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82 章

2025-03-22 07:09:36

涵香殿内, 除萧策外,其余的人皆面色凝重了几分,尤其是嘉言, 眉头紧蹙,宽袖中的手指也紧握成拳。

皇太后的驾临, 就意味着他恐怕不能顺利地将妩妩带回去。

方才在殿外, 皇太后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大半, 才让守在殿外的内官进行通报, 眼下她一进涵香殿,便道:寤寤身子还未痊愈, 嘉节度使何不让寤寤在宫中多留几日,宫中的珍品,住行样样都是最上乘的, 太医院也离哀家的裕安宫最近,宫外可没那么好的条件, 嘉节度使何必如此着急?一屋子的人见皇太后到来, 相视几眼, 一个接一个地行礼。

参见太后娘娘。

参见母后。

嘉妩吃下那碗粥, 力气恢复了些, 心知自己和皇太后之间的关系, 眼下她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前些日子这位皇太后还将她视为离国的细作,骂她是迷惑了萧策的狐媚子,要严刑拷打她,却不料短短几日, 自己竟成了她的亲女。

嘉妩掀开盖在大腿上的锦被, 想要起身随众人一样, 给皇太后行个礼。

棉被刚掀到一半,皇太后便疾步走到榻前,轻轻握住她的手臂。

免礼,你刚醒来,歇着吧孩子。

皇太后端肃的眉眼间,此时散发着丝丝柔情。

多谢太后娘娘体恤。

嘉妩毕恭毕敬地弯了弯上身,双手交叠做了一个虚礼,且不着痕迹地避开皇太后的双手。

见她如此客气疏离,皇太后脸上的笑容微僵,慢慢收回双手,看向绣榻四周还保持着行礼姿势的众人,道:都平身吧。

话语和气势中已没有先前刚进殿时的威压逼人,多了几分怊然,失意。

嘉言直立腰身,回答皇太后刚才的问话。

太后娘娘,家妹虽自小于府中千娇万宠着长大,但也不至于太过羸弱,此番要回班棘馆中修养,还是可行的,而且嘉某钱财不缺,路子亦不少,宫中有的珍贵药膏和补品,嘉某都能一并弄到手,这个还请太后娘娘安心。

另外,鄙人方才在凤听宫,已同太后娘娘您言明,家妹还有两日便要及笄,您该听听她的意见和选择。

皇太后面色中的失意散去,语气又重起来:嘉节度使,寤寤是哀家的女儿。

回禀太后娘娘,家妹自小乃是鄙人在侯府看着长大的,这些年,整个侯府都将她奉做掌上明珠,从不曾亏待于她,我爹我娘更是对其悉心教导,从未有过屈打严苛。

太后娘娘,妩妩是我娘的亲生女儿,也是我的亲妹妹。

嘉言不甘示弱,一番话意指太后曾苛待亲女。

你......皇太后一语噎在喉间,清了清嗓子,眸含怒气道,嘉节度使这是铁了心要将哀家的女儿带走?太后娘娘!嘉妩见他二人为了自己剑拔弩张,紧忙开口喊住皇太后,皇太后和嘉言的对话被打断,纷纷侧头朝她望来。

她捏住自己的手指,试图分散心中的颤意,稳住自身,娴静含笑道:太后娘娘,请恕民女冒犯,民女的哥哥说的不错,自小民女是由爹娘呕心沥血,悉心教养十五年,才有民女今日。

在嘉府的这些年,爹娘疼爱,兄友弟恭,民女从未受过半分委屈。

或许太后娘娘您还不知,此次民女跟着兄长出使荆国,是民女不听父劝,私自离府,民女的娘为此都急病了,说不准现下还在为民女忧思不断,缠绵病榻。

嘉妩说着,声带哽咽之音,几滴清泪从她的眼眶中涌落,她的脸色还带着微微病态的苍白。

民女和家兄早便约定好,此番回到大离,定要亲自去同爹娘请罪,侍奉在他们身侧,寸步不离,若违此诺,民女下半生便命途多舛,不得好死。

太后娘娘,民女知晓,您也曾是有过女儿的人,只不过公主命薄,十余年前,您与荆国先帝被人追杀,困在麓井泽时,您为了救先帝,救自己,还有那数百名将士心腹,您亲手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放入木盆中,让木盆沿着小溪随波漂流,孩子的哭声成功将追兵吸引离去,您和先帝还有那数百名将士因此侥幸获救,死里逃生,这才有了如今的大荆国。

少女同他们娓娓道来,沉着冷静,面色不改,似在述说着与她毫不相干的事,而皇太后听到她的这番话,面上却险些绷不住,凤眸睁圆,惊愕地瞪着她。

似是在讶她为何会知晓这些旧事。

同时,萧策面露痛色,当年皇太后在麓井泽中遗弃寤寤时,他不过是个两岁半的孩童,口齿不清,路也走不平稳,原本他早就忘记了当年的事,只记得自己本该还有个妹妹,但谁曾想。

