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养心殿。
夜已深。
秦衍之今日宿在宫中,是以留到这么晚,原本并不着急,可看着自他进来后, 一直沉默至今的皇帝,不由心生不安。
白天发生的事情, 他听王充说了。
这位平南王世子和皇上想必是前世的冤家, 上回来开口就是求娶江家小姐,这次来开口就是求娶太后义女, 每回都正中皇上的逆鳞。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呐。
衍之。
秦衍之心神一凛,打起精神:微臣在。
凌昭从书案后抬头,离开慈宁宫后, 他这一整天都忙于政务,到了这时, 竟然不显得疲倦,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带着玉石一般坚硬的光泽:明早,你带上几位医术最出众的太医, 去一趟平南王府,送些滋补之物过去。
秦衍之目光略含惊讶,试探道:皇上是要微臣去探一探……世子这病的真假?凌昭道:不, 真也好假也罢,朕只要他尽快好起来。
秦衍之皱了皱眉,迟疑:微臣愚钝, 还请皇上明示。
凌昭的声音毫无起伏:他一直留在府中,究竟藏的什么心思,只他一人清楚——尽早让他进宫。
秦衍之问:可世子若执意装病……凌昭道:你这药送去,他不好也得好。
秦衍之一想也是,宫里这么兴师动众的又是派人又是送药,说明皇上极为重视,世子真是装病的话,再装下去,可就要出问题了。
他点了点头:微臣领命。
凌昭又翻开一本奏折:你下去罢。
秦衍之却没有马上告退,他看了一眼窗外静谧的夜色,又看了看毫无睡意的帝王,犹豫再三,低声劝道:皇上,天色已晚,该歇下了。
凌昭手头动作一顿,沉默片刻,他合上奏本,站了起来。
*慈宁宫。
当值的两名小太监刚想开口,便被王充的一个眼神制止,只得跪在地上,等人走的远了,才面面相觑,慢慢起身。
这么晚了,皇上怎会来?不知道,别问。
……要不要告诉彭嬷嬷?你是不是傻啊!太后娘娘身子不适,早早睡下了,惊扰了她老人家,万一有个什么不好,你有几个脑袋掉的?可皇上是朝西殿去的,这这这……皇上只带了王公公一人来,咱们就当没看见。
……寝殿内,江晚晴还醒着,继续手头的针线活。
最近天气有转凉的趋势,立秋将至,她想赶在大幅度降温前,做完替福娃准备的一件小衣裳。
宝儿在旁陪着,不免也有些困倦,眼皮子老打架。
她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只好掐了掐腿上的肉,因为吃痛,立刻清醒了一点,刚一抬头,却见房门打开了。
有那么一刻,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然而,显然并非如此。
江晚晴也听见了吱呀呀的声响,看向来源,又是一阵无语:……皇上。
差一点点,就把‘又是你’三个字给说了出来。
凌昭站在那里,看见她,怔忡片刻,脱口问道:见你房里有光,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他身后只跟着王充一人,手里抱着一叠奏折,也不知道来干什么的。
江晚晴的目光从王充身上,移回他脸上,不答反问:皇上是来……?一天跑三趟,中邪了么?可若说晚上睡不着,非得拉着她一起追忆往昔,实在用不着带王公公和正待处理的公事。
室内烛光灯影朦胧,凌昭一半的脸笼在阴影中,沉默许久,只道:你安心睡,朕在外面。
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江晚晴一头雾水,半天没想出他的目的,不禁放低声音,吩咐宝儿:出去瞧瞧。
宝儿点点头,悄悄走了出去,没一会儿便回来了,关上门,脸上有惶恐之色,快步上前回话:姑娘,皇上他……他真的就在外面批折子。
江晚晴:……——养心殿今晚停电……不,停蜡烛吗?她放下两旁天青色墨荷初绽的帐子,对宝儿道:别管了,睡吧。
宝儿一手放在胸前,急得快哭出来:这大半夜的,皇上突然跑过来,奴婢怎么能睡的着?再说了,姑娘的名节——江晚晴轻笑一声,摇摇头:我有什么名节,总是要死在宫里的。
又想,凌昭整这么一出,以后下头的人嚼舌根,新进来的姑娘们必然恨她,恨她就会对付她,到时还可以借力打力,岂不更好,于是她板起脸,正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是这皇城深宫,皇上爱在哪里办事,随他。
