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尚书府。
自从慈宁宫的懿旨下来, 定了江家两位姑娘进宫的时间,沉寂许久的尚书府,又开始忙碌起来。
为了显示他有多么重视这一恩典,江尚书特地请了一位年纪大了, 从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前来指点两位姑娘的规矩。
江雪晴从前是经常进宫陪伴长姐的, 对宫里的规矩至少有九成清楚, 但为了膈应孟珍儿,她还是每天一大早就去报道, 和孟珍儿一起听嬷嬷讲规矩。
孟珍儿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江雪晴处处压她一头,嬷嬷对江雪晴多有夸赞, 对她却很是不满,两相比较之下, 不禁心生凄凉。
这天早上,孟珍儿正穿过花园,往偏厅去,突然停住, 咬着下唇,默默地揉了揉自己的膝盖。
丫鬟雁儿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姑娘, 是不是腿上又疼了?这尤嬷嬷也真是的,把姑娘您当什么粗使的丫头呢,一会儿说您跪的姿势不对, 一会儿又说您走路轻佻,必须改——奴婢分明瞧着,您已经做的很不错了。
孟珍儿憋回泪意,轻声道:为了进宫,为了如愿,这点苦头,算的了什么。
雁儿满是不服气:可五小姐也没比您好多少,尤嬷嬷就夸她……还不是看她是养在夫人身边的江家女儿,您是外来的表小姐,刻意欺负您。
孟珍儿站了起来,双手攥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别说了。
话音刚落,假山那头飘来一道柔婉的声线:就是,自己让母亲死活求来的机会,连这一点点辛苦都熬不下去,那还进什么宫呢?在宫里,稍微行差踏错,那可就不止罚跪罚站了,往重了说……一名穿着水绿色裙子的少女走了过来,手往脖子上比了比,眨眨眼:脑袋都会搬家的。
雁儿看见江雪晴带着翠红过来,心里有点后怕,心虚地低头:……五、五小姐。
江雪晴看都不看她,只盯着脸色苍白的孟珍儿。
孟珍儿双拳握得骨节泛白,低垂眼睫,缓声道:五小姐说的对,从前有皇后娘娘在宫里,五小姐即便犯了什么错,也没人会计较。
如今皇后娘娘不在了,你我都是一样的。
江雪晴柳眉一挑:哦?这口气不小。
孟珍儿依旧低着头,掩去唇边的冷笑,低声说:五小姐讨厌我,我有自知之明,进宫后,想必你也不会想要我帮衬。
江雪晴状若惊讶,稀奇道:原来,你是怀着帮衬我的心思进宫的?不是想得皇上宠幸,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雁儿听这话说的露骨,替自家小姐心疼起来,眼圈都气红了。
孟珍儿反倒冷静下来,抬眸直视对方:嘴上说的再冠冕堂皇,入了名单的人,谁心里不是这么想的?我是,难道五小姐就不是?江雪晴清清冷冷道:你不是我肚子里的虫,就不要用你的脑子瞎猜我的心。
孟珍儿深吸一口气,又道:五小姐现在看我不顺眼,可你要知道,进宫后,你我的敌人多的是,你一味的挤兑我,最终只会便宜了别人。
明明可以双赢的事情,五小姐非要和我先争个长短吗?江雪晴的眼神逐渐冷下来:怎么,你已经认定,只要进宫,只要我不加阻拦,你就一定能得皇上垂青了?孟珍儿不语,她冷哼一声,语气加重:凭什么,就凭你自称和我姐姐相似的一张脸?孟珍儿也不恼怒,淡淡道:这么多天了,宫里也没消息出来,看来那天老赵说的,不过是安慰咱们的话,大小姐到底是追随先帝而去了。
皇上既能狠下这个心,说明旧情不剩多少,没准怀有怨怼。
如此,我的这张脸,五小姐的脸,是福是祸,是长处还是扯后腿的短处,还说不清呢!江雪晴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声音冷的如冬日屋檐坠下的冰棱,寒冷,尖锐:好,孟珍儿,你的这番话,我记住了。
孟珍儿见她笔直地走了过来,不言不语,和自己擦肩而过,不由急转身,叫道:五小姐。
江雪晴脚步一顿,她这才继续说下去,语气真诚:我若是真的有坏心,就不会对你说这几句话,宫里的路不好走,大小姐便是孤掌难鸣的前车之鉴,你还不懂吗?我们本该是一条心的人。
江雪晴没说话,没回头,径直离开。
从教习嬷嬷那边回来,江雪晴坐在榻上,执起绘有仕女图的团扇,慢慢摇了两下,似在沉思。
