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西殿。
江晚晴这些天越发沉默。
和以往受挫后的苦闷少言不同,她表面上十分平静,情绪并不鲜明,以至于刚开始, 就连喜冬都没瞧出异样,只觉得姑娘不太爱说话了。
渐渐的, 却忧心起来。
好像……不太对劲。
江晚晴连着两、三天晚上都在赶制一双绣花小鞋, 喜冬原先看见她纳鞋底,还以为姑娘闲时无趣, 做来给自己穿,直到有天早上,江晚晴唤她过去, 将那双绣着寒冬红梅的鞋子,递到她手里。
喜冬愣住, 受宠若惊:这是……这是给我的?江晚晴笑了笑,拉着她的手坐在身边:我记得小时候,你有一双类似的,你很喜欢, 后来有一次,你陪我爬山进香,鞋子穿坏了。
喜冬点头, 奇怪道:那么久的事情,姑娘怎么突然提起。
江晚晴不答,只道:你一直想买双同样可心的, 却没能找到,平日里你总说要自己做一双来穿,转头忙起来,又忘记了。
喜冬心中感动,但更心疼主子这两天的操劳,劝道:奴婢这样的人,穿什么鞋子都一样,姑娘还费这个心。
这样的人?江晚晴喃喃念了声,用手比了比:你跟着我的时候,才那么小,替我梳头,还得踩在小凳子上。
喜冬赧颜:多亏姑娘不嫌弃。
江晚晴又道:你总是挂在嘴边,说我是你的恩人,是你的主子,像个大人似的照顾我……冬儿,其实在我心里,从没这么想过。
喜冬怔怔地望着她。
江晚晴垂眸:府里的十几年,因为有你在,才没那么苦闷。
遥想当年待字闺中,春天,喜冬陪她闲坐窗下绣花,夏天,她们一起用团扇扑蝶打闹,秋天剥瓜果吃,赏秋枫落叶,冬天缩在暖融融的被窝里,悄悄说起姑娘家的心事,一个个漫长的夜晚,就这么消磨过去。
喜冬曾是陪伴她最久的人。
此时,喜冬见她低着头,脸上分明带笑,神色却莫名酸楚,便道:姑娘待奴婢好,奴婢心里知道。
不及你待我一半。
喜冬一怔,脱口道:姑娘是主子,奴婢是下人,怎能相提并论。
江晚晴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微微笑起来,眼底却隐隐有水光。
——在你心里,我是你的主子,可在我心里……你更像妹妹,朋友。
这句话,说出来也是无用功。
喜冬不会懂。
这个时代的定义中,尊卑有别,主子和奴仆之间,生来就有天与地的距离,阶层分明,等级森严,不可能打破。
江晚晴又低下眼眸,沉默了会,道:不说这个。
卫九,他对你好吗?喜冬浅笑:姑娘都问了不下十遍了!他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江晚晴颔首,轻声道:别过的太拮据,我这里——姑娘。
喜冬叹气,对着她摇头:您给我的嫁妆,早就足够我们俩过日子的。
我们在他老家有房子,还有一间小医馆,能赚些闲钱,现在雇了人打理,每月还有进账。
她看着手里的鞋子,无比珍惜地抱在怀中,口中却道:姑娘别为奴婢费神,多为您自己想想。
若是得空,您还是给皇上做一双靴子,绣个小荷包罢。
江晚晴不置可否,说道:你也是,不要成天姑娘姑娘的,什么都先想着我。
卫九听的多了,只怕心里不是滋味。
喜冬嘴角一撇:那是他的事。
江晚晴不再多言,默默无声。
半晌,她抬头看着喜冬,低声轻语:你要过的很好……冬儿,你一定要过的好。
*午后时分,阳光晒在人身上,懒洋洋的。
江晚晴坐在窗下,拿起凌昭那条缝缝补补又十年的帕子,对着亮光照了会儿,看了半天,实在看不下去他张飞绣花的手笔,便照着样式,又开始做一条新的。
喜冬不在,身边只有宝儿。
那丫头扭捏了一会儿,瞥了瞥她,忍不住开口:姑娘,你做了一双新鞋子给喜冬姐,真好看。
江晚晴问:你也想要吗?宝儿用力点头,答的飞快:好啊好啊。
江晚晴便笑了出声,轻点她的额头:你啊。
鞋子有什么好羡慕的?……你现在还小,但也能定下来了。
给你许个好人家,好不好?宝儿摆手:不要,奴婢只想一辈子陪着姑娘。
这会儿我是宝儿姐、宝儿姑娘,以后就是宝嬷嬷。
江晚晴笑着摇头:可我不能一辈子陪着你。
若有了合适的人,你又喜欢,就嫁了吧。
宝儿眨眼:我没有呀。
江晚晴问道:上次给你的体己钱,你都存下来了吗?宝儿摇头,老实交代:没存,全寄回家去了。
后娘去年底生了个小弟弟,爹说以后弟弟要体面地娶媳妇儿呢。
江晚晴:……沉默片刻,一声叹息:还是得给你找个归宿。
宝儿嘟起嘴,垂着头不说话。
江晚晴打量着她的脸色,缓声道:你觉得皇上身边的秦侍卫如何?宝儿微微一惊,讶然:他?他跟着皇上打仗,那肯定也是个有力气的,奴婢如果真要找个男人,只想找天底下最没力气、最不风流的男人。
