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是汪雅芳负责的工程代号, 她是首席建筑师,负责的东西,大到建筑规格、外观设计, 小到材料采买, 民工结算。
她热爱她的职业,在上边儿花多少时间,她也心甘情愿。
布天洋陪她一起心甘情愿, 因此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之地, 永远都是工地。
布丁从不介意,其实只要在一起, 哪里都没有区别, 可就是因为她跟布天洋的纵容,才造成311工程被封,汪雅芳不幸殒命的结局。
如果再来一次, 就是布天洋事事依她,她布丁也不依。
那天天气正好,布天洋给布丁打电话, 让她先一步到工地, 跟汪雅芳,过一个家庭假期。
汪雅芳当时正在施工大楼的空调管道地下室,指挥工人设安全防护围栏。
布丁下去,看见她亲自上手, 也过去帮忙,忙了半个小时, 终于完工,之后,一行人从地下室出来,几个独立带队的工头儿跟汪雅芳巡视施工楼,布丁闲着也是闲着,就也跟了去。
在四楼,一个工头瞥见潜水泵开关有些漏电,怕汪雅芳看见,要求他换,也没管旁边的操作工,过去把电源线绕过开关,直接接电源,他想的是能省则省,结果,刚一启动,紧挨着潜水泵的操作工触电倒地,他还不以为对方是触电,上手去扶,两个人同时从四楼坠下,绑在操作工腰上的铁索抻动龙门架,龙门架倾斜,上边站的八个人,掉下去七个。
汪雅芳在生死一线,狠推了布丁一把,才不至于母女俩双双坠下,可她没想到,龙门架上的转轴受晃动,整个脱落,正中布丁脑袋,致她昏死过去,汪雅芳跟那些坠落的人,都掉在钢筋上,有的当场被插死,有的赶到医院之前不治而亡,有的经抢救无效死亡,有的昏过去,再也没醒来。
布丁醒来就发现她什么都听不到了,布天洋打字告诉她,她是外伤造成的颅神经损伤。
耳聋。
耳聋而已,没什么的。
而且,那不是她想问的问题,她看着布天洋,问:我妈呢?布天洋当时哭了,布丁从没见他哭成那样,像个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一点形象不顾。
她也在那刻知道,汪雅芳终于不用把所有时间,都贡献给她的事业了。
她终于可以休息了。
在医院的第四天,布丁刚配好助听器,刚再次听到世界,一伙人带着家伙冲进病房。
当时,汪雅芳在ICU,病房只有布丁和布天洋。
那伙人带头的,说是事故人之一的亲戚,姓乔,开口就是两百万,说出事的这位乔姓工人,妻子早亡,只有一个女儿在汀江读高中,还有一个七十多岁老父亲,患了尿毒症,全家人指望他一个,结果却因为汪雅芳的野心,葬送了性命。
布丁耳朵里开始出现噪音,石板砖块碰撞在一起的噪音,搅拌机、打桩机也来凑热闹。
她好像又回到311工程施工大楼的四层楼,站在龙门架上,俯瞰楼下摆放不规则的钢筋。
后来,她知道了这伙人口中的乔姓工人是谁。
他是那个操作工。
他确实无辜,可那场意外,有哪个人不无辜?他留下了女儿,还有老父亲,可她布丁也失去了母亲,布天洋也失去了他毕生所爱。
他们就活该?汪雅芳就活该?就因为她是建筑工程师,她就是罪魁祸首?她只是热爱她的工作,她只是没有一点时间用来陪伴家人,她只是没日没夜画着图纸。
布天洋跟他们争吵起来,在病房里,吼出了蚕食鲸吞的气势,他们一道一道尖锐的嗓音,像一堆凌乱堆砌的杂草,堵在她脑袋里,阻绝她所有的思考。
她还是摘掉了助听器。
医院安保听到动静,上来把他们轰走,可也只是轰出了医院。
汪雅芳被医院诊断为植物人时,布天洋只有几块骨头支撑的身子险些再也撑不住。
他们出了院,回了汀江。
想摆脱开一切,想跟那些解释不清的恩怨说再见,他们也确实做到了,至少搬到汀江以后,他们确实再没有受到来自那次事故的烦恼,当然,也没等到开发商的赔偿款。
因为他逃了。
