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上层甲板的时候,震耳欲聋的蒸汽排出声音就如同这艘船的挽歌一样。
我来到餐厅里,手抚摸过熟悉的浅色橡木大楼梯,一些客人穿着白色的救生衣,他们很多一脸不以为然。
可能是不沉之船这种广告概念根深蒂固,所以没有任何人清楚接下来会发生。
我四处张望,看到侍应生端着酒还在为客人服务,这些上等舱的侍应生大多是法国人,或者还有一些意大利人。
我仔细地去观察人群,已经有很多客人都被领去外面,开始排队上救生艇。
外面传来清晰的一声咻,求救火箭的光芒在黑色的夜空中爆发成无数的繁星。
我来到玻璃窗前,彩色的光点落到寂静的海面上,须臾间消失。
我回头,无论是卡尔,还是露丝或者杰克,一切我熟悉认识的人都不存在。
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们,这艘船不小,我都不清楚他们现在是否已经有人成功登上救生艇。
没有在餐厅里看到熟悉的人,我又走到救生艇甲板上,从拥有壁炉暖气的室内来到外面,冰冷的空气让我本能地哆嗦一下。
我看到自己的呼吸变成白色的雾气,空气中一些冰须在闪烁,冷热空气层会产生大量的折射光学现象。
船上的灯光好像并没有任何影响,倾斜的船头上,到处都是奔跑的船员。
绞盘,注意绞盘。
有人在弯身在关注绞盘的齿轮。
掀开救生艇布罩,快点。
几个船员快速地掀开帆布,将吊艇柱上的救生艇放下来。
注意,女士请到这边来,女士孩子优先。
放下救生艇的船员大声叫喊,企图让人安静下来排队。
我听到离别的哭声,还有男人的安慰声,泰坦尼克号彻底静谧在黑暗的海中央,只有船上的喧闹让这艘船拥有点生气。
甲板入口前,船上的乐队,上等舱加上三等舱交谊厅的八位音乐家正在认真地演奏。
我看到乐队指挥哈莱特对我微笑地点下头,然后他继续拉小提琴。
我对他行个礼,火箭在我们头顶上迸裂开,如同星空上的烟火。
然后我快步跑到右舷上,一号救生艇已经放下来,负责下放救生艇的指挥者大声喊:妇女跟小孩先上船,请上前来。
我被人拥挤着上前,帽子给了杰克,就算我穿着男性的服装也没有人会误会我是男人。
我几乎无法想象要在这么混乱的人群里怎么找到卡尔,这可不是电视剧,他只要出现了我一眼就能分辨出他。
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我已经被人拥挤到救生艇前头。
一个戴着白星标志海员帽的船员,还有几个站在救生艇里的船员正在帮忙女人稳定地坐下来。
这可是个技术活,有些女人根本不愿意上去,生怕这艘摇摇欲坠的小船会碎裂在海里。
有个女人还生气地抱怨,我这辈子还没有坐过这么小的船。
我微微喘气,白色的雾气消散在空气里。
有人突然拉住我的手,他惊讶地说:艾米丽,你来了,快点上船。
说完就使劲地将我往救生艇上拖,我本能地挣扎起来,转头才看到是满脸汗水的杰克,这种天气他还能将自己搞成这样也不容易。
你还没有上船。
我连忙阻止他粗鲁的动作,差点就被他推到救生艇上。
我刚才去通知布里奇奥,担心他们会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可是我没有找到他。
杰克一看就是在船上绕跑一圈,整个人疲态尽显。
要不是我穿着一等舱客人的衣服,我可能就被关在三等舱了。
这位女士,快点上去。
站在救生艇旁边的指挥者伸手对我招呼,他四处张望,似乎已经没有找到除了我外的任何女人或者小孩,而救生艇显然还有空位。
露丝呢?我没有看到露丝,担心地问。
她被我弄上船了。
杰克得意地笑起来,还忍不住地揉揉手,她力气可真大,怎么都不肯上去,不过我还是硬将她抱上去,我答应她,一定会坐上救生艇去找她。
