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2025-03-26 09:59:36

慈宁宫, 正殿。

李太后自庑房回来,旧疾发作,又头疼了好一阵子。

清早,贵女们结伴前来请安, 在殿前等了会儿,最终却是彭嬷嬷出来告知, 太后近来凤体不适, 这两天的请安都免了。

待众人走后,彭嬷嬷回到殿内, 见太后正站在窗前,透过切割成精致图案的窗格子,望着少女们年轻俏丽的背影。

彭嬷嬷侍立在旁, 不敢出声。

良久,李太后转过身, 叹了口气。

彭嬷嬷这才开口:太后娘娘,虽然是旧疾,但还是请太医来看一看吧……李太后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盏, 抿了口清茶:若是请太医来,必定惊动皇帝,你也知道头疼是哀家的老毛病, 清清静静地休息几天,自个儿就会好起来,何必兴师动众。

彭嬷嬷走过去, 压低声音:太后是觉得,最近不太清静?李太后看了她一眼,笑起来:瞧你这话问的。

你在哀家身边,这一桩接着一桩的烦心事,全都看在眼里,你会不知道吗?彭嬷嬷便有些惭愧,也笑了笑:太后指的是罗姑娘和孟姑娘?李太后垂眸,凝视杯中茶叶,淡淡道:明面上,是她们闹出了事,可暗地里……只怕还有更多人不甘寂寞,在心里谋划。

彭嬷嬷点了点头,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李太后皱眉,恨铁不成钢:这一双双的眼睛,都盯着哀家的慈宁宫,盯着宛儿的西殿不放,整天都琢磨些什么呢?换作哀家,圣祖爷若有这么一位和善的红颜知己,哀家定会想方设法交好,多有往来,不仅见皇帝的机会多,更能讨好圣心,可你瞧她们……唉!彭嬷嬷叹道:太后说的都是过来人的话了,刚进宫那会儿,哪能想的通透呢?李太后微微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刚进宫,没有子嗣,自然执着于争宠承恩,但是她们如今都没有名分,不把心思放在如何讨皇帝喜欢上面,反而天天围着哀家的宛儿打转,难道斗倒了宛儿,皇上就能高看她们一眼?彭嬷嬷抬眸,欲言又止。

李太后摆了摆手:你有话大可直说,别藏着掖着。

彭嬷嬷便道:太后娘娘,恕奴婢直言,这些日子,皇上几乎没一天不去西殿的,且留宿也不稀奇,连敬事房的人都一再询问,是否要记下……这等荣宠,看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只能是宛儿姑娘独揽圣心,不许皇上雨露均沾。

李太后冷哼一声:皇帝那性子,谁能拘束他?从前哀家不准他亲近宛儿,宛儿也不愿意,你看他听过吗?彭嬷嬷无奈笑道:话是这么说,可旁人哪里知道。

李太后沉默下来,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当彭嬷嬷撤下冷茶,换上新的,才听她长叹一声:也许,哀家真的错了。

当时,哀家只想着传召这些世家贵女进宫,真的要斗、要争,总会等到侍寝定了位份后,谁知……她捧起热茶,苦笑道:画像上看着,都是多么可人疼的姑娘,谁知心思却能这般阴毒。

哀家是真的老了,忘记了当年刚进宫,仔细算起来,和她们没差上两岁。

后宫的女子怎会不争不抢不算计?算计别人,算计皇上,算计……哀家。

彭嬷嬷皱眉:谅她们还没这个胆子。

李太后笑了声,素来温和慈祥的目光,沧桑中透出厚重的悲哀:圣祖爷在时,宫中的阴私,一件件,难道不骇人听闻吗?入宫前杀鱼杀鸡都不忍看,入宫久了,为了争宠设计杀人,谋害皇嗣,眼睛都不眨一下,全疯魔了。

彭嬷嬷低下头,暗自叹息。

李太后又静默片刻,忽然道:哀家是真的怀念,当初和宛儿两个人在慈宁宫,每天过的都开心,反倒是现在——她深深拧眉,声音渐渐低下去:夜半惊梦,总梦见哀家还是圣祖爷的妃子,过着如履薄冰、步步惊心的日子,唯恐一个行差踏错,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族人的荣华和前途……夜里总也睡不踏实。

