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前方司机八卦地偏过一只耳朵, 卓蓝以同样的力度回握她的手, 掌心涌来小股暖意, 我们回去说。
何风晚点了头,嘴唇紧紧地抿成一线,脑子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这种事情遇到过一次就明白, 哭不抵用, 抱怨不抵用, 早早理出个所以然来, 千万别自乱阵脚。
她基本确定那个记者脱不了干系,这次电视台的做法很高明,并不是红口白牙地编故事,他们把以前的报道拿出来, 无法以造谣起诉。
但效果比造谣好多了, 看过的人难免先入为主地误会没做过人家为什么报道你, 这连解释都费劲。
何风晚随后想到如果和孙道然有关呢?她还有上空照在他手上,他见过自己最落魄的样子,不知还捏着什么别的把柄, 兴许就等着她投降。
一颗心在胸腔里越跳越急, 何风晚不禁催促司机:快点!开快点行吗?此后的一路出租车开得风驰电掣, 预计卓蓝多半要留下过夜,何风晚不忘提醒去便利店买些洗漱用具。
毕竟紧张归紧张, 她渐渐定下神,有了全力一搏的打算。
成珠珠打不通电话,坐立不安地在客厅踱了一百八十个圈, 听到门锁转动声,飞也似地跑去。
开门见是何风晚,她魂不守舍的脸才终于有了清醒的样子,调门拔高一级:晚晚,你没事吧?何风晚开门见山地问:经纪人怎么说?成珠珠眉眼耷拉着,哀声说:叫我们什么都别做,听候安排,他们自会处理。
虽然是几年前的旧闻,却依然引发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动静。
结合前段时间才发生的伸展台事故,曾遭打压的倒何风晚言论卷土重来,支持她的声音反而成了散兵游勇,随便一阵风就散了,团不成力量。
情形一时很是不利。
经纪人姐姐可能会来找你,我联系不上你,就先替你答应了。
成珠珠可怜兮兮地转动眼珠子,打量何风晚黯下去的脸色,忐忑地说,晚晚,既然大家对你有误会,那么说出来会不会好一点?何风晚双手捧着水杯,水面轻微晃动。
她坐在餐桌旁,出神地盯着靛蓝色的台布,良久才出声:并不是不能说。
*不是不能说,只是相隔有点久,她忘了一些。
何风晚刚到纽约时,经纪公司派她去大型购物中心走时尚展演,纠正她缺乏表现力的台步,练习展示性.感。
每一场秀开始时,伸展台会从地下缓缓上身,她因此学会了如何在后场狭小局促的空间,排除羞耻心和其他模特一起快速换装。
经纪公司是孙道然联系的,何风晚谁也不认得。
公司里还有不少15、16岁的少女模特,她不占任何优势,反正被发型、妆容和衣饰一衬,谁也看不出年龄上的分野。
走一次能挣多少钱,何风晚不知道,最终到她手里的只剩微薄。
但她无所谓,就是仗着一把大好的青春,过得恣意无束。
姜洲龄则不一样,她是被家里送来的,从一开始就目标明确,要成为顶尖模特。
那时她们是室友,跟其他九个女孩子挤在东三街一套四间卧室的模特公寓里。
那些女孩子来自东欧和俄罗斯,彼此要好得似乎再没有旁人介入的余地。
何风晚搬进公寓的那天晚上,正好遇见她们开party,隆隆震耳的电子音乐中,横七竖八地躺倒一地。
一个长金发的女孩嗑了药,很亲昵地勾住她脖子。
那女孩的眼神迷蒙涣散,何风晚有些无措地僵立,随后被她拿烟头烫了头发。
一扇房门打开,姜洲龄冲出来,把何风晚拽进卧室,斥道:Lee说今晚会来的中国人就是你吧?我只管一次闲事,外面那些人你最好不要碰。
除非你也抽烟喝酒沾药,就当我没说。
何风晚茫然地为自己辩解:我是来当模特的。
姜洲龄小她几个月,但比她早半年入行,言行举止都充满了过来人的老练,自得地把头一昂:那你跟我混,我罩你。
没多久,她把元逢介绍给何风晚。
元逢是个混迹许久却仍未出头的摄影师。
他外表比年纪小不少,一张极清秀的脸,短短的发茬有些学生气,但已经快三十岁了。
因为一口流利的英语和开朗的性格,模特们和他很亲近,他也常请大家喝咖啡,讲些令人捧腹的笑话。
他很会逗人开心,相处起来毫无负担。
姜洲龄直言不讳地说,她喜欢元逢,于是借着同胞之名要到他的电话。
但是元逢认识太多模特了,她不知道他哪张笑脸里藏着真心,便始终端着。
尤其都说这圈子里太多男人是gay,姜洲龄害怕痴心错付,经常托何风晚传话试探。
一来二去何风晚和元逢也熟悉起来。
不管她情不情愿,等到有些事情发生,已经来不及了。
比如暧昧。
有次何风晚被安排去科尼岛拍摄某个内衣品牌的广告照片,正好是元逢掌镜。
因为前一天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站了十个小时,何风晚的脚踝磨破了。
她草草贴上创口贴,继续今天的拍摄。
按照元逢的要求,摆出各种妩媚撩人的姿势。
可惜创口贴没贴牢,在不断的动作中磨出了血,沾上高跟鞋。
收工时,何风晚一条腿近乎无知觉,还要忍受品牌方的坏脸色。
她初来乍到,还不懂低头,和对方高声大气地争执。
品牌方一怒之下要她原价购买,不然上报经纪公司加倍赔偿。
何风晚当时的收入仅够吃饭、添置廉价化妆品和买些打折衣物,再没有富余,而那双精致的绑带高跟鞋价钱相当于她三个月的工资。
最后是元逢解的围,他把鞋子买下来,又帮着说了许多好话。
