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 西殿的人总有一种错觉。
这宛儿姑娘的心情,比夏季的天气变化更快,一会儿阴雨绵绵,一会儿又放晴了, 天光大亮。
那日皇帝留宿,姑娘醉酒后, 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可这几天不知怎么的,奇迹般的振作起来, 肉眼可见的快乐。
问题是……没人知道为的什么。
今日,喜冬在家休息,宝儿有差事, 江晚晴用午膳时,便只有容定陪在身边布菜。
江晚晴低咳一声, 道:我自己来。
容定微笑:这是我愿意的事情,姑娘就当将就我。
江晚晴看着他有模有样地夹菜,好奇的问:什么是你不愿意的事情?容定敛起笑意,轻声道:七弟夜里留下, 我在外边守夜,有时实在生气,会有戕害手足的念头——他看着江晚晴惊疑不定的眼眸, 又笑了起来,柔声道:我开玩笑的,别当真。
不管是真是假, 江晚晴选择不再追问。
菜肴中有一道糯米红枣炖鲤鱼。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开口:听说,你还在养鱼?容定颔首:是。
似乎并不以为是件大事。
江晚晴看一眼他才养好的膝盖,脑海中浮现当日他靠着墙壁,那惨淡的容颜,和裤子上刺目的血迹,皱眉:为什么?容定道:命中缺一点运气,前世命比纸薄,今生……他默默收回手,放下筷子,又看她一眼:今生得以近水楼台,却摘不到月亮……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怎不令人伤怀。
江晚晴听着这话不对,转过头:你说谁是沟渠?容定淡声反问:姑娘又是为谁鸣不平?为谁?为了她的千古反穿梦。
江晚晴拿起筷子:我不和你玩猜谜游戏。
容定站在旁边,沉默了一会,问:姑娘所在的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的?江晚晴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抬头看他。
容定笑了笑,解释:我在想,三千宠爱于一身,这般无上的尊荣,换作一般女子,便是铁石心肠也能捂热了,姑娘却从不心动……你一直想回去的那个地方,一定很好。
江晚晴知道他又在试探,只是不理。
容定不在意,语气带着怀念,轻轻缓缓:东海难得一见的夜明珠,小小一颗,足以照亮金銮宝殿,文武百官见之无不惊叹,我送了给你,你面上谢我赏赐,心里其实不喜欢。
江晚晴听他的意思,有那么点隐晦的委屈,便道:不是不喜欢,就是没其他人那么惊奇。
她好歹也是坐过飞机,参观过坦克炮台的人,一直又对古董奇珍不太有兴趣,才会表现的比较淡定。
容定眸中掠过一丝了然:姑娘的出身,果然非富即贵。
……绕了半天,原来还是在套话。
江晚晴打定主意不与他多说半句。
可容定不放弃,才安静了一小会,语气有稍许压抑,问道:姑娘在那里,有心悦之人吗?这边在跟他兄弟暗中相争,处处比较,那边又开始盯上臆想中的情敌。
他怎么就肯定,一定能和她同去同归了?江晚晴吃了小半碗米饭,放下碗筷,不答他的话,只道:半条炖鲤鱼赏你。
早在皇上登基前,我就亲身验证了,鲤鱼带来祥瑞之说,不过无稽之谈,全是假的,成败在人不在天,信不信由你。
*午后,江晚晴听闻李太后头疼的旧疾发作,正好福娃从先生那里回来,便牵起福娃的手,带他一起去见太后。
江晚晴一走,容定立刻开始翻找寝殿上下。
喜冬曾经说过,孟珍儿来的那天,姑娘不让她留下,只叫宝儿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傻丫头陪着——不久之后,他的宛儿姑娘就变得信心十足,精神振奋,又开始成败在人不在天了。
找了一圈,竟然没能找到。
柜子的最底层,有个落锁的箱子。
容定的目光盯着这把银锁,捏在手里把玩了会儿。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
江雪晴带着翠红站在门口,抬手打了个呵欠,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刚睡醒,本想来瞧瞧姐姐,没想抓到一个家贼。
