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辰捏着手里的丝巾, 表情有些怔然,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管理员Z的嘴一张一合:你的表情,很有趣。
这么多年来, 我见过很多人,你不是最强大的那个, 不是意志力最坚定那个,更不是人性光辉最耀眼的那个……Z慢条斯理地用餐刀,在餐盘上划了一下,就连作为食物,也只是刚好及格。
但你还是来到了我的面前。
他们想要屠神。
有些是像你老师那样,因为无知而狂妄;有些呢, 则是被命运裹挟着推到了我的跟前,就像那个叛徒面试官。
叉子狠狠的刺进肉里。
盘子里已经煮熟的肉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管理员Z道:可惜,人, 是有限的。
而我, 是无限的。
司辰的盘子里是没有食物的,所以他只是平静地回答:可我依然到了你面前,说明你也不过如此。
他挑起眉,语气称得上挑衅:如果您真的有那样的伟大,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是不想吗?管理员Z没有正常人的五官, 这代表着更难从它的身上感觉到情绪。
管理员Z的语气意味深长:为什么不杀你?你以为自己是跳出猪圈的猪, 实际上只是从陆地被投向水里的鱼……司辰仔细地思考着这句话的含义。
猪和猪圈的隐喻,他已经从宋白嘴里听到过很多次。
而陆地和鱼,只能让他想起那个名为《进化》的游戏。
管理员Z在此时打断了他的思路:你相信命运吗?司辰不用思考就给出了答案:不信。
管理员Z摸了摸下巴:那好吧, 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是我放你走。
嗯, 也就是放你回到花元市。
就算没办法完成第三轮面试,你也可以凭本事带走司渊。
你现在9级,幼儿园里的东西拦不住你。
我们互不干扰。
第二,拿出所有筹码。
和我玩最后一个游戏。
Z摊开手。
纤长的手指柔软无比,像是水母的丝带。
这是我的筹码。
他的手里出现了1枚硬币大小的筹码。
和心灵之家用于购物的硬币不同,这个硬币是半透明的,如同琥珀,里面封着一把钥匙。
硬币上刻着一串数字:300。
现在,来看看你的。
司辰在此刻感觉到了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他恍惚见看见了一只巨大的眼眸。
漆黑的虚空里,巨眼缓缓睁开,凝视着司辰,秩序的镣铐不断收紧,变成烧火的烙铁,印在眼球之上。
于是碧蓝的眼珠骤然变得血红,缓缓流出一行血泪。
他的意识体被抓了起来,就像是卖家到市场挑选小猫,粗糙的大手摸过了身体的每一个位置,用来检查身上的软毛是否有瑕疵。
司辰的身体控制不住的轻颤。
他好像回到了惊恐发作的时候,全身都是冷汗,心脏抽痛似的疼。
这段审视其实只有短短几秒。
天上凭空掉下了几枚硬币,落在了司辰的餐盘中。
第一枚筹码里有条黑色的细线,蜿蜒盘踞着,像是长绒毛的蚯蚓。
管理员Z道:这是你的孩子。
价值100。
圆形琥珀上,出现一行数字。
是凹陷下去的100。
*司渊来到了门外。
江川的天很黑,看上去是日暮。
昼夜交接,月亮和太阳同时出现在天上,星子闪烁着萎靡的光。
观星画上的场景变成了现实。
司渊已经感受到了妈妈的气息。
地上,血红的脉络蔓延着,像是搏动的血管。
司辰不存在,又无处不在。
司渊抬头,看见了头顶那个大球。
他想起了司辰第一次教他认字时,书上写的那些话。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司辰托举起了太阳。
这一切好像有意义,又好像没有。
因为除了躲进地底冷冻舱极少数人,江川早就没了活人。
但这个折叠区外,还有无数人正惴惴不安的活着。
管理员Z变成的球,自然是很沉的。
宋白拼尽全力,也只是让这个球裹上了一层巧克力脆皮,延缓了它的坠落,顺便降低了杀伤力。
而从地面长出的红色天柱也同样顽强,同样摇摇欲坠。
一条红色的小触手缠住了他的脚踝,无意识,但是亲昵地蹭了蹭。
长生渊不太懂心疼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司渊只是觉得自己鼻子酸酸的,一呼吸还能吐出几个泡泡。
他走进这片深红的大地中,像是沉入了海底;也像孩子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中。
*第二枚硬币从天而降,里面封着一把天青。
管理员Z说:这个,是你的丈夫。
大的那个150,小的那个20。
这枚硬币的数值是170。
*物证技术学里有个理论,叫做物质交换原理。
这个理论认为,犯罪的过程是一个物质交换的过程。
因为想要作案,就会有案发地点,案发时间,和各种各样的东西接触,然后留下痕迹。
Z当然不是罪犯;但他透过司辰,自认为很小心的看了图灵一眼。
图灵捕捉到了这个异常数据。
他躺在神经接入中枢设备里,浸泡在营养液中。
不会闭眼,没有心跳,甚至不会呼吸。
如果不是周围的矩阵正在飞速运转,他看上去和某种意义上的死人没有区别。
