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5-03-22 07:10:24

一夜小雨已过,天空洗晴。

院里两口空缸子,在檐下接了满满的雨水,翘楚几回经过,耐不住招来侍弄花草的丫鬟,吩咐她往里头种几窝碗莲,挑偏粉偏红的姑娘喜欢。

翘楚进屋,看见郁桃穿着一件曳地襦裙,为图清凉,露出胸前大片雪白,靠在榻上吃尖嘴桃。

窗子对着廊庑,廊庑之下便是正院,海棠春盛,视线之内便是两口大缸子。

郁桃咂咂嘴,让翘楚看,你说上回普化寺那里的王八,放在这缸子里养,不正正好。

翘楚沏茶的手一抖,自家姑娘的喜好着实琢磨不透,她试探着开口:那奴婢让甘驴儿给姑娘买几只王八回来?郁桃听她这么一说,来了兴致,起身梳妆换衣裳:他又不会相看王八,这还得我自己亲自去。

雀喜打外头进来,听见她们说王八,插嘴道:那缸子太深了,姑娘想养王八,至少要放进去几块儿大石头,水半缸,王八好出来晒壳,不然要患病的。

拾已都记上。

郁桃说,还有什么需要的,一并说来,我刚好出趟门儿。

雀喜掰着指头细数:要想好看,下头铺鹅卵石,细细一层水土种水草,水面皮种碗莲,靠缸壁放大石头,再养两条小红鲤鱼,这样布置最妥帖。

郁桃心道雀喜多懂的人,出门前便一并带上了,选王八少不得行家。

过早晨已经是微热的天儿,马车顺着胡同道往小巷子钻,越往前走,路旁越多商铺,酒肆和角楼。

铺头黄幔飞扬,牌匾在后头忽隐忽现。

夹道人来人往,包子铺的热气蒸腾起来直往天上蹿,郁桃扒着窗户,看的十分高兴,就为这份热闹。

鱼鸟市集还在杀猪卖肉的巷道里头,马车行的慢,满脸蛮肉的杀猪师傅提起一盆水冲洗猪头,血水混着污秽淌在路边。

拾已抬手去遮她的眼睛,姑娘别看这个,晚上做噩梦。

郁桃不怕,还有几分好奇,咱们府上的猪肉就是从这儿买的?不是。

雀喜笑了笑,咱们府上的猪肉都是庄子养的猪,隔天儿就往府上送的,不光是猪,鸡鸭鹅鱼鸟庄子也养。

她娘是后厨的管事婆子,耳濡目染的对这些最是清楚。

郁桃在府中自是娇客,市集嘈杂,拾已劝她别下马车,让雀喜挑了好看的,姑娘再选,别下去污了鞋衫。

郁桃不肯,兀自戴上幕篱,由雀喜搀着跳下马车。

她是鱼儿得水,逛花了眼。

到这里,才知道王八小鱼都是极为寻常的物件儿,像有种水葫芦底下养的一种浑身赤金的东西,腮旁三对羽毛似得,腹肚长四脚,又古怪又好看。

小贩戴着灰布巾子,瞧见贵客,揣着手出来笑的眼睛眯起:姑娘好眼光,这可是火焰蝾螈,十分好养,放在家中招财进宝。

小的这儿还有白的黑的您看看吗?郁桃瞧着蝾螈那对小豆眼,十分大方:白的金的来一对。

于是小贩便殷勤的捞了两条个头最大的装进密封的木匣子中,由小厮和俩王八小鱼一起端着。

市集背后多是些酒楼的后厨,柴火燃起的白烟从棚子里升起,腾腾的烟火气打着火星子往上冒。

郁桃停着脚步在后院栅门外嗅着,微甜微酸的味道,她眼睛一亮:松鼠鱼。

拾已含笑道:让小厮将东西送回府上,姑娘进去尝尝味儿?下午还长着,您吃饱了下来还能接着逛。

郁桃爱这一口,矜持的点头示意。

翘楚进去叫座,没多会儿回来,酒楼的小哥搭着白布在其后跟着,引着她们往楼上走。

楼上都是雅间,落地的竹帘相隔,微微丝竹管弦入耳,时不时几声轻笑,都是为了附庸‘雅’字。

郁桃懒懒的趴在桌上,耳朵听着翘楚念下去一串菜名,她挑了几个名字好听的,也没看店小哥什么神情,摆摆手让他先下去。

