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阿兰若第二章2

2025-03-26 10:33:34

她因天意的难测而惆怅了半刻,回神瞧见帝君漆黑的眼睛正凝望着自己,心中不知为何突然生出高兴来。

她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拼命压抑住勃勃的兴致,试探地向东华道:帝君你肯定不只给我跪了吧?虽然我不大记得了,但你肯定还干了其他更加丢脸的事情吧?她觉得,尽管自己谦虚地使用了两个疑问句而非咄咄逼人的反问句,但她问出的句句疑问,亳无疑问必定都是真的。

帝君乍听她此言后蓦然沉寂的神色,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自己洞察世事之能,真叫做一个英明!她按捺住对自己澎湃的赞叹之情,得意道:不要因为我记不住就随便唬我,跪一跪就能让我回心转意真是太小看我了,我才不相信。

她最后补充的这一句,原本不过想再从东华口中套出两句好听话,但不知为何,却见帝君听罢竟陷入一段长久的失神,直至一截枯枝掉落在床帐上打破沉寂,才恍然回神似地轻声道:倘若要你想得通,他略沉吟:那要怎么做,小白? 凤九认为,帝君不答自己反倒将话头抛回来,此乃他害羞的一种表现。

也是,他当初为了挽回自己,定做了许多出格之事,此时不忍回忆。

她心中大悦。

虽然她对于帝君为何要挽回自己仍旧似懂非懂,但这个因由她不是忘了么,她忘的事情太多,不急于这一时半刻要全部晓得。

帝君蹙着眉头,似乎有所深思地又问了她一句:你想要我怎么做,小白?因她已坚定地认为东华此时乃是在害羞,内心满足,就觉得不能逼帝君更甚。

帝君既然想用问她这招转移话题,就姑且让他转一转。

她挠了挠头,慢吞吞地回道:这个么,照着我的道道来,我一时也想不出该划出个什么道道。

停了一停,道:不过我听说剖心为证才最能证明一个人待另一个人的情义……哦,这个词可能你没有听说过。

听我姑姑说在凡界十分地流行,言的是同人表白心迹,没有比剖心示人更有诚意的。

因于凡人而言,剖心即死,以死明志,此志不可不重,才不可不信。

看到帝君皱眉思索的模样,咳了一声道:这个,我只是随便 一说,因为你突然问我想要你做什么,我就想到什么说什么, 但都是垫一垫的话罢了。

抓抓头道:可垫到这一步我也想不出我真心想要让你做什么。

目光略往帷帐的角落处一瞟,眨了眨眼睛:此时若有一炉香燃着,待会儿入睡可能好些,你要么就帮我燃炉香吧,再有什么我先记着,今后再同你兑。

夫妻么,不大讲究这个。

夫妻二字出口时,目光有些闪烁,不好意思地望向一旁。

此二字含在唇中,滋味新奇,她不是没有嫁过,在凡世时嫁给叶青缇属无奈之举,有名无实,他从未以妻这个字称过她,她也未这么自称过。

原来良缘得许的成亲,竟是这么一回事。

东华的眼中含了些深意,语声却听不出什么异样,良久,道:也好,你先欠着,随时可找我兑。

话罢转身为她燃香。

倒叫她有些懵。

果然是成亲了,今日她说什么帝君竟然就认什么,天上下红雨也没有这么难得。

帝君背对着她坐在床沿,反手于指端变化出一个鼎状的铜香炉,袖中取出香丸火石,一套动作熟极流畅。

凤九腾出时候回想,帝君今日的表情,虽然大多在她看来还是一个表情,但似乎有些表情又有微妙的不同。

而这些微妙不同的表情,都有些难懂。

她搞不懂,也就不打算搞懂,转而跪行他近些,想看看他燃的何种香。

没料眼前的紫色背影忽然转身,她吓了一跳。

瞧着近在咫尺的帝君的脸……和帝君纤薄的亲上去会有些凉的唇……她强做镇定:我就是来看看你燃的什么香。

因她膝行跪着,比坐着的帝君还高出些,难得让帝君落在下乘。

她不动声色地直起腰,想同帝君的脸错开些。

错到一半,左肩却被帝君伸手揽住,略压向自己,姿势像是她俯身要对帝君做些什么。

帝君微微仰着头:我觉得,你看样子是在想什么。

帝君问出这句话时,她并没有想什么,但帝君这么问了,她就想起了什么。

轰一声,一把火直从额头烧到脖子后颈根部。

因离得太近,帝君说话时的吐息,不期然必定要缭绕在她的唇瓣,帝君追问:你在想什么?看着帝君放大的俊美的脸,凤九突然于此色相间得了极大一悟。

浮世仙途,万万年长,缈无尽头,看上去无论何事何物皆可尽享,但其实,也只是看上去罢了。

与这万万年长的命途相比,一生所遇能合心意的美人,不过万一,能合心意的妙事,不过微末。

既然已经是万一和微末了,遇到就务必不能浪费。

何况,眼前这个万一和微末,还是同自己成了亲的夫君。

她伸出手来捧住帝君的脸,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正欲一举亲下去……却感到帝君的手一勾,她的头蓦地低下去,正碰到他的唇。

帝君的声音里似含了丝笑意:原来是在想这个。

她的确是在想这个,但她想是一回事,他说出来叉是一回事。

这种事,死,都不能承认。

她唬起气势来,理直气壮地道: 谁在想这个,我只是觉得,既然我们成了亲,那么第一次……一定不是我主动亲你,片刻前……片刻前虽然我主动了罢,但只是因为我在做梦梦得有点糊涂,我清醒着其实是十分矜持的一个人……帝君打断她道:你说得对,的确是我主动。

她想要再说些什么,未竟的话却淹没在下一个亲吻之中。

帝君闭着眼睛,她才发现他的睫毛竟然很长。

帐顶有明珠微光,白树投影。

凤九的手搭在帝君肩上,微垂头亦闭上眼睛,慢慢地圈住帝君的脖子。

这些动作她都做得很无意识,脑子里模模糊糊地觉得,姻缘真是一桩离奇之事,曾经她最异想天开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帝君有一天成为他的夫君,会像这样珍惜地来亲自己。

他的手那样轻缓地放在自己颈后,那样无防备地闭着眼睛,咬着她的嘴唇 那样温柔。

帝君这样最神仙的神仙,一直活在三清幻境菩提净土,世上无人有这个胆子将他拉进十丈红尘,这件考胆量的事,她干了,而且,她干成功了,她太能干了。

她将他拽入这段风月,这是他从未经历的事,他一定很不习惯,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乱了方寸,仍然是他的步调他的规矩,这的确是她一向晓得的帝君。

她觉得很喜欢。

片刻后。

东华低头瞧着躺在她臂弯中熟睡的凤九。

怀中的少女柳眉细长,浓密的睫毛安静阖着,嘴唇红润饱满,比刚醒来时气色好些。

一个时辰还是太短,纵然自己用了不太光明的法子,才令她后半个时辰未闹别扭,不过,他倒并不大在意这个不光明的法子妥不妥当。

他一向讲究实用,法子管用,就是好法子。

此时最要紧之事,是将她的魂魄提出,令她的仙体即刻进入调养封印中将养,不能误了时辰。

待她数月后调息完毕从封印中出来,混乱的记忆会不会修正,忆及这一段会不会更记恨自己,帝君当然想过,这个也令帝君他微有头疼。

但帝君觉得,此事同行军布阵不同,没有什么预先的对策可想,只能随机应变,看她到时候是个什么及应,再看怎么来哄她。

抱着凤九来到潭边,她仍在熟睡中。

月色幽凉,帝君单手将凤九揽在怀里,微一抬袖,沉在水月潭底的调养封印破水而出。

水帘顺着封印边缘徐徐而落,裸出口晕了白光的冰棺。

冰棺四围云雾缭绕,瞬时铺彻水面,一看即知,此云气乃磅礴的仙泽。

云雾中光芒虽淡,却与树林的翠华、月夜的清辉全不相同,令十里白露林瞬然失色。

水中的游鱼们得分一丝仙泽滋养,抵过百年修炼,纷纷化形,仓皇跪立于水潭之上,垂拜紫衣的神尊。

帝君漠然踏过水面,将怀中熟睡的凤九小心放进冰棺,听她在睡梦中蹙眉:冷。

有胆子大些的小鱼精伸长脖子,想看看冰棺中少女的面容,被同伴仓皇拉回去,抬手将她的头压低。

小鱼精犹自好奇,抬起眼睛偷觑。

帝君将外袍脱下来盖在凤九身上,握着她的手直到她不再发抖,轻声安抚:待在这里时乖一些,过些时候,我来接你。

将她散开的长发略一整理,方回头对跪做一团的小鱼精们道:将她寄在你们这里,代我好生照看。

语声并不见得如何抬高,一潭的小鱼精们却将头垂得更低,恭顺得近乎虔诚,声音虽怯懦倒也整齐:谨守尊神之令。

圆月隐没,小鱼精们见白衣的神尊端视冰棺中的少女良久,方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一拂,提出了她的魂魄。

