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雨到操场边缘的河岸上方,那里有一块大大石头,表面平滑,可以坐两三人。
不知是被人从别处挪至此,还是天然就生在这里。
她绕到石头前坐下,虽然穿着两件裤子,但石头的冰凉还是传到皮肤,冻得她打了个寒噤。
前面下方是红溪,流水日夜不停地往东走去,在尽头与镇上的大河交汇。
河对岸是一片水田,水田再过去是山,其实这里举目一望,四面八方都是山,月光下山色影影绰绰。
于是人们被困在这山中,如同与世隔绝,于是年轻人都去了远方,只留下老人和孩子守望在此。
谢雨只在这里待了一天,便觉得外面那些事情变得离自己很遥远,所有的纷纷扰扰都变得模糊不清。
但同时也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
她想,没有网络,没有娱乐,没有同龄人一起消磨时光,一个男人是如何在这里待了六年?想着,掏出刚刚从陆远那里拿来的烟,划了一根火柴点上,她用力吸了一口,烟的味道很呛人,也很提神,烟头的火光在黑夜里像是深山里闪动的萤火虫。
后面有脚步声传来,她嘴角勾起一丝笑,转头看到的却是张庆然。
男孩走过来在谢雨身旁坐下,看了看她手中的烟,笑着问:你们在媒体做的女孩子,是不是都喜欢抽烟?这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孩长着一副标准大学生的模样,有礼貌,话不多,看起来斯文内敛。
但也仅仅只是看起来而已。
谢雨瞄了他一眼,回道:我不喜欢抽烟。
张庆然笑道:但是你抽烟的姿势很有味道。
谢雨吐出一口烟圈,轻笑一声:什么味道?麻辣牛肉味?张庆然对她不解风情的冷笑话不以为意,继续道:我以为美女记者只有电视台才有,没想到你们周刊有你这么漂亮的记者!谢雨勾了勾唇角淡笑,冷不丁问他:你为什么来这里支教?张庆然倒是坦诚:为了履历上多点东西。
谢雨继续问:你习惯这里吗?不觉得寂寞无聊?张庆然转头看着她:无聊透顶。
我刚刚看你抽烟的样子,好像也很寂寞?既然我们都寂寞,不如待会你来我的宿舍?谢雨在月空下对上他的脸,仍旧是年轻斯文的的模样,只是那眼镜后的双眼,显而易见的轻浮之色。
谢雨似笑非笑看着他:你多大了?马上就满二十二。
张庆然看着她笑,虽然我年龄比你小,但是我一点都不小。
是吗?谢雨拉着长长的尾音。
张庆然见她不像拒绝的样子,手慢慢放在她大腿上:不信,你待会试试!到底是年轻,这样的调情方式在谢雨眼里看来有点拙劣幼稚。
她眼睛仍旧似笑非笑看着他,但夹着烟的手,却慢慢放下来,不着痕迹地摁在那只搭在自己大腿的手背上。
张庆然的反射性弹开,因为灼烧的疼痛,嘶的倒吸了口气跳起来,用力吹了吹烫伤的地方,恼羞成怒扬起手:你他妈有病……谢雨昂头看着他,脸上仍旧带着讥诮的笑意,似乎并不担心那巴掌落下。
张老师!黑暗中响起的声音,让张庆然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转头,看到陆远从黑暗中走过来,他只得不满地瞪了眼一脸不以为意的谢雨,悻悻放下手。
陆远走到两人旁边停下:这么晚了,张老师怎么还没睡?张庆然被烟头烫伤的手背,疼得厉害,但又不好表露,只咬咬牙道:还不习惯这么早睡便出来溜溜,正好遇到谢记者,就聊了几句。
也差不多可以睡了,我就先回宿舍了,你们聊。
他转过身,边走边龇牙咧嘴吹了吹手背。
他走出了几米远,陆远忽然冷不丁道:烫伤的地方,用牙膏抹抹。
张庆然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待人走远,谢雨昂头看着陆远轻笑一声。
陆远本来就高大,现下她坐着他站着,几乎有些压迫感。
他居高临下与她对视,背在身后的双手,移到前面,将手中的一双黑色千层底棉布鞋丢在谢雨面前:穿这个。
谢雨愣了下,从善如流将脚从凉拖里拿出来,套进那双布鞋。
鞋子有些偏大,但也还算勉强凑合,温暖的布鞋,立刻让她的脚渐渐恢复知觉。
谢谢!陆远在他旁边坐下,伸手将她嘴上叼着的半根烟夺过,弯身在地上摁灭,然后又伸出手:还给我。
谢雨不明所以看他:什么?还有一根。
谢雨嗤了一声,从兜里掏出来那根烟给他:这种廉价烟亏你喜欢。
陆远对她的嗤鄙置若罔闻,他拿过火柴盒,抽出一根,歪头捧着那火苗点燃手指间的烟,深深吸了一口再吐出来,半响之后,才淡淡道:还行吧。
我白天没看见到你抽烟,但是晚上却抽了好多。
看来你也会因为这里漫长的夜晚而寂寞,既然这样,为什么还留在这里?陆远吐出一口烟,有些答非所问:我会离开的。
这大概是一个他自己也没有答案的问题,所以这样的问答永远在原地打转。
谢雨没有再继续追问,想了想,问:你多大了?陆远:三十三。
所以你二十七就来了这里?嗯。
二十七岁,正是她现在的年龄。