容定神色纹丝未变,平静道:五小姐不如关上门说话。
他见江雪晴不答话,声音放轻:宝儿告诉我,那天孟姑娘来时,她沏茶出去了一会儿,也就是说,孟姑娘有在殿中独处的时间。
江雪晴神情一肃,示意翠红关门,守在外边。
容定轻轻拨弄了下银锁,道:你知道钥匙在哪里么?江雪晴看向床榻:会不会在枕——枕头底下?容定接话,摇头:找过了,没有。
江雪晴斜睨他一眼:你对姐姐,倒是很了解。
容定谦虚:尽心伺候罢了。
江雪晴的心思没放在他身上,沉吟片刻,蹙起眉:姐姐没有随身带钥匙的习惯,应该也不会交给宝儿和喜冬,又没藏在枕头下,那么……才刚有了点眉目,抬起头,便是一愣。
只见那少年已经开始翻找闲置在一旁的两架古琴。
他才在姐姐身边多久,对姐姐的了解,竟不比喜冬和自己少。
容定在其中一架古琴下找到了钥匙,顾不上江雪晴,径自打开箱子,接着便陷入一阵沉默,神情莫辨。
江雪晴不耐烦,开口问道:你看到什么了?良久,容定转身:五小姐,请问女红刺绣,你擅长吗?*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又平淡地过去了。
江晚晴每晚临睡前,一有独处的空子,必会检查一遍锁进箱子里的小人偶,非得看见它完好无损地躺在软缎之中,才能定心,夜里才能安眠。
晋阳郡主偶尔会过来一趟,与她一道绣花,许是嫌她过于沉闷,便自己找话,有时说说凌昭,有时说起南境的趣闻,以及南越小国的风俗。
这般风平浪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中秋。
又是一年月圆之日。
中秋佳节,今年的宫廷御宴从简,只请了皇亲贵胄及姻亲,另外文武官员和朝廷重臣们各有赏赐,由太监快马加鞭送出宫门,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但西殿还是一样的冷清。
江晚晴没有任何理由出席这个场合,再者凌昭的那些兄弟姊妹、甚至叔伯长辈,全是她的熟人,碰见了分外尴尬,还不如独自留在西殿。
酒未过三巡,明光殿觥筹交错,丝竹雅乐之音遥遥传入慈宁宫。
江晚晴正趴在矮几上,望着一轮明月发呆,宝儿过来,说是秦大人来了。
秦衍之见过礼,开口道:宛儿姑娘,明光殿那边……请您过去。
江晚晴听他说的含糊,便问:谁请我过去?秦衍之咳嗽一声,道:总之……请您过去。
江晚晴神色带着防备,叹了口气,已经明白过来:皇上?他是不是陪他老皇叔喝酒喝糊涂了,我去合适吗?其实秦衍之也这么认为,可皇帝坚持,他只能道:皇上不至于喝醉。
江晚晴道:我不去。
秦衍之不好强求,告退了。
江晚晴又开始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又想自己变成了植物人,不知人是胖了还是瘦了……正乱七八糟的想着,双目忽然一热,眼前一片黑暗,似是有人用手掌遮住了她的眼睛。
寒凉的夜色中,微醺的酒味若有似无。
江晚晴拿开那人的手,回头,意料之中看见他冷峻的容颜,墨一般漆黑的瞳仁映出她的模样,那缓缓漾开如波光流水的笑意,是比酒更醇厚的柔情。
她好笑:……幼稚。
凌昭低笑了声,蹲下:朕亲自来请,你也不赏脸?江晚晴看着他:你喝醉了,我去作什么?这是中秋,又不是中元节,看人死而复生么。
凌昭拉过她的手,握住,笃定道:没人会问。
江晚晴试图和他讲道理:人家看见了,心里会想——凌昭落地有声:朕就是要他们看见!江晚晴叹了口气,小手覆上他额头:原来你发起酒疯是这样的……别胡闹,你以为还在你的燕王府呢。
凌昭失笑:这一点酒能醉什么——目光落在她欺霜赛雪、白如美玉的脸上,恍然一瞬。
相识多年,青梅竹马的美好,最惨痛的决裂和七年的天涯不见,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不知何时沦陷的心,沉醉至今,不愿醒。
他低下声音,哄道:都是自家人,迟早会见面,今晚先打个照面,你只管留在朕身边,不会有人问。
江晚晴看向他。
不会有人问的意思,大概是没人敢问?外人面前,他已经这么有天子威仪了吗?虽然比既定的轨迹晚了一点,可终有一日,他会成为原作中的帝王,君临天下,万国来朝。
