔软的长发浮在水面,水池边上零散的几缕湿发,像是被人硬生生扯下来的,丢弃在上面的。
少女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小截脖颈更是令人心惊,嫩白的肌肤上遍布指印,掐痕,红肿不堪。
魏皇后捂住嘴,眼中泛起不可思议的光。
皇太后,这是下了多重的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