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 寒月落晓窗,清风引虫鸣。
香如故内,嘉妩从贵妃躺椅上惊坐起身, 原本手中攥着那本《梁史》随着滑落的薄被掉在地上,不远处的青釉褐彩瓷器冰鉴中的冰冒着寒气, 但嘉妩却浑身沁汗, 贴身里衣湿的透透的, 黏在肌肤上难受不已。
红英和青梅在暖阁外听到里面的响动, 打开门匆匆步入房中。
姑娘,您醒了。
姑娘, 您怎么了?是梦魇了么。
嘉妩惊魂未定,她呆呆地坐在躺椅上,目光无焦。
红英和青梅见状, 连忙一左一右走到她跟前,尝试唤醒她。
嘉妩确实做了噩梦, 梦见前世发生在落雪身上的惨况。
上一世落雪被皇帝勒令进宫后, 皇太后就乘热打铁, 给裴长卿和柳玉璇赐婚。
落雪死的那一日, 正值裴长卿和柳玉璇的大婚之喜, 那日落雪心灰意冷, 生无可恋地冲到人潮如织的街道上,为了不拖累周家,她甚至故意装作不慎撞上发了狂的烈马,最后死在铁蹄之下,。
整个梦境, 血淋淋的, 惨不忍睹。
嘉妩脸色煞白, 双手不断颤抖。
上一世她没有亲眼瞧见落雪撞马,但今日在梦中,她却如身临其境。
她想上去拦住落雪,不顾一切,哪怕牺牲掉自己也要拦住落雪,可那毕竟是梦,她终究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落雪血溅三尺,以鲜血作为贺礼,烫红裴长卿迎娶柳玉璇的十里红妆。
落雪死后,裴长卿并未娶柳玉璇,而是带着自己的生母顾氏离开玉京,从此去向不明,裴家人才凋零,国公爷年迈多病,没了裴长卿这个麟子凤雏支撑裴家,偌大的裴国公府在风雨飘摇中就此败落。
嘉妩只要一想到这些,心便控制不住地痉挛,抽痛。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的重生能化解贪墨案,能平安将哥哥从荆国带回,就也一定能救周家。
若是放任事态发展到与上一世一样不可收拾,那么她重活一世还有什么意义。
嘉妩深深呼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两个贴身婢女还在身旁略微焦急地唤她,她抬起头,红英清秀的脸映入她的眼帘。
红英,青梅,我没事,方才只是一时间没缓过神来,不碍事了。
她说着,握起红英的手,又道:红英,因着雪儿,你托我寻绿萼的事被耽搁了好几个时辰,实在抱歉。
午后红英拜托她帮寻绿萼,方巧那时她听闻落雪出事,便再也顾不上其他,火急火燎地赶去后宫,之后她随爹娘一起回到侯府想起这事,才嘱咐信得过的几个府卫,去绿萼走丢的地方搜寻。
红英面上并无怪罪之意:姑娘不要自责,绿萼怎能和周姑娘相提并论,周姑娘出事,姑娘自是要先顾着周姑娘。
实在是事发突然,我一心急便什么都忘了,你不怪我就好。
怎么会呢姑娘,绿萼她从前对姑娘做出那样的事,姑娘还愿意去救她,已是宽宏大量,菩萨般的心肠,红英怎会不知好歹,来怪姑娘。
嘉妩听了红英的这番话,欣慰地轻拍红英的手背。
青梅从地上捡起那本《梁史》呈到嘉妩身前。
你们可有收到外面什么消息?尤其是周家。
嘉妩拿过《梁史》站起身来,走到靠窗的螺鈿金盏花黑檀木桌前,将书放在桌上。
她浑身是汗,觉得屋里闷热不已,还顺手打开了珊瑚小窗。
奴婢们没有收到任何与周家有关的消息。
须臾青梅又道:倒是姑娘睡着的时候,宫中有个小内侍过来,给姑娘送来了些上好的伤药。
内侍?嘉妩疑惑。
是的,就是今日为姑娘,向宫正司姑姑求情的那个内侍。
一丝讶色从嘉妩的明眸中划过。
是他?他可有说自己的主是何人?有的!他说他来自崇徴宫,是大皇子殿下的人。
嘉妩听了颦起细长柳眉。
沈禁,原来是他。
她看向自己受伤的手,用了那些伤药后,手上的痛感似乎真的消散不少,也没有初始那么肿胀。
静思几瞬,她对青梅道:青梅,你去告诉白薇,替我去周家走一趟,问问周二公子,可有想到解决目前困境的办法。
是,姑娘。
哦对了,再找个信得过的,帮我送一封信给裴府的裴大公子。
她要告诉裴长卿,皇太后要他娶柳玉璇的事。
好的姑娘,奴婢这就去办。
漏夜漫漫,金秋八月,夜风中夹带着甜丝丝的桂香,涌入香如故的轩窗后,翻动螺鈿桌上的《梁史》,使之字字句句都沾染上馨香。
嘉妩重新沐浴更衣,走出浴房,她坐在螺鈿桌,红英取了一块干燥的巾帕来帮她擦干发丝上的水。
清风页页翻动桌案上的线装书,嘉妩望着窗外出神,外面种了一束茂盛的紫叶芭蕉,芭蕉脚下还有一大片粉瓣水仙,此时正是水仙花季,这些绿植日日都有专门的匠人打理,因此水仙开的极好。
观景良久,嘉妩一动不动,像是看不腻,红英帮她擦干头发后,提醒她莫要在风口上坐久,避免着凉。