他自两年前开始,便时常做一些记忆中不曾有过的,稀奇古怪的梦。

初始,是当年在麓井泽中发生的一切,成了他梦境中的常客。

后来,便是寤寤。

他梦见寤寤被一对夫妻救走,那对夫妻将她带去离国,待她犹如亲女。

没过多久,他还梦见过寤寤的生活日常,看着她被那对夫妻教养得十分乖巧,会喊爹娘,会喊哥哥,认认真真吃饭,甜甜蜜蜜安歇。

他从睡梦中笑醒,却发现自己躺在黑漆漆,寂静无声的福宁宫,再次闭上眼时,麓井泽的一切,以翻天覆地之势袭来,巨大的浪冲垮了他暖色的梦。

麓井泽的这个噩梦无论做了多少遍,他都没有放弃过,要去抓那个木盆。

他眼睁睁看着寤寤,被母亲陆今霄放在那个木盆中。

寤寤在盆中哭。

两岁多的他,被母亲死死捂住嘴,在她怀里哭。

他想去抓那个木盆。

可是,抓不到啊,怎么都抓不到啊。

木盆随着水流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有时候抓得狠了,夜半惊醒之时,他身下的被褥全被他划烂了,手指上也都是鲜血。

之后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寤寤会扮作花神娘子的人,闯进宫中寻他。

虽然不知是哪一届花神娘子,但他还是开心极了,每年都期盼花神娘子大选的日子早日到来,幻想梦境成真,妹妹能回到他身边。

民女心知,太后娘娘当年在麓井泽是为大义,逼不得已才放弃了公主。

太后娘娘,您乃一代巾帼,与先帝共创大荆盛世,整个大荆子民皆是您的儿女,而我娘,却只有民女一个女儿。

太后曾经也遭受过失女之痛,想必也能对我娘的思女之情感同身受,您慈悲为怀,还请高抬贵手,恩准民女和哥哥回到大离,承欢于爹娘膝下。

嘉妩话毕,再次掀开锦被,从榻上下来,颤巍巍地给皇太后磕了一个头。

祝心是他们这群人中,最快回过神来的人,她立即取了斗篷,披在嘉妩瘦弱的身子上。

请太后娘娘成全。

嘉妩保持着跪姿。

嘉言见状亦跪下身来:此一跪,乃是以兄长的名义,请求太后娘娘全家妹孝悌之义。

莫忘面色淡漠,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一字未言。

眼下皇太后顾不上旁人,一向直挺的腰身略有些佝偻,目光紧锁脚下跪着的少女。

可,我才是你的亲娘。

她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不可置信,痛心和惘然爬满了她玉白的脸颊,几道皱褶在她的额前若隐若现。

地上的少女纹丝不动,头也不抬,平静道:养者,即为亲,太后娘娘怕是认错了人。

这番话,令皇太后彻底怔住,她明亮清澈的眸中变得浑浊,那股子尖锐从中淡去,渐渐呆滞,失去了精神气。

她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险些被绊倒在地,萧策见此连忙上去扶稳了她。

母后!皇太后站稳后,即刻转过身去,背对着嘉妩和嘉言众人。

涵香殿内陷入一片死寂,静到甚至可以闻见香炉中烟飞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皇太后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你们走吧。

嘉言闻之,站起身来,和祝心一道将嘉妩扶起来,祝心帮嘉妩系好斗篷上的锦带,嘉言又亲自为嘉妩穿上了绣鞋。

来,妩妩上来,哥哥背你回去。

嘉言背对着嘉妩,矮下一截身子。

嘉妩的脸上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她伸出双臂圈住嘉言的脖颈。

哥哥,我准备好了,我们回去吧。

好嘞!嘉言稳稳当当地背起少女,往涵香殿的大门走去。

将要出殿门时,皇太后冷硬的声音响起。

嘉妩,你说的对,哀家的女儿,荆国的护国长公主萧簌,她已经死了!嘉言刚要迈出门槛的脚顿住,和嘉妩双双回过头去。

锦罗绣帐前,皇太后之于他们,仍然是相对而立,只余他们一个略微萧索的背影。

多谢太后娘娘成全。

嘉妩道。

嘉言见妹妹如此说了,再加一句:嘉某,恩谢太后。

言毕,兄妹二人,莫忘,祝心,一道出了涵香殿。

萧策目露不忍,语气中带着焦急,朝皇太后喊道:母后!母后!您就这样让妹妹走了?!皇太后屹立不动,并不回头看他。

萧策心焦不已,快步赶到涵香殿的门口,想喊住嘉妩和嘉言他们,可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却死死地卡在了喉间。

殿外,日光灿烂,明媚如春。

淡金色的阳光洒向嘉言俊逸的面容,少女趴在他宽阔的肩背上,笑靥如花。

他们一路有说有笑,大步朝前走去,前路一片光明璀璨。

萧策的双眼被此一幕刺得生痛,又奔回去,跪在皇太后脚下,双目濛泷。

母后!寤寤这一去,今生今世,我们恐怕再难见到她了!母后!当年您抛弃了她,难道这一次,您还要弃她吗?母后!皇太后置若罔闻,自始自终背对着萧策,一动不动,如一棵雪中寒松,冷心无情。

没有人能瞧清她此时的神色。

也没有人看见她手心里,那颗转瞬即逝的泪。

作者有话说:应该还有一两章,回大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