当然算不上年少,但也正当青春。
她当然知道,很多人在这个年龄,理想渐渐被磨灭,对待爱情和事业的激情也不复往日,就如她一样。
可即使如此,作为谢雨自己,她仍旧眷恋物欲横流的都市生活,也要有美食华服,和那些并不能使人真正快乐的狂欢。
谢雨无法想象,一个二十七岁的男人,如何能忍受日复一日在边远山区的生活,一待就是六年。
这里甚至连本地的年轻人都已经远离。
她斜了他一眼:我真的很好奇你因为什么来到这里?陆远笑了笑,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在月光下微微眯着看向她:或许你之前猜得没错,我是因为生活和爱情不顺,所以来这里逃避。
他语气有点玩笑的味道,白日里那张过于苦大仇深的严肃脸,浮上了一丝慵懒的玩世不恭。
谢雨戏谑:被女人甩了?陆远挑眉,不置可否。
谢雨笑:我才不信。
陆远问:为什么?因为你不像是被女人甩了就会逃避的男人。
她看了他一眼,一个男人在风华正茂之年留在山里六年这种事情都能忍受,不可能会觉得被女人甩是什么大事。
陆远笑着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又才道:我说了……留在这里这么久只是个意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谢雨没有再追问下去,不知为何,她相信他口中的意外,因为人生本就充满了太多意外,并没不是每一件事都需要一个合乎常理的缘由。
他不紧不慢地抽着烟,看着对面黛色的群山,落在谢雨眼里的侧脸,轮廓清晰,表情沉静。
与白日里那个易怒暴躁的男人截然不同,此时的他是如此从容。
可那脸上仍有隐隐的迷茫,这是这个男人的矛盾之色。
夜色下的两人,各有所思,都没有说话。
冬末的夜风,轻轻淡淡吹着。
兴许是脚上穿了棉布鞋的缘故,谢雨身上并不觉得寒冷。
也或者是身边坐着这样一个人,深山里的夜晚,便没那么寂寞。
时间好像变得静止,两个陌生男女沉默着并排而坐,也不觉得任何尴尬。
只是那风却不知不觉中变得凶猛,知道风吹树林的哗啦声响起,陆远似乎才从沉思中回过神。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本来明亮的圆月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了大半。
他灭了最后的一点烟:回屋吧,要下雨了!谢雨怔了怔,也下意识抬头看天色:刚刚还很晴朗呢,怎么会忽然下雨?山里的雨说来就来,不会提前通知你。
谢雨笑了一声,站起身。
啪嗒一滴冰凉的水滴落在她额头上,她随手一摸,不可思议道:这么快?还真是说来就来!话音刚落,雨打草木的声音,就淅淅沥沥响起,在黑夜里显得特别清晰。
赶紧走!陆远将她地上的拖鞋拎起,另一只手将她拉住,飞快往里面跑去。
他的手掌很大,带着灼热的温度,掌心里有薄薄的茧。
幸好路途不远,两人跑到后面宿舍平房的屋檐下,身后的雨便哗啦啦落了下来,像是从天空中倾倒下来。
陆远不着痕迹地松开握着的手,将拎着的拖鞋递给他:早点睡,宿舍如果有漏雨的地方,先找个盆接着,我明天再修。
她接过鞋子点头,转身推门而入。
下雨啦?屋内半躺在床上的陈心悦,从平板前抬头问谢雨点头:很大。
说完,两人都发觉不对,因为屋子中央,有水滴落了下来。
不是吧?漏雨?陈心悦一脸奔溃地从床上跳下来。
谢雨环顾了下四周,确定只有这一处漏雨,道:床上不滴水就行,我们先弄个盆接着。
陆老师说要是漏雨,他明天会修。
陈心悦鼓了鼓嘴巴,自嘲道:平生头一遭住漏水的屋子,也算是一种生活体验。
谢雨笑:看来你已经适应能力还不错嘛!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
陈心悦哈哈大笑,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你刚刚采访了陆老师?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留在这里?谢雨道:他说感情受挫。
陈心悦有点得意道:我就说嘛!说着,又眨眨眼睛道,你看到他戴的手表没有?谢雨还真没注意,挑眉疑惑看向等她的答案。
陈心悦似乎觉得这是一个了不得的发现,有点神秘兮兮道:是积家。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不小心瞥到他的手表,总觉得表盘上那标志在哪里看到过,不过那手表看起来很旧,我也没在意。
刚刚我一个人在宿舍看电影,忽然看到电影里有人带这个,才想起来这个牌子。
她顿了顿,就是不知陆老师手上戴的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