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佩秋轻轻贴了他一下, 半秒钟时间不到, 她狡猾的分开, 拿着笔咬着糖专心致志地低头做题。
顾哲闻的字迹很好看, 洒脱飘逸,一撇一捺,却又含满了他最细腻最温暖的真心。
徐佩秋嘴唇扬起, 她的手按住习题册一角,手指有节奏的敲着纸张,指腹擦着页面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像男人此刻激烈的心跳。
顾哲闻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弯着腰, 手垂在两腿边。
面前的少女已经认真做题了, 她思考的时候, 两根秀气的眉微微蹙起,她时而用手撑着下巴, 时而把嘴里的糖顶来顶去,时而咬着笔,模样娇软可爱。
她的清香随着空气的流动缓缓的流进他的嗅觉神经, 传递到大脑, 点燃了那颗为之怦然心动的真心。
狡猾。
顾哲闻直起身, 这小丫头狡猾得很。
跟猫儿似的故意撩他, 他还没感受到对方的美好, 她就溜开了, 恨得人牙痒, 想要轻轻咬她。
徐佩秋模样认真,眨眼间就答了好几道题,顾哲闻抱着手臂站在她旁边看。
过了一会儿,徐佩秋歪着头,眼中滑过一抹狡黠:人民教师。
你这是故意干扰考生。
你站在我旁边,我净顾着想你了,还怎么能够静下心来做题?徐佩秋水灵的大眼睛眨啊眨,微微上翘的眼睫在她眼尾勾勒出一根轻佻魅惑的黑色眼线,像那小野豹,又魅惑又野性,看起来还忒不好惹。
偏偏对方牙还没长齐,就敢直接而大胆的扑过来咬人。
顾哲闻一愣,随之他的眼中升起一滩晕不开的笑意,顾哲闻后退五步:行,我不打扰你,我去给你把屋子收拾收拾。
好好做题,别偷懒。
徐佩秋紧抿的嘴唇含笑,她低头安静下来。
顾哲闻转身打开她的房间,准备看看她房间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或是家具,木门轻轻推开,一股野花的清香气息卷入鼻底。
窗户透进来的光正好落在床头柜满满的书本上,书本被主人收拾得整整齐齐,一本一本有序的立在床头柜上。
在窗户旁,一个干净的玻璃瓶内插着一束新鲜的白色野花。
小野花娇艳又繁密,如天上的星,闪亮耀眼。
顾哲闻手握着门把,他回头看着少女的后脑勺,少女浑然不觉,正和试题做斗争。
顾哲闻心底柔软下来,他推门而入,环视了一圈,房间内的东西很少,家具很破旧,但主人把它擦拭得干干净净,有一股别样的味道。
她是个别致的人,连房间都如此的别有趣味。
徐佩秋正冥思苦想写作文,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高考,语文试卷满分一百分,作文占七十分,还有一小段文言文翻译和现代文内容,各占十分和二十分。
对于徐佩秋来说并不难,她思索片刻,很快动笔。
许困拾完好几捆柴,他拿着扁担先挑了两捆回来,他推开院门,徐佩秋刚好写完作文。
她抬头伸了个懒腰,活动着脖子打了个哈欠:喝点水,歇会儿再去。
许困把柴放进院子里撘的雨棚里,他放好柴后,拍了拍身上的灰朝徐佩秋走过来:你干嘛?学习。
徐佩秋撑着脑袋,翘着腿表情慵懒,她手中的笔被她灵活的握在手指上转圈。
许困看得惊心,生怕她一不小心就把笔摔断了:你可小心点儿,这笔摔坏了划不来。
知道了。
徐佩秋把笔放下,毕竟是顾哲闻的东西,得珍惜。
许困靠近扫了眼卷面,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得他头昏脑涨。
他心中有一个疑惑:徐佩秋,你什么时候学会读书写字,还写得这么漂亮了?徐佩秋这字如她人,规整中又有些艳丽和随意,别有风格,只看一眼便使人印象深刻。
他说不出这是什么风格,总之很好看就是了。
徐佩秋砸吧砸吧嘴: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不过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一点都不关心你这亲姐。
