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5-03-26 10:33:34

四月初七,橘诺行刑之日顷刻至。

凤九依稀记得,她姑姑白浅曾念给她一句凡人的诗,意图陶冶她的气度。

这句诗气魄很大,叫作幕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

凤九很遗憾,问斩橘诺的这个灵梳台上,没有让姑姑瞧见自己看劲松仍从容的气度。

虽则她这个气度其实也是被逼出来的。

据传那把圣刀挑食,从来非鲜血不饮,她那个朝圣刀扔血包的大好计策不得不作罢,事到临头,便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不过,她豁出去勇斗猛虎智取上君,虽则徒手握上刀锋时,额头冷汗如萧萧雨下,但好歹没有半途掉链子,风风光光地救下了台上一对小鸳鸯,也算出了风头。

唯一可叹之事是在水月潭时忘了同息泽对一对口径。

不过好在近日上君估摸也寻不见他。

那日她同息泽在水月潭入口分手,息泽说他要出趟远门,十日后回歧南神宫,倘有事可去神宫寻他。

她思量片刻,觉得需先封个书信存着,待息泽回神宫时即刻令茶茶捎过去,将此弥天大谎囫囵个圆满,这桩事才真正算了结。

再则,除了给息泽的这封书信,还要给沉晔写信。

还不是一封信,是许多许多封信。

她瞧着自己被包成个肉馍馍的右手,十分头疼地叹了口长气。

凤九自然晓得,灵梳台上阿兰若对沉晔的拼死相救,绝非只是为了惹怒他的父亲。

据陌少所言,阿兰若性子多变,沉静无声有之,浓烈飞扬有之,吊儿郎当亦有之,但往她心中探一探,其实是个爱憎十分分明之人。

譬如上君君后自幼不喜她,她便也不喜他们。

陌少自幼对她好,她便谨记着这种恩情。

但为何沉晔素来不喜她,她却在灵梳台上对他种下情根,这委实难解。

或者说天底下种种情皆有迹可循,却是这种风花雪月之情生起来毫无道理,发作起来要人性命。

从前,灵梳台橘诺受刑届,后事究竟如何?据苏陌叶说,四月二十八,沉晔只身入阿兰若府,被老管事安顿在偏院。

阿兰若上午习字下午听曲,入夜同陌少辩了几旬禅机,未去瞧他。

次日袖了几卷书,在水阁旁闲闲消磨了一日,又未去瞧他。

再日天阴有雨,水阁不是个好去处,便在花厅中摆了局棋自在斟酌,亦未去瞧他。

入夜老管事呈报,说他头一日便照着公主的话转告过神官大人,他此来府中乃是贵客,若是那一进偏院不合他意,府中还有些旁的院落可清腾出来,府中各处除了公主闺房,他闲时都可随意逛逛,寻些小景聊以遣怀。

