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头杀/姜以纾2017.09.05她毫无知觉的躺在那里,皮肤和肌肉支撑的皮囊,是走风漏气的残垣断壁。
灰扑扑的食物在胃管里蠕动,喉咙有个小孔,插着吸氧管。
剩余一些塑料管横七竖八插在她的脑袋上,使她更像一具生物标本。
无法骄傲,无从羞赧。
她叫汪雅芳,布丁她妈,四个月前在工地发生意外,从四层楼摔下来,摔成植物人。
既已走到人生尽头,布丁他爸布天洋也没再执着,携家带口回到二人相爱所在——汀江。
找关系,托人,在北区芳馨园租了一套两室两厅。
房子不赖,在北区一带已经算是中档偏上,却还是要被扣一个穷人区的帽子。
因为这里比起南区,像极了一个抽象的破败的臭水沟。
搬家第三天,布天洋给布丁办理了市里最有名望高中——汴江三中的转学手续。
参加完学校面试,得到教导处主任首肯,布丁随布天洋往外走。
还没到门口,医院打来一通电话,布天洋登时面色惨白,仿似被刷上一批灰刀白灰,又粗又厚。
他看着布丁,每个字都显得艰难,软软,我得去医院,你……自己回家。
向来不问他为什么的布丁,听从安排,乖乖回家。
布丁小名叫软软,没什么具体含义。
新邻居也有个女儿,跟她差不多大,叫闫笑,长得漂亮,听到她小名,笑的前仰后合,幸亏你是个女的,要一男的叫软软,那他准得天天觉得自己,哔了狗。
她满嘴‘操-你妈’和黄段子,头一天认识,就给布丁科普了一堆生理知识。
她还告诉布丁,三中到芳馨园,有条小路,比大路要节省二十多分钟。
重点是,荒废已久,十分安静。
布丁慢慢吞吞走上那条小路,踩着石子儿踏入废弃铁道的势力范围。
望不到头的老铁道,铁皮车厢到铁轨,都是锈色。
确实无人问津有些时日,可也确实引人注目。
它被北区随处可见的破败感染,然,依然具备南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还没走一半儿,前头两节车厢冒出一拨人,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
布丁正反应着,后边传来动静,她一扭头,也是一拨人,也是二十来岁。
他们手里都有家伙,最次也是烧火棍,一些高级的,她甚至叫不出名字。
两拨人越走越近,在最后屈指可数的几米距离时,冲向对方,气势汹汹。
布丁,懵了,逼了。
关于火拼,她只在电影里看过,不过人开砍之前都先吹一通牛逼。
这种直接干,没有一丁半点废话的,使她凝固成一个大写的胆战心惊。
她在他们中间,跟个沙包一样被推来搡去,毫无脾气。
突然,一只白的她妒忌的手伸向她,把她扯出现场,滚!布丁连他模样都没顾上看,沿着铁道,发足狂奔。
回到家,她把门关上,贴着门板,惯力滑向地面,眼里是惊魂未定。
倒不是多害怕,主要是头一回碰上,要提早有思想准备,她一定不至于这么狼狈。
布天洋比她晚半个小时回来,她抬眼撞见他面如死灰,心里咯噔一声。
你妈,去了。
布丁看着布天洋唇瓣上下翻动,提着的心晃晃晃晃下去。
本来跟学校说好的一号上学,因为汪雅芳去世,往后拖了一个星期。
入学前一天,布丁袖子别着黑纱,帮布天洋搬东西。
闫笑出来,看到她,皱起眉,布叔,软软我借走一会儿。
把布丁拉到自己房间,她把牛奶递过去,喝了。
布丁摇头,我不渴。
闫笑硬端给她,给我喝了!你看看你最近几天瘦成什么样了?布丁把牛奶杯捧在手里,奶沫凝成一张白膜,稍有风过,赶到一块儿,皱成一朵芙蕖。
闫笑试图转移布丁的专注点,想点开心的事儿呗,你不过了三中面试吗?我跟你说,我们三中,那是出了名的帅逼批发市场,尤其……话说一半儿,她觉出不对劲,扒拉开布丁耳边碎发,没看到助听器,蹙眉,扳过她的脸,一字一句,助听器呢?布丁后知后觉摸上耳朵,原来是助听器掉了,难怪发丧那天,没听到号丧。
你竟然连助听器掉了都不知道。
你到底有多难过。
布丁大概知道她助听器掉在哪儿了,这些天她也只去过一个地方。
闫笑把头枕在她肩膀,我一直没问过你,你为什么会听不到。