……许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干脆转移话题:顾少校呢?喏,在屋里。
徐佩秋指了指身后:他说要帮我们收拾房间,看看有没有什么缺的东西,他帮我们弄弄。
许困哑然,他正想说顾少校身份尊贵怎么能帮我们做这种事情?不过他转念一笑,既然顾少校都不介意,那他还介意什么?许困喝了两口水就走了,顾哲闻再出来时,一身的灰。
白衬衣灰一块黑一块的,早没了当初的白净,徐佩秋看得心疼。
她走过去,拉着他的衣服看了看:怎么不先换件破衣服?这么好看的白衬衣可惜了。
顾哲闻微微挑起眉梢:那你之前,把你脸上的面粉往我身上蹭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可惜了呢?那不一样。
徐佩秋想了想,一时没想到合适的理由和借口。
顾哲闻把她的手抓下来握在掌心:没事,回去洗洗就是了。
她任由他握着手:你这是新衣服吧?顾哲闻没吱声,徐佩秋踮起脚尖,小手叉着腰:是吧?是,赶紧去做题吧。
顾哲闻轻笑,又从兜里摸出一颗糖给她,塞到她的掌心。
徐佩秋垂眼看着这颗糖,哭笑不得。
她忍不住打趣他:你再这么下去,我迟早要得病。
什么病?偏执病。
对人好是要付出代价的。
徐佩秋眯了眯眼,果断的转身坐下拿笔继续考试。
你每对我好一分,我就想进一尺的占有你两分。
顾哲闻不太懂,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理解了小丫头的意思,他无声的笑起来,平生第一次,有人凶巴巴的宣示着她对他的主权。
霸道又强势,却又露出了一点柔软和脆弱给他。
顾哲闻从院子里离开了,徐佩秋悄悄回头,唇角翘了翘,嘴里心里都是甜的。
许困搬运了一捆又一捆的柴,堆了一院子,他估计这些足够徐佩秋支撑一个月了,恰好太阳也快落山,他接了盆冷水,洗了脸和头,又舀了锅里的热水准备冲澡。
许困洗完澡出来:我想起一件事,刚刚回来的时候我碰到李大队长了,他问你愿不愿意去照看作物,要是遇到下雨,帮忙及时抢救。
玉米晒在空地上时,有时候会有鸟儿鸡鸭鹅什么的过来偷吃,同时也要防止有人偷拿。
所以需要一个人照看,照看也有工分,不过很少。
徐佩秋想了想:可以。
我听说今年咱们村的庄稼收成不错,很有可能超标完成任务。
许困道。
徐佩秋懒洋洋的趴在桌上:那也得天公作美。
在她的记忆里,今年夏天时常下雨,前世的玉米大米收获不及时,被雨水打湿浸泡了很多,再加上地里庄稼上的很多作物没有及时收回来,淋了一阵雨后,渐渐地就在庄稼上烂掉了。
到最后反倒差点没达成指标。
许困倒没放在心上:反正年年都这么回事,这几年有知青帮着我们,应该比以前的动作要快。
那可不一定。
徐佩秋睨了他一眼:隔壁村有知青回去了。
回哪儿?许困愣住。
回城里。
徐佩秋黑黝黝的眼珠眸光流转,许困看了一眼,起了好几颗鸡皮疙瘩:你干嘛突然这种眼神?怪渗人的。
你别这么看着我。
徐佩秋清清嗓子:做你的饭去吧,顾少校忙了一下午累了,赶紧做饭吃了让人家休息。
我要把作业拿给他检查了。
……行吧。
刚好顾哲闻出来,他接过徐佩秋的习题册,又搁在了一旁:先做晚饭,吃完再检查。
徐佩秋立在门口,看着一大一小俩男人在厨房里忙活。
她走进去坐在小板凳上:明天你们多久走?早上。
顾哲闻说道。
徐佩秋点点头:现在的天气阴晴不定,尤其是下午最容易下雨,你们在山上要注意安全,谨防山体滑坡。
我们这边的土壤松软,一下雨就容易发生事儿,你们又是在深山中,要照顾好自己。
光线在她脸上深深浅浅的印着,她严肃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神秘感,顾哲闻全部记在了心中:其实这次把他们拉过来,也是临时起意,趁着夏天天气好搞个特训营。
照你这么说的话,特训营可能要提前结束了。
提前结束?那你……徐佩秋盯着他瞧,顾哲闻便解释:可能会把人带回去,不过我还得和上面商量,看把这批人安置到哪儿。
剩下的话是机密,顾哲闻没有深入说明,徐佩秋也懒得问。