命运仿佛在这一刻转变,露丝先坐救生艇下去,而杰克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要将她抱上救生艇可不容易。
我喃喃自语,脚步被人推着忍不住上前,就差两步就能迈进救生艇,救生艇一个负责划船的船员伸出手想拉住我,担心我会掉下去。
可是我很快就反应回来,回头往后望,右舷上的人挤成一团,船头的水还没有浸上来,所以还没有到最糟糕的混乱末期。
我低声呼唤,卡尔?可是这里没有人回应,另外一支火箭再次升空,在巨幅的星空下,绚烂无比。
你看到卡尔了吗?我总觉得忽略了什么,一般来说最先上救生艇的客人都是一等舱,也就是说我没有在餐厅里看到他,在甲板上转悠的时候应该能找到他才对。
可是别说卡尔,我连老贵宾犬都没有看到。
霍克利那个混蛋?杰克轻喘一口气,伸手擦擦自己脸上的汗渍,他有些心虚地转一下眼珠子,嗯……我看到他上救生艇,你看到了没有,就是那艘船,几号来着,它已经快速在海里遨游了。
杰克伸手在海里指指点点,海里漂浮着几艘刚下去的救生艇,上面都是人头,远离灯光我根本没法看清楚里面有谁。
我看了一眼后重新看向杰克,杰克被我盯得不由自主地塌着嘴巴,他不自在的双手放到大衣口袋里,所以你快点上去,你们很快就能重逢了,虽然他不是个好人,不过他还是很保护你。
他在哪里?杰克眼里的闪躲实在太明显,明显到我想忽视都没有办法。
救生艇上。
杰克死不改口。
他没有上救生艇,他甚至没有到救生艇甲板?他不知道要沉船了?我忍不住提高声音,如果卡尔根本不清楚船的情况,他可能会没命,泰坦尼克号沉没时死的最多的就是男人。
不不不不,艾米丽,你听我说,卡尔霍克利他有来过救生艇甲板,我跟露丝都告诉他船的状况,可是……杰克接近我,双手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地将我往救生艇上推,可是他去找你了,他非常愤怒,因为我们没有把你带上来。
而现在你先上船,我去找他,我一定帮你将那个混蛋带回来。
先上去,拜托。
杰克尾音颤抖,焦虑爬上他满是汗水的脸孔,他低声恳求,这船要沉没了,会死很多人,至少你跟露丝都要活下来。
露丝在等你。
我被他推着,一点一点地往小船那边后退,船上已经有个妇女让开个位置,救生艇上还有空位,而我是右舷上唯一的女性。
你帮我告诉露丝,我爱她。
杰克坚定地看着我,他没有一丝害怕,我从不后悔上泰坦尼克号,我是个幸运儿,我相信我能活下去。
而现在是男人展现绅士风度的时候,女士优先,你要活下去,你还有梦想等着去实现。
快点上去,救生艇要开始下放。
船员大声催促,他也忍不住伸手要来拉住我。
火箭继续冲上天空,好像是这艘华丽的巨轮生命最后的谢幕仪式。
在船桥上,摩斯密码信号灯不断地摇晃闪烁着。
我透过光线,看到船上玻璃窗后的餐厅,里面还有一些客人在取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或者睡衣,侍应生还在努力地劝告他们穿上白色救生衣。
他去找我了?这真是个糟糕的消息,我们几乎是擦肩而过。
又退一步,我一只脚已经踏到小船里,另一只脚还在大船上。
生存与死亡一线之隔,我凝视这杰克蓝色的眼眸,在他眼里看到明亮的光泽,就像是生命最后的燃烧。
再见,艾米丽。
杰克以为终于将我推到救生艇里,他松开手,而我在这一瞬间伸手拖着他的衣服,将他用力带到救生艇上。
救生艇因为这个意外而摇晃一下,几个女人尖叫起来,而我不为所动,还踏在大船上的脚一用力,借着杰克跌过来的力量重新回到泰坦尼克号上。
杰克一脸惊愕地歪倒在救生艇里,他慌忙地想要站起来,可是一时间小船的限制让缚手缚脚。
我爱你这种告别还是你自己说吧。
我站在救生艇前,对杰克说。
然后挥动双手,嘶哑着声音高喊,放下去,将船放下去。
