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殿静寂。
端端正正地候在殿内,眼前袅袅萦绕着烧香的烟气。
章栗站得笔直,垂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发一言。
谢书见惯了她聒噪的样子,还以为她会喋喋不休地为自己脱罪。
然而,她的反应却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略有些诧异,谢书撩一撩衣袍,正视着前方。
来人没让他们等太久。
很快,一个纤细的身影便出现在殿门,娉娉婷婷地往正中走。
章栗听脚步声回头,认出了来人。
这是跟她一班的另外一个孟婆,名叫柳霓。
她模样生的好,在一众孟婆中,也算得上出挑。
因此,章栗对她有些印象。
风姿绰约地走近两人,柳霓斜睨了一眼章栗,径直站到了两人中央,隔开谢书与她。
轻哼一声,她微屈双膝,拜了拜迟来的罪。
章栗本没有非要跟谢书并排站的意思。
但被她这样故意挤开,也有些莫名其妙。
阎罗见三人来齐,也不啰嗦,开口直奔主题。
孟婆阿栗。
——在。
章栗收了心思,连忙答应。
据柳霓所说,你玩忽职守。
不仅早退晚到,还故意拖慢魂魄转世速度。
阎罗语调平淡,听不出一丝情绪,可确有此事?列举的这些罪状都在章栗的预料之中。
章栗早已想好说辞,不慌不忙地开口,回阎王爷,这里面也许有点误会。
什么误会,你但说无妨。
阎罗挥一挥大手,示意她说。
我今日因精神不济,身乏体弱,才提前了一些离开奈何桥。
但是,并未超出半炷香时间。
地府有规定,半柱香时间内,若有急事,可以提前离开。
U在她刚到这个世界时简要介绍过地府的设定,所以章栗还记得,正好用来钻空子:但即使如此,今早我也是按时上任,并无晚到一说。
大家都已成鬼,还会有身乏体弱的时候?不等章栗继续,柳霓掩嘴一笑,轻声嘲道。
谢书闻言也偏头看了章栗一眼,却并不说话。
……至于拖慢速度,更是无稽之谈。
章栗不理会柳霓的抢白,继续胡说八道,地府的众位都知现任阎王心慈宽和,推崇仁治,我不过是追随阎王爷的脚步罢了。
知道柳霓又要反驳她,章栗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赶紧接着编造着理由:虽然寿归正寝的魂魄占多数,但也有冤沉难雪、死不瞑目的。
阿栗新官上任,比不得柳霓前辈心如古井,能熟视无睹。
每每遇见这样的魂魄,我总是想听他述完前世,让他发泄一番,再请他了无怨恨地上路。
顿了顿缓一口气,章栗抬起头看向阎罗,眼中满满地都是真情实感。
她接着说:我相信,体恤民心的阎王爷必能明白我的用意。
如果这样的行为不合规矩,我从下一次起改正就是。
但我保证,绝无玩忽职守之心。
章栗字字铿锵,颇有感染力。
因为这话半是找借口,半是真心,因此一番话有鼻子有眼,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再加上,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疯狂恭维了阎罗一波,看得出来,他还是有几分受用的。
但阎罗也不是傻子,判事自然要公平公正。
没急着下结论,他接着问谢书:谢书,听柳霓说你常与阿栗打交道。
在你看来,阿栗所言属实么?闻言,谢书往前走一步,礼了一礼,说:回阎王爷,谢书只说自己所见。
阿栗临桥递汤时,的确是要先听亡魂们说生平,再给他们奉汤,速度慢于其他孟婆。
今天她离开得也早,但并未提前超过半柱香。
至于晚到,我并不清楚。
谢书作为黑白无常之中的翘楚,是有名的一丝不苟、雷厉风行。
他从不偷奸耍滑,说的话很有分量,阎罗也信任他。
所以,他的话还是有参考价值的。
倒是章栗知道谢书一直不喜她,心想他必定会依着柳霓之言让她尝点苦头。
却没料到他只是客观地陈述了一番事实,并没说什么不利她的言辞。
心底微微一动,章栗抬眼悄悄看了一眼谢书,却正好撞上谢书也在看她。
两人视线撞上的下一秒,立马又触电般地分开。
看我干嘛。
章栗腹诽道,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脚尖。
站在正中的柳霓全然不觉身旁两个人的小动作。
只听这趋势,甚有要宽恕章栗的意思,自然有些着急。
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柳霓说道:但她经手人头少和早退的事儿,的确是事实。
