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日, 棋霜都未回院中。
梳洗时来伺候的是郁苒带去段家的陪嫁丫鬟沁水,她一向不喜欢这个沁水,模样虽不大出挑, 肤色却盛雪,身姿妖娆。
郁苒隔着铜镜看见沁水身前遮不住的起伏, 心里一阵烦躁。
她拂开沁水的手, 问:棋霜呢, 让她来伺候。
沁水俯首道:早晨奴婢去唤棋霜姐姐,见她房中没有人, 以为是出去了。
郁苒孕期里忘性也大,才想起昨夜里一个人浑浑噩噩从外院回来, 身边不曾有棋霜在......她心里咯噔一跳, 猛地站起身往外走。
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 人将踏出月洞门, 看见门口钱妈妈笑吟吟的一张脸,像是在此处等了许久。
段少夫人。
郁苒捏紧了袖口, 才发现腿柱子有些抖,她挤出点儿笑, 一手抚上腹前的隆起,朝钱妈妈颔首。
钱妈妈眼睛浅浅略过她盖在腹前的那只手, 嗤出点笑, 咱们夫人吩咐, 府上屋子小,容不下大佛,还请段家两位夫人趁天色早些回去。
这是哪里的话。
郁苒强撑着笑容, 我还未向母亲拜谢......钱妈妈打断她, 段少夫人怕是不明白, 咱们夫人和你可是毫无干系,若要拜谢,那也应当去叩谢老爷才对。
说完,她转身向身旁几个腰粗膀圆的婆子道:你们几个就在此处候着段家来的客人,等她们行装拾蹉齐整,便送人出门,可别等到中午大日头,郁府可不爱留人午膳。
婆子都呵腰称是,虎视眈眈的立在月洞门前。
钱妈妈转身离去,也不管段家那位杨氏在里头咒天骂地,郁苒在门口咬牙切齿。
郁府要敬三日的八字庚帖,早晨请将庚帖送去普化寺,得了大师一个‘宜’字,郑氏听闻消息,初时高兴,待庚帖用一碗压在厨房炤头,又觉得心里一阵愁绪。
姑娘大了。
郑氏摇头道:留不住了。
钱妈妈劝慰:这位世子奴婢瞧着,都觉得极好,大小姐有如此归宿,夫人合该放心了。
郑氏这两三日都未再见客,而是开了库房,亲自在一旁盘点物件。
郁桃不知道母亲在忙些什么,偶尔去看一眼,忍不住问:您这是在做什么呢?郑氏不理她,开口问的却是:你与那韩世子是如何认识的?郁桃直起身,支支吾吾道:什么韩世子?闫韩侯府世子。
郑氏看她一眼,用手帕擦拭手中一樽红玉雕,闫韩侯府上门有些日子,从前阿娘听你满嘴闫韩侯府,只当是小丫头的玩笑话,现在想来也是有迹可循,你瞒着阿娘那些,我也不想去探知,只问一句,闫韩侯府提亲,你觉得如何?闫韩侯府提亲?郁桃很是惊讶,蓦然想起上一次送小郡主出去,在马车跟前韩祎那几句话的意思。
原来是这个意思?一时郁桃却觉得心中乱糟糟,像一团绳线埋在一起,不解与讶异互相牵扯。
待郁桃勉强镇定,看向郑氏,才发现母亲神情淡淡的,和方才的语气一样,也听不出几分脾气,只是知母莫若女,她也晓得这是怄气的意思。
日头金灿灿,母女间一时沉默,郁桃垂首立着,小声道:原是女儿糊涂,瞎闹了一阵清醒过来,只是没想到世子前些时候寻过来,说了一些听不懂的话,还请阿娘放心,女儿虽冒失,但从未越矩。
郑氏道:我虽对你无甚要求,但若是你做出像郁苒那样的事情,这门婚事如何我都是不准的。
郁桃低下头,女儿怎么会学她呢?郑氏抬起头,凝神女儿娇美的面颜。
许久,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的发丝,轻柔道:阿娘只愿你这辈子平安喜乐,什么侯府都不要紧。
都听阿娘的。
她乖巧道。
次日一早,门房婆子开了偏门,就被府外候着的车马吓了一大跳。
那满脸堆笑的管事,婆子还记得,她梦里糊涂的揉揉眼,您这不是前些日子来过的?管事笑的极喜气,从小厮手里接过个乌木系红绸的匣子,顺手递过去一个红封。
婆子一看,红绸子定是喜事而啊,她清醒了,‘唉哟’一声,道:您这客气了。
管事客气道:请务必将匣子交给尊夫人,咱们在这儿等着信儿。
婆子将红封塞进袖口,小心翼翼接过匣子,唤上几个丫鬟喜气洋洋的往清风苑去了。
郑氏才用过早膳,婆子入院,钱妈妈正巧站在廊上,也不问是谁,从她手里接过匣子,捧至额前缓缓送入内室,笑道:当真是喜事临来初阳照,跟夫人这身衣裳一样吉利。
郑氏解开红绸子,匣盖掀起,露出里头一张大红色镶金的帖子,略略看,正是司天监测得‘大吉’‘相宜’的字眼。
这是来问郁家的意思。
,郑氏合上匣子,从案几上拿出一样系上红绸的红木匣子,交到钱妈妈手中。
没多久一众婆子丫鬟围着钱妈妈将匣子送出门,交予管事。
钱妈妈笑道:这便是郁家的意思。
管事溢出满脸笑容,翻身上马,跑得比来时更快。
