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楚与韩家管事在门外交代着她膳食的忌口与偏好。
日落西山后, 外头已是满幕漆黑的夜色,风吹着廊上的小灯,旧阁楼燃起了烛火, 时不时书页翻面的纸页声响,还有笔息勾走在宣纸上的摩挲声。
而郁桃坐在一张小椅上, 抱着本书, 从未像现在这般认真的览读。
虽然她是真的看不明白, 就像着上面的字,每一个她都认识, 但是连成一整句话的时候,她脑中好似在油锅里炸麻花, 句子和字词纠缠在一起, 越绕越弯, 缠的越来越紧。
郁桃翻开一页, 看不懂,不自在的挪了挪椅子。
再翻开一页, 还是看不懂,她伸手端来茶杯慢吞吞饮着, 水从嘴角滴到书页上,手忙脚乱的伸手去揩。
在昏黄的烛火下, 满屋陈旧的书墨味儿里, 她终于忍不住打了第一个呵欠, 嘴刚合上,抬手去擦眼角沁出的泪痕,就和书案后的人对上视线。
男人的目光冰凉似水, 微微蹙眉, 无意不表露出对她的不满意。
郁桃嘴角一撇。
打呵欠怎么了?打呵欠怎么了?难道你从小就没有打过呵欠吗?被熏的头脑发晕的她在心中鄙夷着, 而面上眼睛眨巴了数次佯装无辜,韩祎率先结束这场对视。
她跟着低下头,再次努力阅读手中的天书。
然而这一次却怎么都看不下去,一个个字就像无数只迷路的小蚂蚁,全都跳出纸面在书页上疯狂的打圈圈。
郁桃两手撑着额头,试图用拇指与食指撑开眼皮,但渐渐的陷于黑暗中,也听不见那些轻微的声响。
这段等待完善的时间不算短,韩姯舒安分的练着字,而韩祎自从那一次抬头后,四周难得的归于安静,他便专心看着书。
直到七宿进来通传,瞅见频频点头的郁桃一愣,继而放轻脚步。
主子,小主子,晚膳好了,这会儿过去正好。
除去七宿的说话声,屋中安静的诡异。
韩祎抬头,果不其然,坐在椅子上的郁桃两手撑在桌上,脑袋每点一次,便下滑一次,最后撑不住,手一松,脸趴在书页上睡着了。
郁桃很满足,唇边带着笑,被压住的侧脸挤出一小块肉,嘴微微张着,轻缓悠长的呼吸间,还有一股苏和子的冷香。
一切都十分美好的时刻,她却在梦中感觉到脸颊突如而至的凉意,然后猛地一阵痛......——她惊恐的睁开眼睛,看见一片罩在头顶的阴影,男人面无表情的睨视着她。
郁桃眨了眨雾茫茫的双眼,霎时清醒。
啊啊啊啊啊啊啊!!!!!她怎么睡着了!!!她一下站起来,面朝韩祎,矜持的微笑着,嗯......书很好看,这是要去用膳了吗?嗯。
男人看了眼桌上被压扁的书,淡淡道:睡的好吗?睡的好呀。
她舒展了下筋骨,手上的动作突然一顿,笑容腼腆道:书太好看,一认真就睡着了,这是什么书呀,我看看,还挺有意思的。
噢噢噢,原来是罗大家的名笔。
她有模有样的翻开书皮看了看,又摊回将才被她压着睡着的那一页扫了两眼,忽然眼睛一亮,点着一处道:世子哥哥你看这句‘①费伟终是负仙才’,这个费伟和你同名的欸。
唔......不过我觉着还是世子哥哥的名字更好听一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呀,但是世子哥哥的名字看起来边不是一般人,都说伟者大也,从才学到......韩祎扫过那一句‘费祎终是负仙才’,再次看向她时,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那是祎字。
嗯?郁桃眨巴眨巴眼睛,低头抄书看去,果然上头明显是个‘祎’却被她看成了‘伟’。
她讪讪笑道:可能是我觉着世子哥哥的名字比这上头的字更......韩祎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继而转身,袖手朝外走了。
郁桃口若悬河的吹捧被打断,她悻悻的摸了摸鼻尖,追了上去。
府邸中并无几个仆人,除去在前领路的小厮外,反而跟在郁桃身边的翘楚和拾已更多些。
蜿蜒的长廊上,灯笼随着他们的步伐不断由前自后倒退。
韩祎的影子便在从小到大的不断变幻着。
郁桃第一脚不小心踩上,担惊的抬头看了眼韩祎,但显然他的背后没有眼睛。
于是郁桃放胆的踩下第二脚,像是找到了什么天大的乐趣,在每个影子的蒂连处,雀跃的小跳。
直到一处偏厅,影子不再向后,而是转向侧面延伸,她方收了脚,规规矩矩的跟着韩祎走了进去。
迎面是红酸枝翘头素连壁柜,上置描花瓷瓶,对着两掌四角雕花交趾黄檀高案。
只等小厮打起帘子往里走,郁桃隐隐嗅到饭菜的香味,才看见小姑娘脚不着地的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碗对着满桌的菜肴留口水。
阿桃姐姐!韩姯舒瞧见她,眼睛亮亮的拍着身旁的位置:快来挨着我坐,等了你们好久呀,我都饿了。
