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的路上, 嘉妩一行人结束一个话题之后,趁着众人沉默的空挡,嘉言低头斟酌片刻问道:妩妩, 适才你同皇太后说的那些话......这些多年前的旧事,你是如何得知的?嘉妩眨了眨眼, 道:哥哥忘了?你从大离天一阁中带过来的那些抄本, 我是看了一些的, 兴许是运气好, 碰巧让我看到了这一部分旧事。
原是如此......嘉言欲言又止,刚才嘉妩同皇太后道出那些话时, 属实令他受惊不小,他没想到嘉妩的身世竟是如此,当年皇太后将她遗弃在麓井泽之中, 群狼环饲,若不是妩妩命大, 遇见了爹娘, 怕是凶多吉少, 后果不堪设想。
虽说如妩妩所言, 当年皇太后确实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但她终究是为了活命, 放弃了妩妩,这么多年来,对妩妩并无养育之恩,前几日还险些将妩妩害死在水牢中。
皇太后对妩妩的生育之恩,也早在当年麓井泽中, 妩妩替他们引开追兵, 令他们得以喘息有了生还之机时, 就彻底还清了。
如今,她们互不相欠。
时值正午,天际弥漫的雾气正在慢慢消散,八月烈日的光辉变得灼热,炎炎普照整个庄严雄伟的禁宫。
嘉妩见嘉言的额头上冒出细汗,这皇宫如此之大,她也怕累着他了。
哥哥,我想自己走走,你放我下来吧。
嘉言回绝道:还是我来背着你,你身上的伤刚好些,万一你有个好歹,我怎么跟爹娘交代?嘉妩笑道:正因为这几日都躺在榻上没怎么走动过,我感觉自己的身子骨都有些僵了,哥哥还是让我下来活动活动筋骨吧。
确实该下来,男女授受不亲。
莫忘走在兄妹二人的身旁,大热天里声音中却如嵌冰渣,丢来这么一句话。
嘉言反驳道:妩妩是我的妹妹,我这个做兄长的见她受伤了背她也不可以吗?那将来妩妩出嫁,还得我这个哥哥来背她出侯府的门呢。
莫忘淡淡地看了一眼兄妹二人,深邃的眼眸中如晨起山雾,遮盖住远处的苍山,朦胧之间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他不说话了。
身为药医的祝心开口打圆场道:嘉姑娘说得对,你们二人也没说错,嘉姑娘睡了这几日,若是有力气,确实该走动走动,也有利于脾胃消化。
嘉言听祝心如此说,最终还是将嘉妩放下来,此时嘉妩的力气恢复了七八成,只是很久没有走动了,脚步难免有些紊乱。
她身子骨娇弱,历经此劫更像是暴雨过后的莲池,想要完全恢复原来的精力充沛的模样,少不得还需要大半个月的精心调养。
之后的路上,嘉言给嘉妩介绍了祝心,先前嘉妩刚从涵香殿醒来,殿内便先后来了一大波人,她根本没来得及和祝心细说。
在听到祝心父母双亡,家族破败,年岁尚小的她并未因此自暴自弃,而是随着师父隐居深山,苦练药医,只为了有一日能重回洛京,救出祖父,这类种种,嘉妩不经对她深深叹服。
再加上嘉言说祝心为了报答他们帮她救出祖父的恩情,自请扮作他的女使,不惧危险入宫来照料自己。
嘉妩对祝心的好感更上一层楼,主动挽起祝心的手臂,两人和颜悦色,满面春风地朝前行去。
一行人至宫门外,回班棘馆的马车早就备好,停在那候着他们。
两个姑娘入了车厢内坐稳后,莫忘和嘉言才上了马车,他们一左一右坐在车夫的两侧。
莫忘对车夫道:回去的路,往洛京最繁华的地段去,尽量避开人烟稀少之地。
车夫应了一声。
嘉言不太明白:为何要这样走?走人少的地方不是能更快回班棘馆吗?自从涵香殿出来,便有人跟着我们。
莫忘直视前方,个个身手不凡,少说数百人,只怕动机不单纯。
嘉言愣了一下,先前在班棘馆,恐怕都没有那么多眼线盯着。
不会是皇太后和小皇帝后悔了,要将妩妩绑回去吧?不清楚,小心为上。
马车沿着长街,缓缓朝洛京人流量最大的闹市街驶去。
车厢内,嘉妩和祝心一见如故,二人之间犹如失散多年的姐妹,谈天说地,无所不聊,祝心瞧着是个稳重性子,但实际内里还是个小姑娘,她才思敏捷,能言善道,同时又极会照顾他人情绪。
嘉妩和她在一起,竟觉得身上没了包袱,舒心不已。
正当她们畅谈愉悦之时,马车周边忽然喧闹起来,不远处人声鼎沸,响起阵阵高亢的喝彩和称赞之声。
嘉妩和祝心在车内,感觉到马车行驶得越来越慢,渐渐地不如步行,车厢边上人流涌动。
哥哥,外边这是怎么了?嘉妩忍不住问出了口。
嘉言拔高音量,言语从车厢外传来:到闹市了,似是有人在前方讲学。
嘉妩听了,回头问身边的祝心道:祝姑娘,这洛京日日如此吗?大道如此拥堵,恐会发生踩踏......祝心回想半晌,答道:不会吧...从前不会如此的,不过我也有数年没来过这里了,眼下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或许是改了。