离体的魂魄像一团绵软的白雾萦在他指间,环着微弱的光晕,十分端庄美丽。

凤九的魂魄需放进一个活人的身体中将养,但若将她的魂魄放到一般人身上,她的修为有限,怕到时候同那人的魂魄缠在一起,临到头来分不开却麻烦。

最好是找个有孕的女子,将她的魂魄寄在她胎中,这样最好。

东华将凤九的魂魄小心笼住,转身时,身后的冰棺缓缓沉没入水中。

今夜无风。

倒是个好天。

凤九从一场黑甜深眠中醒来后,坐在床上,懵了半天。

片刻前,她将床前伺候他的几个小侍婢赶了出去。

说来小侍婢们个个长得水葱似的,正是她喜欢的模样,服侍她的手法也熟稔细致,令她受用。

她们也挺懂礼数,晓得尊敬她,称她殿下。

按理说她不该有什么不如意。

令她发懵之处却在于,小侍婢们虽称她殿下,却非凤九殿下,也非九歌殿下,而是阿兰若殿下。

阿兰若,这个名儿她晓得。

她还晓得阿兰若已经死了多年,坟头的嵩草怕都不知长了几丛,骨头想必也早化尘埃了。

她还记得,前一刻自己还在为频婆菓同那几尾巨蟒死博,惊险处似乎落进了一个虚空,虚空里头又发生了什么她不晓得,但无论发生了什么,她觉得,都不至于让她一睁眼就变成了阿兰若。

床前的铜镜里头映出她的模样,红衣少女黛眉细长,眼神明亮,高鼻梁,薄嘴唇,肤色细白。

她皱着眉研究半天,觉得无可争议,这是个美人。

但这个美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她却有点疑惑。

她忘了自己原本长个什么样子了。

这并非单纯的失忆。

过往三万多年沧海桑田,她经历过的事桩桩件件,从她顶着一个炎炎烈日从她娘亲肚子里落地,到她靠着一股武勇独闯蛇阵取频婆菓,她全记得挺深刻。

但这种深刻却像翻话本子,说的是个什么故事她晓得,故事中的人物景致,她却没个概念,模糊的很,前三万年的人生,飘渺只如抄誊在书册上的墨字。

其实,她呆愣一阵后,也有些思索。

虽然姑姑收藏的话本子里头,她瞧见过一种穿越时光的段子同此时的境况挺相合,但那些不过凡人们胡想出来的罢了,四海八荒并无这种可以搅乱时光的法术。

若方才那些侍婢口中所称的阿兰若,确然是比翼鸟一族传说中的阿兰若,那这个地方怕是哪位术力高强的神尊仿着梵音谷中阿兰若还活着的时代,造出的另一个世界。

她虽然年纪小没什么见识,作为青丘的继承人,这个法术还是略听说过一些。

自己怕是因缘际会才掉进这个世界中罢,至于被误认做阿兰若……她愁眉不展,难不成是她魂魄离体,附在了阿兰若身上?脑门上立时生出两颗冷汗。

但细细一想,这个推论竟颇有道理。

试想倘此时是自己的身体面容,除非自己同阿兰若原本就长得一副模样,否则为何今日所见的侍婢们皆垂着眼睛称自己阿兰若殿下?而倘若自己果真同阿兰若长得一张脸,几月前初入梵音谷时,暂不论萌少,他们比翼鸟一族的元老又岂会瞧不出来?乖乖,魂魄调换的是可不是闹着玩儿。

自己的魂魄宿进了阿兰若的壳子,那谁的魂魄又宿进了自己的壳子?关键是,自己的壳子现下在何处?更关键的是,她到底长个什么样子?凤九一时头皮发麻,真是要找,都无从找起啊。

况且频婆菓还在原身上。

幸而临出天罡罩时英明地将果子装进了随身锦囊,除非自己的咒文,任谁也打不开,大约果子算保住了。

前事梳理半日,发现所担忧者大多是场虚惊,也没有什么紧要事候着自己,凤九一颗心渐渐地释然。

她庆幸自己是个胆大的仙,寻常女子不幸掉入这么个地方,触上这么个霉头,前途未卜回首无路,且是孤单一人,恐早已怕得涕泪涟涟。

她虽然也有片刻惊慌,但惊慌片刻后,倒是能立刻想开。

既来之则安之,来都来了,暂且就这么安住罢。

掉进这个地方,估摸没有什么人晓得,也不用指望谁来相救。

如此,倒是淡定了。

命里若有这个劫数,躲也无处躲,命里若无这个劫数,迟早有机缘令自己找到壳子走出这个地方。

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况且这个阿若兰一看就身在富贵家,也亏不了自己什么,当是来此度个小假,松快松快心胸。

这个倒比借着九歌的身份住在梵音谷,时时还需考虑银钱之事强些。

如此,还是自己赚了。

凡人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行到水穷时,坐起看云时。

蝼蚁一般繁忙度日的凡人中,也有具大智慧的。

此话说的正是。

掉进这个世界,半个熟人没有,前尘往事像全被挡在了外头,所见所闻皆是新鲜。

从前一想起便会牵动心绪之人,此时竟觉寻常;一想起便要愁海生波之事,此时也觉得普通。

过着阿兰若的人生,演着阿兰若这个角儿,将凤九这个身份全数抛开,日子过得倒是挺舒心洒脱。

只除了一件,有关乎蛇。

据仆婢的提说和凤九自己的揣测,阿兰若衣食住行的诸般习性,同她一向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不用可以模仿,她还高兴了一场。

没成想几日后,两个青衣小侍却抬着条碗口粗的青蟒到她的面前,规规矩矩地请示她:殿下昨日没有召见青殿,青殿已怒得吞了三头牛,奴们想着青殿思念殿下,特带青殿来见见殿下。

今日天风和暖,不知殿下要不要带着青殿出去散一散步?当是时,凤九瞧着三尺多长在她跟前嘶嘶吐着信子的青殿,脑袋一晕,咕咚一声,就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阿兰若因年幼时被她娘亲丢进蛇窝里头养大,对蛇蚁一族,最是亲近。

听说这个青殿,就是她小时候救的一条小青蛇,当成亲弟弟养着,取个名字叫阿青。

宫里头上伺候上君的上侍,下到打理杂务的小奴仆,一应地尊称这条长虫一声青殿。

空里头三个字,说明阿兰若是个公主,上君这个称谓,乃是比翼鸟对他们头儿的敬称,说明阿兰若是比翼鸟一族的公主……她那日从惊吓中醒来,思及此事,不及半柱香又昏了过去。

但,惧蛇,是她不得不跨过去的一道坎。

跨得过,她就是世人眼中如假包换的阿兰若公主,可日日摸鱼捉蟹享她的清福。

跨不过,迟早被人揪出她是个冒牌货,落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凤九茫然地想了三日对策。