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江晚晴沉默片刻,半晌,偏过头,望向高悬夜空的冰月,忽然出声:皇上,如果我不在了,死了——凌昭拧眉:不会有那一天。
江晚晴看着他笑了笑: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只想告诉你,你想起我的时候,抬头看看夜空——凌昭语气冷硬:朕不要你变成星星,只要你留在朕身边,生同衾,死同穴。
江晚晴叹道:我又何时说过要变星星了?我是说,到了那时,你记住,我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过的未必比现在好,却一定比现在自由,聚散总有时,所以没什么好难过的。
直到那时,也许,她可以放任自己多想想在大夏的二十余年,想想这里的亲人、朋友,想想……他。
凌昭眉梢轻挑,凉凉道:朕看你是在西殿待的太久了。
江晚晴见他站起来,以为他总算要走了,刚松了一口气,突然身子一轻,天旋地转。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接着便是一阵气恼,捶了他肩膀一下:你还说没醉?!凌昭抱着她,唇角勾起:朕带你出去散心,省的你在这里胡思乱想,闷出病来。
才刚夸他会是个好皇帝,这就固态萌发了。
江晚晴对他无奈,推他胸膛,只觉得手指按在上面,跟铜墙铁壁似的:行了,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凌昭低笑,知道她脸皮薄,轻轻将她放下。
江晚晴瞪他一眼,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路上,王充远远跟在后头,不敢上前,另有执灯的宫人在侧前方开路。
月华灯影相辉映,地上拉长了的两道影子,忽远忽近。
江晚晴第无数次拍开他的手,阻止他企图手拉手,十指紧扣的举动,暗想这可真是现世报,上次骗他喝醉酒没成,今天他倒是有两三分醉意,就想大庭广众之下和他名义上的妹妹秀恩爱,早忘记了避嫌。
不管躲开、打开他的手多少次,他都觉得在打闹,十分得趣,简直无可救药。
她慢下脚步,等王充跟上来,低声道:给皇上备下醒酒汤——凌昭又是一声轻笑,微微摇头,这一次坚定地牵住她的手,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声音低沉醇厚,是清醒而平静的:没醉,你安心。
他双眸尽是笑意,俯身过来,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侧,酥酥痒痒:……有你管着,朕怎么敢。
*明光殿。
宴席进行到一半,皇帝突然没了影子。
楚王看了眼正前方空着的位置,便转开视线,看着宫女斟上一杯酒。
身边,敦王抱怨起来:七哥人怎么不见了?我还没敬酒呢。
楚王叹了口气。
他这个十弟生来就脑子不好,是个众所周知的傻子,是以他做错事,亦或者言语有不敬之处,也没人跟他计较。
手握翡翠玉杯,他自得其乐地饮了一口,忽然手臂被人用力拉扯了下,酒洒了大半,全在他衣服上。
楚王磨了磨牙,看向旁边。
敦王不知为何激动起来,死死盯着一个地方,使劲拉扯他,晃他胳膊:五哥,你快看,四嫂变成鬼回来了,她变成鬼回来吓咱们了!楚王皱眉,捂住他的嘴,恨不得把自己的袜子塞他嘴里。
方才还喧闹不止、说笑声交谈声不绝于耳的大殿,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鸦雀无声。
皇帝牵着一个素衣黑发、姿容清艳绝尘的美人进来了。
这本没什么,都知道宫里有好些世家贵女在,想必其中有人已经侍寝,他就是牵两个三个进来,底下的王爷公侯也不会惊讶。
可那个人……敦王打了个寒颤,挣脱他的手,小声道:五哥,我害怕,送葬那天我起晚了,老打哈欠,是不是四嫂找我算账来了?楚王白他一眼:……你闭嘴。
过了会儿,四周先是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后来众人又开始举杯对饮,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天家儿女,比起普通人,自然是多了一分演技和心理承受力。