宝儿一愣:姑娘当真一生留在这里么?江晚晴点了点头,再随意不过:从我进宫那一天起,就注定埋骨于此。
宝儿鼻子一酸,掉下两滴泪:姑娘可别说了,奴婢不想您死,奴婢想一辈子陪在您身边。
江晚晴笑笑,替她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傻话。
早点睡吧,别想有的没的。
话是这么说,可最终,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却是她自己。
前半夜,无论何时,稍微撩起一点床幔,往外看一看,透过雕花门,总能望见一点飘忽的光亮。
室内室外都很安静,无声无息。
导致的结果就是……江晚晴的职业病犯了。
这些年来,她总是扮演体贴入微的付出者的角色。
小时候孝敬父母,照顾弟妹,长大后,每月例行关怀凌昭,再后来,嫁人了,统辖六宫,对凌暄即使不亲近,但也尽了除周公之礼外,身为皇后应尽的责任,再后来,就算进了冷宫,她也总想多照顾一点宝儿。
这绝非她在现代的性格,可同样一件事做了十年二十年,从刚开始的含泪演戏,到如今……已经渐渐成了血骨相融的习惯,再也改不掉。
她把这称之为‘职业病’,平常还好,三不五时犯一次,就够头疼的。
不知过了多久,江晚晴再一次掀起床幔。
宝儿原本坐在榻下打瞌睡,这一次听见了动静,也醒了:姑娘是不是渴了?奴婢给您倒杯水。
江晚晴拉住她,摇摇头:你……你出去看一眼,这么晚了灯还亮着,皇上夜里是不准备睡了,你瞧瞧王公公有没有叫御膳房给他送点吃的。
宝儿打了个呵欠:这么安静,没听见碗盘的声音,八成没有。
江晚晴道:那你就让小厨房弄点粥啊汤啊,送到王公公手里就好,别说是我的意思。
宝儿茫然道:那说是谁的意思?总不能是奴婢的。
江晚晴本想说太后,可这一戳就破的谎,没必要,便道:你什么都别说算了。
宝儿这下明白了:哦。
江晚晴见她往外走,唤道:等等。
宝儿转身:姑娘?江晚晴静默片刻,重又在床上躺下:红豆薏米粥,少放糖,清淡一些。
说完,像是放下一桩心事,这次很快就睡着了。
后半夜,她还难得作了一个圆满的梦。
梦里,有面貌不清的人因嫉妒陷害她,她不幸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狼狈地倒在地上,周围全是对她指指点点、唾骂的人。
凌昭站在围观的人中央,一张脸冷的像冰块,寒声道:江晚晴……朕对你,太失望了。
她期待地看着他。
于是,他又说:留下你一条性命,终究是错,你……自行了断吧。
她喜极而泣,有生以来,从未这般真心实意而又充满祝福的说道:多谢皇上成全!好人一生平安。
这梦太美好,她竟不舍得醒来。
*殿外。
宝儿叫醒了小厨房的人,交代了主子的话,不停地打着呵欠往回走,刚要进去,忽然停住了。
守在殿外的两名小太监,其中一人也是眼皮子直打架,眼睛都睁不开来,可另外一人却清醒的很,正抬头遥望夜空寒星,神色恬淡。
宝儿小小声唤他:小容子。
容定笑了笑:宝儿姑娘。
宝儿狐疑道:今晚不是轮到你守夜吧?容定言简意赅:我和人换了时间。
宝儿点点头,准备进门。
容定忽然问道:你方才去了小厨房?宝儿看一眼旁边的人,将他拉到一边,把江晚晴说的话重复一遍,末了低声道:皇上这八成使的苦肉计呢,姑娘就是太心软……容定抬眸,又望着满天星辰出神,突然轻轻叹息一声:……我也饿。
宝儿半天无语,问道:你明知要守到早上,怀里没揣点什么吗?容定又叹了口气,语气莫名低落:……只想喝粥。
宝儿瞪他一眼:我看你脑子不清醒,奴才命主子心,最是要不得。
随便吃口什么,熬到早上再说吧。
说完,转身就走。
容定慢吞吞走回殿门前,又开始望着夜空数星星。
记忆中,有几次,他也曾带着要紧的奏折去长华宫批阅,忙起来忘了时间,等回过神来,她总会带一盅提神的汤,又或者一小碗粥给他,或咸或甜,总能合他口味……这么说起来,他的待遇还是比里面那人好,毕竟是她亲手做的,不是假手他人。
江晚晴不想当他的妻子,却很想当一个好皇后。
她身上总是充满了令人费解的矛盾,而总有一天,他会弄清楚,解开所有的误会和谜团,第一步坦诚相待,第二步……相知相许共余生。
只这一点,从来毋庸置疑。
*醒来之前,江晚晴差一点就登上人生巅峰,她已经把三尺白绫悬上房梁,把脖子套了进去,刚义无反顾地踢翻小凳子……一首梦醒时分适时响起。
睁开眼,扯开床帐,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宝儿,而是立在窗边的那人。