第三日午时,灵光一闪,忆及小时候自己厌食红萝卜,姑姑在青丘连开十日红萝卜宴,整治着她连吃十日,没想到竟然很有效果。

说不准这个法子,此番到可以用用。

又三日后,王都老字号酒楼醉里仙二层,最靠里的一个肃静包间中,凤九望着一桌的全蛇宴,头大如斗。

桌子上杯叠杯盘叠盘,什么清炒蛇蛋、椒盐蛇条、生焖蛇肉、炖蛇汤、十来道菜从蛇儿子到蛇老子,一个不落下。

离桌子几步远立了道屏风,屏风后头隔了个呕盆。

凤九静默半日,颤抖地提起筷子,一筷一口,一吞一呕,几十筷子下去,胆汁几欲呕出来方罢。

自觉最后几轮至少提筷子时手不抖了,也算是个长进,凡事不可操之过急,需循序渐进,留明日再战不迟。

凤九惨白着脸推门而出,深一脚浅一脚移向楼道口。

其实,方才一道蛇羹,平心而论倒是鲜美。

若是将青殿做成蛇羹,青殿那般宏巨的身量,不晓得能做多少盆。

脑中蓦然浮现出青殿吐信长嘶的威风面容,一股蛇腥味自胃中直翻到喉咙口,凤九脸色一变,捂嘴大步向方才的包间冲。

因转身太过急切,为留神身后徐行了位白衣少女,冲撞之下白衣女子呀的一声,顺着楼阶直跌而下。

凤九傻眼一望,一位正欲上楼的玄衣青年千钧时刻抬手一揽,恰好将跌落的白衣女子接入怀中。

凤九心中赞叹,好一个英雄救美,但英雄的面目都没看清,胃中又是一阵翻腾,赶紧撒脚丫子朝包间中的呕盆疾奔。

扶着呕盆呕了半日,方顺过气来。

再推门时,步子都是漂的,恍惚地漂到楼梯口正欲下楼。

却瞧见一道目光直直扫上来。

眼中映入目光的主人,凤九的脑子缓慢地转了一转。

自古来英雄救美,又似这般的英雄救美,众目睽睽之下美人在怀,自然是四目相对,一眼两眼,含情目里定姻缘。

但这个四目相对,须是英雄和美人四目相对,方是一段风流。

此刻,救人的英雄却来和自己大眼瞪小眼,又唱的是哪一出?待撑着眼皮往那白衣美人上下一扫,美人含羞带怯,眼波流转,时时向青年脸上短暂一停,右臂被个丫头搀着,左脚似是使不上力,半边体量都靠在丫头的身上。

白衣青年瞧着自己,眉头却渐渐锁了起来。

凤九拍脑袋一悟,原是美人被自己方才一撞,跌得脚伤,青年直直盯着自己,乃是对自己这个伤人凶手的无声谴责,他这个眼神,意思是令自己赔偿罢。

这个事,原是自己方才处得不妥。

凤九三步作两步下楼来,最后两步台阶,因脚上一个虚浮差点跪下,被青年伸手扶住,力道不轻不重,拿捏得正好。

他这个义举,她自然需抬首言谢,一面将手中几颗金锞子递到白衣美人的手中。

她做这个公主,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美人瞧着手中的金锞子,有些讶然。

凤九心念一转,此等爱穿白衣的美人,或许觉得金子乃是俗物,误会以金子赔礼是对她的大不敬……思量间上前拱一拱手:估量莫误会,方才事急冲撞了姑娘,还令姑娘受伤,身上别无其他唯有些俗物,忘姑娘收下权作药庐诊金。

姑娘若收下便是宽谅我,姑娘若不喜欢金子,她将胀鼓鼓的钱袋子一抽,诚恳道:我这里还有银子珍珠宝石明珠,姑娘喜欢哪一种?不用客气!凤九觉得,她这个话,说的很漂亮很有诚意,她这个罪,也赔得很漂亮很有诚意。

虽然美人眼中的讶然变得茫然,身旁玄衣青年刺在自己身上的眼光,倒是缓和了许多。

凤九心中一缓,看来方才解读这位英雄的眼神,是解读对了,自己果然十分极其特别善解人意。

正得意处,耳边冷不丁响起低唤一声:殿下。

这一声殿下入耳,令凤九依稀茫然。

茫然中,窗外突然落起一场豪雨,哗啦啦似就地散落了一壶玉珠。

凤九回头仔细打量了一眼玄衣的青年。

无根水自九天倾洒,如同一匹雪白的瀑布垂挂屋檐。

瀑布前头,青年身姿颀长,黑发如墨,眉眼宛如画成,目光相接处,仿似迎来一场暮冬时节的雪冻。

电光火石间,凤九琢磨着,这个冷冰冰的玄衣青年,想必是啊兰若从前的熟人。

今日未领仆从出门,着实失策,寻常遇到阿兰若的熟人,仆从们皆可帮衬着略挡一挡,往往挡过三招,对方的身家她也摸透得差不多了,不至露出什么马脚。

但今日之状……看来只有一个下策。

这个下策的名字叫做,装不认识。

这个事情,她一向干得拿手,信手拈来地向青年道:方才也有几人同我招呼,称我什么殿下,你是不是像他们一样,或许认错人了?话刚脱口,青年原本平静的眸色蓦然深沉,锐利地盯住她,良久,缓缓道:你记不住我了?凤九被盯得发毛,青年这个模样,倒像是一眼就拆穿了她的谎言。

她打了个冷颤,自己安慰自己,世间相似之人不知凡几,焉知青年没有相信她方才的说辞,说不定只是做出这个神色诈她一诈,不要自己吓自己。

她定了定神,看向青年分辨道:没有记不住记得住之说罢,我从未见过你,也不是你口中的殿下……话到一半却被青年打断,仍是牢牢地盯住她,淡声道:我是沉晔。

说到这一步他竟然还这样固执,凤九佯怒:我管你是浮晔还是沉晔,心中却陡然一颤,沉晔。

这个名字她很熟,输得仅次于阿兰若。

从前关于阿兰若的种种传说,大半都同这个名字连在一起,原来面前这个人,竟是神官沉晔。

既然眼前站的是沉晔,想必是多说多错,到这一步,赶紧遁了是上策。

心念急转间,她保持住演得恰好的勃发怒气,狠狠道:说不认得你就不认得你,又桩急事需先行一步,让路!青年有些发怔,倒并未阻拦她,反而移开一步,让她一个口子。

她心中咚咚直跳,待行到酒楼出口时,接着撑伞时回头一瞧。

玄衣的神官仍定定地站在一楼的楼口,岩岩若独立的孤松,瞧她回头,眼中似乎略过了一丝痛楚。

她揉了揉眼睛,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瞧着。

这一夜,天上布雨的水君像是瞌睡过头了忘记将雨收住,无根水泼天,倾得阔绰。

凤九依着栏杆想心事。

她回忆曾经听闻的传说,阿兰若和沉晔,的确是瓜葛得挺严重。

但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当日她不够八卦,没有逮着萌少逼他细说。

白日里一遭,亏得她有急智像是糊弄了过去,但倘若沉晔果真是阿兰若的知音……乖乖,一回生二回熟,多见他几回,难免不被他认出自己是个冒牌货。

再则,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她给沉晔一个大大的钉子碰,不管他心中是否存了疑惑,说不得,次日就会到她殿中来打探一二,届时……她一个激灵,赶紧唤了贴身伺候的小宫婢茶茶过来,皱着眉头吩咐:若神官邸那边的沉晔大人过来打探我今日去了何处,吩咐下去,就说我一整日都在宫里头。

茶茶呆了半天,突然紧张地道,沉晔大人同殿下素来没有交清,今次竟要来打听殿下的事,莫非,莫非是殿下又惹了什么祸事不成……说到祸事两个字的时候,整个人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凤九忽略掉茶茶的哆嗦,惊讶道,你是说,我同沉晔没有交情?这就怪了,她回忆白日里,醉里仙中沉晔瞧她那一副神情,那不像是没有交清的神情。

茶茶愣愣地思索片刻,脸色阴郁地道:殿下这个问法,难道是说小时候的交情么?愤然地道:殿下小时候念着沉晔大人是表哥,主动去贺过他的生辰,他却听从大公主和三公主的挑拨,说殿下脏得很,将殿下的贺礼全书扔了,那之后,殿下不是再没去过他的生辰,再也没有同他往来过么?眼眶泛红地道:殿下仁厚,如今觉得那样也算交情,可茶茶觉得,沉晔大人他担不起殿下的交情。

凤九呆了一阵。

一篇话里头,她看出来茶茶是个忠仆,是个对她巴心巴肺的忠仆。

阿兰若同母异父的姐姐和一母同胞的妹妹与她一向不对付。

这个凤九晓得。

年纪轻轻即任神官长的沉晔是她亲娘的侄子,算是她表哥,这个她也晓得。

三个公主里头。

大公主橘诺最受母亲宠爱,小公主嫦棣最受父亲宠爱,阿兰若因生下来就被丢进蛇窝里头养大,爹不亲娘不爱是三姊妹中间最倒霉的,这个。

凤九她还是晓得。

但关于沉晔,她原以为他至始至终都该同阿兰若站在一条船上,搞半天,他竟同他一双姊妹才算是正经的竹马青梅,这个,凤九却还不晓得。

这个事情蹊跷。

凤九思索一夜。

未果,眼看晨曦微现,因得找不着北了,打着哈欠去困觉。

一觉睡醒,见茶茶提着裙子满面红光地小碎步急奔而来,心中叹一声果然我就是这么的料事如神,抬手端起一杯冷茶,边饮边向茶茶道:沉晔他今日过府,是如何打探我的?茶茶喜滋滋地摇头:沉晔大人今日未有动向,不过,茶茶将要传的这桩消息,却一定得殿下的意。

