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听宫内的贵客离去后, 皇太后立在正厅的正中央,她腰身笔直,双目平视, 透过纱丝花鸟屏望向殿外,眸光深远, 即使今日她身穿着最素净的灰白禅纱布袍, 也掩不住她的通身贵气。
待嘉言和莫忘走远, 汪柱良从屏风后步出, 略微垂头弓身,来到皇太后的身前。
皇太后用眼角余光斜了一眼四周:都下去。
殿内伺候的宫人异口同声道:是。
凤听宫内只剩下皇太后和汪柱良二人, 皇太后的心腹们始终守在凤听宫外,谁也不得轻易靠近。
汪柱良面无表情,如水平浪静的湖泊, 不急不徐道:太后娘娘,请上坐。
不坐了。
皇太后道, 柱良, 方才嘉言的提议, 你如何看待, 觉得可行?汪柱良掀了掀眼帘, 声线平稳, 不起一丝波澜:互通贸市,对两国来说,存百利,仅一害。
其利,方才嘉言已同太后言明, 其害, 便是我大荆会损失一名如摄政王这样的猛将, 今后一段时间内,必然军事孱弱,不同以往。
再者通贸市,相当于两国互开大门,百姓流通,安插眼线,此番种种,将变得不可控。
而眼下,便看太后如何抉择,是否要留摄政王。
旭日从窗外斜斜射进来,橘黄的光线渗过贴了锦纱的条形锁窗,形成一道道光束,照在皇太后的裙身,脚下。
皇太后双手交叠,手指捻住衣袖外缘一寸,脚踩金光,作沉思状,朝前走了两三步。
停住脚步后,她道:魏舜如今是只咬断了栓绳的恶犬,哀家,非除去他不可。
汪柱良轻轻觑了太后的背影一眼:娘娘英明。
厅内短暂安静了片刻,皇太后又道:这个嘉言,哀家瞧着是个才智过人的可塑之才,有胆识,有气魄,如此气度不凡的人才,可惜生在了离国,今后若是长寿无虞,怕是要成为我大荆的一大劲敌。
汪柱良道:娘娘,依奴看,嘉言不足为惧,真正令人为之侧目的,是方才跟在他身后的那个男子。
皇太后转身,语气微讶:是那个先前将寤寤从昭华殿救出来的护卫?是。
汪柱良道,娘娘,我们的听奴传过话来说,那嘉言今日在娘娘面前说的这些话,多半是那男子对嘉言出谋划策,言传身教,方才有娘娘今日所闻。
还有先前他们硬闯洛崇山岩牢,从摄政王手底下救人,也是以那男子为主力,若没有那男子,他们一个也逃不掉,更遑论救出祝长风。
如此说来,此人才是真正有些本事的那个?皇太后道,听你这么说,他倒像是嘉言的智囊。
娘娘英明。
皇太后思忖半晌,道:这样的人,不便让他回离国了,若他能留在大荆,为荆国效力,哀家倒也能给他个体面的差事。
汪柱良提醒道:娘娘,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你说的也对,此事便交给你去办。
皇太后顿了顿道,还有那个老东西祝长风,他从前是魏舜的死敌,这些年又被魏舜囚在洛崇山多年,一朝重见天日,必然要倾泻这十几年来积压在心中的怒气,机不可失,我们也要趁此好好利用一番。
奴遵旨。
------皇太后寝殿,涵香殿内。
嘉言大步迈入涵香殿内,身上的绯色官袍剪裁有度,未染一丝褶皱,套在他挺拔的身躯上,越发衬得他身姿翩然。
莫忘比嘉言略高几分,他如刀削的脸庞上,鼻若悬梁,朱唇紧抿,清俊深邃的眉目中,若凝寒冰。
只不过这层凛冽寒冰在撞上少女柔软的目光时,融化淡去不少。
嘉妩一见到他们,眸底萤火生辉,唇边笑意愈发温婉。
离国正使嘉言,参见陛下。
嘉言一来,首先朝萧策行上一礼,行为举止不卑不亢。
萧策眉心微蹙:嘉节度使,平身吧,不必多礼。
多谢陛下。
嘉节度使前来,是有何要事吗?嘉言道:回陛下,嘉某方才在凤听宫听闻宫人们说家妹已然苏醒,此番嘉某前来,自是来看望家妹。
萧策讪讪笑道:那倒是...应该的。
嘉言偏头看向榻上的嘉妩,关切问道:妩妩,身子可好些了?莫忘目光如炬,视线也汇聚在嘉妩的芙蓉面上,在触及她左脸上的青紫痕迹时,眼底再次冷了几分。
殿内众人的目光,瞬时全落在嘉妩身上。
嘉妩抿唇一笑:哥哥,我现下快要大好。
嘉言张口,正想说些什么,此时,一个小内官从殿外疾步而来,双手提着一个深殷色的檀木剔盒,正是被萧策派出去拿吃食的顺宁。
吃食来了!萧策见到顺宁,连忙高喊一声,打断嘉言接下来要说的话。
睡了这么多日,饿了吧,朕命御膳房做了些吃食,你用一些。
萧策对嘉妩道。
嘉妩看一眼萧策,又看向嘉言,道:哥哥方才有何话要同我说?嘉言笑了笑:陛下说的对,妩妩睡了这几日,想必也饿了,既然陛下已备好吃食,妩妩便用些吧,也不算辜负陛下的好意。
嗯,好。
嘉妩点了点头,眸光清澈而明亮,莞尔道,这么说来,我确实有些饿了。
毕竟嘉妩躺了三日,其间皆是由祝心或是其他下人喂的些许流食撑着。
顺宁将装着吃食的剔盒提到殿内的圆桌上,打开剔盒的盖子,将其中的吃食端出来,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桌上。