方才她的长篇大论,可信度有多少,也还有待商榷。
说的也有道理,但是……阎罗看了看一脸真诚的章栗,沉吟片刻,心里有了决断。
扬一扬衣袖,他沉声道:的确,这样是拖慢了地府投胎的效率,原本该罚。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但经阿栗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本殿,是该有人听冤魂们讲讲。
不然,这些冤魂的怨气无处发泄,导致它们都不想转世,全都滞留在地府,也不好。
不如这样,以后就由阿栗来专门听他们陈情述冤,顺便开导。
其余人不得效仿,以免有人钻空子偷懒。
三人俱是一惊,齐刷刷地抬头。
反应最大的是柳霓。
虽看得出她在努力控制表情,但那强行维持的脸已经有些崩坏了。
怎么这么一检举,反而让阎王爷为她专门安排了个差事?这差事听起来,好像也算不上惩罚啊?这跟想象的不一样啊!忍下心中翻涌的不忿,柳霓朗声道:阎王大人,虽说如此,但若丝毫不罚,恐怕也会引起歪风邪气。
大家都学她标新立异地做事,只为博个眼球或是变相偷懒,也不利于管理。
你说的是。
阎罗点了点头,本殿也想到了。
所以阿栗,你从今日开始,下工后就去帮忙熬制孟婆汤到子时,熬个三天,象征性惩罚一下。
如有人想学你标新立异,却没做出什么实际效益,那么必定重罚。
这意思,便是要为章栗开个先河,又不让她轻易地有后来者了。
章栗在心底偷笑。
熬三天孟婆汤,听起来就不是繁琐的差事,顶多算从幕前调到幕后。
对她而言,这并没什么差别。
又想到所谓的换差事,竟然是让她听冤魂诉苦,简直求之不得。
这些天,她也说了,最大的乐趣就是听这些凡人琐事,比以前在现实世界看娱乐八卦还好玩。
被人举报还意外地得偿所愿,当真是乐不可支。
自觉解决得很完美,阎罗三言两语后便让他们退下。
章栗听言,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迈,步履轻快地跑出了殿外。
她一溜烟就跑不见了影,只剩下两人留在殿内。
有意思的是,两人的表情一个天一个地,端得是截然不同。
背着手,表情古井无波的,自然是谢书:而他身旁细眉紧蹙,满脸不甘,咬牙切齿地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柳霓。
真不知阎王爷怎么想的!柳霓跟着谢书走出大殿,边走边抱怨。
明眼人都能看出,那阿栗分明就是偷懒。
可阎王爷竟然给她换了个特别差事,根本算不上惩罚,显然是糊涂了。
你说是吧,谢书?她转头看谢书,却对上他冷淡而凌厉的眼神,不觉一凛。
谢书瞥了她一眼,言语中已染上些许寒意:阎王爷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况且方才阿栗的话,也有令人信服之处。
你又怎能随意诋毁阎王?这才突然想起谢书最为敬重现任阎罗,几乎容不得人说他不好。
心知说错了话,柳霓猛地收声,委屈却在心头拥堵起来。
她弹劾阿栗,左不过是一直看不惯她与总是高高在上、不近人烟的谢书能如此亲近。
虽然两人关系也不好,常常只是拌嘴,但阿栗没来时,又有谁见过谢书拌嘴的样子。
柳霓想,还是那阿栗太嚣张,才引得谢书全然不若往常。
不然,哪轮得到她来与谢书搭话。
今日正好抓到章栗早退,柳霓便想借题发挥。
她想着,这样既能罚她一罚,让她长个记性,收敛些锋芒;又能留个严谨的形象给谢书看,攒点好感。
可这么一来,竟是两种心思都泡了黄泉水。
眼下,别说好印象,不因为说错话而遭谢书讨厌就万幸了。
四个字,弄巧成拙。
又恼悔又怨恨,柳霓只得打碎牙齿往肚里咽,憋着怒气回去了。
这一边,章栗左右打听,蹦蹦跳跳地到了熬汤的地方。
熬汤人已收到了阎罗的旨意,见她前来,便使唤她随鬼差去采集原料。
章栗觉得新鲜,背了个背筐,也不跟着大部队,知道孟婆汤的原料有彼岸花叶,便自己寻了个空往那边去了。
来到黄泉路,又见到两旁一望无际的彼岸花田。
那漫山遍野的红,层层叠叠地让人花眼。
章栗没什么顾忌,拿着刀就跳进花田,游走在红色花瀑间,边玩边采。
采了约莫一个时辰,感觉有些累,章栗就慢下了脚步。
而这一慢,便看得前边花丛站了个人,寂寥的背影在花丛间隐隐约约,颇有些眼熟。
真是巧了,章栗心想。
那人,正是那日被赶走的赵阿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