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挖到天亮,萧白终于挖出了一个四尺宽六尺深的沙坑。
当坑底慢慢渗出水迹时,萧白停止了刨挖,他取下腰间的玉笛朝王墨所陷的流沙坑方向插了进去。
很快,便有一股混黄的细水从中空的玉笛流出来。
见水流越来越大,萧白又将玉笛拔出换了位置插入沙土,又一股水流被玉笛引出。
如是再三,流沙坑那边的地下水便在玉笛的穿引下,从不同的孔洞里流出。
眼见沙坑内的水要淹没靴子了,萧白便抽出玉笛,一翻身跃出坑内。
总算运气好,赌准了水脉。
萧白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朝流沙坑中的王墨望去。
流沙滚落了一夜,此刻已经埋至王墨的胸口。
沙坑下的地下水被引流出去后,下面出现了断层,王墨连同整个沙坑都突然往下陷去了好几尺。
经过这一夜的煎熬,他早已坚持到了极致。
这一刻,在生与死之间,他似乎更向往永生的解脱。
你这一辈子,可还有什么遗憾?萧白喝了口水问道。
王墨已说不出话来,甚至连抬眸看萧白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我可是说到做到,我挖了一夜的坑,手臂都要脱臼了,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有你好看。
萧白一挥手,便将手中水囊朝王墨脸上泼去。
王墨满脸的尘土被水冲刷开来,萧白这才发现他的一张脸白得和死人没有分别了。
他在北河界狂飙肆掠的尘卷风中熬了一日,又在这千钧巨力的流沙里被埋了一夜,能活到现在。
早已是个奇迹了。
萧白不忍再朝他甩鞭子,便道:流沙已经停止滚落了,最多再有小半日,我就将你掏出来了。
想想你爹。
想想你娘,想想你喜欢的姑娘,想想那些你想做还没做成的事儿,也就熬过去了。
爹?那个贪得无厌唯利是图连儿子的女人都能卖掉的人?若非是他强娶了母亲。
母亲又怎会被常云霁那女人害死?若非他贪图权势做了崔平的帮凶,白家几十口人又怎会蒙冤九泉?自己与桐儿之间又怎会陷入如此困境?……若人能自己选择出身,自己最最不想的,就是当他的儿子!看见王墨眉心皱动,确认他还活着,萧白便蹲下身将手插入沙坑之中,确实感觉不到流沙滚动之后,他又试探着伸了一只腿进去,沙地实实的。
没有沉落的迹象。
他又围着王墨检查了一圈。
确认没有危险了。
便双膝跪地,开始清理掩埋王墨的黄沙了。
这一日,一直挖到烈日蒸蒸的午后。
萧白才气喘吁吁的将王墨从沙坑里拖出来。
一丢下王墨,他便也四仰八叉的躺在了地上。
累得挪不动手脚了。
头顶日头烈得像是下火一般,被晒得发烫的地面令萧白感觉自己像是煎锅里的一尾鱼。
喘息了一阵后,他再也躺不住,挣扎着站起来,猛一下跳进旁边那半坑渗出来的地下水中。
连头带脸的在水里浸泡了一阵,觉得浑身清爽一些了,他才翻爬起来,将王墨拖到骆驼身下的那一小片阴影里,接连灌了几水囊地下水泼洒到他身上,又搬开下颌朝他口中挤了几口。
这期间,王墨一直眼眸紧闭,挤进口中的水很快便顺着口角流走了。
若非是见他胸壁间或还有起伏,真让人觉得这是一具死尸。
萧白用力掐了他的人中、河谷穴,他依然毫无知觉。
萧白只得拿过那把刨沙刨得满是缺口的刀子,一拧眉猛一把扎进了王墨的手心。
剧痛之下,王墨倏忽睁开了眼眸。
他费力抬首,瞥着自己鲜血长流的掌心,不解问道:萧兄这是?以为你死了,正动手解尸泄恨呢。
萧白一抬手,那钝刀子便又嗤一声从他掌心拔了出来。
王墨痛得眉心一跳,嘴角歪斜。
既然你还活着,那我就放你一马。
萧白卷了自己的黑袍擦拭刀上的血迹,发现钝口的刀沿上还带着几丝肉,不由得皱了皱眉。
多谢萧兄救命之恩。