营养液是为了防止这具碳基生命体枯萎。
图灵已经保持这样的状态很久了。
但发现异常数据的瞬间,他并不激动,只是选择了标记,然后开始入侵。
就像是之前的无数次尝试一样。
人会有情绪,会发疯,会丧失斗志,机械不会。
和被动的进化不一样。
图灵,或者说超级智械的出现,本来就是人类一次勇敢的尝试。
他不诞生于任何天灾,而是诞生在人类自己的手上。
从前是高维入侵。
这次是低维主动走向高维。
*第三枚硬币掉下来时,碎成了一片片的硬糖。
它砸在盘子里,粉身碎骨。
管理员Z道:这是你的老师。
唔,已经不值钱了,真可惜。
司辰抬起了手,把散落的硬糖片拢在一起。
硬糖已经半融化了,红色的糖浆沾在司辰的手上,很黏腻,却不是糖浆那种黏腻。
是放久了的血液一样的质感。
这个动作很简单,但司辰的额头却渗透出了一层汗。
管理员Z略感意外,因为他没想到司辰居然还能动。
Z的语气有些玩味:加起来270,还差一点。
不过也够了。
我不计较那差的30。
你不相信命运,那这个游戏就叫命运之轮。
在塔罗牌里,命运之轮这张牌的编号为X。
白色的长餐桌上,凭空出现了一个横躺着的轮/盘,有点像是自动旋转桌。
规则很简单,玩过超市的大转轮吗?纯白的轮/盘上,出现了一条细线。
下一秒,被分为了黑白两色。
黑的那面朝着司辰,白的那面朝着管理员Z。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白的那一面占据的面积会更大一些。
那是因为管理员Z的筹码比司辰贵30。
由机器启动转盘,如果最后,指针停在白色区域,就是我赢。
停在黑色区域,就是你赢。
我们赌上差不多等值的筹码。
赢的人,能拿走所有筹码。
互不干扰,说着好听,其实就是妥协;把头埋在沙子里装鸵鸟。
司辰回去以后,也许可以安度余生;也许会再度面临管理员Z的降临。
而下次Z出现的时候;可没有一个宋白能顶在前方。
司辰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冷笑的。
事实上,他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你不是已经输了吗?管理员Z的面子有些挂不住。
在《谁是大胃王》这个游戏里,它的确输给了司辰。
但它认为,这是食物串通玩家一起作弊。
但很快,Z恢复了从容:谁让我是庄家呢。
如果你不服气,也可以制定游戏规则。
你为什么不呢,是不能吗?同样的话术被抛给了司辰。
这个选择其实很残忍。
司辰直接离开,宋白、面试官,还有许多人都等于白死了。
但管理员Z化身的那轮太阳,还会留在江川。
结界短时间内不会破,按照之前几个S级折叠区的规律,也许司辰还活着的时候都不会有意外。
最后,牺牲的只有江川那些人。
司辰可以怯弱但是平凡且幸福的活着。
而如果选择继续游戏,看起来概率为1/2的比赛,未必有想象中公平。
输掉的筹码是什么下场,想都不用想。
如果是自己也就算了,可这些筹码代表的是别人。
有极大的概率,他会害死季楚尧和司渊。
一想到这个结果,司辰就控制不住心里冒起的寒意。
他不是六亲不认、只看得到自己的人,相反,他格外在乎这点温度。
是拿在乎的人的性命,去奋力一搏,赌微弱的胜利?还是忽略过去的牺牲,忘掉伤痛,就此离去?司辰清楚,哪怕他选择离去,管理员Z肯定会再次降临。
管理员Z询问:你选那一条路呢?很遗憾的告诉你,不管你在想什么,这里都没有第三个方案。
我们能在这僵持这么久,还多亏你那个老师。
哪一条路,都不是司辰愿意选择的路。
但Z显然是不着急的,他低头,开始吃盘子里的牛排。
牛排只有三分熟,切出来的肉是粉红色的,脂肪只有表面带着略微的焦褐色。
肉的臭味大多都来自于脂肪。
如果没做好腌制,这种肉往往有些腥臭。
但鉴于大多数高维生物的味觉都和正常人不同。
这个程度的腥味刚刚好。
3分钟后,管理员Z吃完了盘子里的食物。
他用餐布擦了擦嘴,然后静静望向了司辰。
这対司辰来说,是极其漫长又短暂的三分钟。
这个游戏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只看司辰能接受什么样的结果。
他张开口,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继续。
这两个字很沙哑。
上了赌桌的人,没有一个人愿意空着手走。
噢,Z来了兴致,你的确很勇敢。
选择继续游戏,是所有死路里唯一的生路。
尽管这个生路的可行性也极其渺茫。
Z轻笑了一声:我收回之前的话,我在你身上同样看见了……光在闪耀着。
那我们——突然,咚咚,不远处传来了敲门声。
门外的声音听上去很有礼貌:打扰了,服务员,上菜。
管理员Z的动作一顿。
这件事显然在他的预料之外。
左侧,空白的墙上凭空出现了一扇门。
Z死死盯住了门口,握住刀叉的手略微用力。
大门自下而上拉开。
司辰首先注意到的是门外的景色,是连光都没办法穿透的漆黑。
随后,他的视线在落在了来人上。
白裙子这次没穿白裙子,他穿着马甲制服,嘴角带着笑意。
他胸口别着的工牌上,只写了一个字母。
X。
X推着白色的餐车,缓缓走了进来。
房间里不仅有脚步声,还有铁链的声音。
司辰的目光往下移,X的脚踝处扣着一个连着铁链的金属环。