雀喜倒了茶哄她:姑娘喝口茶,这会儿没精神是早上走累了,您尝尝这里的茶,特地加了果子泡出来的,味道都带甜。

噢。

郁桃无精打采的,眼睛勉强支棱,拿过来我尝尝。

她嘬一口,慢腾腾道:这样的茶,就该和韩世子一起喝才对。

翘楚一言难尽的回望她。

唉...郁桃竟然有点想那个嘴不饶人的男人了。

.这一顿饭的安静,在张锦菱瞧见拾已的时候意外打破。

张锦菱算是郁桃在平阳城屈指可数能聊得来的闺中好友,虽然在郑氏口中管这个叫‘厮混’。

你竟然敢出门?张锦菱掀帘进来,穿了件倩碧色的裙衫,一露头说的便是这句话。

她上上下下把郁桃从头发丝看到脚后跟,然后比出一个大拇指。

这都能撑住。

我是不是要躲在家里哭上三天三夜,然后绞发出家,才合你们的意?郁桃一巴掌拍在张锦菱手背上,夺回筷子,你没银子吃饭?那不至于。

张家夫人以凶悍著称,张锦菱她爹只因纳了一民女,上朝路上直接被拎着耳朵回府处理家室,至今都是朝中笑谈。

张锦菱坐在软垫上,毫不客气的让丫鬟拿来箸子,你庶妹成婚那天,我和阿娘去观礼,当时瞧着背影,郑伯母未出面,我就猜到了事由,可把我恶心坏了,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忍下这口恶气。

郁桃两口菜搭着饭没说话,嘴里嚼菜的力度却增加了。

酒楼的菜肴摆盘精致,味道鲜美,但分量极小,拾已问了姑娘们的口味,下楼加菜。

郁桃靠在帘子边,想起有道清水点豆腐,浇上蜂蜜味道很好。

她提起竹帘,伸出头正要唤住拾已,突然看见木梯之下,慢慢漩出的两人。

郁桃‘嗖’的缩回脑袋,筷子吧嗒落在桌上。

大惊小怪干什么?张锦菱被吓一跳,抱着腿颤巍巍道:看见我娘了?你别吓我。

不是。

郁桃坐在垫子上,像被人抽魂断魄了一般。

出门没看黄历,吃顿饭竟然和郁苒撞上了?她薅了把额前的头发,忘了昨晚阿娘才说过,今日郁苒两人会到平阳城,就安排在闲庭的,闲庭离这儿也不过两个胡同巷子。

郁桃磨磋着牙,想起方才自己扫见的情景,段岐生小心翼翼扶着郁苒一步一步地拾阶而上。

狗男狗女成双对,而她却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酒楼独自吃饭,这种差异在郁苒身怀有孕后尤为明显。

也让郁桃头次意识到自己头顶的颜色不该是黑色,而应该是春天的颜色。

张锦菱不明所以,担心后怕的让丫鬟出去看一眼。

翘楚小心翼翼的掀起帘角,只一眼便如同雷击一般,‘嗖’的蹿回来。

怎么了?张锦菱被她主仆几人绕晕了头。

翘楚脸色极臭,二姑娘在外头。

谁?张锦菱攒头出去,终于瞅见让主仆二人见之变色的人 —— 段岐生搀着郁苒正往这边来,夫妻皆着月白衣衫,郎才女貌很是羡煞人眼。

欸?二妹和二妹夫啊。

她退回帘内,笑眯眯看着郁桃:不是吧,你还怕他们两个?怕?郁桃掀起眼皮,慢吞吞道:我也是有良知的人。

哈?对他们?张锦菱一脸‘你这么善良,逗我吧?’的表情。

唉......郁桃沉沉叹口气,重新拾起筷子,我只是不打孕妇。

张锦菱张大嘴巴,一块鱼肉掉出来,这就怀上了?不止怀上了,别人还让母亲帮衬着照顾,一副出了事儿要拿我们问罪的样子。

可真贱。

张锦菱骂了句,忍不住分析:这才把月,你没想过段岐生那家伙为何非郁苒不娶,不定婚前就有了?郁桃看着窗外出神,她还真没往这上头上过,男女□□本就疏缺,何况像段岐生这样心思摇摆不定的能是良人?如今木已成舟,再去想这些有什么用呢?能膈应郁苒的,不过就是抢了她心尖尖上的那个男人罢了。

