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正殿。
近日,御花园的秋菊开的正好。
李太后从宝华殿回来,坐在椅子上喝茶,想着是否等会去御花园走一走, 抬起头,彭嬷嬷自殿外进来, 神色微有异样。
李太后笑道:走这么急, 出什么事了?彭嬷嬷站定,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李太后越听越气, 惊怒交集,搁下杯盏:这话……这等无中生有的闲话,都是谁传开的?一派胡言!彭嬷嬷皱眉, 低声道:回太后,前些天有宫外来的贵女在, 人多眼杂,一双双眼睛全盯着咱们慈宁宫。
那些姑娘之中,又多的是费尽心思各处打探消息的,出手阔绰, 难保不会有贪心的下人胡言乱语。
李太后难得这般气恼:查,尽快查清楚!彭嬷嬷的声音压的极低:查是一定要查的,可……太后, 皇上在西殿留宿,知道的人不少。
除了慈宁宫,更有养心殿和皇上身边的人, 当初皇上也没有刻意隐瞒,这查起来……一时半刻也揪不出人。
李太后以手支额,喃喃自语:皇帝才登基不久,他从前在燕王府没有侍妾,如今宫中只有晚晴,却传出这等不堪的流言,若是大臣们知道了,只怕人心不定——她蹙眉,沉吟良久,小声问:皇帝在西殿过夜,真的没有……?彭嬷嬷咳嗽了声:奴婢特意问过,说是皇上对江姑娘,一直以礼相待。
李太后不知作何想法是好,脱口道:那他这一晚上一晚上的,留在西殿作什么?彭嬷嬷老脸微红,立在一边,不敢出声。
李太后叹气,喃喃道:只这一点,怎就没随了圣祖爷呢?圣祖爷的固执、魄力,皇帝有,圣祖爷的怜香惜玉和处处留情,却是半点也无。
彭嬷嬷犹豫良久,慢吞吞开口:当初,秦侍卫也说,皇上在北地,这么多年,竟是从未有女子陪侍。
李太后心里一沉,脸上掩饰不住担忧之色:你说,皇帝他都这年纪了,总没个女人,难怪会有闲话,说他……说他不能人道。
时间一长,不知还会传成什么模样——不成,立后之事,不能等到开春。
彭嬷嬷点头,心中也觉得无奈:奴婢说一句僭越的话。
皇上和江姑娘青梅竹马的情分,现在又定下来了,他常在西殿留宿,旁人也知道,便是先圆房,也没什么。
李太后迟疑道:是不是晚晴不愿意?彭嬷嬷摇头:听着不像。
皇上夜里留在西殿,江姑娘都由着他,西殿的人说,是皇上自个儿——这话不知怎么启齿,她斟酌片刻,接着道:皇上一会儿叫王充带着奏折在殿外批阅,一会儿洗冷水澡的……总不能先叫江姑娘开这个口。
李太后长叹:谁知道他怎么想的!这时,殿外有太监来报:太后娘娘,江家五小姐来请安了。
李太后一怔,坐正了,道:快请进来。
巫蛊事件一出,宫里的贵女查清嫌疑后都离宫了,江雪晴也回府住了几天,这日再进宫问安,不止孤身一人。
李太后看到来人,瞬间定住,心头百感交集,眼圈便有些红。
陈氏又何尝不是如此,下跪行礼,再抬眸,泪光闪烁:臣妇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太后起身,疾步过去:妹妹快起。
陈氏笑中带泪:皇上恩典,特准雪晴随我一道入宫。
这一别……太多年了。
就在刚才,马车停在宫门口,她撩起布帘下来,抬首望向巍峨的宫殿,忽然之间,仿佛就看见了几十年前的李太后和自己,当时仍是垂髫少女,手挽手的亲密,最终她落选,李太后留在宫中。
年华似流水,芳华留不住。
李太后挥手让那传话的太监下去,对着请安的江雪晴微微颔首,挽起陈氏的手坐下,叹道:一别经年,听闻江尚书待你极好,如今见你仍是这般年轻,都没变多少,这话定是真的。
哀家……她喉咙哽咽,转向江雪晴:雪晴,你且去西殿,先瞧瞧你姐姐去。
江雪晴屈膝行礼,道:是。
彭嬷嬷送她出去。
李太后拉住陈氏的手,对视一眼,心绪纷飞,万般感慨涌上心头:哀家知道你挂念女儿,就再留你耽搁一会儿。
这一两年,哀家常想起咱们一同进宫选秀的情景……哀家困在这深宫中,到底老了。
陈氏道:太后怎会有此想法?您瞧起来,和三十年前,又有什么不同?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鬓边青丝中都掺杂着华发,额头眼角,岁月留下了一道道脂粉抹不去的刻痕,心照不宣之下,不禁同时笑出声。
李太后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个。
难得见面,咱们说点高兴的。
*慈宁宫,西殿。
江晚晴听说妹妹来了,快步迎了出去。
江雪晴从门口进来,握住她的手,微微笑道:姐姐。
江晚晴牵着她往殿内走,一边问道:家里一切可好?江雪晴颔首:都好。
临出门前,爹还让我同你说,你在宫中只管安心,不必牵挂家里,待封后大典后,就能时常召见我们。
江晚晴低下头,喃喃道:封后大典……喜冬端着托盘进来,将瓜果点心放下,又泡上一壶热茶,各斟了一杯。
江雪晴道:二嫂嫂有身孕了。
江晚晴讶然:当真?江雪晴笑着点头。
