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远侯府芳菲院。
夜廊幽静, 微风习习,香如故中莹灯点点,散发着柔光。
暖阁的螺钿紫檀架子床内, 卧着一对母女。
这三个月嘉妩出使荆国,今日好不容易回府, 贺氏怜惜爱女, 两人便又歇到一处去了。
嘉妩将自己在荆国的所见所闻, 粗略地同贺氏讲了一番, 但是没告诉贺氏她和荆国皇太后,小皇帝之间的关系, 更没说她在荆国险些因火灾丧命的事。
回大离之前,她也嘱咐过兄长嘉言,她是荆国皇太后亲女这件事, 一定要保密,绝不能泄露出去, 有必要时爹娘那也得瞒着。
只因此事若是泄露出去, 她们安远侯府少不得又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轻则无事发生, 重则会被人扣上一个私通敌国的罪名。
而且爹娘也定然知晓她并非他们的亲生女儿, 她何必在这个时候提起此事, 在她心中, 安远侯夫妇就是她的亲爹亲娘,安远侯府也是她的家。
他们都是她愿意用性命来守护的家人,任何人和事都改变不了。
尽管嘉妩对贺氏隐瞒了入荆之行中最为惊险的一部分,贺氏还是听得惊心动魄。
我的老天爷啊,那荆国的摄政王魏舜, 竟是个如此穷凶极恶之人, 妩妩, 你和言儿当真没有受伤吗?娘,我没受什么伤,哥哥去洛崇山救人时受了些皮外伤,不过不碍事,眼下也早已大好了,娘您莫要担心。
贺氏再三盘问,得到女儿确信的回答后,才稍稍安下心来。
她侧着身子,面向嘉妩,用柔软的手抚上女儿散落在肩后的长发。
这一次出使,有惊无险,说明上天是庇佑你们两兄妹的,古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和你哥哥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嘉妩道:娘此言差矣,要说福气,也是我们整个一家人的福气,我们侯府即将喜气盈门。
贺氏玉白的面容上露出温软的笑:好好,你说得对。
她轻轻拍了拍嘉妩的肩,又道:明日圣上召你和言儿入宫觐见,入了宫后,该注意的事项你可记着了。
娘,孩儿牢牢记在心中呢,不会忘的。
嘉妩面上也风轻云淡,一派轻松,但其实说到要面圣,心中还是难免一紧。
圣上召她入宫,定是要问她身为一介女子,为何不怕死地要追随嘉言出使荆国。
要不然,就是关于她身世的消息,恐有些风言风语传入了圣上的耳中......毕竟圣上手眼通天,这世间他想要知道什么,只是早晚的事。
贺氏不知女儿的心思,满意地嗯了一声:对了,妩妩你离京这数月,京中瞬息万变,发生了数件要紧事,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但其中有两件事,你也该知晓。
嘉妩隐隐清楚贺氏要说些什么。
娘,您说,妩妩听着。
其一,是久居玉山护国寺,为国祈福七年的皇太后,在十日前回京了,明日你入宫拜见了陛下,若要去坤宁宫,记得一定要先去慈宁宫拜见皇太后。
其二......贺氏神色复杂,眉间凝起浓浓地担忧,一时间竟不敢往下说。
然而最近京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周落雪和青梅二人,早在今日膳后,便一前一后,事无巨细地告诉了嘉妩。
嘉妩见贺氏忧心忡忡的模样,当即便知贺氏在忧虑些什么。
她问道:是二皇子也回京了么?妩妩,你知晓了?嗯,知晓,雪儿和青梅都告诉我了。
嘉妩表现得十分平静。
贺氏却愈发焦心:那个二皇子,他...他......他就是当日带着大理寺的人,强行闯入侯府的那个祁案,是吗?娘。
贺氏面色凝重,缓缓点头:是......妩妩,之前我府因此事见罪于他,此番他成了皇子,恐怕是要和侯府过不去了,前些日子宫中传出消息,说圣上的龙体有恙,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娘担心若今后二皇子成了储君,怕是要对侯府不利。
娘,他是在朝中为难过爹,还是找上门来挑衅过?这倒没有。
贺氏想了想道,他前几日在寿春楼办了个茶会,邀请你爹前去吃茶,但你爹以公务繁忙为借口,推去了。
我是个内宅妇人,也不知你爹此举做的对不对,有没有再次开罪二皇子,我当初是劝你爹要去的,恰好这也是个化解之前龃龉的机会,可你爹不听我的。
嘉妩思索片刻,道:娘,爹他确实不该去的。
您也说了,现下圣上龙体抱恙,他手下的皇子却在寿春楼办什么茶会,宴请四座,想来他请的那些人,都是如爹一样,在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但凡有些城府和计算的,皆不会踩着这个节点去参加二皇子的茶会,否则就是默认加入他的阵营,同他结党营私。
因而依女儿之见,爹此举是做对了。
贺氏一阵心惊,恍然大悟捂住胸口:是娘老糊涂了!娘,您别想太多,眼下是多事之秋,您也是为侯府关心则乱,但是娘,我们没必要怕那个二皇子,且不说我们开罪他的那事并非是我安远侯府的错,就说他恣睢暴戾,睚眦必报,性子如那粪坑中的石头般又臭又硬,如他这样的人,我们就算讨好他,今后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嘉妩安慰贺氏道。
