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2025-03-26 09:59:36

江晚晴低着头, 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一双柔荑。

纤细嫩白的手指,水葱一样的修长好看。

她笑了笑,开口时,声音微涩:雪晴, 你是真的长大了,以后的路, 你一个人走, 我也能安心。

江雪晴一怔:姐姐?江晚晴叹了一声,反握住她:你比我强的多, 在王府都是委屈了你,原本……原本,你应该凤仪天下, 和那个男人一道站在繁华帝都最高之处,俯视大夏的江山万里。

江雪晴道:我不觉得委屈。

江晚晴沉默一会, 开口:你……你请父亲等上几天给楚王答复,就说你年龄尚小,因巫蛊之事受了不小的惊吓,正在休养。

江雪晴皱眉, 问:这是为何?江晚晴摇了摇头,轻轻道:你听姐姐的。

江雪晴不再迟疑,答应下来:好。

又说了几句话, 喜冬撩起帘布,脸上带着喜色,眼圈却有些红, 疾步过来:姑娘,五小姐……夫人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

宝儿打着帘子,陈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一时之间,殿内殿外悄无声息,只剩悲喜交集的凝望。

江晚晴两步上前,唤道:母亲。

陈氏手指发颤,抚上她的脸颊,仿佛不信这是真切的血肉,眼中含泪:好,好……本以为今生都不得相见,老天终究是厚待我的。

江晚晴心中一痛。

从前不见面,总是能狠下心不去想,如今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整整二十年,从小到大的记忆,一幕一幕,在脑海中如书页翻飞。

得而复失之后,又是永久的失去,当真是厚待么。

江晚晴和江雪晴一人一边,扶着陈氏坐下,江晚晴亲手斟上茶,递给陈氏,咬牙忍住泪意,强笑道:方才听五妹说,二嫂有了身孕,您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她摸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替陈氏拭泪:母亲别哭了,这是府上天大的喜事。

陈氏摇头,泪光盈盈:对娘来说,最大的心愿,是你平安。

短短几个字,诉尽父母慈心。

江晚晴点头:我会的。

泪珠在眼眶中滚动,终于落了下来,她唇边带笑:您也是,不管……无论日后如何,女儿只希望您和爹爹平安顺遂,身体康健。

女儿不孝,不能常伴爹娘身侧——江雪晴插了一句:当年进宫非姐姐所愿,今天留在宫里也不是姐姐自己能抉择的,要怪只能怪别人。

陈氏瞪她一眼:你这丫头!两行清泪无声落下,江晚晴笑意不变:即使他日青山埋骨,也请爹娘不必为女儿过于悲痛,若害得你们伤心劳神,便是莫大的罪责,女儿九泉下也不得安息。

陈氏神色微变,忙道:呸呸,这话不能乱说。

她抬眸,看着满面泪痕,仍微微笑着的女儿,心痛不已,柔声安慰:晚晚,你别担心,太后和皇上都有意早日定下婚事,不用等到来年开春。

太后娘娘最是和善,皇上和你有旧日的情分,以后……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江晚晴的手帕浸湿了,便用玉白的指尖抹去眼角的泪,嗓音喑哑:母亲答应我罢。

陈氏顾左右而言他,但无论说什么,江晚晴只重复那一句话,陈氏见她实在固执,不忍她难过失望,点了下头。

看在江晚晴眼中,就如誓言。

不知为何,眼泪越掉越快,最终模糊了视线。

而始终未能说出的那一句道别,化成颤抖的一声:娘。

陈氏怔了怔,眉眼温柔,轻轻道:嗯。

这么多年,娘也想你了。

江晚晴闭上眼,泪珠无声落下。

*平南王府。

双寿日夜兼程赶回帝都,跑死了两匹马,进宫面见圣上通报军情,回府后睡了没两个时辰就醒了,又着人准备千里马,准备披星戴月回去。

出门前,天还没大亮。

他看着小厮准备行李和干粮,与王府管家交代几句,一手牵住缰绳,正打算上马,忽听身后有人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人未至,声先到。

双寿认命地叹了口气。

晋阳郡主就在不远处,气势汹汹地疾步走来,拦住他的去路,手中软鞭唰的一声甩在地上,风声凌厉。

南境开战,八百里加急军情,你竟敢不跟本郡主说一声,就这么走了?若不是碧清说看到你的鬼影子,本郡主根本不知你回府,你混账!双寿苦着脸,伏低做小:郡主息怒,郡主恕罪,小的知错。