在争分夺秒的时刻,我的高喊让蓄势待发的船员快速地下放救生艇。
吊绳开始下降,齿轮的摩擦声咯吱咯吱响起。
杰克双手想扒住大船边沿,他震惊地大叫,等一下,艾米丽。
可是救生艇已经在下降,小船上的船员可不容许他这种危险的动作出现,有个船员将他拉住,生气地警告他,先生,坐下。
去帮忙划船吧,杰克。
我站在大船上低头看着他,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再也不可能回到泰坦尼克号上为止。
杰克仰头,灯光开始掩去,他渐渐接近黑暗的大海,很快的我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楚。
救生艇还有,对于女人来说这时候上船轻而易举,我看到一对恋人互相拥抱。
水已经来到船体铭刻名字的地方,船头往海水里倾斜,你几乎能听到大海深处,船底铁板在咯吱断裂的垂死声响。
我已经不去想电影,历史,还有所有人的命运。
卡尔折返回去寻找我,如果我上了救生艇,几乎无法想象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因为没有人告诉他,我已经不在泰坦尼克号里。
我推开拥挤的人潮,冰冷的光须在空气里飘荡。
白星乐队的小提琴欢快地响起,仿佛对这群乐者来说,死亡与逃难并不存在,他们乐于在这最后的一刻里相聚交流。
而另一群人,安德鲁与他的绘图主任,电气技师,管道工正在用他们精准的大脑,拼命来维持邮轮的平衡与电灯不熄灭。
我在人群里叫喊,卡尔霍克利,我在这里……从右舷跑到左舷,不顾声带受损,我一路往前地奔跑,我在这里,卡尔。
他找不到我可能会重新回到救生艇甲板上,而我在确定了他不在后,才冲下舷梯,打算再次回到b层去找他。
刚好经过白星乐队,哈莱特小提琴还搁在肩膀上,他下巴抵着琴身,看到我急忙喊我,艾米丽,到救生艇上。
我时间不多地回应他,你们也快点上去。
我还有工作。
哈莱特闭眼继续拉琴。
我沿着熟悉的走廊,重新回到套房里,可是房间进不去,因为门已经锁上。
我用力敲了敲门板,哑着嗓子大喊:有人在吗?你要干什么?一个白色制服的侍应生跑过来阻止我,先生……不,我说小姐,你应该到甲板上,你是回来寻找你的狗的吗?我来找我的男人。
我忍无可忍地锤打着房门,如果卡尔回来找我,谁知道会不会被锁在里面。
客人都到上面去了,这里没有人。
侍应生要抓狂了,他估计是被很多客人烦得受不了,而我变成最后一棵稻草。
也是,卡尔估计不会蠢到被人锁在房间里。
可是我还心存侥幸地再拍打一下房门,一个惊悚的念头出现在我大脑里,如果他头伤复发突然晕倒,然后没有人知道他倒在房间里将他关起来……这个想法可真是恐怖。
我拍门的力气变大,侍应生竭力说服我,没有人,里面真的没有人,你该到上面去寻找……好吧,我给你开门。
他被我磨到没脾气,只能掏出一串钥匙,手指哆嗦地打开房门。
我立刻推门走进去,侍应生紧跟在我身后,担心我是来偷窃的。
我快步熟悉地从他的房间转回到露丝的房间,再溜达一遍私人甲板。
卡尔回来过,保险箱半开着,里面重要的一些财务跟文件都被拿走。
在这个没有手机的年代,我要用什么方法去寻找一个不断擦身而过的人?这个时候的泰坦尼克大得宛如一个城市,我从来没有想过在一艘船上我们也能失散。
我出房间,侍应生立刻敬业地锁门,我跟他倒了一声谢谢,然后捂着喉咙往回走。
走到一半,走廊上的白色电灯跟短路一样,骤然暗了一下,接着又快速恢复光明。
我被这个意外晃到眼睛,终于停顿一下匆忙的脚步,低头喘气。
休息三秒,我伸手撑着墙壁往前走。
船的倾斜已经很明显,走廊跟漫长的时光隧道一样,好像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