二哥夫妇成亲多年也没动静,母亲为此操碎了心,求神拜佛请大夫求药,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思,乍然听见,江晚晴心里一喜:那你要替我恭喜二哥二嫂了。
江雪晴剥开一粒瓜子:这是自然。
对了,母亲也随我一道进宫了,现在正陪太后娘娘说话。
江晚晴怔了怔,站起身:那我也过去——江雪晴不语,看着她走出几步,忽然道:姐姐。
江晚晴转身:怎么?江雪晴淡淡笑了笑,语气平静:楚王托人上门提亲了,爹娘若答应,我若愿意,他就请皇上赐婚。
江晚晴定在原地,好一会没声响。
半晌,她对喜冬使了个眼色。
喜冬会意,拉着翠红一起安静地退了出去,放下门帘。
江雪晴又剥了一粒瓜子,目光垂着。
江晚晴沉默良久,缓缓道:那你……江雪晴干脆道:我答应了,父亲想必不会反对。
你……答应了?江雪晴看着姐姐震惊中不无疑虑的脸,心平气和:为什么不呢。
先帝和皇上势同水火,他却能在两人之间游刃有余,足可见其才智和手段。
如今他在朝中得势,皇上在一众兄弟中亲近他,我若嫁进楚王府,以后对家里,也是一个助力。
江晚晴坐下,正色道:雪晴,事关你的终身大事,你考量的不能只有他的门第,和今后能给家里带来什么——她皱紧眉,默了默,轻声问:你喜欢他吗?江雪晴不以为意:我用不着喜欢他。
雪晴——姐姐。
江雪晴站起身,看着窗外: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女子生来只能依附男子生存,若将夫君视作今生至爱,一旦被辜负,除了以泪洗面之外,又能如何?她回头,唇边带着一丝笑:你且看父亲,说句不孝的话,外人都说他对母亲礼敬有加,可后院从来也没少了年轻貌美的姨娘。
江晚晴无言以对。
江雪晴眉眼沉静:姐姐,我不愿用我的人生,去赌一个找到良人共度余生的机会。
我只想自己过的好,家人过的好,你……你过的好。
停顿片刻,她低下声音:若有我在楚王身边,家中不用处处依托你在后宫,姐姐身上的担子,也可以轻一些。
我已经长大了,今后的一切,若能万事顺遂自然是好,若有风雨,我和姐姐一同承担。
江晚晴心里一酸,不自觉地握紧手,轻声道:楚王是想娶你当续弦,你知道吗?知道。
王妃过世的早。
楚王府后院中不下二三十名姬妾,王妃早逝,一来体弱,二来明里暗里受了多少侍妾的气……这真是你想要的生活?才二三十名。
江晚晴一愣:你说什么?江雪晴走了回来,轻轻笑一声:才二三十个侍妾,我以为有上百个呢,那有什么大不了的。
江晚晴惊骇地看着她,这一刻,仿佛透过少女稚嫩的容颜,看到了书中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开挂女主。
江雪晴面不改色:姐姐,我还有很长的人生,身为女儿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能加官进爵,不能在外抛头露面,大半时间耗在后院,见那些姬妾的时间,没准比见楚王的时间都多,下半辈子的乐趣也就在她们身上了。
她挑了挑眉,一双含情脉脉的秋水明眸,转瞬间锐气尽显:你且看着……等我嫁过去,一个个的收拾她们,迟早让她们在我手底下服服帖帖的,我说一,她们不敢说二。
那些不愿顺服的,我便不会容她们留在王府。
江晚晴微微动了动唇,劝说的话还未出口,江雪晴噗嗤笑了声。
她抬起手,掩唇,睨了姐姐一眼,笑道:人各有志,姐姐就别再劝我啦,自小就连看话本,我都不喜欢看情啊爱的,痴痴缠缠,何苦来哉?我选的人生,定是我自己想要的。
多少年了。
她看着父亲逼姐姐嫁给东宫太子,看着姐姐在宫中一人独行,人前是众人口中贤德宽容的皇后,享母仪天下之尊,人后终日郁郁寡欢,不得开心颜。
她看着新帝登基,随口就能抹去姐姐的身份,连名字都留不得,如今一声令下,姐姐又变回了皇上的表妹‘江晚晴’。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父亲如此,先帝和皇上如此,这男子的宠爱和厚待,她是一丝一毫都不想要。
从来只有姐姐……年幼失去母亲庇护,又因为生母身份低微,在府中受尽冷眼,寸步难行,只有姐姐牵住她的手,告诉她没事的,以后有姐姐在。
姐姐教她念书,教她写字,不准府里下人怠慢她。
她闯了祸,姐姐替她担下。
读书习字、女红琴技有了少许进步,姐姐最是高兴。
只有姐姐,在她最无助的时候,陪伴她,安慰她,保护她。
这等情分,又有什么能及得上。
江雪晴垂首,缓缓握紧那双曾牵着她,走过风风雨雨的手,眼睑低垂,郑重道:以前,姐姐保护我。
今后……我也会尽我所能,护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莫名扣了一口黑锅的皇帝和妹妹的归宿。
接下来先帝在皇帝面前也该掉个马甲了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