眉飞色舞地凑过来道:殿下的师父回来了!陌先生他回来了!正在前厅中候着殿下!凤九一口茶喷在了茶茶的脸上。

茶茶一揩脸上的茶水:殿下一定很吃惊罢,陌先生离开时明明言说半年后回来,如今才不过一月,茶茶也觉得有些吃惊呢!凤九的确吃惊,回过神来时,觉得今日倒了八辈子血霉。

这个血霉从何谈起,还要追溯一下阿兰若的身世。

阿兰若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所以,即便凤九占了阿兰若的壳子,她一双至亲也瞧不出,这些日子以来,凤九也就占得颇为安心。

但阿兰若除了一双父母之外,最为亲近之人,却还有一个师父。

阿兰若她娘当年狠心将她扔进蛇窝,幸得阿兰若命大,没被一窝巨蟒吞进肚子,反被当条小蛇养活了。

不过,养活虽是养活了,彼时的阿兰若却没个人样,她师父路过见她可怜,方将她救出来带在身边教养。

阿兰若一言一语,一行一止皆承她师父悉心教导,此时,她云游在外的师父却不知为何竟提前回来,岂不是自己倒了血霉?而她这个便宜师父,又岂有认不出自己这个冒牌货的道理?凤九痛苦难当状捂住额头,痛苦中兼有喜悦状道:师父回来了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但想来昨夜没睡好,此时被晨风激得头疼,你先将师父他老人家好生安顿,我回头再与他老人家请安谢罪。

茶茶是个忠仆,乍听凤九口中头疼二字,已急得乱转,拔腿就要去延请药师。

院中却蓦然传来一声轻笑,凤九抬目越窗遥望,一支碧色的洞箫堪堪拂开一株翠柳,出来一片白色的衣角。

凤九顺着这片衣角朝上翘,白衣青年唇角含笑:月余未见,见了为师却闹头疼,不知是个什么毛病,不如为师同你诊治诊治。

为师二字从青年口中出来时,凤九懵了一懵。

师父两个字,在凤九的想象中,是上了年纪的两个字。

当然她姑姑的师父墨渊上神是个例外,但天下事,总不能桩桩件件都是意外。

师父者,长得必定该同九重天上太上老君那般白须白发,才不算辜负了此二字的名头。

但眼前这个俊美的白衣公子,竟然是阿兰若的师父?还是手把手将阿兰若拉扯教养大的师父?凤九觉得自己的信仰受到了伤害。

白衣青年三两步已到她跟前,见她懵着不动,眼风朝茶茶扫了一扫。

忠仆茶茶立刻见一见礼,乐呵呵自去了。

凤九力持镇定地抬手:师父上座……脑门上冒了一排汗地斟茶孝敬他,另斟了一杯给自己压惊。

白衣青年含笑若有所思地看她两眼,良久道:凤九殿下别来无恙,又道:我是苏陌叶。

凤九一口茶喷到了他的脸上。

苏陌叶何人,乃西海水君二皇子是也。

此君以纨绔闻名八荒四海,与连宋君这个风流神君惺惺惜惺惺,且是她小叔白真最谈得来的酒肉朋友。

苏陌叶擅长制茶,她从前亦常去西海顺他一二,同他有那么些交情。

但仅凭这个交情,就让苏陌叶特意闯进阿兰若之梦来救她,她印象中,此君并非如此大义之人。

且因她失忆之故,自然认不出一向熟悉的苏陌叶,但对方如何就一眼看出了宿在阿兰若壳子里的是她,倒令她吃惊。

纵然如此,他乡遇故知总是桩乐事。

二人坐稳,凤九忍不住——请教。

苏陌叶眼神戏谑,袖中取出张精致的白丝帕,从容地将脸上茶水——揩净,方道:这个么,你涉险久久未归,且被四尾巨蟒日夜围困,比翼鸟的女君省起众蛇之皇兴许能驱遣那四尾花蟒,连宋才将我请来救一救你。

众蛇之皇,乃是后洪荒时代的一尾白蟒,汲天地之灵修,复炼元真静居成仙,九重天上证得太一青玄之位,由天君亲封元君号,称祁山神女。

凤九记起来,这位祁山神女,正是苏陌叶他娘。

凤九羞愧地道:这个梦境或许十分凶险,你竟然这样大义,毫无犹豫地入梦来救我,我从前真是误会了你。

苏陌叶脸上一向春风和煦的笑容却蓦然一滞,垂头握住茶杯,看着杯中浮起的茶沫子,许久才道:阿兰若确然是我徒弟。

她十五岁时我将她救出蛇窝,一手将她养到六十岁。

虽非血脉相承,却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

苏陌叶这个形容,令凤九一怔。

四海水君的子嗣后代中,数苏陌叶一等一的俊雅风流,说他是个纨绔,只因陌少系在手中的芳心没有千颗也有八百。

不过,人却不知这些芳心并非陌少他有一采摘。

陌少之于美人,向来不是他去就美人,而是美人来就他。

是以,今日他用如此神色说出骨中骨血中血六个字,令凤九极为震惊。

苏陌叶瞧她一眼,抚着手中的洞箫续道:我因西海有事,离开过梵音谷两年,再回来时,当日临走还活泼非常的少女,留下的却仅是一个青草悠悠的坟包。

比翼鸟一族铁口咬定她是自缢身亡……他静了静:两百多年来,我一直在追寻她的死因,他们一族却将此事捂得严实。

今次连宋来寻我救你,说你坠入的是阿兰若的梦境。

既是她的梦境,我自然要进来看上一看。

瞥向凤九淡淡一眼,道:所以要说救你,也只是个顺便,你倒不用承我的情。

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恍然却又一笑:再则,此番进来,我还有事需要你帮忙。

凤九头回领教,人说苏陌叶有时性子古怪,此言真是不虚。

苏陌叶的笑容,和煦起来是真和煦,冷漠起来是真冷漠,似此时这般爽朗起来,又是真爽朗。

更难得他同一时刻竟能化出这三种面目,每一种都这么真诚,好一个千面神君。

凤九是个知恩的人,沉吟点头:从前也顺了你不少好茶,你有什么忙需要我帮,自然帮上一帮。

苏陌叶显然对她的回答满意,目光向四维徐徐一扫,道:恐你也发觉了,此地乃是有人照阿兰若活着的时代,另造出了一个世界。

彼时的梵音谷中有何人何景,此境便有何人何景。

还有,梵音谷中的人若掉入此境中,会取代这里对应他造出的那个人。

他指了指自己:譬如我掉进来,原本阿兰若的师父,这个世界中另被造出的那个我,便顷刻消失了。

凤九呐呐:你是说,我占了阿兰若的壳子是因阿兰若是我我就是阿兰若?这个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凤九只觉一个霹雳直霹在她脑门上,令她眼冒金星。

苏陌叶瞧了她半晌,却是摇了摇头:你这个么,我估摸是创世之人法术不够纯练,出了一些纰漏。

掉入此境之人,皆会丧失原来世界中一些物象记忆,这便是此境的一个纰漏。

既已出了一个纰漏,你或许是第二个纰漏。

他抬头目视窗外:阿兰若的魂魄已散成灰烬,比翼鸟一族纵然可转世有来生,阿兰若,却是不能了。

这个世界中,谁都有可能被梵音谷中的正主掉进来取而代之,唯阿兰若不能。

凤九得苏陌叶一席话,揪紧的心中顿时释然,抬眼瞧苏陌叶凝望向窗外垂柳的身影,竟觉有些怆然,咳了一声道:你方才说要我帮个忙的事,不妨此时说说,需我帮个什么忙,我也好看看有无什么需准备。

