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做在一起的人早已散开, 三三两两聚在各处。
因此船头中央空缺出来的一段位置,除去储红色的木椅外,伫立的两人格外扎眼。
郁桃的眼睛能把男人的背影透过外袍瞧出一个洞来, 先前从她手里拿过墨笔写字,在她耳边低语, 还有她手上这一柄由他亲手递过来的软鞭, 都历历在目的由脑中走了一遭。
人去茶凉的空下来的木桌上, 那一炷香正好燃尽,周围散了一圈儿烟灰。
就是这么一眨眼功夫, 韩祎对面便站了一个身着黛色宫装的女子,两人面对面的讲着话。
女子一身宫装的制式繁复华妙, 织金牡丹衔翠色烟纱逶迤曳地, 齐安黛色的披帛挂在臂腕。
斜鬓叉嵌珍珠点翠簪, 最让人瞩目应当是那一尾凤钗步摇。
见她停下来, 韩二公子诧异的探过身,看见前面二人时, 开口道:三公主怎么跟过来了?其实不用他说,郁桃也猜得出这是三公主, 就像能猜到他是韩祎的弟弟那般,这女子富丽堂皇的装扮像是穿了一座宫殿在身上, 望着韩祎的眼神两眼放光。
羞涩、倾慕与出生带来的骄纵。
按照以往的脾气, 郁桃多半扭头就走或者是径直冲上去, 与人当面对峙。
但如今不行了,三公主不是郁苒,而她和韩祎实质上也无任何干系。
郁桃沉默不语, 韩二站在这处心里也颇为忐忑, 世人对貌美女子比寻常人都要宽容的多, 他这会儿也只疑惑先前还算客气的姑娘怎么突然变了脸色。
许久,狭隘的窄口处都陷入沉默,人堵在入口,连风吹过都觉得拥挤。
三公主的笑声便如银铃一般在风里悠悠荡着。
郁桃抿了下唇,压住心里一股莫名的烦躁,拎起裙幅,往韩祎那里走去。
十几步路的距离,她已经酝酿了好几种说法。
按照一贯的伎俩,应当是柔柔弱弱的喊一声世子哥哥,再问上一句‘这是谁呀?’。
但是,很突然的郁桃不想再这样。
只是三两步,她停下来,看着男人的背影,眼中有些迷茫。
端午本是家中团聚,今日应了小郡主的邀,实则也是应了他的邀,却看着他和别人谈天说笑,能把公主逗得展颜,与之前和她的那两句相比实在是太敷衍。
但就在呆凝的片刻,原本带着灿烂笑容凝固的三公主不知为何,脸色突然冷下来,随即拔高声音。
本宫今日特地推开旁人来找你,你就是这样敷衍我?郁桃愣愣回过神,差点以为是哪位高人会读心术,把她心底的话给念了出来。
然而并非是。
起初三公主笑的有多灿烂,现下脸上便有多阴沉,手在袖中抖着,颇一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无力感。
韩祎站在那儿,却瞧也不瞧一眼,辗转两步一旁坐在椅子上,端茶送客的架势。
虽然心里郁桃觉着韩祎冷漠的样子,着实残忍至极,但却抑制不住另外一种隐隐喜悦的心情,像是嚼到一颗梅子,酸口突然榨出点儿甜,带着点违背良心的欣慰感。
其实......郁桃抬起只手,想着当做和事人劝劝。
但话没说完,便看见三公主涨着通红的双眼,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郁桃看了眼韩祎,他稳坐在那,好似耳目失聪,甚至还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她在心里叹了句,薄情人呐,要不是当初在普化寺自己的脸皮够厚,怕是也会像这位公主一样,当场大哭。
她正想着,突然一样东西迎面飞来,随之还有三公主心碎破裂的声音。
韩祎,你实在欺人太甚!被荷包砸了个闷头,郁桃耳朵动了动,一手捂住脸,却突然僵立在原地。
好像刚才幻听了?她瞳仁渐渐放大,下意识屏住呼吸,袖下的手胡乱的一顿乱抓,捏着翘楚的臂腕,脖颈像是风吹动竹节一般‘吱哑’声响僵硬的扭过去。
她她她、她刚才叫世子什么?翘楚半张着嘴,愣愣且无声的发出两个字。
那仅有的一点点气声儿,却足够她听得一清二楚。