王墨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终究没有力气,只得微微抬首致谢。
不必致谢。
指不定哪日我就要你还命呢。
王墨愣了愣,随即道:能否请萧兄扶我一把?你现在这样子,先躺着休息一阵。
萧白有些不忍道。
我被埋了许久,下身血脉只怕早就淤积不通了,这般躺着会要命的。
萧白便上前将他扶坐起来。
王墨缓缓勾下身子,掀开外袍卷起裤管,这才发现一双腿不但发青发紫,还肿得发亮,活像被水淹死的人。
泥沙挤压着,这腿怎么还会肿?萧白有些吃惊。
麻烦萧兄将刀子借我一用。
萧白愣愣将刀子递给他,王墨接过后便朝肿胀的小腿上划去,淡红的血迹便沿着颤抖的刀尖一路流淌。
萧白看得有些发憷:你,你这是做什么?要锯腿也不是这么个锯法啊?必须切开减压,再肿下去肌肉坏死了,这腿就废了。
王墨脸色发白,额头汗水涔涔,却咬紧嘴唇,又抖着手在小腿另一侧划拉开一道尺许长的血口子来。
你都痛成这模样了,歇一下吧?王墨摇头喘息道:这双腿早就没知觉了,我是使不上气力,能否请萧兄助我一臂之力?救人都救到这程度了,萧白也只得接过刀子,按照王墨的吩咐,在他双腿上划拉开数道血口子。
王墨也没歇着,取下乌木髻中的毫针,在双腿几个重要穴位下针。
把自己一双腿折腾到血肉斑驳,他才喘息着停歇下来。
萧白从骆驼的背囊中取出一块油毡,用绳索系了两角绑在驼鞍上后,将油毡平展铺开在了沙地上。
这日头这般烈,要一直呆在这里,我们不被晒死,只怕也要被热死。
我讨厌和男人同骑马驼,你就躺这上面享受享受沙地雪橇。
多谢萧兄。
王墨很清楚,自己这般模样,要在骆驼上根本坐不稳。
要让个男人一路搂抱着同骑,他自己也恶心得紧。
沙地炙热,萧白铺了三层厚厚的毡子,将王墨拖上去后,又用绳子将他缠腰绑了一圈栓在驼鞍上,感觉固定牢实了,他才翻身上了骆驼,拖着他往昆仑方向出发。
第一七零章 沙海村落走出那片移动沙海,就隐隐有一抹黛青在视野尽头若隐若现。
奎叔指着那道看不分明的线条道:石公子,那就是昆仑山脉,我们再有几日就到了。
石拓皱眉道:都能看见了,怎么还要几日?沙漠上可不就是这样,眼睛永远比腿快。
也歇息好一阵了,我们出发吧?好。
石拓转身去营地叫众人收拾东西,便见疏桐一人立在营地后面,怔怔望着来路。
白姑娘,再有几日,我们就走出沙海了。
石拓上前轻声道。
疏桐抬袖抹了一把眼眶,尴尬道:这风好大,沙子迷了眼。
此时的沙海一片静寂,哪来的风?自王墨身陷沙坑那日起,她就变得沉默寡言了。
白日骑在骆驼上赶路看着尚且还好,晚上却有好几次在梦中哭醒。
她的悲伤难过,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以前,他听她说王墨利用她,甚至不惜在她身上下毒控制。
他以为她对他是怀恨在心的,所以才不惜一掷千金替她赎身,助她脱离苦海。
如今看来,她和他的关系,并非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一日夫妻百日恩。
她要多久才能忘记他?石拓有些心痛,却又无能为力。
他看着她仍旧有些发红的眼圈,愣了愣道:奎叔说趁着这阵风平沙静,大家再赶一程。
疏桐抿唇道:石公子,我们还是要去寻找西夜国么?白姑娘想放弃了?我们手中只有看不懂的吐火罗铭文和你的皇宫地图,究竟如何进入西夜国全无头绪。
西北之行。
是王墨强行要她来的。
起初,她多少还因父母曾经游历过这片土地而心怀向往,在看惯了大漠风光,拜会过父亲的结义兄弟后。
余下的路程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让这笔宝藏落入王墨和成都王之手。
如今,王墨走了,他所知道的进入西夜国的隐秘道路也和他一道埋入了大漠深处。
再西行寻宝。
已是兴味索然的无聊之旅了。
