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郊外。
平南王取下挂着的酒囊, 打开闻了闻味儿,仰头灌下一口,转头四处看了看,大声质问道:世子呢?怎一转身, 人又不见了?!这两年,老王爷年纪大了, 加上有次战场上耳朵受伤, 导致有点耳背,说起话来声若洪钟, 周围的人都恨不能随身带个耳塞。
骑在马上的一人趁他不注意,揉了揉耳朵,这才回道:王爷, 世子爷说请您先行一步,他稍后会追上来。
平南王重重哼了声: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他忽然皱起眉, 指着一个方向,问道:这是——随从答道:从这里过去,是通向皇陵的路。
平南王一怔,放下手。
侍从们松一口气, 以为耳朵终于不用饱受折磨了。
谁知就在这时,平南王又大喝一声:给老子把他捉回来!小兔崽子,一出南境就跟长了四条腿, 到处乱跑——就算长了八条腿,老子也全给打折了!几句话震耳欲聋,树上的鸟儿纷纷扑腾着翅膀飞起, 惊叫一声向天边去。
几里外。
双寿蓦地拉住缰绳,回头:世子爷,我好像听到老王爷的声音了。
他前方一名锦袍男子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前行,闻言头也不抬:双寿,你耳朵也不灵了,回头叫大夫治一治。
双寿争辩道:我真听见了。
平南王世子低笑一声,这才回头,慵懒扫他一眼:我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双寿只能叹气:是。
平南王世子停住,潇洒地从马上下来,遥遥望向皇陵所在地,隔着一重山,许久许久无言。
又过了一会,他解下酒壶,将壶中清酒浇在地上,叹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一杯酒敬姑娘,当年你我于千百人中的一眼,我便知我们心意相通,可惜,可惜……你若随我回南境,断不至于青山埋芳魂。
双寿看着他家公子,也是无语:世子爷,您怎么又提这回事了?老王爷说您脑子里全是浆糊,拎不清的,当年先皇后看的不是您,是您身后的燕王。
平南王世子淡淡道:双寿。
双寿应道:小的在。
平南王世子语气温和,便如轻风细雨:父王说什么不重要,你只要知道——他斜睨过去:你不想脑袋拧下来灌上浆糊,最好闭紧你的嘴。
双寿立马住口,只立在一边。
平南王世子又往地上倒酒,慢慢道:这第二杯,敬先皇。
他望着清澈的酒液缓缓渗入泥地中,目光恬淡:昔日你害我好惨,也算给我上了宝贵的一课,知人知面不知心,最是难防小人心。
双寿心中倾诉欲强烈,很想发表意见,然而念及世子爷的威胁,还是选择闭嘴。
当年,因为那事,曾经的燕王,如今金銮殿上的圣上,在比武场上吊打了世子爷,曾经的太子,如今作古的先帝,又在老王爷面前阴了世子爷一道,以至于回到南境后,老王爷逼着世子爷顶着烈日曝晒、打着赤膊,锻炼男子汉气概,一个夏天下来,差点黑成妈不认的炭块。
平南王世子塞住酒壶,放了回去,淡然道:前尘已过,恩怨两消。
你险些毁我一身皮肉,万万没想到,我又养了回来。
双寿终于忍不住发言:世子爷,您是说您借养伤躺在床上,死活不出门,一个月能养好的伤,足足躺了大半年,然后被老王爷发现了,一根鞭子打的你满院子上蹿下跳的事情吗?平南王世子面不改色,问道:双寿,你可知你日后是怎么死的?双寿脸一白:小的知错,世子爷开恩。
平南王世子淡淡道:舌头长的能打结了,绕在梁上吊死你算了。
双寿苦着脸:世子爷饶了小的吧,留小的一条命,小的这辈子只想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而还,那多光荣,可不想死的窝囊。
平南王世子便不理他了,远远眺望帝都,又回首向南,叹道:我这一生情路坎坷,和先皇后有缘无分,和金家小姐,未能结缘便天人永隔。
怨我多情风流魅力无穷,害佳人伤心,苍天惩罚我就好,为何要折磨她们呢?双寿站在他身后,暗暗地白他一眼。
平南王世子道:我看见了。
双寿一惊:世子爷好厉害,脑袋后面长了双眼睛。
他摸了摸鼻子,又道:世子爷,其实王妃都催了那么多次了……您身为平南王世子,如何能不成亲、不生子呢?上次,我听王妃私下和王爷说,孩子们一代不如一代,就没比得上王爷的。
平南王世子轻笑:那是母妃哄他开心的话,能作数么?双寿道:可——话没说完,远处马蹄声急奔而至,平南王老当益壮,一马当先,人未至,一条鞭子先甩了过来。
平南王世子闪身避开,叹口气,拍拍肩头落到的尘土:父王息怒,打坏了儿子的这张脸,面见皇上的时候,岂不尴尬?平南王冷笑:你无端端的,来这里作甚?还不快走!平南王世子又是一声轻叹:先帝和先皇后双双离世,儿子心中悲伤,进京前,先来祭拜一番,又有何错之有?平南王斥道:等进了帝都,这等话不可再提,尤其是在皇上面前,不准提先帝和江皇后,你听见了吗!平南王世子一笑:听见了,父王,您这么一吼,整座山头的人都听见了,没准皇上坐在养心殿都听见了。