顾哲闻想了会儿:既然夏天天气多变,你们村里的庄稼收成又好,那到时候我们下山时,我和你们生产队队长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在你们村里练兵。
若是遇到下雨,还能帮着一起抢救粮食。
徐佩秋睨了他一眼:你抢得过来吗?这玉米收完了,马上又要割水稻了。
没个二三十天弄不完。
抢粮食只是顺便的,训练才是正经事。
顾哲闻微微一笑。
徐佩秋猜到了他心思的七八分,她狐疑的开口:是吗?许困听出了一点儿门道,他摸摸脑袋:这是好事儿啊,顾少校,下山以后我就能回家住了吧?是。
那就好。
许困有些高兴,他热情的邀请顾哲闻:顾少校,我们家房间多,到时候你就来我们家住吧?要是村里的房间不够,我们家还能住人。
人多热闹。
最主要的是,徐佩秋以后做事的时候有人帮。
徐佩秋心想,你知道人家心里打的是什么小算盘吗你就敢请人家到家里住。
顾哲闻当然没有不同意的理由,许困单方面引狼入室,徐佩秋都不知道该夸他单纯还是热情。
晚餐丰盛,徐佩秋很久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了,她吃得肚子圆滚滚的,吃完后就瘫坐在破旧的老摇椅上不肯动了。
许困自觉地站在月光下蹲马步站军姿练习基本功,偶尔还练练军体拳什么的。
顾哲闻拿着习题册,认真检查着徐佩秋的答案,一页一页的看下来,徐佩秋错的地方很少,但也并不是全对。
他弯腰,徐佩秋转动明亮的眼珠子:人民教师,我坦白,错的那几道题我确实不会。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徐佩秋抓着他的衣角:第一次,就不用罚我了吧?罚,怎么不罚。
顾哲闻拿着习题册,双手背在后面,古板又严厉:今天晚了光线不好,明天再罚你。
不行,今日事今日毕。
徐佩秋一脸严肃:说吧,罚什么。
她一副任他鱼肉的表情,顾哲闻看得笑了,他语气软下来:这部分你哪儿不懂?都不懂。
行,你坐过来,我给你讲讲。
徐佩秋从老摇椅上起来,她挪到顾哲闻身边,桌上点着煤油灯,顾哲闻拿着笔,在纸上画着写着,他握着笔的手骨节分明,他一边讲解一边给徐佩秋做示范。
几分钟后,顾哲闻低头:听懂了吗?徐佩秋正愣愣的看着他,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了他在想些以前的事情,模样呆呆的,还有几分麻木,以及几分对尘世的冷漠无情。
那双内勾外挑的眼,历经风霜。
顾哲闻心蓦地提起来,他又问了一遍,把徐佩秋拉回神:要不要我再讲一次?顾老师,再讲一次吧。
徐佩秋露出一抹笑,笑得心不在焉,她敛了敛眉心,把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下。
顾哲闻再次讲解,每讲一部分就询问徐佩秋,保证她有跟上节奏,徐佩秋专心听讲之后,很快就理解了。
她天资聪慧,人又机灵,实在是个学习的好材料,若不是刚刚她分了心,这些题她听一遍就会。
最后顾哲闻轻轻摸了摸徐佩秋毛茸茸的小脑袋: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去睡觉吧。
早点睡,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许困,睡觉了。
顾哲闻又叫了声在前面练习的小孩儿,许困立马蹦起来,洗了手,又用帕子擦干净脸上身上的汗:好咧!三人各回各屋,临睡前,顾哲闻还偷偷给她递了颗糖。
徐佩秋拽紧了手中的糖,心里暖暖的,她故作严肃:顾少校,不能用糖衣炮弹麻痹人民。
你这是违法的。
我哪儿违法了?顾哲闻失笑,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丫头古灵精怪的,小主意一个接着一个,让人猝不及防。
徐佩秋抓着糖,对他回眸浅笑:偷心是违法的。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留给顾哲闻一片寂静,顾哲闻摇摇头,他若是真能把心偷到就好了。
不过,现在她能把心房打开一个口子给他看,他也满足了。
徐佩秋送许困和顾哲闻离家的时候,脸上表情平淡,让人看不出异样的情绪来。