萧策听嘉妩要用膳,连忙起身行至圆桌旁,想要亲自端起一碗银耳红豆粥。
嘉言见之,快步赶过来,伸手拦住萧策。
陛下,还是嘉某来吧,家妹用膳,怎好意思劳烦陛下。
萧策自然不会听他的,欲推开嘉言去端那碗粥。
嘉言再次劝道:陛下,陛下万金之躯,家妹不过是一小小女子,受不起陛下如此厚待。
嘉节度使,你一口一个家妹,可她是朕的亲妹,朕命你让开!萧策眼中含着少许不满。
嘉言无惧无畏并不退让:陛下此言差矣,家妹自小于我离国侯府长大,怎会是陛下之亲妹,陛下莫不是还没睡醒,糊涂了。
你胡说八道,御医滴血验时,你也在场,这才几日,你就忘了?趁他二人争吵,莫忘畅通无阻地行至圆桌旁,轻而易举地端起那碗粥,一丝不屑从他晦暗的眸中划过,他转身朝嘉妩的榻前走去,对一旁的萧策和嘉言二人视而不见。
嘉妩坐在软榻上,如一个白净瓷娃娃一般,安安静静地看着嘉言和萧策,将两人争吵的言语听了个一字不差。
但她依然面色从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争辩,眸中平静如水,早已没了之前的讶然。
想想之前在福宁宫,萧策追问她荼蘼宝石玉佩时,所表现出来的神色,再到这几日荆国皇宫内发生的种种,她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情智欠缺的雉儿,只需细细深想便能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她,是荆国皇太后的女儿,萧策的妹妹。
一旦想通这些,她便知自己是荆国的公主,但她心中没有半分骤晓真实身世的惊喜和欣悦,而是心如止水,只余满腔的悲伤和烦闷。
她悲伤,是因自己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哥哥的亲妹妹。
她烦闷,是因自己的回离之路恐要受阻。
这个身世砸下来,像个包袱一样牢牢套在她身上,她觉得麻烦。
如果可以,她不愿做这个荆国公主。
莫忘端着那碗银耳红豆粥来到嘉妩面前,为了护住粥不被倾洒,他俯下高大的身躯,坐在锦榻边,拿起精致的玉勺,先将豆粥搅匀,再舀出一勺,给她喂过去。
嘉妩收回目光,望入面前男子清冷的眼眸中。
他未置一词,只静静地凝视着她,手中玉勺里的粥正在袅袅冒着热气。
我,我自己来就好。
她伸手去接那玉白色的瓷碗,而他却突然将碗勺抬高,不让她碰。
我喂你。
他的语气不容抗拒,棱角分明的脸庞犹如被尖锐的刀锋精雕细琢过,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气质,深不可测的黑眸中,令人琢磨不透的幽光正在其中徘徊流转。
不知是不是嘉妩的错觉,她总觉着莫忘看她的眼神,似乎与从前不大一样了,但究竟是哪儿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嘉妩的心陡然跳快了几分,她撇开视线,无言就相当于默认了。
莫忘重新舀一勺粥,递到她的唇边。
她微微垂下臻首,用嫣红的唇轻轻碰了玉勺尖一下,泛着亮光的水渍染上她的唇瓣。
太烫了。
她小声道。
莫忘的手一僵,平稳的情绪终于有了一分波动。
抱歉,是我的错。
他道完歉,正要吹凉那勺粥时,萧策和嘉言之间方巧停止争辩。
二人回头见粥已被莫忘端走了,萧策松开嘉言的手臂,朝嘉妩和莫忘走来。
朕来喂!这是朕命人准备好的膳食,谁都不要跟朕抢!嘉言追在他身后:万万不可陛下,家妹实在承受不起,让嘉某来吧。
一旁站着的祝心实在看不下去了,忙走上前来,对莫忘道:莫护卫,还是让我来给姑娘喂粥吧,我们都是女子,也能更好地照顾姑娘。
嗯!嘉妩用力点头,表示赞同。
最后粥碗落到了祝心手中。
祝心喂嘉妩吃粥,嘉言,莫忘,萧策三个大男人便在一旁立着,互相之间大眼瞪小眼,虽身份不同,各有高低,但气势上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愿输给谁,一时间,殿内的气氛紧张又诡异。
嘉妩瞧着他们三暗自较劲,很不自在地吃着粥。
一碗豆粥即将见底时,嘉言忍不住又开口:陛下,这几日太后娘娘和陛下对家妹的精心照料,嘉某看在眼里,亦感激不尽,眼下家妹的身子骨恢复大半,嘉某也不好再留她在此叨扰太后娘娘。
他转头对嘉妩道:妩妩,用完膳后和哥哥一起谢过太后和陛下,我们回班棘馆去。
嘉妩求之不得,正要应下,殿外传来一声高亮的通报声。
太后娘娘到——作者有话说:抢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