晋阳郡主美目圆睁,用鞭子指向他,震怒之色丝毫未减:你老实告诉我,父王怎么样了?是不是他——双寿很爽快的交代:老王爷受伤了。

晋阳郡主只觉晴天霹雳,整个人都晃了下。

双寿又接着道:伤的不重,躺床上两、三个月就能养回来。

晋阳郡主愣了愣,这才松了口气。

碧清不禁气道:你这个糊涂东西,你就不能一句话说完吗?双寿搓了搓手,抬头望天:其实还有下句。

晋阳郡主怔忡片刻,忽然道:不对。

父王卧床休养,你不至于累死两匹马,急着进京禀明皇上……说!她死死瞪着他,声音冷的像冰:到底南边出什么事了?你若再有隐瞒,休怪我对你不客气!双寿瞅她一眼:老王爷受伤,这还好。

世子爷仗着身份,抢过帅印当上了主帅,这问题可就大了,鬼知道他靠不靠谱。

大公子压不住世子爷,便叫小的快马加鞭,来请皇上作主。

晋阳郡主问:皇上怎么说?双寿道:皇上问了我世子爷是怎么带兵的,我如实相告,皇上想了会儿,认为世子爷还算靠谱,暂时不必拉他下来。

天色渐亮,他不耐烦起来,对晋阳郡主一点头,简略道:事情就是这样。

小的走了,战事胶着,世子爷指挥起来怪吓人的,此一别不知会否有再见之日,郡主多加保重。

说罢,转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马蹄扬起灰尘纷飞。

碧清呛的直咳嗽,一边挥去面前的尘屑,一边含怒道:郡主,双寿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不知世子爷怎么教他的,下次必得好好教训他——之前宛儿姑娘那事,咱们还没找他算账呢。

没有回应。

碧清抬头:郡主?晋阳郡主只是看着双寿离去的方向,面无表情。

碧清又轻轻唤了声:郡主,怎么了?良久,晋阳郡主旋身,赤红的披风划破深秋清晨的风。

换衣,随我进宫。

*养心殿外。

南境战事吃紧,因这事朝堂上议论颇多,今日早朝结束的晚了。

凌昭下朝后回来,远远的就看见等候在外的少女。

他拧眉,走了过去。

晋阳郡主回头,看了他一眼,抢在他之前开口:皇上不必撵我走。

我……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凌昭停住,淡淡道:你想回南境?晋阳郡主点头。

凌昭道:现在不行。

晋阳郡主捏紧双手:就是现在才要……总之不会耽误你太久,你陪我走走罢。

她咬住嘴唇,轻声道:最后一次了,以后都不烦你。

凌昭沉默片刻,点头。

原以为晋阳想在花园里走走,最终却是向着城楼去的。

少女只是闷头往前,走到半路,脚步慢下来。

凌昭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侧。

晋阳郡主只盯着脚下的台阶,渐渐的,眼圈微红:我喜欢过你。

声音低落。

凌昭不曾作答。

晋阳郡主也没想等他回应,自言自语:我喜欢过你,可你不喜欢我,我心里清楚。

从小我就嫉妒江晚晴,你对她总是不同的。

后来江晚晴嫁给先帝,我别提有多高兴了,以为你终于会放下她……你却不死心。

高楼上寒风猎猎,扑面而来。

晋阳郡主低哼一声,用力擦了擦眼睛,抬起头:如果当初她真的随先帝而去,你会怎么办?凌昭沉默。

她不放弃,神色倔强,生硬的问:你会活下去吗?会。

会忘记她吗?不会。

你心里……会不会有别人?不会。

你难道不娶妻生子,延续皇家血脉了?也许。

……你会喜欢我吗?不会。

她问一句,他答一句,毫不迟疑。

晋阳郡主眼睛酸涩,又狠狠擦了下。

台阶绵延向上,仿佛通向辽阔高远的苍穹。

走完最后一程,她站在城楼高处,俯视这宫中的红墙绿瓦、远处的灯火人间。

我喜欢过你。

她轻轻的,缓缓的重复一遍。

转过头,那人站在她身边,龙袍加身,已然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

可她喜欢上他的时候,他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沉默寡言的少年郎,站在一众皇子中并不出挑……直到那年在围场的一眼。

狩猎时,少年鲜衣怒马,驰骋来去,风采卓绝。

他有着一手好箭法,年轻人当中,第一个射中猎物,于是他放下弓箭,回头,看向她所在的位置,勾唇一笑,那般意气风发,仿佛漫天的光都落在他一人身上,耀眼而夺目。

那一瞬间的怦然心动。

后来,他下马,走了过来。

她一向大大咧咧,却在这时感到紧张,一声‘七殿下’尚未出口,他已经擦肩而过,径直走开。

身后,少女清凌凌的声音温柔扬起:七哥。

嗯。

自此,多少年的纠缠,终于到了这一天。

是时候作个了断。

晋阳郡主闭紧眼,扬起下巴,任由寒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半晌,她睁眼,目光干净,清亮,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软弱。

我一直以为,我想留在宫里,想在皇上身边。

直到前些天进宫,我看见了很多前所未见的事情,那些争宠的手段,言不由衷的心思,下作的计谋……我开始觉得,也许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的说下去:我在想,这么久以来,我总是绕着你一个人转,眼里只看得见你,心里也只有你,以至于看不清其他。