?郁桃突然抓住窗边,眼睛捕捉到楼下那架马车,停在酒楼门口,轿厢下的车轮有明显的折痕。

兜帽车夫吩咐伙计修缮,而立在一旁清清冷冷的男子,不是‘韩伟’是谁?郁桃心思微动,当即撂下碗筷,往楼下去。

干什么去啊?张锦菱追问道。

郁桃掷地有声撂下话:为了强权富贵!张锦菱:?.郁桃走下繁复交错的木楼,穿过前院的竹林小径后,看见了牌匾之下的人。

还算僻静的巷子,车夫仍在与店家交涉,郁桃站在小径的石子路上,竖耳听着。

她今日穿着力求轻装简行,但防不住好身段能将简易的裙衫穿的亭亭袅袅。

风一拂过,尤其明显,哪怕是跟着阳光倒影在地上的影子,也是玲珑有致的模样。

韩祎略低头便看见,影子畏畏缩缩往前又往后,手放在嘴边松鼠吃果子似的咬着。

这样大胆的、又有些怕事的风格,极其明显。

没头没脑一样往他跟前撞,他不曾留意,也知道是谁。

郁桃磨蹭完小段石子路,最终,她闭闭眼,一冒头出现在了韩祎面前。

事情她已经知道了大概。

韩世子的马车为避让在路边玩耍的孩童,这才惊了马,撞坏车轱辘,不得不就地停下。

她是有心想帮衬的,不过看见那张几分冷然偏偏俊逸的脸,有些纠结了。

实在是忘不了,韩祎那一句姑娘双腿健全,可以步行下山。

听听,这是人话吗?这咱还能帮吗?但是,生在平阳城自家地盘上,郁桃明显底气足多了。

韩祎背手而立,垂眸看着她,极有耐心的等她开口。

郁桃抿了抿唇,露出个甜丝丝的笑。

世子哥哥,我有马车,要不要借你用呀?声音甜的像是放了蔗糖的糕点扔进蜜罐子泡上三天三夜,能齁死三个张锦菱。

也不知道这样同人说话的腔调是谁教她的。

风从两人之间的空隙流过,略微沉默的片刻后,韩祎笑了。

郁桃有些懵,借马车很好笑吗?出于直觉下的习惯,她觉得有些大事不妙,脚步后挪,但内心又被驱使着无法后退。

她是要做世子夫人的人,这点问题能算什么?韩祎的笑容极浅极淡,几分漫不经心的意思,便收拢了。

他倾了倾身,留些片寸可供呼吸的空间,和她四目相对。

马车借给我了,你怎么办?男人的眼睫长且密,漆黑的眸子似有吸纳万物的能力,将她罩在其中。

郁桃额头起了薄汗,有些难以呼吸,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微微带着苦味儿的水安息熏香。

狗男人,竟然出卖色相骗取马车,她没什么出息的脸红了,说话开始结结巴巴。

没,没关系。

郁府离这里...她抬手指向郁府的位置,话说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脸上沁出丝红,她眨眨眼道:世子哥哥的马车若修好了,我用就行了。

郁桃瞧着多紧张,内心却忍不住为自己拍手叫好。

这步棋真是进可攻退可守,韩祎看起来就是有急事,必然等不及马车修好,那便不得不借走自己的马车。

而她呢?若是拿到韩祎的马车,他们之间下一步的牵扯只会更深。

知恩图报,以身相许。

但韩祎看着她,薄唇轻启,我的马车不行。

?什么意思?难道是连点儿抵押都没有,就想白白获利?郁桃揪了揪袖口,目光直视他,寸步不让,语气却十分柔弱:那我怎么回家呀,天这么热,世子哥哥先送我回去吗?她眼中的目的太过明显,狐狸似的眼睛冒着亮晶晶的光。

韩祎瞧着她,淡笑了声,我派人去郁府给你叫一辆马车。

风带着点凉意,郁桃几分清醒,她看着男人分明的下颚线,突发奇想的。

你知道自己长得很招人吗?韩祎细密的睫毛颤了下,目光停留在她脸上,一动不动。

咳咳,别误会。

郁桃看着这张脸,神色认真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借给你马车吗?没等他说话,她继续道:你别误会,担心我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我从小就挺乐于助人,也挺喜欢夸夸别人。