翠红捧上茶水,站在一边,不悦道:表小姐是怎么回事?这还没进宫呢,她倒好,信心满满,觉得皇上一定会瞧上她,还动不动把自己和咱们大姑娘比较,哦——从前上赶着跟人家说她长的像大姑娘,现在又嫌弃上了,生怕皇上记恨大姑娘,会连累到她,未免想太多。
江雪晴唇边泛起一丝幽冷的笑,依旧沉默。
翠红想了想,忍不住俯身,在主子耳边悄声道:姑娘,表小姐有句话说的对,宫里是很久都没消息了,而且太后又要选贵女进宫陪侍,明摆着存了日后选妃选后之心。
大姑娘……真的还在吗?江雪晴抬一抬眼睛,轻轻道:喜冬进宫后不久,卫九也跟着回了太医院,他们从客栈搬了出去。
翠红皱眉:姑娘的意思是……江雪晴神色淡然:那天,喜冬那样子,分明是要进宫闹事的,最后却是这结果,你说呢?翠红一点就通:这样的话,那姑娘您——江雪晴用扇子掩住唇,笑了一笑:宫里的人送来的名单呢?拿来让我瞧瞧。
她要对付的人,岂止孟珍儿一个。
如果姐姐当真还在,如果无法把姐姐带出宫,那么,就让她亲自扫平一切碍眼的人,省的脏了姐姐的手。
*平南王府。
老王爷久不到帝都,此次前来,所有家仆都站在府外等候,只见日头渐渐高升,阳光越发刺目,街道的另一头,终于扬起尘烟滚滚,大地都在震动。
老管家喜道:来了,来了!晋阳郡主从椅子上跳起来,打起精神,果然看见一队人马飞驰过来,为首的都是日行千里的骏马,其中就有平南王的爱驹。
吁——!平南王从马上下来,刚站稳,女儿便扑进他怀里。
晋阳郡主又哭又笑,把脸埋在他怀里:您可算来了……平南王哈哈大笑,摸摸女儿的脑袋,细细打量一眼,朗声道:小五长大了,变成大姑娘了,父王是时候替你找个如意郎君了!晋阳郡主飞红了脸,跺了跺脚:叫您胡说!整条街都听见了,不准说了!平南王心情大好,只是笑。
晋阳郡主探头探脑的,问:我三哥呢?平南王的脸便拉下来,冷哼:在后头的马车里,说是水土不服,吃坏了肚子,起不来——当真一代不如一代,没用。
晋阳郡主擦了擦眼泪,笑道:是,还是父王最厉害了。
平南王又是一笑,看着站满大半条街的家丁,道:你们都先回去,等世子爷过来,本王先进宫,面见皇上。
晋阳郡主本想自告奋勇,和他一起去,想了想,还是作罢:好。
平南王走后,家丁开始往府中搬东西。
又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双寿驾着一辆马车,姗姗来迟,向门外候着的老管家问过好,便撩开车帘,扶他家弱质纤纤的世子爷下来。
一直扶进门,才小小声道:爷,差不多得了,老王爷已经进宫了,您不用装了。
平南王世子全身无力,靠着他,慵倦道:谁跟你装?一回到这地方,勾起无数伤心事,路都走不稳。
双寿无语,摇头不止。
到了厅里,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忽然奔了过来,撞进平南王世子怀里,将他撞的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平南王世子容色惨淡,咳嗽两声:慢点……丫头,你想撞死我?晋阳郡主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会,不确定的问:真病了?不是你不敢见皇上,随便掰扯的借口?平南王世子淡然道:我有什么不敢见他的。
晋阳郡主伸出四根手指:你被他揍过呀,比武场上三次,私底下一次,哇,你那鼻青脸肿的傻样,我还记得呢。
平南王世子看了她一眼:等我好了,第一个收拾你。
晋阳郡主哼了声,大喇喇地往椅子上一坐,叫周围的人都下去,只留了双寿和碧清在里面伺候,然后笑嘻嘻道:三哥,你可要快些好起来,我给你说一门好亲事。
平南王世子嗤笑:就你?先把你自己嫁出去吧,还在作你的白日梦呢?再拖下去,快成老姑娘了。
晋阳郡主怒道:欠打!平南王世子眉一扬:你敢!晋阳郡主气势弱了下去,恨恨道:我好心好意给你介绍一门亲事,你……你却这样羞辱我,你混蛋!平南王世子懒洋洋地半坐半瘫在太师椅上,闻言一笑:你能介绍什么好人家?晋阳郡主冷笑:这次还真是顶顶好的人家,天底下没几人配的上的——罢了,我不与你说,到时你自然会知道。
平南王世子吃力地端起一盏茶,慢慢喝一口,道:一个小丫头片子,多想想你自己的事情,吃饱了撑的,干起媒婆的活……我劝你,还是趁早绝了你的小心思,当他的皇后有什么好?你没见先皇后的下场么?晋阳郡主嗤之以鼻:那是江晚晴求死在先。