窗外灰蒙蒙的,天际一道亮光撕裂黑夜,旭日初升。
那人背对着她而立,背影如山岳,令人望而生畏,明黄色的龙袍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张扬巨龙,仿佛随时都会腾空而起。
江晚晴唤了声:皇上。
凌昭转过身来,见她起身坐在榻上,天光晦暗,她的眉眼不甚清晰,只一头乌黑的青丝垂在肩上,楚楚动人。
他走过去,微微一笑:醒了?江晚晴沉默地点头。
凌昭抬起手,轻轻抚摸她柔软如丝缎的长发:你方才睡着了都在笑,想必是个好梦。
江晚晴这次点了点头:嗯,是个圆满的梦。
他背光而立,整个人往那里一站,轻易便挡住她的视线,脸容陷入阴影中,半晌,他问:梦见了什么?江晚晴简略道:好事。
凌昭俯身下来,凝视着她的眼睛,瞧了一会儿,忽然欺身向前,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巧了,朕昨晚也有好事。
江晚晴身子一僵,基本猜到他想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凌昭眉梢轻挑,声音带着一抹戏谑:多谢你的粥,这后半夜,朕就没困过。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还是没多说,起身叫宝儿进来,替她梳洗。
直到穿戴整齐,走出寝殿,天色渐渐明亮,江晚晴转头一看,才发觉他神情疲倦,眼底下隐隐浮着一层青色,她一怔,道:皇上整夜没合眼?凌昭平淡道:昨夜,朕若是有梦,会梦见什么,不用合眼都知道。
江晚晴转过头,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殿内一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似乎是……容定,她心中一惊。
凌昭自嘲地一笑,叹息道:那年你出嫁,北羌小股敌军时不时便来刺探虚实,朕连灌下几壶烈酒,一醉方休都不能。
江晚晴浑身不自在,小声道:……你别说了。
凌昭扬了扬眉,见殿内只有从长华宫跟来的两个下人,不以为意,语气依旧带着轻嘲:你出嫁的日子,帝都是个晴天么?江晚晴只如芒刺在背,低下头:我不记得了。
凌昭笑了一笑:北地下着小雨,朕在营帐里,听了一夜的雨声,分明睁着眼睛,却总像在梦里——看着你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迎进宫。
他突然停住,喉结滚动一下,声音低了几分:那曾是朕期许了多少年的将来。
江晚晴目光盯着脚尖,咳嗽了声:你该上朝了,王公公在外面等你。
凌昭颔首,握了握她的手,忽又皱眉:怎的手凉成这样?他抬头,看着宝儿和容定,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便随意指了一人:拿件衣裳出来,给你们姑娘披上。
江晚晴看着容定走开,略松了口气。
凌昭轻声道:接下来几日,朕也许不能经常来见你,等事情一了……江晚晴忙道:皇上处理正事要紧,不用挂念我。
凌昭笑了笑,放下手,旋身而去。
宝儿见他一走,整个人又活了起来,清脆道:姑娘,早膳应该已经备好了,您在这里等着,奴婢去去就来。
江晚晴道:好。
宝儿的背影刚离开视线,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温润的声线:是晴天。
江晚晴吓了一跳,急转过身,看着面容清秀的少年,说不出话。
容定将手中的衣裳披在她肩上,语气平静,又重复一遍:是晴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但有微风,穿着那么厚重的嫁衣,都没见你出多少汗。
江晚晴沉默了会儿,道:……你也别说了。
她往内殿走,容定默默跟了上来,轻轻问:姑娘真的忘记了?江晚晴不答话,脚步加快。
容定笑了声,等她在妆台前坐下,才道:好,不说。
见她拿起胭脂,只盯着盒子看,又道:我也饿了,想喝粥。
那语气,当真又是无辜又是云淡风轻。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逗比上线下线都会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