311就这样搁置了,曲水市中心区平地起高楼,商户换了一波又一波,建筑项目开了一个又一个,再没人提及占在最显著位置的311工程,也没哪个金主觉得自己命够硬,可以背上有几条人命的工程,可以在他们冤魂环绕的地方,依然能挣到钱。
一切归于平静,可布丁不想认命,布天洋说:不认就是你在失去妈的情况下,再失去我。
这话分量太重,布丁不认,也还是认了。
事故过去那么久,再被人提及,布丁才发现,原来她早已经放下了,只是没忘,而已。
那女孩儿说什么?她姓乔?会是当时跟她一样命运的乔珊吗?她后腰倚在水池边上,左手扶着右臂,三十五度视角盯着远处。
一双椰子鞋出现在视线,是吧?是椰子鞋吧?她好像听闫笑说过。
她抬头,果然是纪燃。
纪燃眉头锁着,看着她,眉眼紧蹙,为什么在这里?他在担心她啊,他眼睛里,都是担心,布丁冰冷的心有些微回暖。
她在纪燃走近她时,一把搂住他,左脸贴在他胸膛,纪燃。
纪燃愣了下,下巴抵抵她发心,嗯?布丁问他,明明才跟你在一起没几天,可为什么有你在,什么我都没在怕的。
为什么呢?纪燃在她发心落下一吻,挺好,这样你就只能在我身边了。
布丁不明白,你到底喜欢我什么?纪燃也不明白,什么破问题?我喜欢你啊。
你,完整的你,全部的你,你,喜欢你,不是哪一部分,也不是哪一瞬间,是你。
布丁突然笑了,她跟纪燃,各自有各自的考量,却也不想为该走的路丧失对爱情的理想。
忽而幼稚的要命,也忽而理智的不像样。
布丁听着纪燃并不华丽的情话,想她之前为汪雅芳而藏起来的自己,真是愚不可及。
回到包厢,一行人准备撤了,去吃饭,纪燃、布丁谢绝他们好意,双双离开。
三熊问闫笑:现在贴吧上的票,布丁肯定已经超过关颖了。
闫笑才开始关注投票,以汀江中学的传播速度,他俩在一起的消息,众所周知也快了。
有人问闫笑,纪燃喜欢布丁就算了,什么类型都跟他传出过绯闻,可布丁是为什么?以闫笑对他俩的了解,及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的发展,感觉自己知道答案,可也觉得不对。
她没说话,那人也没再问。
闫笑喜欢彭延川也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所以这种东西,还是看眼缘,看自己。
爱跟谁跟谁好,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她被布丁、纪燃修成正果一事刺激到,想起自己戛然而止的爱情,还有想都没想过的未来,也没跟他们出去玩儿,悻悻回了家,结果在家门口,碰上卢盛。
他叼着根儿烟,整个儿一混不吝。
卢盛看见她,站起来,手机怎么关机了?燃呢?闫笑瞥她,你找他给他打电话啊,上我们家干什么?卢盛把烟头扔了,贾毅找他呢,我跟你那电话刚断,刚充上电,他电话就过来了,说要谈谈彭延川那车的赔偿问题。
彭延川现在不开燃那辆呢嘛,他意思是,让燃把那辆赔给他。
闫笑鼓了鼓腮帮子,上了火,好特么不要脸!卢盛无力,谁说不是呢,可我们又没有他搞纪燃的证据。
闫笑问他,你没给纪燃打电话吗?卢盛又拿出手机,我打了,这不没人接嘛。
闫笑又问:你找着他,然后呢?他能有什么办法?卢盛:他就算车不要了,我也要让他知道。
闫笑没说话。
跟她分开,卢盛拐入主街,这一块虽然人多,可路灯却也没有提上档次,还是暗得不行。
尽管是这么昏暗的环境,卢盛还是看见了纪燃跟布丁,两个人好像说着什么,纪燃嘴角一直挂着笑,偶尔还能看见他的大白牙。
卢盛唏嘘,突然有丢丢吃醋,他也该找个这么喜欢的了。
虽然他过来北区就是要找纪燃,可此刻,他还是没能迈过去,没能打破这和谐。
纪燃一直笑,是在听布丁控诉他,布丁不说,他都不知道,他有那么缺德。
你知道我真的,真的,真的不喜欢你给我取外号,而且都不好听。
布丁忿忿地说。
纪燃笑,所以你不喜欢,只是因为不好听。
布丁瞥他,我本来就不喜欢,加之又不好听。