许困依旧如往常那样叮嘱她:记得多挣工分,记得下雨天别跑出门,要是没柴火了你就去捡点儿,要是没粮食了你就打开谷仓装一点儿,别装多了,半坛米就够了,免得招人眼……知道了知道了。
徐佩秋不耐的打断许困,她脸上笑着,嘴上却不饶人:你说你年纪这么小,怎么就这么啰嗦?许困眉毛竖起来:徐佩秋,我这是在关心你!是是,我弟弟这么关心我,可把我高兴坏了,你看我这嘴一直就没合上,是吧?许困这才作罢。
她看向顾哲闻,顾哲闻千言万语只化为五个字:我很快下山。
许困接话:是啊我们很快就下山了,你可别惦记我们。
惦记你?你以为你是钱?许困咬咬牙,忍下了:徐佩秋,你是不是一天不气我你浑身不舒服?我上辈子真是不知道做了什么事才摊上你这么个亲姐。
这是什么话?你祖宗保佑你,你这辈子才能遇到我这么好的亲姐,我掐指一算,你这辈子的贵人就在你身边。
徐佩秋装模作样的闭上眼睛,伸着手算来算去: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就是你亲姐,我,徐佩秋,你这辈子的贵人。
许困才不信她:我都听说了,你跟其他人瞎说你是什么算命先生,我说,咱们在家里玩玩就成,你可别真去糊弄人,要是被人抓起来了……算了算了,你赶紧回去吧,收拾收拾就去找李大队长,我刚刚和他说好了,他已经答应了。
知道了。
徐佩秋目送他们离开,等人走后,她脸上的笑渐渐消失。
她一边往李爱国家里走,一边想,为什么她这辈子总是在送别人离开?虽然时常和许困拌嘴,但许困走了,她不免又觉得家里清清冷冷的。
再加上顾哲闻也跟着走了,她的心也好像跟着陷下去了一块儿,空空荡荡。
依赖是种戒不掉的习惯,而习惯是最可怕的深渊。
她一次沾了俩。
徐佩秋扯了根狗尾巴草,抓着毛茸茸的尾巴捏在手里把玩。
李爱国见到她,脸上堆出笑:佩秋你来啦?大队长我是来守作物的。
徐佩秋坦言道。
我知道,许困早上跑来跟我说了。
李爱国笑意盈盈的,徐佩秋睨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是看在许困的面子上,还是看在顾哲闻的面子上对自己这么和善。
李爱国领着她来到晒玉米的大坝上:来佩秋,就是这里,你守这一块儿,要是遇见下雨了,我们没及时赶回来,你就赶紧的把这些扯过去盖上,千万别让它沾水了。
我知道。
徐佩秋拍拍手准备坐下,她想了想,提醒李爱国道:不过李队长,你若是信我呢,你每天下午就多留几个人在这里抢东西,以防下雨的时候来不及。
你若是信不过我就算了。
李爱国一愣,随后谨慎的问她:佩秋,你是不是算出来什么了?徐佩秋装傻充愣:大队长,太阳升这么高了,你要是再不上山干活儿,可来不及了。
李爱国问不出所以然来,悻悻的走了。
他心想,难不成那徐佩秋还真有几把刷子?以前也没听过她会算命啊,突然开窍了?还是突然通灵了?不过这徐佩秋倒真是和以前的性格完全不一样了。
这事儿得好好琢磨琢磨。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徐佩秋在这里守了十多天,别说是一滴雨水,就连一朵乌云都没见过。
李爱国心里忐忑,又有些怀疑,这徐佩秋是不是在吓唬他?故弄玄虚专门折腾人呢?连他专程安排,每天下午三四点钟和徐佩秋一起守作物,随时准备抢救作物的人也不肯干了。
李大队长,这徐佩秋是什么人,你怎么连她的话都信?就是啊李大队长,我们浪费了这么多时间,那都能挑好几担玉米了,再这么下去,耽搁了上交粮食的时间我可不管啊。
李爱国求助的看向徐佩秋,徐佩秋捧着书,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像是专程来养老的小太太,不喑世事。
徐佩秋原本的肌肤有点儿被晒伤,她皮肤白,一晒就红,在这里养了十几天后,反倒比以前更加白皙透亮了。
整个人水灵水灵的,像那湖中心阳光底下熠熠生辉的白天鹅,优雅高贵。
李爱国干着急,徐佩秋睨了他一眼,还是那句话:爱信不信。
李大队长,这活儿我可不干了,我家婆娘在那边顶着烈日干活儿,你让我在这里偷懒,我这良心过不去啊,你看看,我婆娘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现在我得给我婆娘送水去了,大队长我走了啊。