这个忙帮完了,我们也好琢磨琢磨如何走出去。

等了许久,苏陌叶方才回话,低声道:此境诞生之初,或许与当年的梵音谷没什么两样,然诞生后的运转,却与梵音谷再无干系。

造出此境之人,或许是想借此扭转当年谷中发生的悲剧,在此处的一个圆满。

他瞧着凤九:阿兰若已经死了,圆满不圆满皆是自欺欺人。

此番既是你来扮阿兰若,我希望你能遵循着从前阿兰若的行止作为,让这个世界能重现当年梵音谷之事,让我晓得阿兰若,她真正的死因。

苏陌叶让凤九帮的忙,其实做起来也容易。

阿兰若一生中,曾遇及好几桩决定她终局的大事。

当年阿兰若在这几桩大事上头取的什么抉择,她如今也取个什么抉择即可。

苏陌叶体贴凤九是个不能被拘束的性子,几桩大事外的些许小事,由着她主张,想如何便如何。

凤九瞧出来,比冀鸟一族的上君和君后,换言之她一双便宜爹娘,虽对她这个亲生的女儿不如何,对苏陌叶却称得上敬重。

有了苏陌叶这个知根知底的靠山,凤九一发觉得日子悠然,欣然,飘飘然。

不如意之事唯有一件——侍从们日日都要将青殿抬到她院中,央她同青殿说几句体己话,温柔地宽抚宽抚它。

这个事情令凤九略头疼,全蛇宴吃了近半月,手挨上青殿的头,她仍觉哆嗦得厉害。

如何才能光明正大地避开青殿而又不致人怀疑……凤九为此事,甚为忧虑,原本飘飘然的日子,也飘得不甚踏实。

便在这无人可诉的忧虑之中,迎来了阿兰若她亲娘的寿辰。

阿兰若她亲娘倾画夫人的寿辰,一向做得与别不同。

因据说倾画夫人是位好风雅的才女,寻常歌舞筵席入不得她的法眼。

她爹为了讨她娘的欢心,每年她过生辰,皆卯着劲儿折腾。

今年新得的消息,她爹打了一艘大船,欲领着她娘沿着思行河南下,前去南边的行宫观尘宫赏茶花。

阿兰若作为女儿,虽是个受排挤不得宠的女儿,随扈伺候的名册中,上君朱笔钦点,亦有她的名字在列。

凤九打点一二行装,思及随扈南游,青殿作为三丈长碗口粗巍巍一壮蛇哉,自然不能跟上出巡的游船,数日忧虑竟迎刃化解 ,心中怎一个爽快了得。

待临行前两日,侍从再将青殿抬进她院中时,她心中舒快,自然不吝展现对青殿的依恋和不舍,眼角还攒出两颗泪珠子,令侍从们更加深信,他们的殿下依然是从前那个殿下,近日对青殿不那么热络,不过是他们错觉。

哪知凤九这场戏做得太过逼真,正遇着八百年不进她院子一趟的上君偶然驾幸。

上君这几日心情好,偶尔思及阿兰若这个女儿,觉平日太过忽视,有些愧疚,因此到院中探一探她。

入院却恍眼见此情景,上君蹙眉沉思了片刻,又慈蔼地看了凤九片刻。

第三日出巡,凤九瞧着巍巍的龙舟后头,不远处跟了一条小画舫。

伺候青殿的几个小侍从撩开画舫帘子冲她笑,青殿亦从帘子后头冒出一个头,亲热地向她吐着长信。

凤九立在岸旁,茫然中,被河风吹得晃了一晃。

茶茶抱着一沓锦被眼看要上那画舫,凤九找回半个声儿在后头问她:你做什么去? 茶茶回眸一笑喜气洋洋地道:殿下不记得了么?青殿胆小,一旦离开王宫,入夜定需殿下相陪,河上风大,茶茶怕届时凉了殿下,特地再送床锦被到船上去。

凤九脚一软,眼看要栽倒下去,幸得苏陌叶伸手一扶。

凤九握住苏陌叶的手,凄声道:陌少,你帮我个忙,晚上将我敲晕再送到画舫上去,我代我全家感谢你。

是夜,江风猎猎,船中劈一厅殿,殿中明珠辉映,暄妍如明日白昼。

几十条人影铺开一个席面,上座坐的阿兰若一双爹娘, 底下按位次列了三位公主并数位近臣,近臣的最首位坐的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沉晔,苏陌叶位在其后。

首次见橘诺嫦棣二位公主,凤九打眼一瞧,见一双姊妹皆是雪肤花貌,顾盼处全是风流,动静处皆有神采,美人也。

虽然原世的印象不多,估摸这等容貌拿到九重天阕上,能出其右的也少。

凤九慨然一叹,倾画夫人委实会生。

但比之小燕……比之小燕,她二人可能还差了一截。

数日来头回思及旧友,凤九握着个小酒杯,略有些哀愁。

厅殿正中数位舞姬献曲献舞,凤九心不在焉,耳中尘音进进出出,也不知她们在哼个什么。

歌姬正唱道飘渺水云间,遥遥一梦远,凤九端着个小酒杯一杯一杯复一杯,心中思念旧友的忧愁是一则,将自己灌醉了,届时苏陌叶一个手刀敲昏她时免些疼痛是一则,渐渐眼中就有些迷糊,瞧着献舞的美人如雾中看琼花,只囫囵出个模糊面目。

恍然右侧旁,明珠的莹光此时却暗了一暗。

凤九迟缓地转头望,殿中光色缭绕,蓦然出现一位紫衣青年在她身旁矮身落座。

青年自带一身冷意,与满殿声色相绝,银色的长发极为显眼,护额上墨蓝的宝石,恐值不少银钱。

冷淡的眉眼看过来时,竟是有些熟悉的亲切。

这样一幅冷脸也能被自己看做亲切,凤九慢半拍地琢磨,今夜小酒喝得到位。

正思忖着此是何人,怎么偏偏就坐到了自己身旁,值舞停歌休之际,高座中的上君却含笑朝着他们这一处,朗声道:息泽可来了,本君瞧阿兰若一杯一杯苦饮闷酒,料想因你久侯未至之故。

今次虽是因橘诺的病才下山,不过你与阿兰若久未见面,夫妻二人也该好好叙一叙话。

厅内一时静极,身旁被称做息泽的青年淡淡应了声:是。

凤九的酒,在顷刻间,醒利索了。

清月夜,月映水,水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月轮底下一艘船,船尾处,凤九和苏陌叶两两相对,剥着核桃谈心事。

核桃,是毒日头底下烤得既脆且香的山核桃,心事,关乎凤九半途冒出来的便宜驸马——息泽神君。

阿兰若不过成年,缘何就有了位驸马爷,此事说来话长。

苏陌叶一边指挥着凤九剥核桃,一边回忆往昔。

息泽此人,按苏陌叶的说法,来头挺大。

梵音谷内有个歧南神宫,神宫由神官长坐镇。

神官长自古乃上天选定,降生之日必有异相,即位后司个闲职,平日并不闻达政事。

不过一旦君王失德,神官长可上谒九天废黜君王,确保梵音谷的长顺长治,换言之,神官长在梵音谷中履个上达天听下察上君的监察之职。

是以历代神官长皆是历代上君即位后,手里头要拉拢的第一号人物。

歧南神宫的现任主人是沉晔,前一任主人,却正是息泽。

阿兰若她爹也是因这个由头,早在她三十来岁未成年时,便已做成她同息泽的婚事。

阿兰若是她爹意欲牵住息泽的一枚石头子儿,幸得她当日年小,婚事虽成二人并未合居。

两年后,却传言息泽因身染沉疴向九天请辞了神官长一职,避隐歧南后山,将位子传给了沉晔。

苏陌叶遥望天上的月轮:息泽既已请辞了歧南神宫,他对阿兰若似乎也并不感兴趣,加之二人未曾合居,这桩亲事便无人再提,只当没有过。

瞥了眼凤九道:从前他避隐歧南后山 ,阿兰若虽是他名面上的发妻,却直至阿兰若死他都未下山过一次,所以我也没将这段同你一提,累你今日惶恐,是我考虑不周。

皱眉道:却不知为何在这个仿出来的世界里,你我竟能目睹息泽出山。

又道:息泽这个人,从前我亦未曾见过,今日还是头回见他。

凤九斟酌着提点他道:我老爹似乎说他是为了橘诺的病特意下山。

苏陌叶一怔,道:息泽的医术的确高明,但倘我未记错,橘诺不过是孕期有些许喜症……凤九手中的核桃壳落了一地,讶声道:橘诺尚未成亲如何有孕,你不是上了年纪记错了罢?苏陌叶似笑非笑,摸出洞箫在手上掂量:你方才说我……上了什么?(看到这里)凤九千笑着恭敬奉上一捧刚剥好的核桃肉,真诚道:说您的品位又上了台阶可喜可贺。

