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滚烫的湿意, 沾染他的手掌,烫意渗入他的肌理骨血,直抵心脏。
莫忘周身一震, 思绪回笼,他垂头看向怀中的少女。
她的双眼被他的掌遮挡住, 两行清泪自她白皙的双颊上滑落, 凝脂般的瑶鼻下, 贝齿咬了咬红唇。
莫忘, 摔下去的那人是谁?少女在他的怀中,周身瑟瑟。
他晚了一步, 还是让她瞧见了祝长风坠下去的那一幕。
那头城墙之下,呼声嘈杂刺耳。
丞相!丞相!先生跳楼了!先生跳了!祝先生为国为民,祝丞相千古!嘉妩的呼吸变得紊乱, 抖着上唇,嗓音发颤:是祝姑娘的祖父吗?莫忘头中还痛着, 他目光紧盯着少女, 轻声确信道:嗯。
是祝长风吗?嗯。
她问什么, 他便答什么。
少女紧紧握住他的衣袖, 掌中的眼眶若两汪泉眼, 从中源源不断淌出湿热, 直至泪流满面。
她浑身都在颤栗,直到口中啜泣出声,仿佛遭受了极大的悲苦。
莫忘不解。
明明祝长风与她是毫不相干的人,而且她和祝心初相识,按理来说不会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即使她生来有极强的共情能力和同理心, 也不该悲痛至此。
他不能理解, 但即便如此,他的内心中却也没由来地生出莫大的悲怆之感,刚缓下来的头痛再一次犹如山倒,巨石铺天盖地地坠落,岩沙席卷,阵痛难当。
------班棘馆小院内。
一轮皎洁的明月悬在墨色的夜空之中,月明星稀,朦胧的月光灯火之下,白墙灰瓦的宅院鳞次栉比,排列有序。
暖阁中,灯火阑珊,层层素色薄纱沾染药香,从屋顶垂至地面。
红木架子床里,祝心昏睡过去,双眼红肿犹如两颗核桃,嘉妩在榻边替她掖好被角。
担忧地看了她几眼之后,嘉妩放下床帐子,轻声行至床前的立灯前,用剪子减去其中一只灯烛,屋内的灯光变得更暗了些。
她朝门外行去。
---小院天井。
竹影潇潇,幽香漫漫,几颗萤火缀在兰草从中。
莫忘!乍起一声,惊飞树梢上栖息的鸟儿。
曲折静谧的廊下,嘉言大步朝天井中行来,脸上含着难隐的怒气。
莫忘立在天井中的石桌旁,仰头观月,纹丝不动。
嘉言三两步走到他身边,质问道:莫忘,你同我说说,是不是你将祝长风放出去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好不容易救出来的人,就这么陨了?莫忘斜了他一眼:是又如何。
你!嘉言强行忍住内心的怒气,今日祝长风赴死之时,祝心亲眼见到他自高楼上摔落,粉身碎骨,祝心当场崩溃,连他也险些被那个惨烈的场面骇得失了魂魄,最后还是他将祝心敲晕,才把她安全带回班棘馆中。
给我个理由。
嘉言胸膛前此起彼伏,仅存的理智令他镇定下来。
莫忘面色不改道:祝长风这一死,魏舜人心尽失,离失势不远。
只要魏舜这个主战派失了势,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离国和荆国便能和睦共处。
嘉言怔了怔,在微凉的夜色之中,面色渐渐平复下来。
转念,他又愤愤道:即便如此,你就不能事先同我商量一番吗?难道要扳倒魏舜就只有这么一种方法?为什么一定要让祝丞相去死呢?莫忘,祝心她只剩下祝丞相一个亲人了,这下她彻底举目无亲,你让她怎么活下去?这个世间,本就是肉弱强食,适者生存,世子连这些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莫忘冷言冷语。
嘉言怔怔地盯着他,眸中满是讶异,缓缓摇头控诉:那是一条人命啊,莫忘,你就如此铁石心肠?祝长风生前还将手下最后一张底牌‘麒麟卫’玉印给了你,以报救命之恩,你却还要拿他的性命去赌!榨干他最后的价值,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莫忘吗?你还配称得上是个人吗?!莫忘闭了闭眼,曜黑的星眸中如凝结着一块化不开的墨,虽然一直都知晓这个安远侯世子是个智谋平庸的人,但今日他还是为其愚蠢感到烦躁不已。
若是将来他夺位,如嘉言这样的人,充当他的一兵一卒,他都会觉得晦气。
揉了揉僵硬的鼻梁,他道:我做这一切难不成是为了我自己?我冒着性命之忧救他出岩牢,仅仅是为了做个善事?敢问世子,祝长风是我什么人?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世子如今又是以一个什么身份和地位在此教训我?你,你......还有,我莫忘就是如此,自私自利,唯利是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从来就不是个良善之人,之前只是世子你自己愚不可及,识人不清。
好,好,好啊!嘉言彻底被他激怒,幽暗的月色下,额前青筋毕露,他双眼中漫上来一层血色,攥紧拳头道,莫忘,我今日算是看清你了!话毕,他甩袖愤然离去。
莫忘面上无悲无喜,依旧仰头望月,清泠泠的银光若薄纱洒在他眉眼精致,轮廓分明的面容上。