彭嬷嬷心生不忍,轻声唤道:太后。

李太后闭上眼,又是一声沉沉的叹息:……真的错了。

*这一转眼,很快就到了孟珍儿离宫的时候。

其实,宫中管事的太监并未前来催促,慈宁宫也没再派人过来,可红鲤鱼事件后,雁儿被赶出宫,孟珍儿身边没有可靠的人照应,其他宫人都知道她遭了太后厌恶,再无翻身余地,不落井下石已经算好的,更不可能指望的上。

于是,突然之间,偌大的皇城,孟珍儿成了一个无名无姓、可有可无的空气人,终日被忽视。

宫里的下人见了她,就连一声懒洋洋的‘孟姑娘’都懒得施舍,直接当没看见扬长而去,神色间还总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嘲讽。

这么些年来,宫女和太监换了一茬又一茬,只这跟红顶白,踩低捧高的风气,从来不曾变过。

这种日子,再过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孟珍儿一边自己打包行李,一边忍不住心酸,默默垂泪,想起雁儿和此行的目的,又觉得不甘和愤恨。

那天雁儿被拉下去打板子,那哀叫声,听得她不寒而栗,午夜梦回,还会因此惊醒。

这一切原本都不会发生。

如果江晚晴愿意帮她,打从一开始就像对待江雪晴一般对待她,而不是不闻不问,她怎会有所谓的害人之心?再说,她牵连进去的只是那个可恨的小太监,从未直接陷害过江晚晴,她为何不肯施以援手?一个下贱的阉人,一条奴才的贱命,难道比她们的血缘亲情更重要?孟珍儿越想越悲伤,趴在床上,又哭了一场。

过了会儿,她犹自啜泣不止,忽听外面响起宫女的声音:齐姑娘,您是来看孟姑娘的吗?孟珍儿心里一惊,只当齐婉月是来看热闹的,忙用袖子擦干了眼泪。

齐婉月和那宫女说了两句,推门进来,见孟珍儿红着眼,防备地看着自己,目光移开,又见床上放着个摊开的包袱,不由轻轻一叹:孟姐姐是准备离开了吗?孟珍儿冷冷道:明知故问。

齐婉月笑了笑,并不计较她排斥的态度,语气温和亲切:孟姐姐的气色好多了,我送来的药,你喝了吗?孟珍儿微微一愣,神色变了变:是你送的?这些天是有药送进来,煎药的宫女虽然很不耐烦,但每天早上总会按时送上,也多亏了良药苦口,她才能尽快康复。

以前,她只当是太医院不想宫里添个死人,因此怜悯她,如今一想,太医院又怎会这般好心。

齐婉月淡淡道:姐姐犯了事,惹怒太后娘娘,我自然不能明着来,只好求了你宫里的人,替我照顾姐姐。

孟珍儿沉默地看着她,半晌,笑了笑,目光不无讽刺:齐姑娘,我和你并无任何交情,也不相熟,你费了这么大周折买通宫女,是想我帮你做什么呢?顿了顿,声音冷淡:多谢你的药,可这份恩情,只怕我无以为报,我现在落到这境地,自保都难,更帮不到你。

齐婉月轻声一叹:姐姐就当我是兔死狐悲吧。

孟珍儿皱起眉。

齐婉月坐到她身边,弯起唇角,笑容带着一丝自嘲:先是罗姐姐,再是你,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了……这也只是早晚的事。

孟珍儿淡声道:你有太后娘娘撑腰,和我们不同。

齐婉月轻轻笑出声,眼底的讽刺更深:姐姐说笑了,在太后心中,我比不得西殿那人十分之一的地位。

太后见皇上冷待我,见我窘迫难堪,何曾替我说过一句话?我家中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女孩子,我不成,以后总还有别人。

孟珍儿不语。

齐婉月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到那还未收拾好的包袱上,温温一笑:孟姐姐,难道你真以为出宫了,一切就都结束了?孟珍儿心头一颤,蓦地抬眸。

齐婉月平静道:宫里的事,总有许多种法子向外传,何况还有江五小姐在——现在出了这种事情,你觉得回到尚书府,江尚书和江夫人会毫无芥蒂地接纳你吗?以后还会给你安排一门好亲事?孟珍儿只觉得心上阴雨连绵,放眼将来,诉不尽凄凉。

齐婉月看见她眸中的凄楚畏惧之色,微不可觉地勾了勾唇,接着分析道:且不论宛儿姑娘,江五小姐的性子,你比我更清楚,一向最是记仇,将来她、又或者宛儿姑娘成了皇后,少不得秋后算账。