她说着,透过马车车窗的窗纱,瞧向外边,隐约可见不少行人从人群中挤过去,朝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窗外人潮如织,沸反盈天之际,一道演说的阔音从不远处隐隐传来,随着马车的前行,越来越清晰。
祝心突然眉心一蹙,似是听到了什么,她当即掀起车厢门帘,果决朝嘉言喊道:我要下车!嘉言本一心看着前路,并未留意身后,登时就被她的大嗓门吼得发怔。
哦......他满目疑惑地看着祝心,木讷地朝前挪动身躯。
焦灼布满了祝心的生动灵秀的眉眼,她敏捷利落地跳下车去,朝人群汇聚的地方跑去。
嘉妩掀开车帘帐子,朝祝心唤道:祝姑娘,你是有何要事吗?嘉言对着祝心的背影喊:喂!祝姑娘!到底是什么事啊。
他伸长脖颈看着那在人群中奔走的女子,声音低下来,喃喃自语:怎么这么着急......前面是有什么宝物吗?祝心没有回头,只一昧往前奔去。
莫忘道:是祝长风。
啊,什么?嘉言又是一惊。
前面讲学之人,是祝长风。
嘉妩在他二人身后听了,问道:祝长风是谁?就是祝姑娘的祖父,也是前荆国丞相。
嘉言回答完嘉妩,看向莫忘,他不是被我们安置在班棘馆吗?怎会在这?讲学,他要讲什么学?嘉言一口气问出了好几个问题,语气渐渐焦急。
莫忘神色不动,泰然自若,一缕日光照在他锋利若刀削的下颌线上,更显寒戾骤生。
一个家破人亡,被困在洛崇山十年的老圣贤,世子觉得,他会说什么。
这句话明明是反问的句式,被莫忘轻描淡写地道出,硬生生成了冰冷无情的陈述。
一语将嘉言点醒。
糟了!糟了!嘉言捶胸顿足,喊了两句糟以后,嘱咐莫忘照顾嘉妩,也跟着跳下车去。
哥哥!你去做什么啊!嘉妩喊到,本也想叫停马车,紧随嘉言而去。
莫忘攥住她的手腕:人太多,危险,坐车上去。
可是哥哥和祝姑娘......他们就在前面。
嘉妩被迫被莫忘按回车内,待他们再拐一个弯,一座高高的城楼出现在他们眼前。
城楼之上,万里无云,旌旗纷飞,不少鹰隼飞禽在空中盘桓,大风袭来,亦是不能撼动。
一个身躯瘦削却高大直挺的老者,立在城楼上。
他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狂风席卷了他身上宽大的衣袍,底下的身躯,瘦的几乎只剩下皮和骨。
但他双目矍铄,精神奕奕,如一根定海神针,笔直伫立在高墙之上,他意气轩昂,俯视众生,正慷慨激扬,振振有词,口若悬河地对高墙之下聚集而来的民众说些什么。
引起墙下众人赞不绝口,掌声雷动。
这是嘉妩第一次见到荆国开国丞相祝长风的铮铮风采,也是最后一次。
祝长风曾经不仅仅是荆国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权相,更是全天下读书人的典范,他是一代圣贤,一代名师,桃李满天下,弟子遍诸国。
荆国先帝正是因招揽到他,才如虎添翼,于巍巍乱世之中,建立起当今的大荆国。
可谁也不曾想,这位当年闻名于世,誉晓天下的名相,竟会成为政治斗争中的一道孤虹,昙花一现,最终落的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的挚爱死了,膝下唯一的儿子也死了。
只留下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孙女,也因他被囚洛崇山而受尽苦楚。
今日,他要为他多年受过的滔天屈辱和污蔑平反,亦要为他的孙女谋得一个平安一世的出路。
---莫忘将马车停在城楼前街道的边上,嘉妩从车内探出身来,莫忘站在车下,伸手扶住她。
高楼上宣讲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愈发高昂。
逆王当道,国将不国!攘除贼人,社稷永昌!逆王当道,国将不国!攘除贼人,社稷永昌!逆王当道,国将不国!攘除贼人,社稷永昌!他连喊三句,猛地将头磕在城墙上,当即血涌如注。
下一瞬,如一只被冷箭射中的白鸢,整个人从城楼上直直坠了下来。
莫忘见到这一幕,用尽毕生最快的速度,上前捂住嘉妩的双眼,将她拥入怀中。
砰——巨大的碎裂声响起。
铺天盖地的哭喊呼唤声随之袭来——莫忘凝眉,朝人群中望了一眼。
乌压压的人群,将城楼下的那块空地围得水泄不通,他什么也看不见。
但仿佛又能看见。
看见,一层又一层的鲜血,漫延至他的脚下,手中,眼前。
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阵阵痛楚如潮水般涌来。
仿佛曾经也有人,当着他的面,自高楼一跃而下,血溅当场。
作者有话说:注:本章中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一句出自《史记·越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