待嘉言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九曲廊环中,不远处的一盏沿边青灯之下,一个弱质纤纤的身影婷步走来,慢慢行至莫忘轩昂秀挺的身躯后,停下脚步。
清甜的香气散在空气中,随着花草幽香飘来,萦绕在男子的鼻尖。
莫忘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他很平静,他身后的少女亦如夜色般,静如止水。
听见了。
也是来斥责于我?不。
嘉妩微微摇头,细声细语道,我知道的,不管是不是你逼祝长风,他都会死。
莫忘无声。
嘉妩问道:莫忘,是你逼他的吗?莫忘转过身来,看着她明亮的双眼,断然否认:不是。
所以,你只是让人别再拦着祝丞相的出行,祝丞相在洛崇山受了那么多苦,他如今年迈,油尽灯枯,早晚会有今日。
嘉妩朝莫忘走近了一步,声若和风天籁。
她很温柔:莫忘,我方才在祝姑娘的屋内瞧见了祝丞相的诊历,他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祝丞相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既报复了宿敌,也给祝姑娘留了一条后路。
若我是他,也会如他一般,与其默默无闻地死去,倒不如来个轰轰烈烈,不留遗憾。
莫忘眉间的凝冰化开几分,明眸微颤,莫名一股心慌涌上他的心头,他移开眼。
说什么胡话。
嘉妩瞧着他软化的神色,语气又软又谨慎:哥哥他也不是蠢,只是他太纯善了,又不经事,眼下他正在气头上,等过一会儿他静下心来,就会想明白的。
莫忘,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好不好。
凉凉的夜风拂过两人的发丝,少女纤柔的碧荷色裙摆边缘在空中泛起涟漪。
不会。
男子不看她的双眼。
少女歪着头看他:嗯?不会放在心上。
嗯。
嘉妩抿唇一笑,澄澈的眸中星光熠熠,夜深了,我有些乏,莫忘你也早些去歇息吧。
男子没回头,也没应她。
嘉妩望着他的挺拔的背影,就当他是默认了,慢慢转身往回走去,走了几步后,身后伴随着夜晚的冷风,传来男子清冽的嗓音。
我要走了。
她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这会他已转过身来,正对着她,略微发烫的视线定在她身上。
嘉妩心知他本就不属于侯府,也并不是她身边的护卫,他实则是帝王之子,亦是未来大离的储君。
他总有一日要走的。
是以,听闻此话她并不惊讶,沉默片刻问道:何时走?莫忘见她如此平静,眉心蹙起,语气变得生硬:随时。
察觉到他的不快,嘉妩斟酌语句,道:莫忘,能不能晚些走?我有东西要赠予你。
男子紧锁的眉心松开一分:什么?嘉妩笑意盈盈卖关子:过几日你就知晓了。
最迟,你们入斛塘那日。
莫忘不容拒绝道。
好,那日之前给你。
------风朗气清,丹桂飘香,嘉妩登上回大离的官舆时,特地望了一眼天际。
万里无云,惠风和畅,是个跟来时一样的好天气。
只不过她此刻的心境,却和之前不大一样了。
来时,她惊慌失措,跼蹐不安,生怕哥哥罹难。
而此时,她一想到很快就能回到玉京,回到侯府,回到爹娘的身边,一家人重聚享天伦之乐,她便心旷神怡,如沐春风。
嘉妩钻入车舆之中,祝心已在车内坐着等她。
祝姐姐。
她走过去,坐在祝心的身旁,握住祝心的手,祝姐姐安心随我去大离,我爹娘待人宽厚,必会将你视作亲女,绝不会厚此薄彼,今后我们以姐妹相称,做一家人好吗?祝心的眼眶仍是泛红,全身穿上了麻衣孝服,鬓角也别了一朵白花,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希望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不会的。
嘉妩连忙道,又说了好些宽慰的话,祝心的心情才慢慢好了几分,只是面色依旧苍白。
如今祝心在荆国算是彻底没了至亲,出于保护她的考量,嘉妩和嘉言商量过了,决定将祝心带回大离去,只要她不嫌弃,他们侯府一家人都可以做她的亲人。
使团返程大离一路无忧,半月后便抵达了荆国边境鄀虚城。
即将入离国斛塘时,嘉妩找到莫忘,手中端着一只精巧的梓木红漆方盒,盒子面上周边精雕细刻了一圈海崖流水纹样。
这些日子,莫忘和嘉言一直没怎么说过话,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嘉妩在其中多次转圜,为二人牵线搭桥,也无济于事。
但其实说起来,莫忘一向都是这样冷心冷情,我行我素的性子,只是嘉言单方面拉不下脸面,觉得别扭罢了。
眼看着快要入境,和莫忘约定好的日子快要到了,嘉妩也顾不上他们之间的隔阂,将木盒拿到莫忘面前。
给你的,莫忘。
她笑道。
莫忘立在车舆前,墨发高高束起,一袭玄衣,他垂眸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物件:是什么?作者有话说:回去了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