郁桃拎着裙子,难得矜持的坐下,朝小姑娘笑了笑:怎么不先吃呀?韩姯舒看了眼韩祎,瘪瘪嘴道:兄长不准我先吃,要等人来齐了才行。
噢......郁桃了然,狗男人的风格嘛。
韩姯舒歪头看着她,眼睛扑闪扑闪的,突然凑近,手指指着她的侧脸,关切道:欸?阿桃姐姐,你这里怎么红了?痛吗?嗯?红了吗?郁桃摸了摸,并没有痛的感觉,她想了想,道:唔,应该是刚在在桌上睡......看书,不小心碰到了吧。
对面韩祎净手的动作微顿,不动声色的拿起箸子,丢下‘专心用膳’四个字,便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让两人乖乖埋头吃饭。
有一味菜做得特别好,拾已夹了三回便收了箸子立在一旁。
郁桃盯住盘中没吃完的肉,很有执念的看着,直到盘中撤下去,捧在丫鬟手中,消失在转角,她才意犹未尽的收回目光。
她一转回头,看见韩祎的眼神,那么轻轻的一瞥。
她却从中读出了诸多意味,里头明显写着‘难道你在家中就没有吃过饭吗?那么眼馋你干脆跟着盘子去后厨算了。
’郁桃轻哼一声,撇过头。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用膳?只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放过他这一回,狗男人嘛?那是由内置外的素养。
.天色已晚,韩府不便留客,纵使韩姯舒再依依不舍,郁桃也需准时归家。
小姑娘挣脱韩祎的手,猛地扎进她怀中,呜呜哭诉,阿桃姐姐这几天你一定要过来陪我玩,你送给我的首饰我很喜欢,要是你出不了府,我便上门去请你。
郁桃感动的摸摸她的脑袋旁垂髫小辫,暖声道:无妨,你住在这里,要是无聊了只管去郁府找我,报上名讳,我一定出来陪你。
‘真的吗?’韩姯舒仰起头,眼里含着一泡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嘴巴一瘪:但是哥哥说,没几天我们就要回京城了,还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过来,阿桃姐姐怎么办?下一次来你是不是已经嫁人了,她们说嫁人的姑娘就不能随意出门,那我以后是不是找不到你?小姑娘哭着不撒手,抽抽噎噎的被两个丫鬟劝回去,大老远还在频频回头往这边看。
郁桃呆呆的站在原地,双手空搂着。
嗯?没几天就要回京城?她在脑中反复过着这句话,在咀嚼第十次后,蓦然抬头望向韩祎,急切的想向他求证。
但是她不知道怎么说,于是踏出府外的步伐无比磨叽。
一步一回头,一步一回头,一步一回头。
直到韩祎蹙眉看向她。
郁桃忍不住开口:你们几日后是要离开平阳城吗?韩祎扫视她一眼,三日后。
郁桃:哦,原来如此,那太好了!韩祎:?她扶着翘楚的手登上马车,坐上软垫,掀起半面帘子,探出头朝他含羞一笑:那......世子哥哥,再见啦。
她的双眼亮的像是在夜里寻觅到猎物的野狼,冒着阴森森的绿光,让韩祎神色莫名的皱了皱眉。
车夫打马而去,郁桃仰躺在迎枕上,手耷拉在额尖,不经意的嗅到腕上薄且淡的冷香,心有所感的一笑。
至少在刚才,她从小姑娘嘴中得知了一件事,三日后韩祎要离开平阳城,返回京都。
那么......再见是不会再见的。
只会再一次遇见。
白府到郁府归家的这一段路,头次在郁桃心中满怀期待,几乎是在马车靠拢之际,她便迫不及待的跳下马车,往母亲的院子奔去。
裙边被夜晚的风掀起,郁桃喘息着跨进清风轩,瞧间郑氏便猛地扎进她怀中,身子一扭一扭的撒娇:母亲,我要去京城看望外祖婆!郑氏被吓了一大跳,将人从身上扒拉下来,手指戳上她的额头:你不是才说不去吗?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别等我将东西收拾好了,你又反悔。
郁桃举起右手,四指一并,信誓旦旦道:我保准说话算话,只要三日之内您将东西备好,哪怕是半夜启程,我都从床上爬起来!唷,要变天了啊?郑氏斜她一眼,不过还是高兴的,至少女儿想通了。
我会给你外祖和舅舅去信,在那边你务必听话,让他们替你好好物色一番,找到个好人家。
嗯嗯嗯。
郁桃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您放心,保证找个好人家。
闫韩侯府怎么能不是好人家呢?她答应的爽快,郑氏反而不大信,狐疑的看着她,你别想耍什么心眼,半路跑出去玩,及笄的姑娘收敛着些,知道吗?哪里敢呢。
郁桃摆摆手。
她也只不过是,对韩祎心怀叵测罢了。
作者有话说:唔.......写完了!(叉腰骄傲表扬我)还有,我的新文也很好看,你们要不要去看看文案(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