白姑娘,实不相瞒,此次来大漠,我必须要寻到宝藏才能返回洛阳。
疏桐有些诧异,在敦煌城外重逢时,他说自己家道中落,能找到宝藏是一桩机遇。
为何此刻听来,却是别有深意?石拓顿了顿,便将实情说了出来:我离开洛阳前。
父亲就被司马伦一党控制了。
却不知他们是从哪里知道了宝藏的秘密。
孙秀给我的条件是:我找到宝藏。
他便放了我父亲。
疏桐不由怔住。
孙秀能知道宝藏的秘密,不正是因为自己算计王墨时,让云罗急鞭快马传回去的么?却没料到最终竟把石拓给卷了进来。
想来惭愧。
这些年在父亲的羽护下,我除了吟诗弹琴神游物外。
落得个‘优渥公子’的晃荡名号外,从不曾为父亲尽过一分孝心,为家里分担过一丝烦忧。
如今,父亲蒙难,家门倾颓,我若再不担起为人子嗣的责任,则无异于禽兽,有何颜面行走人世……一向清高孤傲的石拓,何曾用过这样的口吻说话?疏桐只觉得心情异常沉重。
王墨寻宝,是为成都王司马颖争霸天下筹集财资;石拓寻宝,是为从赵王司马伦手中救出父亲。
两相比较,疏桐自然更加理解和同情石拓的一片孝心。
寻思之后,疏桐便坚定了要帮石拓寻找宝藏的决心。
她转首望向天边那抹黛青的山痕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加快些行程。
早日寻得宝藏,早日救出伯父。
多谢白姑娘体谅。
石拓朝疏桐拱手施礼。
疏桐忙摇头道:石公子何须如此?一直以来,我欠你良多,尚不知如何偿还。
恰好我懂一些于阗语,往后这一路上若能用得上,我自当竭尽全力。
石拓点头道:那就有劳白姑娘了。
驼队再次启程。
经历过了尘卷风和移动沙海这样艰难的挑战后,剩下的路途相对来说就轻松得多了。
越往昆仑山脉走,四周的环境就变化越大。
从寸草不生一片澄黄的沙海中,慢慢便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绿意。
五日后的傍晚,驼队来到了沙海边缘的一个村落。
村子位于一座沙山后的沟洼之中,有一线细细的水流从村中蜿蜒流向沙海,前行几里之后便不见了影踪。
河道两岸绿草茵茵,走近了便发现那是一株株伏地生长的复活草。
这是一种干旱枯死遇水重生的神奇野草,村里人都将这草视为神的仆人莫尔,但凡外出远行的人都会在骆驼的背囊中装上几株,在途中遇到有水源的地方,便将复活草种下,象征着播散希望和祈祷奇迹。
打听之后,才知道这个村子叫做比亚玛。
比亚玛是于阗语中复活的意思,大概是想说从沙海中长途跋涉而来的人,只有走到了这里,才算真正的活了出来。
奎叔虽是个懂得沙漠脾性的好向导,却对于阗赛语不甚了解。
除了会问路、求宿、进食等几个简单的词语外,一句连贯的话也抖不出来。
驼队中原来也是有专门的翻译向导的,可惜在北河界被流沙卷裹了去。
这一队人马里,真正懂得于阗塞语的,就只有疏桐了。
驼队在村里住下后,为打探消息,疏桐便与客栈里负责炊饮的老阿米(老妈妈)交谈起来。
起初,疏桐很难听懂老阿米的话,感觉她的发音和权叔教的发音不太一样。
在经过从天气到驼马的一番拉家常后,疏桐才慢慢的适应了老阿米的发音。
或许是平日里过往的旅客少,这位老阿米闷得太久,好不容易有人找她说话,她便从隔壁铁匠家媳妇被玉石贩子拐走,一路说到去年干旱家里死了九匹骆驼,絮絮叨叨个没完。
疏桐也不着急,守着火堆一边看她烤囊饼,一边听她慢条斯理的讲述。
眼看着十几个囊饼被火炭烤得焦黄酥脆了,疏桐才见插着提出自己的问题。
这个村子是三十年前从昆仑北边山麓一路逐水迁居过来的。
村子里现今有九户人家,人口统共不过六十四五。
因靠沙漠太近,无法种植和狩猎,村里人主要是靠给过往的玉石商人提供引路、护送等活计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