嘉妩收回目光,视线不经意间划过桌上的《梁史》,正好瞧见和亲篇,她忽然来了兴趣,伸出手指按在书页上,阻止风动纸张。
和亲篇中,记载的是梁国派到各国和亲公主的生平。
其中有一段文字陈述,这些公主不一定是皇室女,也有可能是官宦女,她们在出使和亲之前,都会由当时的礼部和观星司共同测算生辰八字,预知生死祸福,测得结果能和未来丈夫八字相合,且各项指标结为吉兆,才会被最终选中,送往和亲之地。
------崇徴宫梅坞。
明亮宽敞的殿内,两个男子坐在黑檀木太师椅上相谈些什么,他们一个眉眼冷鸷,淡漠似雪,一个温文尔雅,如天上月。
殿下,目前我们财政上有户部的安远侯,暗线有银麟卫,文化舆论上,季某可以去求父亲相助,如今只差一个兵权,季某为殿下考量过,柳家和周家,殿下可以择其一收入囊中。
季砚深手中握着一柄骨架为暖玉做的折扇,浅浅扇风,他是当朝太傅季参商的嫡长子,也是沈禁在踏莎岛上结识的莫逆之交。
沈禁眉眼清润,若缀薄霜:你去求季太傅,岂不是白白给季太傅胁迫你做文官的机会,我记得你从前励志入武。
无碍,为铸大业,季某牺牲少许有又何妨,殿下今后若是顺利登顶,季某还怕达成不了心中夙愿?你倒是会卖人情。
季砚深浅笑道:言归正传,柳家和周家,殿下还没说要选哪个。
沈禁面上风轻云淡:就不能都选吗。
二人之间隔了一张方方正正的檀桌,季砚深垂眼看向檀桌上的两只茶盏。
殿下请看,殿下知季某素来爱饮茶,便命人提前给季某准备了徽州进贡的六安瓜片,季某心存感激。
但您并不爱喝茶,季某若是没料错,您这杯非酒非茶,内有薄荷清新之气,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药草香,想来是一杯冰镇薄荷茯苓水。
二者皆是夏日消暑良品,分开饮还好,但若是同日共饮,则会口中发涩,影响睡眠。
他道:殿下是聪明人,又怎会不知柳家和周家这些年的沟壑龃龉,就算殿下运筹帷幄,胸有成竹能用好此二者,但殿下应该明白,您如今贵为皇子,刚回京中根基未稳,动作更不宜过大,引人注目。
沈禁不动声色,修长的指搭在光滑的扶柄上,缓缓摩挲。
他何尝不知,他的那位父皇,是个疑虑重重犹如无底深渊之人,他若是一连拉拢柳周两家,父皇一定会对他有所忌惮,届时必定优待沈案,把沈案扶起来与他抗衡。
他何必便宜了他这个二弟。
那便柳家。
沈禁道,周家执掌的大部分兵力在奂南三省,远水救不了近火。
柳家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周家手下虽有六万周家军和三十万边军,但周家被圣上提防,又处处加以猜忌遏制,他那三十万军士远在边境,根本无法调用,倒不如执掌十万城防军的柳太师,况且柳太师此人圆滑,擅于审时度势,不似周大将军钢直愚忠。
相对而言,殿下要收服柳太师,反倒是件易事。
季砚深赞同沈禁的选择,并说出自己的看法,忽而银灯一闪,一道黑影从他身后的窗上飞过。
殿下,有人。
沈禁似笑非笑:季砚深,没想到你盲了几月,嗅觉和听觉皆大有精益,今后我命银麟卫的兄弟效仿你,兴许也能有所长进。
一点墨色,在季砚深橘火攒动的凤眸中掠过,微不可察,他笑道:殿下过誉了。
出来吧。
沈禁隔空唤道。
崔定推开屋门,踏入殿内,来到沈禁身前单膝跪下行了一礼。
沈禁问道:怎么样了?崔定抬头,瞥了一眼季砚深,季砚深察言观色,正要起身告辞。
沈禁制止他:砚深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季砚深浅笑如玉,坐着没再动。
既然主子这么说了,崔定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禀殿下,嘉姑娘晚间派人去了一趟周府,又给裴大公子送去一封信,之后再没别的动作。
沈禁端起茯苓冰水的手顿了顿:福留没告诉她,那些药是我给的?福留是那个给嘉妩送伤药的小内侍。
回禀殿下,告诉了,福留说自己来自崇徴宫,是殿下身边的人。
沈禁撂下茶盏,脸色霎时阴沉如深夜的夜色。
又是去周府,又是找裴长卿,怎么就想不到要来寻他相助!季砚深见此,笑得双眼微眯。
前几日就听说殿下心慕一个官宦女子,为讨她欢心,亲自去山林中捕了数百只萤火虫养在崇徴宫,据说一张脸上不知因蚊虫叮咬留下多少红包,为此殿下那日还拒不见客。
思及此,季砚深忍住笑:许是殿下太过含蓄,姑娘家不觉殿下心意,要不殿下明示?作者有话说:沈狗子(气鼓鼓,阴暗爬行扭曲):为什么不来向我求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