纪燃没理解错,觉得不好听,你可以跟我说,我可以重新取一个好听的。
布丁急,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讨厌你这个行为,而刚好,你那些外号都很难听。
纪燃喜欢看她气急败坏,嗯,是,讨厌,所以我以后取外号之前先问问你,好不好听。
布丁怒了,停住,瞪着他,纪燃!纪燃挺无辜,你又生气了?布丁不想跟他走在一条马路上了,你离我远点!纪燃偏不,偏要挨着她,她走哪儿,他跟哪儿。
布丁被他的无赖行为气死了,哎呀——纪燃还挺有理,马路是你家的?许你走,不许我走?布丁干脆不走了,你家的,你走吧。
纪燃又不走了,把无赖进行到底,我腿疼,走不动了。
布丁赶紧朝前走。
纪燃一把抓住她,拉回来,属什么的窜那么快。
布丁要哭了,纪燃你还要不要脸?纪燃觉得布丁的中考状元,水分真大,她的词汇量已经匮乏到这种程度了吗?你知道这话,你问过我多少遍?纪燃一手攥住她两只手。
布丁情急之下,也想不出什么话啊,她掌握的脏话,一个手都能数的过来。
纪燃似乎没想要她回答,我刚说腿疼,你竟然无动于衷。
布丁否认,我没有!而且你根本就不是腿疼,你就是不要脸。
纪燃笑,我再跟你说一遍,你记住了。
我不要脸。
布丁看见他笑容下的不怀好意,想要挣脱他的手,你先松开我。
纪燃又不缺心眼儿,不松,除非你亲我一口。
布丁才不,别开脸,路上都是人,你松开我,你不松……本来她想说她要叫了,但纪燃好像不吃这一套,所以她话音一转,你不松,我要哭了。
纪燃没说话,盯着她的眼睛,找她的眼泪。
布丁立马撇嘴,装也装出了八分。
纪燃怂啊,布丁要是哭了,他会慌的,所以还是松了她,好好好,松开你。
布丁逃开,跑出十米左右,扭头冲纪燃吐出舌头。
纪燃松开她时就知道被骗了,可他并不介意。
你还挑衅我,你跑的过我吗?纪燃手插裤兜,慢慢吞吞走着。
布丁双手聚拢成一个扩音喇叭的形状,放在嘴边,你不是腿疼吗?你要是追我,你就是骗我,你骗我,我就再也不相信你了。
她扭过头,弹着腿跑,布丁就再也不相信纪燃了!纪燃看着她跑,目光柔和,唇角浅扬,你慢点儿,别摔了。
话音刚落,布丁啊——的一声,摔了。
纪燃疾走两步,追上去,检查她的腿,摔哪儿了?哪儿?哪儿疼?就脚崴了一下,布丁说完,又有些幽怨,乌鸦嘴。
纪燃只关心她的脚,大手覆在她脚踝,抬头问她,我动一下,疼就告诉我。
布丁本想说没事儿,但看纪燃严肃,点了点头。
纪燃摁着布丁脚踝,动作轻柔,疼吗?布丁看着他,失了神。
眼前这个人,还是在铁道打架不要命的那个吗?纪燃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拉回她跑没影儿的思绪,想什么?我问你疼不疼?布丁捂着脑门,本来不疼,但打弹,她气,疼,特别疼,你摁的更疼了。
纪燃蹙眉,转身,再蹲下来,上来。
布丁猜到他意图,但还是本能的问:干什么?纪燃也没继续征得她同意,把人背起来,干你。
布丁被他背起,那一瞬,失去平衡,她下意识搂住他脖子。
纪燃背着她朝前走,你以后不能离开我了。
布丁偏头,为什么?纪燃:你个笨蛋,笨出水平了,柏油马路都能摔倒,你还能干什么?布丁给他后脑勺一个白眼,一口咬在他肩膀上,那也是你乌鸦嘴!纪燃走到垃圾桶边儿,你再咬我,我把你扔进去了。
布丁老实了,把没出息演绎的十分到位。
把布丁送回家,纪燃没进门,拿着手机,晃晃,给我打电话。
布丁扶着门框,脑袋搭在手上,嗯。
纪燃又瞥一眼她的脚踝,冷敷,可以像我刚才那样摁,但不能按摩,明天晚上就能热敷了。
布丁很乖,点点头,哦,我知道了。
纪燃看着她,实在没忍住,走上两节台阶,托住她后脑勺,亲了她嘴唇一口。
啪——房间内传来一道东西掉地的声响。
两个人同时看过去,来人是丁淮,他正一脸懵逼,表示对所见所闻的极度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