这辆餐车质感像是象牙,上面镂刻着花纹。
铺着蕾丝布,看上去奢侈而精致。
唯一有些格格不入的,是餐车扶手处挂着的棉花娃娃,用绳子系着脖子,穿着一条白裙子,在半空微微摇晃。
餐车上摆着一个用圆盖遮住的陶瓷盘。
X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餐厅内格外明显,像是富有节奏的踢踏舞。
门在他身后关上。
他来到了司辰身边:您好,客人。
这是您点的菜。
X带着白手套,四平八稳地把餐盘放在了司辰的面前。
食物的香气从餐盘边缘处溢了出来。
像是发酵到极致的果子,现在是甜香,但多一点都会变成腐烂的酸臭。
他揭开餐盘。
餐盘里,是一条烤熟的小白狗。
嘴里塞着一个大大的果子,长长的尾巴被揪成了标准的螺旋状。
洒在白狗上的酱汁是清亮的红色。
管理员Z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愤怒:X!管理员X嘴角微笑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好久不见。
你的脾气变差了。
为什么,是因为变弱了吗?司辰眼前的景色开始闪烁,场景一会是现实世界,一会像是像素游戏。
他没忍住抬头,摁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想缓解这股突如其来的眩晕。
Z: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X: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
Z:你来做什么?X:既然是比赛,怎么能缺少裁判。
还是说,你接受不了任何输掉的可能,想作弊?眩晕结束。
司辰放下手,他的指间全是冷汗。
管理员Z依然坐在対面,只是坐姿变得很是端庄而肃穆。
它长久地凝视着X。
X抬起手,理了理胸口的蝴蝶结领带。
Z冷哼了一声:你还是虚伪的让我恶心。
管理员X微微一笑:谢谢。
不过,我觉得这个游戏的筹码还不够。
管理员X摘下了手套。
他站在了司辰身侧,下一秒,手指直接没入了司辰的体内。
没有血。
但是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的手刺进自己的胸腔位置,依然有些说不出的悚然。
不过司辰没有躲。
他不信任管理员Z,却可以信任白裙子。
X从他的胸口处,拖拽出一枚筹码。
这枚硬币比其他的硬币都大,里面封着的,是一个拇指大的、穿白裙子的棉花娃娃。
并且,和其他数值都不同。
这枚筹码上的面值,写的是0.5x。
带着血的筹码被丢进了奖池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气氛一时变得格外寂静。
Z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司辰在之前杀过很多只白狗,当白狗兴奋,并且准备开始发动狩猎时,就会从两个芝麻点一样大的鼻腔里发出这种喘息声。
X拉出一张椅子,坐在了轮/盘边:这可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
要赌吗?管理员Z粗壮的喘息声逐渐停下,显然是在思索着什么。
如果游戏桌上,一方输了倾家荡产,一方输了不痛不痒,这个游戏显然是不公平的。
有时候,人表现的淡然,只是因为不屑。
X开出了一个让Z很难拒绝的价格。
因为这个筹码的出现,转盘上的黑白二色又开始改变。
整个转盘几乎全被黑色占据。
留给管理员Z的白色部分,圆心角不超过3°。
更何况,Z很清楚转盘游戏会怎么运作。
在这种情况下,管理员Z想赢的概率和买彩票中头奖差不多。
司辰终于感觉自己有了点食欲。
他用餐刀切开了面前的人犬,尝了一块最嫩的腹肉。
白狗的腹腔里塞满了香料和内馅儿,肉里带着清新的果香,油都烤成了汁水,咬下去满口生津。
他的胃里有了股妥帖的暖意。
之前在游戏里的食物,吃起来就完全没有感觉,不像是吃饭,像是打卡做任务。
司辰吃的都快哭出来。
不仅是因为食物好吃,更是因为精神上的放松。
白狗看上去不大,营养价值却很高。
司辰只吃了四分之一,就已经饱了。
之前消耗的能量终于得到了补充。
表现在现实里,就是有些干枯的菌丝重新变得饱满,焕发出无限生机。
终于,管理员Z动了起来。
它长开了脸上的那张大嘴,把胳膊伸了进去。
长长的手臂在胃里翻找着,很快,Z摸出来了一枚金灿灿的硬币。
硬币里封着一条白狗,背面写着面额。
0.5z。
当这枚硬币被加入奖池后,黑白两色变得格外平均。
几乎看不出任何差异。
取出这枚筹码対管理员Z来说并不容易。
它的气息变得虚弱了不少:最后一个问题,我和他之间的输赢,対你又有什么好处?你就这么相信他能赢过我?可能因为……X的目光落在了司辰脸上,当初,我答应过会保护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错别字2022年8月11日 21:4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