等所有人都散尽,何风晚还独自坐在海边的礁石上。
元逢过来找她,伸手要拉她回去,哄她:鞋子我买给你的,笑一下啦。
你别管我。
何风晚的眼泪刚让海风蒸发,不想被他窥出端倪,便头一低,躲过他的手。
可是声音泄露了她的委屈。
慢慢来,你没有做错什么。
元逢小心地帮她换上新的创口贴,声音轻柔,如河道里缓行的软水,愈合何风晚的心,我们有时为了保护自己,需要出让一点点的自尊。
你就当作是种交换,不用太难过。
他的眼睛在夕照下呈现琥珀色的动人光泽,神情温柔,不过你是女孩子,哭一哭也不要紧,很可爱。
何风晚忍不住笑:乱讲,哭起来好丑。
不会的,女孩子哭就很可爱。
是吗?我还以为你喜欢男孩。
当然不是,我喜欢女孩。
这便是他们距离最近的时候,但谁都没有继续说下去。
大家都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只问现在,管不了将来。
*何风晚说到这,停住了。
卓蓝和成珠珠听得屏息凝神,见她停住,忍不住追问:你们后来为什么不试着发展一下?对啊对啊,后来你们不是境况都好起来了吗?何风晚若有所思地说:他先好起来,认识了一些明星,攀上了更高位置的人。
有次他带我去一个朋友那玩,但那天我实在太累了,喝了点酒直接睡在沙发上。
所以就没想到……没想到那场派对开到最鼎沸的时候,所有人开始溜.冰、抽.大.麻、乱.交。
没想到这些混乱狂欢的场景被人偷拍了下来。
更没想到当照片公之于众,牵连了好几个模特的时候,元逢为了好不容易才抓住的机会,没有承认他也在现场。
没人相信何风晚是清白的,她那句只不过在睡觉的辩解怎么听都无力。
唯一的证人是元逢,他当时出去接了一通漫长的电话,再回来发现事态控制不住,就溜走了。
事后我还帮他找借口,告诉自己他都快三十岁了,摄影师的事业才刚起步,肯定不能放手……何风晚心虚地放低声音,我是不是很傻啊?卓蓝和成珠珠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回答。
试问她们自己,何尝没有这样盲目的时候?客厅的气氛顿时沉重起来。
卓蓝起身走去阳台,不太好受地燃起一根烟,打开一线窗户,淡蓝色烟雾瞬间随风卷走。
她边抽边问:所以这件事能证明你无辜的,只有那个姓元的?何风晚点头。
但是他三年前没有站出来,三年后没道理会挺身而出。
成珠珠攥起两只拳头挥了挥,坚定地说:晚晚,你别怕!江总会帮你解决的!不不!你能不能不要告诉他?何风晚焦虑,甚至惶恐地拽扯她,恳求,珠珠,你别告诉他,别告诉经纪人。
成珠珠不明白:为什么?何风晚微怔,有些艰难地说:……因为他和我不一样。
江鹤繁和她不一样,他是无垢的,自小生活在优渥的家庭中,有着从容妥帖的良好教养,接受过卓越的高等教育,是个优秀到耀眼的男人。
从未经历过她无序且不堪的生活,更没有体会过她曾无数次萌生的绝望。
他不能感同身受的,何风晚宁愿他不知道。
那是她的伤口和噩梦,不是能够时时拿出去示人的谈资,至少在她还没准备好之前。
江鹤繁能爱上她现在的样子,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成珠珠拧着眉毛,低头不停地抠手指,看上去似乎有些挣扎。
经不住何风晚再三询问,她支吾着答应:嗯……好。
三个人等到凌晨两点,没有等来何风晚的经纪人,实在捱不住,纷纷睡去。
成珠珠斜睡在被炉里,双臂大张。
卓蓝侧躺在沙发上,两手叠在耳下。
何风晚关了电热毯,抱来两床被子,给她们一一盖好掖实。
快速洗了个澡,精神回来一些。
何风晚暂时睡不着,枕在一团漆黑中翻看手机,发现微.博热搜和热门话题都迅速撤销了。
闭眼前,她登陆招财今天动心了吗,更新一条:——招财赐我力量!*或许倾吐出深埋太久的秘密,何风晚睡得十分踏实,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她连拖鞋都顾不上穿,顶着一头蓬发急吼吼地光脚冲向客厅,直嚷:完了完了完了……珠珠,珠珠?珠珠啊!何风晚啪嗒啪嗒各个房间乱转,怎么也找不见成珠珠的影子。
突然发现外面的沙发上盘腿坐着个卓蓝,猫头鹰一样瞪着她。
何风晚脚步一顿,轻声问:蓝蓝,珠珠呢?卓蓝平静地说:她去公司跟进事态,顺便和经纪人商量你后续的工作安排了。
哦!何风晚点点头,你没事吗?卓蓝举起手里的书,说:看你还买了《海浪》,舍不得走。
你其实怕我想不开吧?卓蓝没说话,头默默低下,继续看书。
我不会的,你放心。
何风晚垂下长睫毛,开怀地笑。
后来她登陆小号,意外发现那条招财赐我力量被人点了赞。
那人的名字很奇怪,就叫一个嗯。
一共只发过两条微.博,一条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一个卓越的企业家需要不断挑战自我,另一条是向集团所有坚守一线岗位的家人说一声新年快乐!这、这人是谁啊?何风晚有些傻眼。
再一看,他微.博认证写着江氏集团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琳儿的霸王票,这章发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