我也走了,我家分的活儿还没干完呢,这马上又要收割水稻了,大队长,咱们互相体谅体谅。
我们呐,也在这里守了十多天,别说下雨了,连雷都没劈一个,走了走了,不干了。
这年头谁都能说自己是算命先生,我还说我是童子投胎转世,来凡间历劫呢。
人一吆喝,大家伙儿的立马就相约着散了,李爱国叹了口气:佩秋啊……徐佩秋装傻充愣:你们凡人啊,自作孽,不可活。
李爱国看她疯疯癫癫的,嘴角一抽,也跟着离开了,玉米差不多要收完了,只差把它搓下来摊到太阳底下暴晒。
这十多天已经先晒好了三分之一的作物,今明两天就能把剩下的三分之二腾出来,只要再坚持个十来天,他们就能把东西交上去,完成指标。
李爱国和村里人都在心里构思着美好的画面。
徐佩秋看了会儿书。
佩秋。
徐佩秋以为李爱国不放心,又回来问她下雨的事儿,她一抬头,周怀庆的脸映入眼帘。
徐佩秋的表情一下子冷下来:有事说事,没事就从我视线里消失。
周怀庆见着她的态度,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曾几何时,面前这个女人还十分执着的,每天欢天喜地的绕着他转,就算他摆脸色,她也像没看见似的,照来不误。
他想靠近徐佩秋,徐佩秋立马警惕起来,握紧了旁边的破雨伞,周怀庆只好停下:佩秋,我要回城里了。
我父母给我找了份工作,是在钢铁厂上班,我回去担任技术指导,每个月有几十块钱的工资,还有粮票肉票等各种补贴。
佩秋,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周怀庆语气真挚眼神真诚,若是以前的徐佩秋,说不定还真会被他骗了。
我愿意对你好,把我的所有工资交给你,让你主持家务事,我愿意和你结婚!我不愿意。
徐佩秋冷着脸拒绝他,她眉心蹙起:周怀庆,你这话说出来恶心谁呢?先前我已经说过了,也希望你不要来骚扰我。
否则我就告诉李大队长让他报警把你抓起来。
周怀庆脸色微变,他耐着性子劝说:佩秋,是不是因为张慧兰,你才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徐佩秋没接话,皮笑肉不笑的打量着他。
周怀庆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上前一步,徐佩秋立马挥动手中的破雨伞,周怀庆无奈,只好再次后退:那,是因为海凤吗?佩秋你相信我,张慧兰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她也马上要嫁人了,所以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那海凤我对她也没有任何意思,我一点都不喜欢她,佩秋,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只喜欢你。
徐佩秋放下书,抱着自己的手臂,双腿交叠的坐在凳子上,如一位高高在上的女王。
周怀庆。
我在。
周怀庆以为她心软了,赶忙回答。
我,徐佩秋,有男人了。
他,比你好,一万倍。
徐佩秋一字一顿,语气很轻,却有一种刻意强调的意思,短短的几个字,像刀子一样刺进周怀庆的心里。
徐佩秋懒洋洋的支着脑袋:你要是再骚扰我,我就让我男人一枪把你崩了。
就像这样。
她抬手,比出一支枪的形状,往前一射:啪。
你死了。
徐佩秋把手比在嘴唇边,轻轻吹气,像那枪口真在冒烟一样。
周怀庆的眼神渐渐沉下来:佩秋,你……滚。
徐佩秋的脸冷下来,她的破雨伞对着周怀庆,目光冷峻又锋利。
她的模样陌生得让人害怕,周怀庆的千言万语全被堵在了肚子中,他有些不甘心,不甘心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他失魂落魄的走了,在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哪儿做错了?为什么一眨眼,徐佩秋就成了别人的人?为什么一个呼吸的时间,徐佩秋就再也对他没有任何的意思了?哪怕他这般苦苦祈求,她也不愿意回来。