布丁没看她,不知道她说什么。
闫笑也没想要答案,她只是好奇,布丁的故事相较她普通的人生,有什么不一样。
布丁还在祭奠她随汪雅芳而去的底气,从此,她就没妈了。
她并没有做好准备,不过凋敝下去的活力,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入学前一天,布丁又去了那条小路。
她得找着她的助听器。
汪雅芳丧事,使原本拮据的家境更是雪上加霜,布丁不能在这时候跟布天洋要钱。
她沿着旧铁道,躬着腰,一寸都不放过。
在印象中的地方,她不经意瞥见两节车厢间,一个女生埋首在一个男生胸膛。
她猛地转身,身体僵硬笔直。
被看到了吗?可能吗?不是吧?挺了许久,没人让她滚远点,她才把掀到嗓子眼儿的心安置回原位。
接着找。
她低着头,刚扒开一束蒿草,一双白的晃眼的鞋出现在视线。
她抬起头。
来人逆着夕阳光,只剩下一个发光的轮廓,布丁看不清他的脸,不过却看到他的高大。
他手里把玩着她的助听器,找这个?布丁看到,伸手去够。
他举高,不给她。
布丁急,还给我!他不给,这什么?助听器?布丁只管伸手去够,你给我!他不疾不徐,你这破玩意儿硌了我一宿。
布丁抿唇,她听不到。
他没管她听没听见,转身朝前走。
布丁追上去,你还给我!他骤然踅身。
布丁猝不及防撞上他胸膛。
他左唇轻挑,托住布丁后腰,让她抱,眼馋了?布丁看清了他的话。
原来,是刚才被抱的男生。
原来,她还是被发现了。
她倏然退开,针对他的轻浮举动,巴掌差点扬起来,无耻!被骂无耻的人,眼角泄出一抹惊喜,竟然是个刺猬。
布丁不想再跟他纠缠,可助听器又必须得拿到,情急之下,指着不远处,有人。
说完她就后悔了,什么破主意!愚蠢至极!然而,那人真的看过去了。
她趁着他扭头,抢了助听器就跑,却没注意,它勾住了他的冰袖,她刚一用力,人就又给弹回去了,两股力撞在一起,都失了平衡,山坡扔西瓜一样滚出铁道,扎进蒿草丛。
来人火气升腾至一个临界点,周身萦绕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布丁拿到助听器,头也没回的发足狂奔。
滚下铁道时,肉挨肉的触觉像电流一样侵蚀着她每一处肌肤。
她必须得承认,她摸到了那人宽阔的脊梁,甚至知道他拥有琴键一般结实的脊柱。
回到家,布丁看一眼桌上的饭,却没看到布天洋的人。
她知道,他在房间里,摩挲那张曝光过度的结婚照。
布天洋这一生,把所有期待,都给了汪雅芳,汪雅芳却把所有时间,都给了事业。
身为一个建筑工程师,汪雅芳对得起她的职业,而身为一个妻子和母亲,她却从来都不合格。
布天洋不怨她,布丁也就更没理由怨她。
毕竟,生命,生活,都是她给的。
周一,布丁上学,布天洋要送她,她拒绝了,一个人坐了班车。
汀江三中,人在百米以外的地方,都能感受到它区别于别校的……有钱。
布丁走进校门,碰到学生值周。
他们穿着校服,挂着迎宾带、值周牌、校徽。
小门门禁站岗的男生拦住布丁,哪个班的?校服呢?布丁把入学证明拿给他,我是11班转学生,校服下周才到。
男生又瞧见她的助听器,还戴耳机了?布丁正要解释,一个男生单手拎着校服,走进来。
他身后是闫笑。
闫笑看见布丁,一把勾住她脖子,还以为你得等上课才来呢。
顺便跟站岗的男生说:我姐们儿。
以后见面叫姐。
是是是!姐姐姐!男生点头哈腰,谄媚的不堪入目。
闫笑揽着布丁朝前走,捂着肚子,又没吃早饭,估计等会儿又得胃疼。
布丁从包里掏出蛋黄派,递过去,给。
闫笑不客气的拿过来,还是我们软软知道心疼人。
吃着,闫笑下巴努了努前边那人,知道他谁吗?布丁看过去,她昨天才见过这个背影,一时半会儿还忘不了。
他叫纪燃。
你不11班的吗?他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我爱纪燃,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