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时间总是比白日要快, 路上仅仅停经一地,十来匹马卸下马车,全部赶去马厩饮水吃粮草。
困乏的几个人由驿臣指引着到后院休息, 郁桃在马车上睡了良久,醒来被夜风一吹, 在驿站后院就着丫鬟手里的热水沐浴之后, 精神的不得了。
她想着不定到正午便要分别, 看着几套裙衫头面,心里纠结的很—— 怎么也算是离别的最后一面, 路上穿的简单,但是她打心里又想穿上那些一瞧就贵重的不行的衣裳。
但是再三纠结也无用, 只因明日除了离别外, 还要与外祖舅舅等人见面呐, 路上打扮的花枝招展总有些怪异。
最后她还是裹上件质地柔滑, 绣了白兰花纹的月白裙衫,耳边坠着红玉耳饰, 纤细的腰上系着银丝编织的环佩和香袋。
近京都的地界边上,天气改头换面似的一变, 驿站四处布置的花草生的正茂盛,呼吸间带着点儿潮气。
郁桃坐在东偏厅里, 门口斜对着一尾长廊, 廊下坠着油纸灯, 外头的昏暗中生出细微的亮光,光晕时不时随风而晃动。
茶杯中倒的是六安瓜片,她不太喜欢这味道, 苦味里一股甜丝丝的怪味, 闻起来总像从前在庄子里有棵树被剥了树皮的味道。
于是尝了一口之后, 杯子便被她放的远远的。
也不知道是坐了多久,丫鬟站在后面已经打起了瞌睡,才听见护卫进来通传,说一切准备好,可以上路。
护卫前脚出去,后脚便有人进来。
苏柯迁看了眼她,拿着柄扇子‘哗’打开,郁小姐没去休息休息?马车上睡足了。
郁桃笑了笑,礼尚往来:苏公子休息的可还好?还行。
苏柯迁挑了离她远些的椅子坐下,懒洋洋靠着:忘了问,郁小姐这一趟来是和郁公子一起回郁府还是......郁桃没多想:这一趟是为了探望外祖,自然去郑家。
苏柯迁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她一眼,手中扇儿轻晃间,突然笑了下。
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郁桃看着笑的春风荡漾的男人,但之前韩祎一番说辞已经让苏柯迁在她心中狠狠烙上‘风流浪荡’的印象,对着这个笑容她心里有些硌应。
请讲。
不是什么难回答的事。
苏柯迁弹了弹扇面,桃花眼落在她脸上,就是挺好奇,你和闫韩侯府世子怎么认识的?郁桃的思路在那双笑弯的桃花眼中停顿,忽的反应过来。
这人多半是闲着无事可做,想从她嘴里套点话,拿韩祎当消遣呢。
她在心中无声的翻滚大笑,这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我和他?郁桃撑着下巴沉思一阵,慢吞吞道:那日我在普化寺车辕断了,正巧遇见韩世子,向他求助。
苏柯迁:然后呢?郁桃睁着眼胡扯:然后世子哥哥搭我下了山,顺便派人帮我修好了马车呢。
他?苏柯迁露出个一言难尽的神情,按照他的性子不应当是一脚把人踢走,直接离开吗?哈哈哈哈哈怎么会?郁桃挤出两声笑,世子哥哥如此温柔的人怎么会当众踢人呢?他怎么会踢人呢?顶多冷嘲热讽几句罢了。
呵呵,温柔。
苏柯迁收拢扇子,露出几分玩味的笑:踢人这算什么,要是你知道西延酒楼那一回,大家都吃醉酒,不知道哪个出钱买了一个花枝胡同的姑娘,半夜送去他房中,啧啧啧,你不知道那姑娘不过十二、三岁,若不是七宿蜡烛点的快,估计现下就是你世子哥哥的剑下亡魂。
郁桃抽了抽嘴角,感觉就挺惊悚的,这比之前她在靶场朝韩祎后背‘咻咻’了两箭还要惊悚。
苏柯迁说的起劲,噢,忘了,这是他喝了酒小醉之后的下场,等他第二日清醒了,给他送姑娘那人正巧被揪出来,你猜,他怎么着?郁桃哪里知道,撑着下巴想了会儿,把他打了一顿?苏柯迁意味深长的笑了下,打开扇子慢悠悠晃啊晃,才道:这得留着你去问他,要是我跟你说了,下一个被收拾的岂不是自己?那总不能真把人给杀了吧,郁桃瞥了他两眼,总觉得这人没安什么好意。
沉默的间隙里,才听见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廊下灯火微渺,韩祎跨过低矮的门槛。
苏柯迁‘唷’了声,笑眯眯道:正和郁姑娘说起你呢,这就来了。
韩祎扫了他一眼,低头将扎着绳扣的马鞭一圈一圈解下。
嗯,挺大声,听得挺清楚。
苏柯迁往后挪了下凳子,讪讪笑:哪至于,这不跟郁姑娘多夸夸你。