是不是,自己太优秀了,所以她觉得她配不上自己了?徐佩秋嫌弃的把破雨伞丢到旁边,拍了拍掌心沾上的灰:真晦气。
男人就是这样,以前眼巴巴的围着他转的时候,她觉得你廉价。
现在你想通了,对他冷冷淡淡不理不睬,他又犯贱的凑上来,祈求你的回心转意。
不过,周怀庆说那张慧兰要嫁人了?要嫁给谁了?趁着有人在背阴处歇息的时候,徐佩秋挑了个性子软的,假装随意的问了一句:彭婶,听说张慧兰要嫁人了,她要嫁给谁呀?彭婶把擦汗的帕子往肩上一搭,来劲儿了:你没听说呀?她要嫁个我们隔壁那县的一个老头子,都四十多岁快五十岁的人了,人家出两百块的礼金,张家的人想也没想就拍手同意。
你知道的,半个月前经过周知青的女人那么一闹,闹得全村沸沸扬扬的,张家人嫌她丢了张家的脸,巴不得她赶紧嫁出去好撇清关系。
不过那张慧兰也是自作自受,你说她当什么不好要当狐狸精,这也算是报应。
那老头子父母早死了,就留了一堆穷酸亲戚,我跟你讲他那些个亲戚呀,可真是不好对付,出了名的泼辣和不讲理,他们那地方没人敢惹那一家子人。
那老头子打了这么多年的单身汉,个人习惯不好,脾气臭,听说还喜欢打人。
彭婶摇头叹息:也真是可怜,那张家父母竟然也忍心看着自己女儿受苦。
徐佩秋的内心毫无波澜:张慧兰不就是随了她父母的性子么。
这倒也是,所以啊,张慧兰这几天就为这事儿在闹,昨天哭今天上吊,够能折腾的,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嫁给人家,就吵着要嫁给周知青。
不过那周知青家庭条件真不错,要是嫁给他,下半辈子都不愁了。
徐佩秋笑了笑没说话,下辈子都不用愁?恐怕不是吧,就算他不用愁,自己也会找点儿事让他愁一愁。
欠自己那么多债呢,还有父亲的账。
徐佩秋眯起眼睛,彭婶歇息得差不多了:佩秋我先走了哈。
彭婶您注意安全。
得咧得咧。
以徐佩秋对张慧兰的了解,张慧兰绝对不会认命,让自己嫁给一个四五十岁的糟老头子的。
最重要的是,她不会放过周怀庆那块肥肉,正好,让他俩互相折磨,自己都不用再出手了。
张家。
张慧兰被张父关在屋子里好几天了,说什么也不放她出来,张慧兰喊累了,终于消停下来坐在屋里喘气。
张父不停地叹气:你看看你,你自己干了些什么好事!我们张家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我跟你说,你别痴心妄想了,那周知青马上就要回城里去了,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面的!张父严厉的斥责她,希望能把她骂醒。
张母也在旁边跟着劝说:慧兰啊,你醒醒吧,你和周知青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就安安心心的嫁出去吧,啊?你嫁到远处,人家不知道你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用怕。
慧兰,听话,啊?张母愁得脸上的皱纹都多了几根。
张慧兰听到周怀庆要走的消息,立马激动起来:他要走?他什么时候走?就今天,估计现在已经要去坐车……张母还没说完,张父碰了她一下:你跟她说这么多干什么?别让她再痴心妄想心存幻想了。
张慧兰心里一紧,她赶紧走到窗户前:爸,妈,这不是痴心妄想!你们放我出去,你们快让我去追他啊!见到父母无动于衷,张慧兰急得拍打窗户:他马上就要走了!爸妈,你们想想,如果我能够嫁给他,我是不是就能变成城里人,变成城市户口了?如果我和他结了婚,我们赚了钱,我是不是就能把您二老接到城里住了?您二老是不是也能跟着我住在城里享清福了?如果运气再好一点儿,说不定爸您还可以在城里捞个保安当当,保安多轻松啊,工资还高,爸您有的是力气,是不是?还有妈,妈你衣服做得这么好,要是能找到关系,你自己开个裁缝店,每天简简单单的缝缝补补,是不是轻轻松松赚的钱比你在这里种庄稼还要多?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你们都能跟着我在城里过得体体面面的!张父张母对视一眼,渐渐心动。