苏陌叶全无客气地接过核桃肉,脸上仍含着有深意的笑容,道 :橘诺那桩事么,是否我胡说,时辰到了,你自然晓得。

站起来理了理袍子道:时辰不早,需我此时将你劈昏送给你那条青蟒么?凤九打了个哆嗦,苦着脸道:月高天阔,此等妙境岂能轻负,容我再浸浸江风,你过半个时辰再来下毒手罢。

苏陌叶笑了一声,懒懒携着洞箫回房,留她一人在船尾吹风。

白日受了一回惊吓,方才筵中又受了一回惊吓,加之同苏陌叶絮叨许久,月光照着和风拂着眼睛眯着,凤九觉得益发没甚精神,游船直行,晕乎乎似要驶入梦里。

正惬意中,却听身后几步远有人叙话。

清脆些的声音道:姐姐方才筵中便用得少,方才又呕了大半,息泽大人亲自烤了地瓜命人送来,姐姐用些可好?又道:原以为息泽大人这样的人物,该同别的宗室子弟一般不近庖厨事的,未料想这一手烤地瓜倒是做得好。

柔顺些的声音回道:息泽大人避居歧南后山,烦厌他人扰己清休,许多年来一直未要仆从服侍,烤地瓜之类些许事情,他自然能做得纯熟。

听到此处,凤九已明白叙话二人者是谁家阿谁。

未料错的话,该是她一双姊妹。

她原本不欲听这个墙角,大约她同苏陌叶谈心时选的角落甚僻静,天色又黑,叙话的姊妹二人并未注意到此处还有双耳朵。

继续听下去不妥,此时走出去,似乎也不妥。

正自纠结间,却听清脆声儿的嫦棣呵呵笑道:息泽大人这些事,怕仅有姐姐知晓罢,据妹妹所知,息泽大人下山只为姐姐而来,已入宫十日却未去阿兰若处瞧上哪怕一眼,可见如传闻所言,他果然是不在意阿兰若的。

姐姐可曾瞧见,今夜筵席上阿兰若看着息泽大人的神情,听父君说息泽大人是为着姐姐的病才下山,我可看清楚了,她那张脸一瞬变得白纸一般,好不解气。

柔顺些的橘诺低声道:妹妹此言不妥,却不要再这样胡说,仔细被人听到,终是不好。

嫦棣哼声道:姐姐总是好心,却不见近几日她的器张,自以为父君今年准她与咱们同游便是待她有所不同,哼,也不瞧瞧自己不过是个被蛇养大的脏东西!便是她在我跟前,看我是不是也这么说!又道:我却不懂,息泽大人既然对她无心,何不将她休了,累她连累自己身份!几句话随夜风灌入耳中,继续听下去还是立时走出去?凤九不纠结了。

她原本晓得阿兰若一双姊妹同她处得不好,却未料到这样不好。

凤九打着呵欠从角落处踱步出来:今夜好运道,囫囵在船尾吹个风,也能听到亲姊妹光明正大打他们姊夫妹夫的主意,时近的人暗地里说些无耻之言做些无耻之事,已不时兴妨着一个隔墙有耳了么?凤九蓦然出现,令橘诺一怔,亦令嫦棣一怔。

嫦棣反应倒快,一怔后立时一声冷笑:当日便是你高攀息泽大人,息泽大人将姐姐放在心中,可是令你醋了?廉耻之论也要配得上这个身份的人才好提及,你这样的身份,也配同我们谈什么廉耻?当妹妹的如此伶牙俐齿诋毁姐姐,一看,就是欠管教。

青丘的小仙们个个服凤九的管教,搞得她这么多年想管教人也管教无门,嫦棣正在这个好时候撞上枪口,其实,让她有点激动。

凤九了悟状点头笑道:原来是因嫦棣你的身份还未够得上谈及廉耻,说话行事才尽可无状无耻,今日阿兰若受教了。

嫦棣气极,恨声道:你!被橘诺拦住,低声道:息泽大人早有吩咐,该是诊脉的时辰了,先同姐姐回去吧。

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凤九,却是对嫦棣道:有些事,无谓做这些口舌之争,白白轻贱自己。

话罢拉扯着嫦棣转身走了。

窄窄一轩厢房,金镶的条案锦绣的蒲团,苏陌叶给自己倒了杯酒,条案上,珠蚌里头的明珠柔和,满室生光。

比翼鸟一族虽只做个地仙,家底倒比四海的水君还要丰厚。

苏陌叶握着酒杯有意无意地把玩。

一众人等信誓旦旦这是阿兰若的执念所化之梦,其实,斯人已灰飞烟灭,何来执念,又何来梦境。

可叹他初初听闻,竟然抵不住心中一点妄念,差点信以为真。

他那时竟然十分欣慰,若果真如比翼鸟那一帮老儿所言,这是阿兰若的执念,进去便要坠入她的心魔,他倒是迫不及待。

她的心魔是什么,里头可有他一分位置,他过去不曾明白,现在也不明白,但他想要明白。

可真正走进来,睹物睹人才晓得,此处不过是仿出的一个平行世界。

他不是不失望。

他来救人,确有私心。

当日连宋托他时说的那席话他还记得:有东华在,必定护得凤九周全,这个我倒不担心,东华应是同凤九一处,寻着东华必定也就寻得了凤九,你此去,先寻找他二人要紧。

寻凤九,算是寻得轻松。

他那日正巧在醉里仙吃酒,碰上阿兰若同沉晔闹了那么一出,心中存疑,次日便特意去她府中诈了一诈。

她那一口茶末子,令他到今日仍记忆犹新。

而东华。

连宋料事也不全对。

东华帝君却到今日才现身。

他同凤九,并不在一处。

今日说给凤九有关息泽的那几句话,也不能说是骗了她。

他的确从未见过息泽,纵然因这个世界创世时出了纰漏,他掉进来后便忘了东华帝君长个什么模样,想来帝君亦因此而未能认出他。

但他数日前夜探歧南神宫,曾于神宫一密室中见过息泽的画像,画上的息泽,并非今日这般紫衣银发的模样。

东华有心借用息泽的身份,以他的仙法,施个修正术,将比翼鸟一族记忆里关于息泽的模样替换成他的模样不是难事。

修正术并非什么重法,于此境无碍。

宁可使个修正术,也不愿画作息泽的模样来做完这场戏,倒是帝君的作风。

苏陌叶蹙眉沉思事情原委。

想来凤九当日受了重伤,或许需魂体分离调养。

魂魄调养之事,他们此等仙法卓然的神仙自然都晓得,最好是放入孕妇的胎中养着。

莫不是……帝君他将凤九的魂魄放进了橘诺的胎中?如此倒能解释得通为何东华帝君竟对橘诺分外看重了。

却不料凤九是个变数,魂魄最后竟跑到了阿兰若的身上,看样子帝君似乎还不知晓。

这场戏,倒是有趣。

苏陌叶笑了笑,几桩事他灵台清明已瞧得明白,凤九和帝君处,却需瞒一瞒,他还仰仗着凤九帮他的忙,岂能让他二人顷刻聚首。

这却并非他不仗义,漫漫仙途,受了红尘侵了色相便有执念,这一扇执念,缠了他数年,唯有凤九可点拨化解。

他这一生,到他遇到阿兰若前,未曾将谁放到过心上。

直至今日,他却依然记得有那么一天,和风送暖,尚且童稚的少女身着绯红嫁衣,妆面胜画,葱段般的手指轻叩在棋盘上缓声问他:师父为何愁思不展?是叹息阿兰若小小年纪便需为父联姻?这等事,思若无果,思有何用?思若有果,思有何用?趁着大好春光,花轿未至,不如阿兰若陪师傅手谈一局?这样的性情,又怎会落得一个自缢身亡?一盏酒被手温得渐暖,莹白的珠光里,白衣男子敛目将手中的酒盏祭洒般一倾而下,口中轻声道:碧莲春,温到略有雨后莲香入口最好,试试看,是不是你一向喝惯的味道。

语声温和,含着一丝凄清落寞。

而窗外河风渐大,细听竟有些打着卷儿的呼啸声,像是谁在低低泣诉。

次日天明,凤九落寞地坐在床头,领悟人生。

昨夜幸得苏陌叶出手将她劈晕,以至她能同青殿和煦地共处一条小画舫。

听说青殿绕着她转悠大半夜无果,挨着晨间金鸡初鸣,方恹恹钻进自个儿的卧舱休整了。

凤九一喜,一忧。

喜的是,今日不用同青殿打照面真是甚好甚好,忧的是,夜间莫非还让苏陌叶劈自己一劈?纵然苏陌叶好手法,她囫囵晕一夜,次日却免不了头晕颈子痛,长此以往,实非良计。

一旁服侍的忠仆茶茶瞧着沉思的凤九,亦有一喜并一忧。

喜的是,近时殿下圣眷日隆,昨夜圣意还亲裁息泽大人闲时多陪一陪殿下,殿下总算要苦尽甘来了。

忧的是,息泽大人昨日夜间却并未遵照圣意前来同殿下作伴,莫非是自己留给大人的门留得太小了?那么,今夜或者干脆不要关门,只搭个帘子?但江上风寒,倘殿下过了寒气……主仆二人各自纠结,却听得外头一声传报,说青殿它入眠了半个时辰,约估摸殿下该起床了,惦念着同殿下共进早膳,强撑着精神亦醒了,此时正在外头盘踞着。