平南王大怒,又是一鞭子甩过去,风声凌厉:反了你了!平南王世子再一次避开,转身上马,眉头一挑,意气飞扬:走罢!*江尚书府,书房。
三姑妈手里拿着条石榴红的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我难道不也是为了府上着想吗?哥哥!我知道嫂嫂是怎么冤枉我的,可我、可我真恨不得把心剖出来,让你们瞧瞧,我是那黑心的人吗?江尚书坐在书案后,手边的茶已经凉了,他眉目沉沉,道:宫里是有消息出来。
三姑妈心头一跳,问道:怎么说?江尚书平静道:太后说慈宁宫太清静,这事九成定了。
三姑妈惊喜不已,攥紧了帕子,暗自克制住欣喜,小心翼翼道:当年皇后娘娘在长华宫,时常传召五小姐进宫,陪伴在侧,太后想必也认得她……这回,五小姐定是要进宫的了?江尚书看了她一眼:谁进宫、谁陪太后解闷,这都是太后和皇上定夺的,你问我,我又问谁去?三姑妈脸色讪讪的,不肯死心:哥哥,珍儿如能和五小姐同去,以后有点什么,也多个照应不是?她又抹抹眼泪,委屈道:妹妹和你说句心底话,如果珍儿真能有出息,我自然跟着高兴,但是她也不会忘了你这个当舅舅的!她爹死的早,她能依靠的,唯有你啊。
江尚书不语。
三姑妈再接再厉劝道:这次入选的,肯定不止咱们一家的姑娘,外头多少人虎视眈眈呢……论年龄论品貌,难道不是珍儿跟着五小姐去最好?哥哥——江尚书抬起一手,有些不耐烦:行了,我心中有数,你让我静一静。
三姑妈还想再说,看见江尚书的脸色,只能忍住,先出去了。
江尚书端起茶盏,抿了口冷茶,还没放下,老赵在外头说道:老爷,夫人往这边来了。
江尚书顿时觉得心累,开门出去,见陈氏还隔着一段路,便吩咐道:你跟夫人说,张大人找我有事,我走了。
老赵苦着一张脸:老爷,这不好交代吧,夫人都看见您了。
江尚书心里憋着一口气,冷哼道:这一个一个的女人,当真比什么都烦,重话说不得,轻话当成耳旁风,动不动一哭二闹的,哼!他走回书房,老赵端上两杯热茶。
过了一会,陈氏走了进来:老爷,你有没有进宫——江尚书这话早听了八百遍,打断:我不跟你说了么,王公公透过风声,皇上下朝之后,这两日心情都很不错。
陈氏急道:皇上心情是好是坏,与我何干?你倒是打听晚晚的事呀!江尚书无奈至极,又不敢在夫人面前发作,只能耐着性子解释:王公公这意思,就是让咱们安心。
陈氏拧起眉,冷冷道:我不管,我只要一句话,晚晚到底有没有被逼殉葬——江尚书蓦地站了起来,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夫人,你少说两句吧!他见妻子别过身去,又赔着小心道:没有,没有,我以人格担保。
陈氏哼了声,斜他一眼:老爷你的人格,早在随便什么歪瓜裂枣狐媚子都往后院塞的时候,就已经没了!江尚书老脸一红,双手背在身后,也哼道:你再扯这些有的没的,趁早出去,少来烦我。
陈氏瞪着他。
江尚书又心软下来,道:宫里来了消息,太后会选几名世家贵女进宫,依我看,雪晴八成能入选,到时进宫一打听,不就什么都清楚了?总好过你在这里瞎猜。
陈氏心想也是,沉默片刻,挑了挑眉:方才我见你那好妹妹从书房出去……怎么,孟珍儿也要进宫?江尚书两手一摊:这都是太后定的,我能作什么主?陈氏凉凉道:孟珍儿的画像,老爷已经在着人准备了吧。
江尚书板起脸,转向另一边。
陈氏气不打一处来,跟着走了过去,抬手指着他:老爷,你当真以为我想送雪晴进宫?我巴不得太后不记得她,不选她!有晚晚在先,我早就看透了,心凉了,当上皇后又如何?天家无情!她眼圈微红,轻轻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声音微颤:当年圣祖皇帝选秀,李姐姐选上了,我落选了,当时我关在房里,整整哭了三天……可后来,有次进宫,李姐姐却说羡慕我,至少宫外自由自在,没那么多的规矩,更不用从天黑守到天亮,一个月也见不得几次夫君。
江尚书听这话顺耳,挺起胸膛,淡淡道:这些年来,你在后院作威作福,还不都由得你?你知足就好。
陈氏看他一眼,幽幽叹息:后来,我才发现,李姐姐错了,我也是一样的,从天黑守到天亮,看着后院的女人一个个多起来,只我不如姐姐——至少她的夫君是天子,圣祖爷仪表堂堂,而我呢?男人都是一样的风流,却没有同样的本事。
老爷再要纵欲下去,头发都要掉光了。
江尚书气到火冒三丈,抬手想打她,最终还是没下的了手,只用力点了点她脑袋,恨恨道:你闭嘴吧你!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下面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