徐佩秋歇了一晚,第二天就听见有人在议论那周知青回城里去了,有羡慕的,说他回去过好日子了,也有不服气的同为知青的人抱怨,为什么周怀庆都能回去,而他们却不行。
她权当耳旁风听了。
刚吃了午饭,昨天那彭婶又来了:佩秋你不知道吧,我听说那张慧兰跑了!说是去追周怀庆了! 徐佩秋有些惊讶:跑了?追周知青去了?是啊。
彭婶连连摇头: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这下她们张家的脸可真的丢尽了,张家还收了人家彩礼钱呢,现在人家钱没了,人也没了,作孽哦。
徐佩秋垂着眼,什么事?当然是好事了。
徐佩秋的小心思还没转过来,忽来一阵大风,她抬头朝天上看去,山那头黑压压的一片乌云,以压倒性的趋势盖住了晴朗的天。
徐佩秋猛地站起来:坏了。
彭婶,快叫人来收东西,雨要来了!她记不得第一场雨持续了多久,但看这架势,怕是不下个一晚上是不会停歇的。
彭婶被她严肃的语气吓住,她下意识点头应和,等她抬头看到那乌压压的黑云后,她的脸都快白了,她手忙脚乱的往回跑,大声叫着留在家里的人。
片刻间,无论男女老少,能使上力气的,都被彭婶叫了出来。
这么多作物摊在石坝上,就算全家上阵也得收上小半个小时。
徐佩秋拉住彭婶:彭婶,你再站到那口子吼几声,能叫回来多少人是多少,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否则这些作物就全毁了。
彭婶哪里还敢不听她的话,她一边跑一边寻思,这徐佩秋还真是神了,天气竟然都能被她算到,还算得这么准!要这真是场大暴雨,他们全村人都得谢谢她!彭婶一嗓子吆喝了几声,闷头干活的李爱国瞬间紧绷起来,他抬头一看,心都吓得快跳出了胸口。
他也顾不得手上的事情了,扯着嗓子叫干活的人赶紧回去帮着收玉米,有的人还不信,李爱国气得头痛,直到他威胁不回去扣工分之后,那些人才老实下来,听话的跟着他往回跑。
李爱国连忙带着人赶回来,全村男女老少,如蚂蚁似的繁忙又紧张的把玉米扫成一堆一堆的,用口袋装起来。
刚把最后一袋搬运到屋檐下,后脚还没站稳,随着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豆大般的雨珠瞬间从天上落下来,在地上砸出硬币大小的水迹。
雨点密密麻麻,从天上倾盆落下。
全村几十口上百号人躲在屋檐下大眼瞪小眼,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齐齐愣住。
从刚刚到现在,其实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十分钟,他们挑一担东西赶回来都不够。
李爱国抹了把脸上的汗,在身上随意的擦了擦,不过他身上的衣服也已经被汗水打湿,贴着黝黑的肉。
李爱国擦了一下,手上更湿了,他只好拿起擦汗的帕子,把手擦干净。
装在袋里的作物很烫,能清晰感受到这个天阳光的毒辣和强度。
所有的作物都收起来了,没有让任何一粒玉米淋雨,他终于松了口气。
自打知道要下大雨后,李爱国这些天总是睡不好,惦记着这事儿,哪怕晚上做梦的时候,也生怕村里的这些宝贝出个什么意外。
李爱国挤开人群走到徐佩秋面前:佩秋啊,这次真的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们还不知道损失多少东西。
他语气尊敬,俨然已经没把徐佩秋当成一个单纯的小孩子了。
徐佩秋表情淡淡:是你们自己抢救及时。
说完,她撑开自己随身携带的破雨伞,走进了大雨中,粗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在她摇摇欲坠的雨伞上,看得人的心都揪了起来,生怕她那伞没走几步就坏了。
李爱国叫住她:佩秋,你去哪儿?回家。
徐佩秋回头:你们不回家么?回,回……李爱国哑然。