楚王招手叫来宫女,低声道:你去请那边的秦大人过来。
少顷,他看见秦衍之,在对方开口前,道:今天晚上,那些繁冗礼节都免了。
秦衍之颔首,举起酒杯:下官敬楚王殿下一杯。
一杯见底,楚王看着他,抬了抬眉,笑道:皇上身边的姑娘,是进宫侍候太后娘娘的臣女……还是皇上新册封的哪位娘娘?秦衍之面色不改:是宫中的贵女之一。
楚王点头,若有所思:听说太后娘娘有个义女住在宫里……秦衍之从容答道:这下官就不知了。
但皇上身边的姑娘,确是宫中的贵女。
楚王笑意渐深:是么。
等秦衍之敬完酒退下,他一回头,看见敦王还在那里吓的够呛,不禁摇了摇头,说起风凉话:你想知道那位美人儿是谁,不如问你七哥去。
敦王苦着脸:我不敢,七哥当了皇帝,脾气也变了,从前他骂我两句,我还觉得亲切些,如今他都不骂我,我就更怕他了。
楚王目光一闪,清了清喉咙,温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来,我教你怎么叫你七哥变回老样子。
敦王睁大眼睛:真有法子?楚王抬起下巴,点了点皇帝身边神色淡漠的美人,说道:这姑娘不是你四嫂,只是长的像,她是太后娘娘的义女,皇上的妹妹,你觉得她好看吗?敦王老实地点头:好看。
楚王微笑:你喜欢吗?敦王盯着江晚晴瞧了又瞧,傻乎乎地笑起来:有点喜欢。
楚王颔首,轻声耳语:那你去求皇上,要她当你侧妃。
敦王一愣:别了吧,好看是好看,就是长的像四嫂,我怕四哥从陵墓里爬出来教训我。
楚王轻飘飘道:世间长的相像的人多的是,你四哥在地底下和列祖列宗聊国家大事呢,哪儿有那闲心管你?你尽管去。
于是,江晚晴装冰雕美人装到一半,看见喝的醉醺醺的敦王走了过来,对着皇帝举起杯子,傻笑:七哥,臣弟敬你一杯。
凌昭饮尽杯中酒,侧眸瞥了身边人一眼,桌案下的手,握紧了她,低声调笑:你看看他,七哥叫的多勤快。
江晚晴脸上微热,皱了皱眉:你少喝点。
凌昭笑笑,目光柔和:好。
谁知敦王喝完了酒,呵呵笑两声,上前道:七哥,你这新冒出来的妹妹长的真好看,能不能让我带回去当侧妃?话刚说完,片刻的沉寂后,他揉揉眼睛,亲眼看见凌昭原本神色淡漠的脸,一点点冷了下来,凌厉之气尽显。
他张大了嘴,喃喃道:……还真变回老样子了,五哥真聪明!凌昭没和他动怒,只道:把你五哥叫过来。
又过一会儿,楚王一手执酒壶,一手举杯走近,道:皇上……他的目光落在江晚晴身上,笑意一瞬而过:……姑娘。
又转向正前方的帝王,叹了声:微臣自罚三杯,皇上息怒。
凌昭看着他一杯一杯悠悠下肚,淡淡一笑,缓缓道:朕当年戍守北地,心得颇多,这样的机会,若你愿意前往历练,朕大可赏赐于你。
楚王心神一凛,只觉得背后发凉,干笑道:……再罚三杯。
如此折腾下来,宴席结束时,夜已经深了。
李太后对皇帝的行为,看在眼里,自知干涉不得,只说了他几句,就回去歇息了。
江晚晴更是当了一晚上生无可恋的冰美人,累的很,到了西殿,便劝他回养心殿睡觉,可他不答应。
中秋佳节,朕想在你身边赏月,这才是团圆。
江晚晴对他无话可说,由着他打地铺慢慢赏月,自己先洗漱躺下了。
夜半三更,她被一阵吵闹惊醒。
宝儿点亮灯烛,过来扶起她。
江晚晴睡眼惺忪,环视四周,皇帝不在,便问:出什么事了?宝儿悄声道:太后娘娘旧疾发作,钦天监的葛大人今晚夜观星象,发现太后之所以头疼不止,是因为宫中有人行巫蛊之事,特来禀告皇上。
顿了顿,嘟囔:这好端端的过个节,他也真会挑日子,皇上都叫他明早再来回话,省的把人全吵醒了,他还在那儿说个没完。
江晚晴立刻清醒了,精神振奋:监正大人在外面?宝儿点头:是。
江晚晴穿上衣裳,拿起一件墨色的披风,往外去。
庭院中,月凉如水。
皇帝神色颇有不悦,见江晚晴出来,皱起眉,轻声道:没什么事,你回去睡。
江晚晴将怀中的披风展开,披在他肩膀上,摇头:既是与太后娘娘有关,自然最是要紧,趁早查清楚为好,我的西殿在慈宁宫,离太后最近,先从这里查起,也是应当。
她看着跪在台阶下的人,微微一笑:葛大人,请便。
作者有话要说: 多么明事理的女主呀 =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