江晚晴抬手掩唇,扑哧一笑:傻丫头,你理解错了……我随口一说,你就信,你把我的话当圣旨了吗?宝儿挽住她的胳膊,娇憨的笑:皇上的话还有反复,姑娘说的总是对的,奴婢不信您,还能信谁。
过了会儿,她又开始撒娇:姑娘,喜冬姐有鞋子,你绣个小荷包给奴婢……江晚晴柔声道:好,依你。
等到晚些时候,西殿正清闲,宫人多是犯困打瞌睡的,江晚晴带上宝儿,穿过弯曲的廊道和后院,来到那人的房门前。
宝儿守在外头。
江晚晴敲了三下,听里面有人应声,便推门进去。
自那天听见凌昭说他教儿无方后,容定连续几日不见踪影,就像刻意避开人。
他一向心理承受能力非人的强大,脸皮又厚,此般作态,想必不是因为凌昭的话,更可能是那天他临走前说的四个字。
动心了吗?他很少丢下一句话,自己走掉。
室内很暗。
窗户本就关着,门又关上了,便只有暗淡的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
空气中有茶叶的清香。
容定正在泡茶,房门开了又关,他不曾回头。
江晚晴平时见了他,心里就没底,今天他这么沉默、冷淡,就更忐忑了,轻唤了声:容定。
没回应。
……小容子?不理她。
江晚晴叹气,一小步一小步挪到他身边,轻轻叫了声:陛下?容定依旧低着头,只摆弄他的茶叶和紫砂茶壶,并未抬头:你这么叫,准没好事。
江晚晴扯了扯他的衣角,头低着,好声好气:我有事和你商量。
容定斟了一杯茶,淡淡道:送我出宫?江晚晴一愣:你知道?话才出口就后悔了,骑虎难下,语气越发没底气:实话与你说,我……总之你快出宫罢,夜长梦多,宫中没有永远的秘密,上回死了的曹公公是何太妃身边的人,保不准何太妃知道多少。
我在还好,我若不在,你——容定抬眸,看了过来。
江晚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停住。
容定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忽然笑了声:你怕我?他的眉拧起,唇角仍挂着那令人心惊的笑,声音低柔:你不怕他,你怕我。
江晚晴张了张唇。
否认的话,终究说不出。
容定得到意料中的答案,又是一声低笑:为什么……是因为觉得我心思深,还是我看破了你的秘密,惹的姑娘不快?停顿少许,那笑渐渐淡去:他为你做的,我又有哪一件做不到?江晚晴闭了闭眼,冷静下来:原来你是为这个置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和他一争长短……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直视他细长漂亮的凤眸:如果非要说清楚,才能令你安心,那么我告诉你——是,我必死无疑,一定会离开这里,皇上会成为大夏的明君,而你……你若当腻了皇帝,便出宫当个闲散富贵人,若是有心留在宫中,和你七弟相争,那我也不管了。
容定问:一定要走?江晚晴沉默片刻,道:有人在等我,我若不回去……他们的一生都毁了。
家中独女,日渐衰老的父母所有的寄托和希望。
她的家,她的朋友,亲人,同学,老师……那才是属于她的时代,有她认同且坚守的价值观,可以坦言自己的看法,而不必被视作异类。
她要回去。
江晚晴眼圈泛红,一字一字,沉重而真切:陛下,这是我的命,不是你的。
当年身在帝王家,身为太子,你责无旁贷,如今……你是能选择的,你这么聪明,在哪里都能过的好,而我……我……容定唇边溢出一声叹息,轻轻拥住她:好了,不哭……我知道。
江晚晴笑的比哭难看:你知道什么啊?容定低声道:我不逼你,今后如何,各凭天命。
天命?什么才是天命。
江晚晴闭上眼,一串温热的泪珠滚落。
从鬼差带话来的那天起,她一直忍耐着,没掉过一滴泪,只想着怎么为身边人都安排妥当,所有的煎熬和挣扎沉甸甸压在心口,此刻终于爆发,再也克制不住。
容定感受到肩上的湿润,心里一紧,皱了皱眉:姑娘——江晚晴嗓子是哑的,紧绷着:别看。
容定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就像在哄一个万般委屈的孩子,语气温柔:好。
慢慢的,怀中人平静下来,哽咽声渐止,他握住她的肩膀,看了一会儿,便用袖中手帕替她抹去脸上泪痕,缓声道:哭一场也好,憋久了,就成了心病。
他笑了笑,又道:……就是心疼的很。
江晚晴偏过头:我说的事情,你好歹考虑一下。
假扮阉人祸乱后宫,这等罪名,你要怎么才脱的了身!容定淡然:从没想过脱身。