他朝郁桃飞快的眨了下眼睛,是吧郁姑娘?郁桃看了眼一身黑、浑身冷冰冰的男人,选择避开苏柯迁的暗号,抱住无辜被拖累的自己,保持沉默。
如果说她有错,那就错在她被迫听了韩祎的过往史,还不小心长了一对听力尚好无损的耳朵。
韩祎收拢了马鞭,多余的一头卷在手上,他抬起手——苏柯迁猛地跳起身来,用扇子挡住脸,别打脸啊,多年兄弟情,别为一件小事给伤了。
却只听‘嗒’一声响,马鞭被扣在案几上。
韩祎掀了下眼睫:等下还要赶路。
对对对,等下还要赶路。
苏柯迁自知逃过一劫,躲在扇子后头眨着桃花眼道:可别耽误了时辰。
时辰?只见男人目光凉凉:你不知道早晨见血晦气?......郁桃忍不住在心里默默鼓掌。
不过是讲了点满京城人都知道的事情却被威胁恐吓。
苏柯迁委屈的很,临上马车前还在絮絮叨叨的抱怨:我讲的都是实话罢了,你却当着姑娘的面半点面子都不肯留给我,想想前几天你是怎么说我的?他连气都不喘,怨声载道:那百来个伶人明明是因为祖母爱听戏,她老人家就喜欢年轻俊俏的小生登台,我不过就是替她搜罗着,道理嘴里就变了味儿,现在随行的丫鬟护卫瞧见我跟兔子躲老鹰似的麻溜,我这有苦说不出,连讲讲你的事儿和你讲我的事儿一笔勾销都不行吗?郁桃走在韩祎侧旁,离得稍远些,只听身后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抱怨什么,苏柯迁一副受气小媳妇的委屈模样从两人身边走远,她悄悄退后两步,拉住韩祎的袖子。
他在说什么,你听到了吗?韩祎目光落在黑色袖袍那点白皙纤细的指尖上,淡声道:他在道歉,说自己不该胡乱诽谤,不应当豢养伶人不洁身自好。
噢......郁桃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可想起半夜爬上他床榻的女子,心里跟长了颗酸滋滋的青梅树一样,忍不住多想,连动作都变得别扭起来。
那你......她不自然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尝试几次,舌头差点磕在牙齿上,最后在男人眉头渐渐蹙起的片刻,才飞快说出。
你是不是府中有很多貌美的丫鬟每天都围着你打转?韩祎垂眸:嗯?这里已经到了驿站门口,耳边能听见门外头微喧的说话声,除去吊檐角落的一盏纸灯,仆人避远,两人的身影揉碎在暗色中,连风都是静止的。
他的眼风徜过她的脸。
阴影处其实瞧不大清楚人,却更清晰的感知到身前那股清甜的香气。
她仰起的小脸,眼睛前半是杏核圆,尾梢勾着,笑的时候、抬眼瞧人的时候弧度最明显,缥缈的光线投进其中,漾起水润润的光泽,里头几分小心思能瞧的一清二楚。
似现在,等不到回答,那眼睛眨两下,再眨两下,渐渐泛起疑惑的神色。
很快一对雾眉拢起,几分不耐烦与虚到极点的焦躁浮现。
她头一昂,下巴微抬,鼻腔一声轻哼。
没听到算了。
郁桃自以为有条不紊动作,实则一片慌乱。
她提起裙幅,大步跨出门槛,压着满心难以抑制的跳动,一头扎进马车。
她摸着自己滚烫的脸压在软枕上,脑中却一次次翻涌出,韩祎将才看她的目光。
男人的眸色浓郁暗沉。
总觉得他是......叩叩叩,外头有人敲了三下车轩。
郁桃打起帷幕,瞅见小郡主正站在外头,努力踮着脚趴在窗轩上。
阿桃姐姐,哥哥说不出三个时辰便会到京都,我这里有刚从驿站拿的桃子,你要尝一个吗?翘楚伸手从她身旁的丫鬟手中捞了一个。
郁桃瞅着小郡主天真无邪的脸蛋,实在想不通三个时辰之后的分别与尝一个桃子有什么关系?能够一起组和进同一句话中。
那阿桃姐姐记得来找我玩哦。
韩姯舒笑吟吟的从窗栏上松了手,朝她挥一挥,到了京城,我也是你的好朋友噢。
嗯…… 她点点头,正要和小郡主道别,却看见苏梦芸往这里靠近。
哗一声,郁桃合上帷幕。
只听苏梦芸的声音响起:郡主在这做什么呢?韩姯舒很是活泼:给阿桃姐姐送桃子。
这样……苏梦芸笑了笑:那有记得给我留一个吗?韩姯舒看着手里最后一个桃子,小脸为难的皱成一团:可是哥哥最喜欢桃子了,这个桃子是我特意留给他的,又甜又脆,你闻这个味道甜甜的,长的粉粉嫩嫩,哥哥肯定很喜欢它。
马车内,竖耳听着外头说话的郁桃,脑中一根弦突然崩断。
总觉得事态似乎隐隐在往一个不受她主导的方向发展。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