郁桃每一步都在自己预期中稳扎稳打,她不知道他信不信,但是这么诚恳的语气,她连自己都信了。

韩祎沉默着,郁桃也不大在意,醉翁之意本不在酒,她悄悄在袖子上抹了抹汗。

世子哥哥在平阳城哪里落脚呢?马车放在酒楼这处肯定不妥,我这儿人手尚够,你若有事忙,我派人先送到府上。

计划的第一步,便是要提前知晓目标的住处,否则如何守株待兔呢?她转头吩咐翘楚,让车夫将马车赶到前门。

马车过来,两个车夫凑在一起说话。

这一处除了他们,也无其他人。

韩祎神色回淡,言简意赅:明日归还。

郁桃不大情愿,手指捏着袖子打圈,他不给个实际的位置,这马车她也不大想借了。

韩祎转身上马车时,郁桃瘪着嘴,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他却似未看到一般,低声吩咐着七宿什么,两人窃窃私语,郁桃支棱着耳朵,却什么都听不到。

狗男人,她看淡了。

但在韩祎抬头的一刹那,郁桃习惯性的嘴角上扬,露出乖巧的微笑。

她的眼睛是略略带着狐狸眼的小弯钩,鼻尖秀挺,睫毛翘翘的,眸子晶莹灵气,转起来咕溜溜,满脸坏主意的模样。

殊不知风吹之下,映在韩祎眼中的却是轻薄的春衫,贴着她婀娜曼妙的身形,连胸口的弧度都好比枝头饱满的花苞。

韩祎看着她顿了顿,手伸出窗外招了下,那张红扑扑小脸的主子就踩着扭扭捏捏的步伐,挪到马车旁,娇糯的声线问:世子哥哥,怎么了呀?他知道她是故意的,带着极其强力的目的性,和以往在京中那些前赴后继的大家闺秀别无二致。

但又有些不同。

韩祎捏着手上细腻的白瓷杯,康棣街,白家府上。

郁桃眨巴眨巴眼愣了下,很快像只得逞的小狐狸,弯着眼睛笑起来。

那我会派人给你送过去的,路上小心哦。

她心里打着主意,会派人送过去就怪了,要送也要亲自上门,才算诚心诚意呀。

韩祎不再应她,送手落下帘子。

车夫一声喝叫,马车很快消失在巷落。

等郁桃回到酒楼时,张锦菱已经迫不及待的抓住她的手腕,连连发问:那个人是谁?怎么坐上你的马车就走了?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郁桃心情颇好,你猜猜谁。

哪家公子,生的比段岐生还好看。

郁桃鼻腔中‘哼’一声,不屑道:段岐生是什么东西。

那是谁呀?张锦菱满怀好奇的问。

她夹了口鱼,随口道:闫韩侯府世子呀。

你......张锦菱瞧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张锦菱手摸上去郁桃的额头,满带怜惜的语气道:瞧瞧把咱阿桃气的,都白日做梦了。

郁桃:?我知道郁苒那事儿让你很气愤,那男子着实也生的很不错,但阿桃。

张锦菱语重心长道:我们还需保持清醒的,何况平阳那么多才俊,你切勿被那些白脸小书生给骗了。

郁桃:......闫韩侯府有那么高不可攀吗?.出府时本是两架马车,韩祎的马车轱辘尚且装好,还不能坐人,遣人回去多驾来一辆难免惊动旁人。

郁桃想了想,委屈自己和丫鬟挤在一起。

不巧的是,将在角门的影壁落车,抬头碰见郑氏从郁嶔龄的院子那头过来。

这架马车本是仆从的仪制,郁桃跳下来,郑氏皱着眉立在廊下,胡闹,你出门去的马车呢?郁桃不惧她,郁哲宏在呢,郑氏心里高兴着,发发脾气也只是表面上。

我将马车借给旁人了。

你借给谁了?郑氏纳闷,她养的姑娘可没这么好心肠。

郁桃笑了笑,神神秘秘的凑近她,轻声道:阿娘猜猜。

锦菱?不是郁桃挽着郑氏摇摇头,笑容狡黠:闫韩侯府世子。

郑氏莫名其妙的看她一眼,抬指戳上郁桃的脑袋,咬牙道:但凡你个小祖宗清醒点,也不至于被那个没皮没脸的抢了夫婿。

郁桃抱着脑袋被戳懵了。

郑氏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边走边道: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梦,现在的小姑娘家要求太高了些,也不省省看自己是什么料子。

郁桃:......我长得太丑是吗?那我走?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