贺氏还是担忧: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万一他今后入主东宫......娘,您忘了?圣上可不是只有他一个皇子。
你是说,皇后娘娘腹中之子?不可,不可,皇后娘娘尚未生子,且我听落雪说,娘娘此胎不稳啊,而且就算皇后娘娘平安产子,但皇子年幼,恐怕......嘉妩否认:自然不是皇后娘娘之子。
她顿了顿,又道:圣上他,还有一位大皇子尚在世间。
------翌日清早,嘉言和嘉妩一道入宫门,他们由宫中的内侍领着,前去皇帝下朝后的办公之地——上书房。
嘉言身穿绯红的官服,走在嘉妩的身前。
嘉妩今日的妆发梳得比平日里端庄得多,一头青丝旋成云涡,以两只羊脂玉簪固在发顶,绾成团云形状,身着素净又不失贵重的月牙白软烟罗长褙子,里穿浅绯色交领小衫,袖口和抹胸前以细密的针角绣了一圈春水色梅花,腰若纨素,纤纤一握,逶迤席地的薄蓝细褶长裙随着脚步散开。
为表对皇帝的敬重,今日卯时一刻,天还没亮,嘉妩便被贺氏和下人们唤醒,梳妆穿衣,至此一刻也未消停。
一想到待会要面见皇帝,嘉妩这心中便惴惴不安,生怕皇帝会逼问于她。
来到上书房前,嘉言和嘉妩按例在门外候召,管事的内侍入上书房中通报。
过了一会儿,上书房的门再次打开,出来的除了那个引领他们的内侍,还有皇帝身边的大总管泛申。
泛申客气地对二人道:嘉大人,嘉姑娘,圣上有请。
有劳大人带路。
嘉言和嘉妩道。
两人随泛申步入上书房,房内是座三进的屋子,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被安置在最里间。
嘉妩和嘉言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宫殿的最深处。
正对着面的那间屋子,高大的红漆木门上,悬挂着一块镶了金边的沉重匾额,上书天德斋。
门口两侧,驻守着内侍若干,同时还有六个人高马大的金甲侍卫。
嘉妩愈发谨小慎微,只亦步亦趋跟在嘉言身后,微微低下头,专注脚下的路,不敢随便左顾右盼。
天德斋前的两个内侍见泛申领着人回来,弓着腰轻轻推开了天德斋的两扇门。
三人迈过高槛,步入门内。
一张精雕细刻,镂了龙纹的黄花梨木长案,横置在屋内正中,长案上整齐摆满了各类物件,有明黄色的奏疏,亦有笔墨纸砚。
长案的前方空地上铺了猩红的牡丹缠枝锦毯,空地两侧放置同为黄花梨木所制的太师椅各四,每个椅子之间都有一张矮几。
长案后方是一架又高又长的博古架,几乎占满了整个墙壁,上面放着书卷,瓷器等物。
进入斋内,嘉妩一眼便瞧见了端坐在长案后龙椅宝座上的老皇帝,除此之外,黄花梨木桌前还伫立着一个身形颀长,背影若苍松般挺拔的男子。
她没敢多看,连忙垂下头,和嘉言一起走到长案前,恭敬地行跪拜大礼。
臣斛塘节度使嘉言,拜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女嘉妩拜见圣上,圣上万寿永康,福寿绵延。
都平身吧。
上头传来皇帝威严的声音,但气息却微微有些虚弱,不复她离京时的稳重。
嘉妩得令,站起身来,姿态端庄地整理好皱了的衣裙后,再次低着头。
圣颜不可轻易冒犯,她只是个没有任何封位的贵女,并不能直视皇帝。
这是大离的规矩。
皇帝问了嘉言几句,大多是与出使有关的事。
嘉言也谨慎有度地同皇帝汇报了不少,包括与荆国皇太后达成互通贸市的协议。
互通贸市一事,事关重大,嘉言先前还在荆国时就修书回了玉京,命人送到皇帝的手中,是以,皇帝早已知道此事。
虽兹事体大,但能和荆国互通贸市,对离国百利无一害,若能拟出个章程来,顺利推行,也算是成功撬开了荆国闭得严严实实的大门。
皇帝称赞嘉言几句,便开始封赏,他命人给了嘉言真正的节度使玉印,令他的节度使官位不再是虚职,并由他继续监督互通贸市一事,还顺便赏了许多田地和庄子。
但嘉妩听了这些封赏却高兴不起来,嘉言既承了节度使的实位,便要前往斛塘,在互通贸市一事未处理好之前,他不能回京。
这就意味着不久之后,他们一家人又要分离两地。
嘉姑娘。
嘉妩正蹙眉忧思,皇帝的唤声突如其来,她七上八下的心骤然跳到嗓子眼。
揪住手中的帕子,她迫使自己镇定。
该来的总会来的。
她抬头,面带端庄得体的笑容。
臣女在。
皇帝脸色蜡黄,唇色苍白,三个月不见,他鬓见多了好几缕白发,精神气也似乎折去不少,但周身的峻压和不怒自威的气势还在,不减分毫。
嘉姑娘还记得他吗?皇帝问道。
谁?嘉妩本以为皇帝要开始责问她,却不料他问了个莫名其妙的话。
她茫然地抬起头来,迅速望了一眼四周,最终目光落在不远处长案前,那道玄色身影上。
男子背对着她和嘉言,外穿玄色锦缎蟒袍宽大,罩在他挺立的身上,领口和袖口嵌金丝绣了流水祥云纹,腰间束了月白宽玉带,衬得他愈发肩宽腰窄,身躯凛凛。
只是这背影,竟是如此熟悉,方才她刚进屋时没有细看,眼下越看越是觉得眼熟。
男子慢慢转身,露出锋利流畅的下颌线,阴柔俊美的容颜,眉眼深邃,剑眉入鬓。
嘉妩当即怔在原地。
是莫忘......不,应该是沈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