凤九心中叹一声这劳什子阴魂不善的青殿,脸上却一派担忧关怀状:才睡了半个时辰怎够,它折腾了一夜,定然没精神,正该多睡睡,你们哄着它去睡罢,它若身子累垮了,到头来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最伤心。

茶茶有些惊讶道:算来已有两日不见青殿,若是往常殿下定然招青殿作陪的,便是青殿躺着盘在殿下脚边睡一睡也好,今日怎么……凤九心中一咯噔。

茶茶却突然住口,脸上腾地漾起一抹异样的红晕,半晌,满面羞涩地道:难道,难道殿下今日是要去找息泽大人,才不便素来最为心疼的青殿打扰么?拳头一握,满面红光地道:息泽大人是殿下的夫君,若是息泽大人同青殿相比,自然、自然要不同些。

又想起什么,满面惭愧道:殿下可是立时便去息泽大人房中陪他用早膳?啊,这等事自然是片刻不能等的,茶茶愚鲁,不仅现在才觉出殿下的用意,还问出了这等糊涂话。

殿下放心,茶茶立时便去息泽大人处通传一声!话罢兔子一样跑了。

凤九半个不字方出口,茶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九呆了一阵,默默无言地将抬起来预备阻拦的手收了回去。

也罢,两害相权取其轻,今日一整天是折在青殿手上还是折在息泽神君手上,用脚趾头想,她也该选息泽。

当年她姑姑在一条小巴蛇手里头吃了个闷亏,她此时觉得,她迟早也要断送在这个阴魂不善的青殿手里头。

他们青丘果然同蛇这个东西八字不合。

因在船上,分给息泽神君的这房间也并不宽敞,一道寒鸦戏水的屏风将前后隔开,凤九磨蹭着推门而入时,瞧见橘诺嫦棣二人围坐在一张红木四方桌前,斯斯文文地饮粥。

息泽则坐在几步远的一个香几跟前,调弄一个香炉。

她进门闹出的动静挺大,息泽却连头也没抬,嫦棣弯起嘴角,看笑话一样看着她,橘诺仍然斯斯文文地饮粥。

凤九挑了挑眉,即便橘诺有病,息泽需时时照看,但也该息泽前往橘诺的住所探看,这一双姊妹行事倒是半点不避嫌,竟比她还潇洒,她由衷钦佩。

嫦棣瞧息泽全没有理睬凤九的打算,一片得意,料定她此番尴尬,定然待不住半刻,心中十分顺畅,脸上笑意更深。

但不过一瞬,笑就僵在脸上。

嫦棣着实低估了凤九的脸皮,她原本底子就不错,梵音谷中时,又亲得东华帝君耳濡目染的调教,现如今一副厚脸皮虽然谈不上刀剑不侵,应付此种境况却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但见她旁若无人自寻了座椅,旁若无人自上了膳食,而后,她们饮着淡粥,没滋没味,一勺一勺复一勺,而她在一旁百无禁忌大块朵颐,看她的样子,吃得十分开心。

嫦棣不解,阿兰若这么亦步亦趋地缠着息泽,应是对息泽神君十分有情,一大早却遭息泽如此冷落,她的委屈呢?她的不甘呢?她的怨愤呢?她的伤情呢?不过,阿兰若一向会演戏,说不定只是强颜欢笑,若是这般,便有她来激她一激。

嫦棣计较完毕,冷笑一声:听说阿兰若姊姊此来是陪息泽大人共用早膳的,既然姊姊膳已用毕,还是先行离开罢,莫妨碍了息泽大人同橘诺姊姊诊病。

凤九从袖子里取出本书册:无妨,你们诊你们的,我随意翻翻闲书,莫太过生分客气,怕妨碍到我,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美德,就是大度。

嫦棣顶着一头青筋:没脸没羞,谁怕妨碍到你!被橘诺轻咳一声打断,道:休得无礼。

转向凤九道:妹妹恐不晓得,近日姊姊精神头轻,若是寻常妹妹来探视,姊姊自然喜不自胜,但近日屋子里人一多便……话是对着凤九说,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望向息泽。

凤九殷切关心道:正是,姊姊既是这种病症,看来需赶紧回房躺着好好休养才是正经,姊姊的卧间离此处像是不近,等等我着两个宫婢好好护送姊姊回去。

话间便要起身。

橘诺愣住,嫦棣恨得咬牙,向着息泽道:你看她……凤九谦虚道:妹妹可是要夸赞姐姐我想得周到,哎,妹妹就是这样客气,这样懂礼。

嫦棣未出口的狠话全噎在肚子里,说,此时倒显得自己不懂礼了,不说,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

心思一转,伸手扶住近旁的橘诺,惊慌状道:橘诺姊姊,你怎么了?一双姊妹心有灵犀,就见橘诺抬手扶额:突然觉着头晕……双簧唱得极好。

这种,叫做同情戏,演来专为博同情的。

凤九一眼就看出来,因为,她小时候一惹祸,便爱演这种戏,从小到大不晓得演了多少本。

她在心中哀叹橘诺嫦棣的演技之差,但就是这么一副演技,竟还真劳动息泽神君搁下香炉走了几步,将橘诺扶了一扶,手还搭上她的脉,目光似乎还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的腹部。

这件事有些难办,看阿兰若这个便宜夫君的模样,的确着紧橘诺,想必诊不诊得出个什么,这位息泽神君都要亲自下逐客令了。

凤九心中大叹,苍天啊,倘青殿已睡着了她自然不必赖在此处,但倘它没有睡着,她一旦走出这个门,仆从们必定善解人意地簇拥她去同青殿游玩一番……她头冒冷汗,或者此时自己也装个晕,还可以继续在息泽房中赖上一赖?凤九没有晕成,因忠仆茶茶及时叩门而入。

茶茶自以为凤九爱青殿切,青殿什么时候有个什么情状都要及时通传给她,于是附耳传给了凤九一个话:青殿已安睡,歇得很熟,殿下不必担心。

同橘诺诊脉的息泽神君果然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向凤九道:你……你字还没有落地,凤九已眉开眼笑地跳起来:瞧我这个记性,忘了今早约了陌少吹河风,你们吹不得河风,好好在房中安歇着,告辞告辞,有空再来叨扰。

出了门还探进一个头,笑容可掬地向橘诺点头,真诚道:姊姊保重,有病就要治,就要按时喝药,争取早日康复。

橘诺的脸刹那青了。

息泽顿了良久,转向嫦棣,将方才对着凤九没说完的那句话补充完:你帮我把门口那包药粉拿过来。

船虽大,但寻苏陌叶,不过两处,要么他的卧处,要么船头。

凤九在船头寻着苏陌叶时,入眼处一个红泥火炉,一套夺得千峰翠色的青瓷茶器,陌少正提壶倒茶入茶海,瞧着她似笑非笑 :春眠新觉书无味,闲倚栏杆吃苦茶。

姑娘匆匆而来,可要 苏某分茶一杯?凤九总算明白为何八荒四海奉陌少是个纨绔,如此形态,可不就是个风流纨绔?亏得她修行稳固,只是眼皮略跳了跳,换个寻常女子,如此翩翩公子临风煮茶款款相邀,岂能把持得住?同是好茶之人,显见得东华帝君与苏陌叶就十分不同。

