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上浮现满意之色, 但圣威不容侵犯,他肃声道:嘉氏不敬长辈,惹皇太后不快, 朕念其有意悔过,擢笞掌十下, 以儆效尤。
------圣意下达后, 嘉妩被宫中的内侍带到宫正司, 跪在一间正殿之中, 跟着她一起来的贺氏和周落雪被拦在正殿门外。
一个面相看起来很慈祥的姑姑,手中握着一根又宽又长的戒尺, 朝正殿门口这边行来,这位姑姑是宫正司的司正姑姑,名唤翠菊的。
等翠菊姑姑走到正殿门外, 贺氏拦住她,同她说了些话, 言语中是要请她通融一二的意思。
在贺氏看来, 笞掌十下, 看似是个不重的惩罚, 但女儿打小在侯府被供着长大的, 她和安远侯对其百般呵护, 从未动过其一根手指,女儿被他们养的细皮嫩肉,娇娇柔柔,若是行刑之人下手重了,她真的担心会打坏了女儿的手。
然贺氏话音刚落, 翠菊姑姑立即板着脸, 犟了音调道:侯夫人, 恕奴婢得罪,奴婢乃宫正司的司正姑姑,只听命于皇家,可不是您侯府上的奴婢,您要奴婢徇私枉法,不听圣言,就是借给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做。
翠菊姑姑的意思,便是要铁面无私,不愿手软了。
贺氏脸上一白,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毕竟此事确实是她们自己理亏,若是再纠缠不休闹到皇帝那,少不得还要落个大不敬之罪。
翠菊姑姑见贺氏噤声,更是目中无人,捏着手中的戒尺,颇有傲气地进入正殿内,行至嘉妩面前。
贺氏的脸色又是一白。
尽管女儿被罚,但她仍是县主之身,官宦贵女,只有长辈贵人才配站在她的跪身前,这位姑姑虽是宫正司的司正,但到底只是个奴婢,她有何资格站在贵女跪身的正前方。
宫正司掌宫中刑法,有斧正宫人言行之责,翠菊身为司正,怎会不知这个道理,如今她站到嘉妩正前方,唯二的解释,那便是她有心的。
或是受人唆使,刻意羞辱嘉妩。
但眼下嘉妩她们面临劣势,再据理力争也不过是下策,贺氏只能隐忍。
而贺氏越是忍气吞声,翠菊却越是嚣张,她命令嘉妩道:把右手伸出来。
笞手也就算了,还要笞右手,右手可是用来写字,用膳,绣花的手,这要是被打伤了,嘉妩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正常生活。
周落雪看出这个姑姑是在故意为难嘉妩,刚要上前一步开口时,被贺氏拉住衣袖制止了。
她回头看见贺氏皱着眉,正朝她缓缓摇头。
周落雪丹唇微张,双眼还肿着,眸中含泪,脸上惯有的笑容褪尽,原本红润的面颊上呈现出病态的苍白此时的她,就像只在大雨中停滞的寒蝶,华丽的翅膀被冰冷的雨水沾湿,再也飞不回花丛。
嘉妩并未忤逆翠菊姑姑的命令,她跪得端正笔直,伸出手掌。
这个翠菊姑姑她认得,上一世东宫的管事姑姑,柳姑姑的名讳便是翠菊。
那年沈禁被封为太子入主东宫后,皇太后指派了翠菊去东宫照料太子起居。
故而这个翠菊姑姑,是柳家人。
她记得上辈子在东宫的三年里,柳姑姑没少责罚自己,这位姑姑一向自诩有皇太后撑腰,根本就不把她这个没落家族的贵女放在眼里。
没想到这一世,自己再次见到柳姑姑,竟又是被她责罚。
嘉妩清楚翠菊姑姑那得理不饶人的性子,自己此时若是不乖乖听她的话,她一定会将此事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啪——第一杖很快便落了下来,结结实实打在嘉妩的掌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唔......嘉妩痛呼出声,迅速收回手,抱在胸前,她漂亮的长眉紧紧拧着,精致小脸也因钻心的痛苦皱在一起,额前溢出点点冷汗。
这一杖声,落在嘉妩的掌上,同样也鞭笞在贺氏和周落雪,还有一众随仆的心上。
柳翠菊丰厚的唇边勾起一丝冷笑:县主躲什么,再来。
嘉妩咬紧牙关,再次伸出手掌。
露在苍穹下的掌心已然高高肿起。
柳翠菊眯了眯眼。
其实她虽受了贵人授意,要给嘉氏一点苦头吃,但她也明白,嘉氏到底是官家贵女,即使是圣上下令责罚,她也不能真的下重手,万一不慎将嘉氏打残,最终吃苦的还是她自己,她为了全家老小活命,也不可能供出是郡主指使。
不过好在她在宫正司任职多年,如何能将人打痛又不伤及筋骨,这样的技艺,她可谓练得炉火纯青。
翠菊举起戒尺,本想再打时,正殿外突然来了一个脸生的内侍。
内侍急匆匆跑进殿内,大声开口制止了翠菊的第二杖,随后又凑近翠菊,在她身侧耳语一阵。