江晚晴气煞:凌暄!容定又笑:你叫我的名字,真好听。
以后多叫两声。
江晚晴对他无奈:我跟你说认真的,你……你又来了。
容定捧起她的脸,拇指抹去她眼角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姑娘只需顾着自己,至于我的去留……他双手笼入袖子中,眉眼淡淡:打从一开始,也已经作出了抉择。
*慈宁宫,正殿。
李太后派人来请,凌昭处理完正事,便到慈宁宫请安。
刚进殿,就见李太后手里捧着一本册子,正指指点点的,和彭嬷嬷说着什么,抬头看见他,慈祥的笑起来:皇帝……行了,免礼了,你坐下。
凌昭在一旁落座,端起刘实奉上的茶。
李太后合上手中的小册子,道:这是哀家母家的族谱,哀家翻找了半天……倒是有个还算亲近的表妹,嫁进了一户姓江的人家。
凌昭手上动作一顿,差点以为听错了。
李太后摆了摆手,除了彭嬷嬷和刘实外,其余的人都退了出去,独留下一室暖香。
她看了一眼屏风上一簇簇的秋菊,仿佛颇有感慨:一不留神,这天就冷了下来,待得明年开春,却是婚嫁的良辰吉日。
凌昭沉默地看着母亲。
李太后安静了会儿,突然问:昭儿,你是非晚晴不娶的了?凌昭道:是。
将来也不封妃、不纳妾?是。
一生都如此么?是。
李太后叹了口气,似乎早知会是这个答案,点头:好,那就这样罢。
哀家去打点晚晴身份的事,此次入宫的贵女,多一个也没什么,至于哀家那表妹,自然愿意有一位当皇后的女儿。
前朝那边,哀家相信,你自有安排。
凌昭颔首,沉默片刻,又问:太后何以——改变心意?李太后接过话,苦笑了下:哀家只是倦了,既然你心意已定,晚晴也愿意,那么哀家何苦当那棒打鸳鸯的恶人?她看着年近而立的儿子,自那俊朗深邃的眉眼中,找寻他父亲的轮廓。
是不同的。
昭儿不会是圣祖爷,更不会是先帝。
记忆又回到那个瓢泼的冷雨天,她站在养心殿外,想求圣祖爷,想为自己的儿子做点力所能及之事,最终等到的只有绝望。
那年的风雨,终究过去了。
她叹息一声,唇角弯了起来:昭儿,这是娘唯一能为你做的,你……放心。
*入夜后,启祥宫。
真的?何太妃放下一盒胭脂,朱红的指甲轻敲桌面,嫣红的唇扬起饶有兴致的笑:太后真的松口了?侍女回道:岂止松口,宫外都在传,所有贵女都离宫了,唯独留下了一位,也是太后娘家的亲戚……这话定是慈宁宫放出来的,谁不知道贵女走的一个不剩,只有宛儿姑娘独占圣心?何太妃笑道:这是为立后铺路啊,我就说了,我那姐姐好福气。
侍女皱了皱眉,谨慎道:主子,那我们……何太妃抬眸,一双千娇百媚的眼,目光却如许冰凉:皇帝夜里还常去西殿吗?侍女嗤笑了声:去,那又怎么样?听人说,皇上留宿,但是不和宛儿姑娘同寝的。
何太妃沉吟片刻,道:这话,你散布出去。
侍女不明所以:主子?何太妃不耐烦道:你照做就是,问的太多,自己的主意多了,你是想学那溺死的蠢太监吗?她一眼看过去,侍女心神一凛,忙跪了下来:奴婢不敢,奴婢全听主子的。
何太妃哼了声,转向一边的铜镜,望着镜中自己娇美的容颜,眼神越发冷淡:太后素来信佛,此次巫蛊案件彻底结束后,多半会找宫外僧人来做法事。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你设法联络‘他们’——侍女犹豫良久,咬牙开口:主子,他们现在恨不得要了您的命,咱们的话,他们肯听吗?何太妃冷哼,手指收拢,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钻心疼痛:你告诉他们,事成之后,要我自戕谢罪又有何难?我自是罪该万死,求不得饶恕。
可凌昭是我族不共戴天的仇敌,在他刀下有多少族人的亡魂?是记恨我重要,还是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同心协力杀凌昭重要,你叫他们掂量清楚!侍女道:是!等她走了,何太妃的手松开,掌心竟然有血渗出。
可这切肤之痛,半点比不得内心的寒冷。
她为了那个人背叛同族,成了千古罪人,即使在他心里,从最初就没有她的地位。
明知如此,她依然执迷不悟,今生今世,怕是没有回头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童鞋们千万记住这是偏无厘头情景喜剧的轻松文,悲剧是不存在的。
坚持到正文大结局,现代篇绝对是童叟无欺的糖山糖海,保证绝不卖假糖。
穿越这件事吧,从另一个角度看,本质上就是残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