孟珍儿心口闷沉沉的,深吸一口气,低下头颅,看着微微发颤的指尖。

江雪晴是怎样的人,不需要任何人告诉她。

从小就睚眦必报,不达目的不罢休,此番自己的作为,江雪晴全看在眼里,这仇是结下了。

耳畔又响起那天江雪晴的话。

——造因得果,都是咎由自取。

江雪晴是不会任由她回去后,过上安生日子的,或早或晚,定会跟她清算。

齐婉月伸手过去,握住她冰冷而颤抖的手,语气依旧是那样的温柔宛转,然而一字一字,清晰有力:姐姐,你帮我,就是在帮你自己。

只有那两个人倒下了,我们才是安全的。

*慈宁宫,西殿。

晋阳郡主打定主意要送皇帝亲手绣的帕子,江晚晴说话算话,认真地教她,一点也不含糊。

可问题是,郡主的天赋显然不在女红上。

这会儿,晋阳郡主才来了一刻钟,便觉得无聊,一边笨拙地穿针引线,偷偷又去瞧江晚晴,一不小心扎伤了手。

晋阳郡主吃痛,手指含进嘴里。

江晚晴轻叹:郡主,不能分心。

晋阳郡主哼了声,赌气地扔下绣绷,趾高气扬的问:你一直都这么闷的吗?江晚晴笑笑:还好。

晋阳郡主又问:你在皇上面前也不爱说话?那你们平时都谈什么?江晚晴没有多想:我不说话的时候,他会自己找话。

准确的说,是没话找话。

犹记得有一年秋天,凌昭随军出征,凯旋归来,特别高兴,可刚回来就听说有人上江家提亲,他心中不快,非得想方设法打听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和他抢人,喜冬不说,尚书府的其他下人也不说,就来问她。

当时临近中秋,每逢佳节倍思亲,江晚晴思乡情浓,上门提亲的又是原作中不曾出现的路人甲,根本无关紧要,便不愿意搭理他动不动就翻的醋坛子。

凌昭问不出来,又见她神色冷淡,以为她着恼了,一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后,他突然开口:九十九个。

江晚晴一怔,问:什么九十九个?抬头望天,见是大白天,没星星,更是奇怪。

凌昭唇角微扬,那笑意也很有几分肆意:我斩杀的人头数,这一次出征,已经累计到九十九个。

江晚晴彻底呆住,看着眼前意气飞扬的少年,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他杀的人,没准真比她踩死的蚂蚁都多。

以他的年龄,放在现代,入伍当兵都早了点。

她缺乏打仗的概念,只在古装剧里看过。

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总是离她很远,最接近的一次,还是同校有个学长和人起了争执,用美工刀捅了别人,因为这件事,父母一再的嘱咐她,离持有危险刀具的不良少年远点,看见了就绕道走。