说着,便把江晚晴如何作死的,全说了一遍。
平南王世子皱眉,喃喃道:竟有这事……沉默片刻,他长叹一声: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殒,太可惜啊……晋阳郡主不以为然:这也是她一心想要的,如今得偿所愿,和先帝同葬一处,九泉之下,人家指不定怎么高兴呢,要你惋惜什么?倒是你。
她蓦地抬眸,眼神扫了过去:你现在尽管笑话我,以后我等着你千恩万谢来给我磕头,父王母妃不能替你解决的终身大事,就让我这个当妹妹的来。
平南王世子好笑:你啊,少闯祸就好了,省省罢!*慈宁宫,西殿。
容定内殿不能进,这几天基本见不到江晚晴,倒是有一次,在院子里碰到进去找他小姑姑的福娃。
那孩子手里抓着一块玫瑰花糕,看见他,连连摇头:小容子,孤是怎么教你的?你却没听进心里去,这就惹恼了我小姑姑——孺子不可教也!说罢,摇头晃脑的走了。
容定再一次后悔起留他一命,一失足成千古恨,古人诚不欺我。
这天,他正往后院走,半道上,前边一扇门忽然从里打开了,热腾腾的雾气从里面喷涌而出,乍一看还以为是厨房。
可那白雾和香气都是不同的。
宝儿额头上蒙着一层薄汗,看见他,叫道:小容子,你来的正好,快去姑娘寝殿,帮我拿一把梳子来,我方才一乱,全给忘了——唉我说,你又不伺候姑娘沐浴,怎么也热的脸红了?容定低着头,目光盯着地上,嗓子微哑:……姑娘不让我进内殿。
宝儿不耐烦道:姑娘不是真恼你的,她还说要替你安排好差事,叫你以后闲着就能享福呢。
快去吧,就当帮帮我。
容定目光一沉,心想她还没放弃这念头,一抬头,迎面扑来的又是一阵阵雾蒙蒙的香味,吹得脸上一阵阵发烫。
他沉默,转身离去,过了会儿回来,却见宝儿不在,门开着一条缝,便抬手,轻轻敲了一下。
里边传来江晚晴的声音:进来。
容定立在原地不动,心中天人交战,又想进去,又怕一进去,会看见什么了不得的画面,让他本就十分难捱的假太监生涯,更加煎熬。
正犹豫着,江晚晴催促道:给我呀。
容定迟疑了下,低叹口气,推门进去。
江晚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长发已经擦干了,有些凌乱地垂在背后。
方才她洗完头,叫宝儿去拿梳子来,宝儿说了让人去取了,左等右等不见人,宝儿性子急,干脆自己去了。
听见有人敲门,她自然以为是宝儿或那宫女回来了,谁知一抬头,看见的却是低头垂眸的少年,他容色泛红,双目望着地上,就像定在那里,动弹不得,一条手臂伸的长长的,递出梳子。
江晚晴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想找东西遮住自己,再一看,她穿着中衣的,这才稍稍安下心,慌忙找了件外衫披上:……怎么是你?!容定低低道:姑娘,给。
江晚晴接到手中,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容定轻轻咳嗽一声,问:姑娘……可有时间说上两句?江晚晴:……现在没空。
容定依旧看着地上:就两句,只怕出了这门,我就见不到姑娘的面了。
江晚晴深吸一口气:你说。
容定沉默片刻,声音莫名低落:……真要赶我走?江晚晴衣着整齐了,底气也足了点,淡淡道:不是赶你走,是送你升官发财。
容定又叹一声:果真如此,姑娘还是先下手为强,杀了我。
江晚晴一愣:你说什么?容定低笑一声,语气却是极平静沉着的:姑娘想让皇上知道的,不想让他知道的,我都有一百种法子提醒他,包括我,包括太子殿下,包括……您。
他抬眸,看见江晚晴被热气熏得白里透红粉嫩嫩的脸颊,立刻又低下头:我不想走,所以我给姑娘机会,杀了我。
江晚晴的声音微微发颤:……疯子。
容定摇头,温声道:不是疯子,是赌徒。
赌夫妻一世的情分,姑娘没这么狠的心肠。
他又抬起头,视线撞见女子水雾茫茫秋波流转的眸子,再次迅速转开,声音轻轻的:我会泡茶捶肩摇扇子,不吵不闹不惹事,姑娘留下我,不好么?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很努力装可怜的小容子,和迫不及待想开启宫斗大杀特杀模式的江雪晴。
下章晋阳要开启坑哥狂魔模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