后宫的弯弯绕绕,尔虞我诈,我不喜欢,我想通了,所以我要走了。

凌昭侧眸看了过来。

晋阳郡主迎上他的目光,笑容明朗:皇上,晋阳喜欢过你,想过嫁你当皇后,这没什么不好说的。

日后,这份心思彻底断了,我会回南境,随我父兄上阵杀敌,守一方山河,这才不枉此生。

凌昭看着她。

还是那熟悉的眉眼,可神采全然变了,焕然宛若新生。

平南王和世子都命你留下,双寿带了王妃的亲笔书信给太后,望将来在帝都,为你择一门亲事。

晋阳郡主挑了挑眉,分明不屑:皇上只管放心,我自会说服父王母后。

倘若有天,我有幸还能遇见令我心动的男人,不用你们说,我也会嫁人。

如果没有,那更不要紧。

她回头,眺望远方,唇角扬起笑:便是今生无缘良人,嫁了这大好江山,又有何妨!她再次深深看了一眼皇帝,心中道一声祝君安好,决然转身,再无留恋。

爱过,恨过,争过……终究,放下了。

从此,不再执迷于爱恨妒念,今后便是保家卫国,烽火河山。

终于,解脱了。

*慈宁宫,西殿。

江晚晴从外头进来,看见喜冬和宝儿凑在一处,不知盯着什么窃窃私语。

她咳嗽了声。

喜冬转过头,见到她,笑道:姑娘回来了。

江晚晴问:在看什么呢?喜冬便伸出手,递上一条帕子,满脸疑惑:这是晋阳郡主身边的碧清送来的,说什么她家主子要走了,郡主不喜欢你,不耐烦同你道别,这是临别给你的,祝你和皇上百年好合。

江晚晴一怔,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会儿,喃喃道:这是她做来送给皇上的……宝儿忍不住开口:姑娘,郡主这绣的到底是什么啊?碧清说是比翼鸟,郡主绣的可认真了,但是……哪有鸟这么丁点大,这么黑黝黝的?不像比翼鸟,不像蝴蝶,不像鸳鸯,不像任何正常的动物。

江晚晴对着光照了照:怎么有点像——宝儿接话:苍蝇、蚊子。

……*大半个月过去。

南境战况稍定,不止忙于朝政的皇帝和前朝大臣,后宫中,李太后也终于松一口气,可还没舒心多久,这天刘实又抓了两个嚼舌根的,拉去慎刑司拷问一番,总说不上来这谣言是从何而起,宫里的下人,仿佛各个都知道,各个都有份。

刘实前来回话,跪在底下。

李太后看见他的脸色,只觉得胸口又闷起来:他们在传的,还是皇帝不能……刘实犹豫再三,只得点下头:是。

李太后恼恨极了:不是已经抓了好几个,怎么这谣言还没压下去?刘实咽了口唾沫,为难道:明着已经不敢多说,今天是碰巧撞见私底下妄议主上的。

实在是……太后娘娘,这事不比其它,空穴来风的流言流语,戳破了、指正了就是,可这事儿不能放明面上,越是压着,底下的人越是得劲儿。

彭嬷嬷低声道:皇上和江姑娘这么拖着,要说为了名声,皇上留宿西殿,这名声早没了,立后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他们若能早日成事,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李太后叹气:说的容易,晚晴脸皮薄,哀家岂能对她说教。

皇帝……对皇帝,哀家也不好开这个口。

彭嬷嬷清了清喉咙,见左右无外人,便道:其实,不用一本正经的说什么,江姑娘到底曾为……之妻,许是放不下脸面,皇上又不愿主动更进一步,这时,只要用点什么帮上一把,定能水到渠成。

李太后皱眉,正色道:那等上不得台面的药物,哀家断不会碰。

彭嬷嬷忙道:自然不是用那些脏眼的东西,奴婢是说……没准一杯酒就能成事。

李太后失笑:哀家看你是糊涂了,皇帝那酒量,别说一杯酒,一壶酒都灌不醉他,你瞧中秋那会儿,他醉了么?彭嬷嬷摇了摇头,想不出法子了。

刘实忽然道:太后,有个人……没准可以。

李太后眼睛一亮:你起来回话。

你说的是谁?刘实站起身,上前几步,小声道:也是巧了,奴才前不久听人说过,何太妃手巧,调香酿酒都是一等一的好,也许她会有办法。

何太妃?李太后想了想:是先帝的……刘实点头:是。

李太后迟疑:她是先帝的妃子,这又是极私密之事,怕是不好开口。

刘实笑了笑,道:太后不好出面,奴才们是无关紧要的。

您放心,奴才定会办的妥当。

作者有话要说:  晋阳的归宿和最后的大戏开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