韩伟、韩祎、韩伟、韩祎、韩伟、韩祎、韩祎、韩伟韩伟韩祎韩祎韩伟韩祎......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宛如古老的咒语在她脑袋一直打转,郁桃久久陷入迷茫与不可思议中,就好像幼时随祖母在山中敲着木鱼念着经,她以为念得是‘阿陀弥佛’并固执的将这四个字念到八九岁,却突然发现原来是‘阿弥陀佛’。
这一刻,她眼前的万物崩塌,在水面渐渐打成涡旋渗入江底。
在那抹黛色身影从余光中渐渐消失之际,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韩祎看了过来。
郁桃唇边挂着僵硬的笑,在和他视线相对时,指尖深深地扣入翘楚的腕子,同时脚下猛地退后两步。
翘楚没站稳,三四个人站出熙熙攘攘的架势,韩二公子落在最后,冷不丁被这一趟众人倒退的步伐搅得脚下没站位,差点跌倒在地。
她眼中,韩祎那张脸确确实实也仍旧是先前那张脸,从未变过,但不知道为什么郁桃愣是能瞧出诸多与以往不同的端倪,就好像是原本的脸是按照韩伟的走向所长,而现在她突然知道韩伟其实叫做韩祎之后,这脸生的便有些不一样了......这短暂的电光石火之间,她不只是想冲上去直接问‘你到底是叫韩祎还是韩伟’,更多的是,如果此韩祎非韩伟,那郁苒画在画上的到底是谁......那么——郁桃下意识去摸身上的荷包,从腰间一只往下,却只抓了个空。
低头去看,荷包不在。
脑袋放了一串响炮,里头被炸得一片混乱。
完了,荷包......连唯一可确认的东西都不在手里,要命的是,如果里面的东西被瞧见......呼吸急促间,郁桃隐隐有种晴天降下霹雳,而沛河将会是她葬身之地的感觉。
她抬起头,嘴唇微张,望向韩祎。
他亦是在看她。
看她慌慌张张的动作和神情,看她欲言又止,看她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掐在袖中的手指和乱颤的睫毛,还有心中有事时,总是频繁眨巴的眼睛。
沉默蔓延中,韩祎手中的茶杯‘叩’的落在案几上,他撩起眼皮,扫了一圈,都站着做什么?对啊,对啊,郁姑娘请坐。
韩二从背后绕出来,看了眼郁桃,又看看一旁的椅子,郁姑娘不要害怕,三公主的脾气如此,回回见着大哥必得闹腾一次,大家都见怪不怪。
坐?她现在看一眼韩祎都觉得胆战心惊,无数次回想起自己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当着他的面儿,为夸赞‘伟’这个字而狠狠贬低了‘祎’字一番。
日头便是这样,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云层遮罩半面天,太阳深藏其中,天色暗沉的厉害。
椅子就在她身后。
韩二公子挑了地儿坐下,转头来瞧见她还站着,有些摸不准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他揣摩着姑娘的脸色,余光扫见地上那只被三公主丢来的荷包,恍然大悟。
多半是姑娘面皮儿薄,为这事儿难堪着呢。
他咳了咳,提壶往杯中斟茶,轻声道:郁姑娘可别为三公主丢来的荷包生气,她是俞嫔娘娘所出,一向娇纵得很,连哥哥拿她都没什么办法……嗯? 郁桃迷瞪瞪扭头看他,许久才反应过来,讪笑着坐下:小事罢了,一个荷包而已,不至于生气,一个荷包而已……她念叨着荷包,眼睛不由自主往韩祎身上瞟,从袖口到腰间,最后狐疑的落在七宿身上。
她背上已经隐隐除了一层薄汗,心口再怎么胡乱蹦哒,脑子里十分清楚的传达过一句话。
若是今日不将荷包带走……按照韩祎的个性,他日必后患无穷。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