翠菊一边听着,脸色千变万化,活像个丑陋粗糙的万花筒。
等那内侍说完,翠菊脸上扬起谄媚的笑容,恭维道:奴婢明白了,请大人回去转告那位贵人,奴婢懂得分寸。
她虽这样说了,但那小内侍并没有立刻离开,脸上同样笑眯眯地站在那,似乎要监督她行刑。
见此,翠菊勉强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点点苦涩。
接下的九杖,打在少女掌上,如同搔痒。
嘉妩亦是识相,受刑时装出一副疼痛难忍,快要晕厥的模样,私底下却在思索这个小内侍的来历,他背后的贵人究竟是谁。
---嘉妩,贺氏和周落雪出宫时,夕光弥漫天际,霞蔚若蒸。
宫门外,安远侯嘉昌,周沐风,还有裴长卿三人,立在铺满夕光的宫道前。
此三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严峻。
哥哥,长卿——周落雪见到二人,再次绷不住,眼泪又从光洁的面上滑下来,她哭喊着朝二人奔过去,扑入周沐风的怀中。
在兄长的怀里,就像停靠在坚实且温暖的港湾,给足了她放声大哭的安全感。
周沐风伸手稳稳揽住了周落雪,宽厚的大掌轻轻抚上她的乱糟糟的发,微微敛下的眼眶中,眸色如墨。
那是嘉妩第一次在周沐风的眼中,瞧见腾腾杀气,若江河决堤,根本掩不住。
他声音沙哑:落雪,相信哥哥,哥哥不会让你入宫的。
裴长卿立在周家兄妹身旁,面色铁青,望向周沐风怀中少女的眼眸就像被血浸过,猩赤骇人。
嘉妩还没来得及去和他们说上一句话,就被安远侯和贺氏强行拉上了马车。
隐约中,听见周家兄妹的对话。
哥哥,你说圣上为什么一定要我入宫?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
落雪......你生的极像姑母。
你说什么?!金乌将坠,流金嵌紫的云霞在天边陈铺交错,整个天际沉重的,仿佛要塌下来。
周落雪听了周沐风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呆怔在原地。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明白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家中长辈不让她在人前着女装,为什么嘉妩也多次警告她不要靠近水边。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竟是她与姑母先周皇后生的相像。
难怪......难怪皇帝一见到她的素面,就不肯放过她。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周落雪濒临崩溃。
周沐风悔恨万分道:我和爹,长姐不将此事告知于你,是想你无忧无虑,有个愉快自在的闺中岁月,对不起落雪,对不起,我们以为可以护住你,对不起......------回安远侯府的马车上。
安远侯坐在车厢中的正位,贺氏和嘉妩列坐其次。
一路上,车厢中安静无比,三人皆缄口不言,嘉妩更是垂着头,面有愧色。
良久,嘉妩微微抬头,悄悄瞧了一眼安远侯,她心中挣扎几分道:爹,女儿给您和娘添麻烦了,请爹责罚。
安远侯眉目沉敛,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随后他叹了口气:妩妩受委屈了,疼吗?他看向她缠着白布的右掌。
嘉妩鼻尖顿时泛酸,摇头哽咽道:爹,不疼了。
安远侯道:这几日莫要再出门,留在府上,好好养伤吧。
嘉妩握紧手指,斟酌几许后,将周沐风想要借力司天监的事告知了安远侯。
安远侯思忖片刻,言之:司天监是闲监,与我户部素无往来,司天监监正亦是闲职,故而爹与司天监监正并不相熟。
那爹可有别的办法,能帮帮周家?安远侯眉峰拢聚,为难道:事已至此,爹怕是也无能为力,当年圣上命继周皇后入宫,嘉周两府也不是没想过要阻拦,但结果却不尽人意。
圣上势在必得的性子和雷霆铁血的手腕摆在那,他决定的事,外力很难更改。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嘉妩道,爹,其他叔叔伯伯可有识得司天监监正的?妩妩,周家的事,已成定局,你不要再管了。
爹......妩妩!你该明白,在你不能为旁人分忧时,就不要打着好心的旗帜去行添乱之事,如此便是对他人最大的襄助。
嘉妩心口一窒,哀伤地垂下头。
贺氏见状,劝慰道:侯爷,妩妩也是关心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