.郁桃一人在院中许多天,自打知道那件不得的事情,心里始终忐忐忑忑,知道终是会来,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跟沸水里的茶叶似的上上下下。
翘楚不知道从何处听得消息,神神秘秘道:听外院婆子说,昨天闫韩侯府的老管事上门,请了一个系了红绸的匣子回去,好些婆子丫鬟都得了红封呐。
郁桃逗着小猫,眼皮儿掀了掀。
此事她知道,连那匣子都是母亲当着她面儿装进去的。
翘楚见姑娘不得新鲜,在拾已的眼神里闭上嘴,默默端着插瓶出去换水。
晌午日头正大,府里才午睡过,到处且静着,兀的几声鞭炮将人的瞌睡全部炸醒。
郁桃从书里抬起头,蹙起眉问:怎么了?拾已真说出去看看,便看见翘楚风风火火从外头跑进来,额头还带着晶莹的汗珠,双颊红红,喘着气儿嚷道:闫韩侯府来过礼了,闫韩侯府来过礼了,我看见那管事手里拎了好大一对肥雁。
郁桃抬头的动作定住,怕是自己听错了,谁来过礼了?翘楚指着外头,兴奋道:闫韩侯府,姑娘快换身衣裳出去看看,才唱礼单呢,奴婢瞧那担子都排到胡同外,多少府上开了门来看热闹,壮观的紧。
郁桃赶紧儿换了衣裳收拾出去,远远地看见那人一身大红直裰,袖口别着红绸,堂亮的嗓门正唱,海味十六式:鲍鱼、蚝鼓、元贝、冬菇、海虾、鱿鱼、海参、鱼翅、鱼肚等......先前所念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的物件,待唱到后边,越让人忍不住咋舌,什么黄金百斤,马匹六十六,金银茶筒,玉器三十,良田......系红绸的雕花乌木担子鳞次栉比入郁府门中,胡同巷子站满了闻声而来凑热闹的人。
郁桃将走出廊庑,郑氏的眼风一扫过来,几人便只敢站在抱漆大柱子后头,不做声的听着。
彩礼唱完,郁桃的脚险些站麻。
翘楚捂着嘴偷笑,瞧这个聘礼,咱们姑爷可满意咱们姑娘呢。
拾已脸上掩不住笑意,却说:还在外头,说话可省心些。
唱礼之后,郑氏便出了石阶。
门外晃眼一过,郁桃瞧见韩祎立在郑氏跟前,将聘书呈给母亲。
平时见多了他穿深色的衣裳,今日换了一件褚色的宽袍,反而减了不少冷清的意味,添了些郁桃从未见过的人气儿。
他对长辈笑时的样子,清隽而恭敬,郁桃也觉得很稀奇。
时至今日的一切,如梦似幻一般,总让人觉得不大真实。
她盯着人神游,也不知自己的眼神穿出去,韩祎已经无声的看了她几回。
直到翘楚憋着笑,扯了下她的袖子,郁桃晕乎乎回神,定睛之时,看清远处男人一双黑眸扫来,猛地被烫了下。
抱漆大柱子后面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悄悄溜走。
郑氏不知道这一遭,她手里拿着聘书,只觉得沉重的很。
只因夹在其中一张黄绸,上写着太皇太后亲赐,短短几行字,其力度可见。
只是这赐婚应当宣读......郑氏有些疑惑。
韩祎道:宫中赐婚,原本应当宣读,只是皇奶奶说给自家外孙儿点个婚,是寻常家事,不必走那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这份赐婚能彰显其珍重便是。
这也说得过去,郑氏凝神看,前头无甚么要紧,只是这婚期......韩祎道:司天监算得,这一日是整年中最好的时候,又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日,万事皆宜,十分难得。
虽说紧了些,不过有宫中绣纺局在,一应都妥帖。
宫中的绣纺局给自家女儿做嫁衣,郑氏是万万没想过的。
她无言半响,点点头,便是应了。
还礼过后,郑氏送走一行人,看着将府苑填的满满当当的彩礼和手上的礼单陷入沉思。
不过三十日,她将自己那几座庄子宅子田地算上,似乎也只是勉强凑够闫韩侯府彩礼中良田的末数。
当晚,郁桃逗着小猫,迎来了钱妈妈和她身后几个挑着担子的婆子。
翘楚‘唷’了声道,妈妈这是送什么好东西来哩?钱妈妈含糊道:夫人让送来的,你们且看看,记得让大姑娘认认真真的看看。
翘楚和拾已吃力的将大箱笼搬入内室,郁桃抱着猫儿好奇的凑过去。
箱笼盖子撑开,见着里头是郁桃在清风轩里常用的那一并算盘。
再伸手翻一翻,底下全是厚厚一摞账册。
若说从前,郁桃见过的账册顶多拨上四五颗算盘果儿,那这回母亲送来的账册,怕是要将算盘拨全敲烂。
册子第一面夹着张纸,是郑氏的字迹——闫韩侯府家大业大,为娘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