江晚晴侧眸,瞥了一眼少年从不离身的佩剑,只能一再的告诉自己,他是保家卫国的军人,是英雄。

时代不同,不可比。

凌昭见她望向自己的佩剑,挑了挑眉,唰的一声拔/出/来:你不信?日光照耀下,剑刃寒芒一闪,江晚晴心跳漏了一拍:我信,我信,你把剑放下。

凌昭笑了一下,收剑回鞘,语气轻快:下次,定能破百——这次运气不好,砍了那人脖子一刀,竟然没死透,这都能被他逃了。

江晚晴捂住耳朵,脸色惨白:以后这些事情,你……你留着和秦衍之吹嘘,和你的兄弟们吹嘘,不准告诉我!然而,他严肃道:不是吹嘘,是真的。

见她容色雪白,娇怯怯的,想是怕的厉害,声音柔和下来:好,以后都不说,别怕。

江晚晴这才放下手,闷了会儿,偷看他一眼:你……你上战场还计数?凌昭答道:破百就不记了,太多,记不过来。

江晚晴:……那时候,和他在一起,总能清楚地感受到时代和文明的差异,他可以毫不在意地谈杀人砍脖子,她看一眼他用来杀人的刀剑,都会胆战心惊。

当上皇帝后,反倒好多了。

晋阳郡主忽然道:我听说孟珍儿的事情了。

江晚晴回神,笑了笑:是么。

我在想,当时若被陷害的是我,会怎么样。

江晚晴没料到她有这想法,惊讶地看着她:郡主?晋阳郡主又哼了声:本郡主这么聪明伶俐,当然不会着了她的道,但这些尔虞我诈的事情,真真令人厌恶。

江晚晴想起原作中她的结局,沉默了会儿,道:在宫里……避免不了的。

晋阳郡主拿起绣绷,看着她绣的歪七扭八的花瓣:王府就没这么多事,宫外多逍遥……喂。

她转向身边恬静的女子,问:先帝对你好吗?江晚晴如实答道:极好。

晋阳郡主说:可他把你关冷宫里了。

江晚晴平淡道:他有他的安排,我也先犯下了他忍无可忍的错处。

晋阳郡眨眨眼睛,好奇问:你干什么了?江晚晴只笑不语。

晋阳郡主撇了撇嘴:不说就算了。

那……她双手捧起脸,有些出神:你会羡慕民间的夫妻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江晚晴摇摇头:我生性好逸恶劳,不喜耕作,刺绣是爱好,可作为谋生之道,太辛苦。

晋阳郡主嗤道:那就是个比方,谁真叫你去耕作了?我要能和皇上过上那日子……肯定也是他下地耕作啊。

江晚晴不与她争辩。

半个时辰后,晋阳郡主准备走了,江晚晴送她到门口,刚一抬头,看见喜冬挡在院子里,不让一人过来。

孟珍儿。

江晚晴心思飞转,突然道:郡主,我送你回摘月楼。

晋阳郡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江晚晴又对喜冬道:冬儿,你陪我一起去。

孟姑娘,请你在里面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孟珍儿抬眸,飞快地看了看她,又垂下眼睑:是。

喜冬快步走过来,悄声耳语:姑娘,使不得!只怕表小姐来者不善,您若真要让她留下,奴婢在这里看着她——江晚晴坚持:不必。

转身,对着殿内唤道:宝儿。

宝儿从里面出来:姑娘?江晚晴低声问:五小姐呢?宝儿道:五小姐带着翠红出去了。

小容子呢?小容子在清理后边的池塘呢,他脑子不知怎么长的,还想养鱼。

江晚晴长长舒出一口气。

——天助我也。

她点了点头,吩咐宝儿:给孟姑娘沏壶热茶,我马上回来。

宝儿不情不愿地应道:是。

江晚晴把晋阳郡主送到摘月楼,又逗留了一小会儿,这才在对方狐疑的眼光中,悠闲地回到西殿。

孟珍儿正坐着喝茶,宝儿站在一边,皱眉盯着她。

江晚晴也坐了下来:你有事找我?孟珍儿轻轻放下杯盏,平静道:我明天一早就出宫,最后……想来同你道别。

喜冬冷哼一声,就差没把‘黄鼠狼给鸡拜年’说出口。

江晚晴莞尔:你有心了。

孟珍儿忽然自嘲地笑了声,轻轻道:大小姐还是和从前一样。

皇上如此厚待你,天下女子没有不羡慕你的,可你从不放在心上。

讨好巴结你的人,你不放在心上,害你的人……你也不放在心上。

江晚晴道: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也不用多想。

天下女子羡慕与否,她不知道,过日子总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

就像孟珍儿也不会知道,她生活在属于自己的时代,属于自己的世界,有着母亲和曾经的雁儿在身边……这就足够令别人羡慕。

人总是失去后才知珍惜。

孟珍儿轻叹:我羡慕五小姐有你这样的姐姐,而我……什么都没有。

江晚晴看着她:回去后,照顾好姑母。

孟珍儿惨笑:我这么回去,能照顾的了谁?她缓缓站了起来,对江晚晴弯腰行了一礼,微风从窗口掠入,轻轻拂起她额前碎发:这一去,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大小姐,保重。

孟珍儿离开后,江晚晴把所有人都关在外头,门窗紧闭,一个人翻箱倒柜,把寝殿挖了个底朝天,终于在柜子最底下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个形状怪异的长发人偶。

她看着这个人偶,就像看见了救命的仙丹,紧紧护在胸口。

孟珍儿已经出宫,这就证明幕后另有他人,而那个人足够聪明,不用涉足西殿,利用孟珍儿,就能把物证留下,自己清清白白,毫无嫌疑,到时东窗事发,再出来给她致命一击。

江晚晴喃喃道:感谢老天爷。

总算来了个神队友。

从今天起,她要好好藏起这个人偶,每天检查一遍,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不能再被人搅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找到人偶的一刹那,应该是女主最高兴的一次了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