若是帝君烹茶,做派形容自然与他一般雅致,话却不会说得陌少这样有意趣,帝君一般就三个字:喝不喝?凤九轻声一笑。

顷刻又有些茫然,东华帝君,近时其实已很少想起他。

那时自己忙着去盗频婆果,果子入手便掉进了这个世界,不晓得帝君同姬蘅的后续。

或许二人心结尽解,已双宿双飞,正如姬蘅所说,漫漫仙途,他们今后定会长长久久。

凤九呵气暖手。

虽然偶尔仍会想起帝君一些点滴,但这是同自己连在一起的一段过往,也无须刻意去忘怀,今后东华帝君这四个字,对她而言,不过就是四个字罢了。

苏陌叶递过来一个蒲团邀她入座:不过同你开个玩笑,怎么,勾起了你什么伤怀事?凤九一愣:我年纪小小,能有什么事好伤怀。

忍了忍,没有忍住,探身问苏陌叶:方才那席邀茶的话,你从前也对阿兰若那么说?苏陌叶挑一挑眉。

凤九又忍了忍,还是没有忍住,探得更过去些:那阿兰若她是如何回你的?苏陌叶分茶的手颤了颤,眼前似乎又浮现少女敛眉一笑,朝他眨眨眼,突然向着不远处的舞姬们招手:师父要请你们分茶吃,诸位姐姐还不过来……既而闪在一旁,徙瞧着他被大堆舞姬里三层外三层埋在茶席中求告无门。

苏陌叶收回茶海,倜傥一笑:我为何要告诉你? 凤九将半倾过去的身子撤回来正色道:好罢。

扭捏一阵又道:其实,此时过来寻你,是有个事劳你帮一帮。

昨夜你将我劈昏好歹对付过去一夜,但也不能夜夜如此,听说今晚船将靠岸,有个景致奇好之地我想前去一观,但倘若阿青纠缠,定然没戏,来的路上我已想出一个绝妙办法,你且听听。

苏陌叶同情道:为了避开青殿,难为你这么用心。

凤九想出的这个法子,着实用心,也着实要些本钱。

青殿的眼神不好,寻她一向靠的嗅觉。

傍晚,龙船将在断肠山拢岸,断肠山有个断肠崖,断肠崖下有个鸣溪湾。

凤九今夜,势必要去鸣溪湾赏月令花,她虽然也想过在身上多洒些香粉以躲过青殿,但青殿的性子,寻不着她必定大发雷霆,届时将整艘龙船吞下去也未可知。

思来想去,找个人穿上她的裙子染上她的气味替代她这个法子最好,但思及青殿的威猛样,找谁,她都有点不忍心。

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正待她纠结时,嫦棣适时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凤九向苏陌叶道:据我所察,嫦棣暗中似乎对息泽生了些许情愫,今晚我以息泽的名义留书一封,邀她河畔相见,陌少你身形同息泽差不了多少,扮扮息泽,应是不在话下。

顿了顿,周密道:我们事先在岸旁你身前数步打个洞,引些河水灌进去,再做个障眼法,届时嫦棣朝你奔来时,必定掉进洞中。

我那个小画舫体重小,也灵活,正可以泊在附近。

我在画舫中备好衣物,你跳下水将她捞起来,再领她进画舫中换下湿衣即可。

这事办成了,你算我一个大恩人,我带你去看月令花。

苏陌叶瞧着凤九认认真真伸手蘸茶水在茶席上给他画地形图,噗嗤笑道:你小叔从前常说,青丘孙字辈就你一个,以致得宠太多,养出个混世魔王性格,什么祸都敢惹,此前我还不信 ,今次一见,倒果然是名不虚传。

凤九愤愤然:小叔仗着有小叔父给他撑腰,才是什么祸都敢惹,他这样还有脸来说我。

委屈地道:其实,我和姑姑,我们每次惹祸前都是要再三斟酌的。

悲苦道:姑姑新近因为有了姑父撑腰,比较放得开了,但我,我还是要再三斟酌的。

苏陌叶呛了一口茶,赞道:……也算是个好习惯。

揉了揉眉心续道:不过你这个计策,旁的还好说,但将息泽神君扯进去……神色莫测地道:息泽神君不是个容易算计之人, 若他晓得你设计他,怕惹出什么麻烦。

凤九严肃地考虑了半响,又考虑了半响,慎重地给出了三个字 :管他的。

是夜,凤九头上顶一个面具,蹲在河畔一个绿油油的芦苇荡里头,双目炯炯然,探看荡外的形势。

思行河遇断肠山,被山势缓缓一挡,挡出一个平静峡湾来,湾中飘着许多山民许愿的河灯,盏盏如繁星点将在天幕之中。

今夜恰逢附近的山民做玉女诞。

玉女诞是个男女欢会的姻缘诞,此地有个延续过万年的习俗,诞辰夜里,尚未婚嫁的年轻男女皆可戴着面具盛装出游,寂草闲花之间,或以歌或凭舞传情,定下一生良配。

因要办这么件大盛事,今夜断肠山据传封山。

凤九一根手指挑着头上的面具玩儿,心中暗笑,得亏自己有根骨够灵性,搞来这个面具,今夜顶着它,潜进山中还不易如反掌?河荡中一阵风吹过,凤九打了个刁钻喷嚏,摸出锦帕拧了拧鼻 涕,一抬眼,瞧见下午她做出的水洞跟前,苏陌叶扮的紫衣息泽已徐徐就位。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不一刻,青衣少女也款移莲步飘然而来,恰在做出障眼法的水洞跟前停了脚步,樵灯渔火中,与苏陌叶两两相忘。

凤九握紧握紧拳头暗暗祈禳:再走一步,再走一步……青衣的嫦棣却驻足不前,含羞带怯,软着噪子诉起了情衷:息泽大人先时留给嫦棣的信,嫦棣看到了,大人在信中说,说对嫦棣倾慕日久,每每思及嫦棣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凤九看到苏陌叶的身子在夜风中晃了一晃。

嫦棣羞涩地抬头:大人还说白日人多繁杂,总是不能将嫦棣看得仔细,故而特邀嫦棣来此一解相思,但又唯恐唐突了嫦棣……凤九看到苏陌叶的身子在夜风中又晃了一晃。

嫦棣眼风温软,娇嗔轻言:如今嫦棣来了,大人却何故瞧着人家一言不发。

大人,大人只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真真 ,真真羞煞人家了……凤九看到苏陌叶的身子再次晃了一晃还后退了一步,着急地在心中为他打气:陌少,撑住。

嫦棣盯住苏陌叶,媚眼如丝,婉转一笑:其实大人何必担忧唐突嫦棣,嫦棣对大人亦……情难自禁地向前迈出一步。

嗷啊……嫦棣掉进了水洞中。

凤九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一把抹净额头的虚汗,瞧苏陌叶还怔在水洞前,赶紧从芦苇荡里跳起来同他比手势,示意君已入瓮,虽然入瓮得有些突然,但他下一步该跳水入洞救人了。

苏陌叶见她的手势,踌躇了片刻,将随身的洞箫在手里化作两丈长,探进水洞里戳了戳。

洞里传出嫦棣甚委屈一个声音:大人,你戳到嫦棣的头了…… 苏陌叶赶紧又戳了几戳才慢吞吞道:哦,对不住对不住 ,那你顺着杆子爬上来罢,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我领你去换身衣裳。

凤九复蹲进芦苇荡中,从散开的芦苇间看到嫦棣一身是水顺着苏陌叶的洞箫爬出来,抽抽噎噎跟在苏陌叶身后,向着她预先泊好的小画舫走去。

此事有惊无险,算是成了一半,只是陌少后续发挥不大稳定,凤九心中略有反思,难不成,那封仿息泽笔迹留给嫦棣的情信果然太猛,猛得连陌少这等情场浪子都有些受不住?要是以后有一天,让息泽晓得自己以他的名义写了这么一封情信给嫦棣 ,不晓得他又受不受得住。

凤九叹了一声,叹息刚出口,身旁却响起个声音与之相和:你在这里做什么?凤九转头一望,瞧见来人,欣然笑道:自然是在等你,不是说过事成后带携你去看月令花么?远目一番小画舫:你动作倒快,莫非才将嫦棣领进去就出来了?回头看他:怎么还是息泽的样子,变回来罢,又没有旁人。

拂开芦苇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从怀里取出个桧木面具,伸手罩到还是息泽的一张俊上:差点忘了,要进山看月令花,得戴着这个,我给你也搞了一个。

你不认路,跟紧我些。

拍一拍他的肩:对了,倘有不认识的姑娘歌声邀你,记住八个字,‘固本守元,稳住仙根’,倘有不认识的小伙子来劫我 ,也记住八个字,‘别客气将他打趴下’。

这一路咱们前狼后虎困难重重,要做好一个互相照应,咳咳,当然,其实主要是你照应我。

苏陌叶嗯了一声。

凤九偏头:你这个声儿怎么听着也还像息泽的?不是让你变回来么?一望天幕又道:罢了罢了,时辰不早,咱们快些,不然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