徐佩秋轻轻微笑,她抱着书,撑着破雨伞走在磅礴大雨中,溅起来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腿,全村人躲在屋檐下,目送着她消失在朦胧的雨色中。
佩秋是个好姑娘啊。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没有人反驳,此时此刻,她们打心眼里敬畏那个已经消失在雨色中的姑娘。
老钱啊,今天下雨,您老有时间的话,给佩秋做一把雨伞吧,我出钱。
我也出。
还有我。
说什么钱不钱的,东西我做,钱我不收。
徐佩秋走到一半,她预测她这把历经风雨的破伞要撑不住了,果然,还差一小截到家的时候,破雨伞唰的一下就破了。
徐佩秋无奈的叹了口气,坚强的把伞举在头顶,飞快的跑回了家。
衣服裤子,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徐佩秋打了个冷颤,冷得嘴唇发白,她哆哆嗦嗦的钻进灶房生火热水,找了身干净衣裳,提着热水从头到脚洗了一遍。
雨还在下,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拍打得房顶噼啪作响。
她拿着毛巾,坐在堂屋擦头发,远处的几座山早已浸在雨中,青葱的颜色朦朦胧胧,像遮了一层轻纱。
徐佩秋抿着唇,心中充满了担忧。
她的亲弟弟,她的男人,都还在山上。
天色渐暗,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坐了整整四五个小时,湿润的头发早就干了,柔软的落在她的肩头。
周围是压抑的黑,入眼可及的地方全都是灰色的,除了雨声,听不见任何的动静,连平日里专在傍晚啼叫的白鹭都没了踪影。
雨下得越久,她的心就越是不安。
她吃了晚饭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伴随着雨声和不安的情绪闭上了眼睛。
希望一切安好。
凌晨五六点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大雨下了整整十几个小时,世界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今早的空气格外的香甜和清新。
徐佩秋高兴不起来,她甚至连胃口都没有,天上透了光能看见路以后,她飞快的往山上冲去。
雨后的泥土很软,道路泥泞不堪,一脚踩下去陷入沼泽般的路中,要使好大的力气才能把脚拔起来。
徐佩秋磕磕绊绊的走到山顶,已经是半个多小时后的事情了。
她咬着牙,飞快的向另一座山跑去,希望没有出事,希望没有出任何事情。
三个小时后,徐佩秋立在山顶,恍若雷击。
她双腿一软,一下子坐到地上。
记忆中的军营所在的地方,哪里还有青葱的树木,哪里还有帐篷和小木房的影子?只有一片从山顶滑落的泥土和石头交杂在一起的,如垂下来的瀑布般的白色滑坡痕迹。
刺眼又绝望。
徐佩秋浑身突然失去了力气,好像被人抽干了所有的希望。
她张着嘴,呆愣愣的看着那处的山体滑坡,它还在继续,泥土裹挟着石头不停的往下掉,露出深藏着的白色岩石。
触目惊心。
不可能!徐佩秋倏地撑着站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大声呼喊:许困!许困你在哪里?!无人回应。
徐佩秋咽了口气:顾哲闻!顾……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抱住她,将她揽进了怀中。
徐佩秋浑身一僵,她不敢回头,生怕这是她自己的错觉。
我在。
男人低低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怀里的少女蓦地回头,眼眶微红,眼里闪烁着水光,她的眼尾染上了胭脂般的浅粉色,妩媚勾人。
徐佩秋声音哽咽,下意识抓着他手臂的衣服:顾哲闻,我,我以为我,你……少女哽住,干脆把头埋进他的胸前,她抱着他,抱得很紧很紧。
想要把自己嵌进他的身体中。
他发现,她的身体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