但这三日来,神宫大人却一步未迈出过偏院,且看得出他心绪十分不佳,时时蹙眉。

再则,他虽照着公主的吩咐,预先去神宫打听过神官大人的口味,但按着他口味做出来的饭菜,他动得其实也少。

此种情势他不晓得如何处置,特来回禀。

老管事袖着手,竖着耳朵听候她的吩咐。

阿兰若沉默片刻,信手拈了本素笺,蘸墨提笔,写了一封信。

这是她写给沉哗的第一封信。

阿兰若一生统共给沉晔写了二十封信。

同沉晔决裂时,这些信被还到了她手中,她死后这些信则辗转到了苏陌叶手中,不过二十来张素笺,被他一把火焚在了阿兰若灵前。

半生情谊,只得一缕青烟。

但信里头许多句子,陌少到如今都还诵得出,譬如第一封的开头:适闻孟春院徙来新客,以帖拜之。

旧年余客居此院三载,唯恐别后人迹荒至,致院中小景衰颓,今闻君至,余心甚慰。

她在信里头假装是个曾在公主府客居过的女先生,去年出府进了王族的宗学,闲时爱侍个茶弄个酒,暂居在孟春院时,埋了许多好酒在院中,尤以波心事下一坛梅子酒为甚。

她已出府无福享用,便将这坛酒聊赠予他,念及客居总是令人伤情,愿他能以此酒慰怀清心。

信在此处收尾,句句皆是清淡,也没有多说什么。

留名时,她书了文恬两个字。

文恬其人,确是宗学里一位女才子,早年清贫,以两卷诗书的才名投在她门下,入宗学还是她托息泽的举荐。

但文恬并未住过孟春院。

院名孟春,说的是此院初春时节景致最好。

倒是阿兰若她每个春天都要去住上一住,种几株闲茶,酿几坛新酒。

信封好,老管事恭顺领了信札,阿兰若想起什么,嘱咐了句,沉晔他若问起此信的来处,就说宗学中一位先生托给你的,我嘛,半个字都不要提。

老管事低头应是,心中再是疑惑面上也见不着半分。

阿兰若却自斟了杯茶,续道:若晓得是我的信,他半个字也不会读。

被拘在此处,的确烦心,有个人同他说说话,也算一星半点宽慰。

能同他说得上话的人,我估摸怕是不多,大约也就宗学里几位先生,他瞧得上些。

假名文恬的这封信札,果然挣出个好来。

信去后的第三日,老管事回禀,连着两日,神官大入进食都比前几日多些。

昨夜用完膳,神官大人还去波心亭转了一转,底下人不敢跟得太近,但他逗留的时刻亦不长,回来写了封回信,令他带给宗学的文恬先生。

阿兰若拆开信来,亦是枚素笺,沉晔一手字写得极好,内容却简单,只淡淡表了一声谢意。

若寻常人而言,这样简单的信,泰半就是个敷衍的礼节。

但依沉晔的性情,倘真要敷衍,不回信才是他的行事。

阿兰若唇角抿了抿,眉眼中就有了一丝笑意。

老管事察眼意知眉语,赶紧呈上笔墨纸砚,催请主子提笔。

第二封信札里头,她着意提了孟春院的书房,本意是助他消磨时光。

那间书房的藏书其实比她如今用的这间更丰富,一向也是她亲自打理,且沉晔来的前日晚上,又填了些新本进去。

这里头的书她尤爱几本游记,文字壮阔有波澜,是以上头她的批注也分外不同些。

她放在书架最下头,寻常其实无人会注意。

这一茬她自然并未在信中列明,只向他荐了几套古书的珍本,再得他回信时,他的信却长了两旬,提及房中几本游记的批注清新有趣,看笔迹像是她的批注,又荐了两本他爱的游记给她。

后来有一日,苏陌叶排了个名为千书绘的玲珑棋局给她解,她苦思无果,正值老管事呈递上沉晔的第六封回信,她随手将这盘玲珑局描下来附在去信中。

当日下午便得了他第七封回信。

两部纸笺,一部是已解开的苏陌叶的玲珑局,一部是他描出来令她解的另一盘玲珑局。

暮春将尽,他信中言辞亦渐渐多起来,虽仍清淡自持,但同开初的疏离却有许多分别。

据老管事呈报,近日神官大人面上虽看不大出什么,但心绪应是比往日都快慰开朗些,他自然仍未出过孟春院院门,但时而解解棋局或绘绘棋谱,或袖卷书去波心亭坐坐,或在院中走走停停。

只有最后这一桩走走停停,他不晓得神官大人是在做什么。

阿兰若却晓得沉晔是在做什么,上一封信中他寥寥几笔提及,他在院中寻出了她从前埋下的一坛陈酿,取四个白瓷壶分装,夜中就棋局饮了半壶,猜是采经霜的染浆果所酿,封坛藏地下三季,再将秋生的蚨芥子焙干,启坛入酒中浸半月,染以药香,复封坛地下两载,问她是或不是?自然,他猜得不错,说得正是。

老管事随这封回信呈过来的还有一个白瓷壶,说此酒亦是神官大人吩咐带给文先生的。

这是沉晔第二十封回信。

月黑风高夜,阿兰若拎着白瓷壶一路溜达到盂春院外,纵身一跃,登上了院外头一棵老樟木。

此木正对沉晔的厢房,屋中有未熄的薄灯一盏,恰在窗上描出他一个侧影。

阿兰若于枝杈间寻个安稳处一躺,弹开酒壶盖,边饮边瞧着那扇紧闭的小窗。

酒喝到一半,巧遇苏陌叶夜游到老樟木上头,闲闲落座于她身旁男一个枝杈上头,开口一通挤对,为师教导你数十年,旁的你学个囫囵也就罢了,风流二字竟也没学得精髓,鱼雁传书这个招嘛,倒还尚可,思人饮闷酒这一出,却实在是窝囊。

阿兰若躺得正合称,懒得动道:师父此言差矣。

独饮之事,天若不时,地若不利,人若不和,做起来都嫌刻意。

而今夜我这个无可奈何之人,在这个无可奈何之地,以这种无可奈何的心境,行此无可奈何之事,正如日升月落花开花谢一般的自然,她笑起来,酒壶提起来晃了一晃,此窝囊耶?此风流耶?自然是风流。

风流两个字刚落,对面的小窗砰然打开,黑色的身影急速而出。

阿兰若眼皮动了动。

沉哗立在远墙上与他二人面面相对时,白瓷壶已妥帖藏进她袖中。

玄衣神官迎风立着,她二人不成体统地一个躺着,一个坐着。

沉晔皱着眉将她二人一扫,淡淡道:二位深夜临此,想必有什么指教。

苏陌叶站起来立在树梢上头,指教不敢当,今夜夜色好,借贵宝地谈个文论个古罢了。

又道,听说神官大人于禅机玄理最是辨通,不知可有意同坐论道?阿兰若扑哧笑道:师父是想让神官大人坐在墙头上同你论道吗?苏陌叶正经八百道:论道之事,讲的是一个心诚,昔年有闻佛祖身旁的金翅鸟未皈化前,就是同仇家在一棵树上同悟恩怨的因果……沉晔的眼睛却直视着阿兰若,问出不相干的话来,你喝的什么酒?她怔了征,顷刻已恢复惯有的神色,一个朋友送的,不过只得一小壶,方才已饮尽了,大人可出现得不凑巧。

苏陌叶瞧着他二人,挑了挑眉笑道:送酒的朋友明日正要过府来同我们聚聚,神官大人若对这个酒有兴趣,明日亲见一见那位朋友不就明白了。

沉晔望着他,送酒的是谁?未等苏陌叶答话,阿兰若的声音就那么无波无澜地响起,宗学的文恬,文恬先生。

那个名字响起时,沉晔冷肃的神色有些与平日不同。

照陌少的说法,当日阿兰若借文恬之名同沉晔有书信往来之事,是他无意中发现。

那夜明晓得阿兰若在沉晔面前竭力遮掩,仍要将送酒之事拿出来发挥两句,却是他有意为之。

那时候,他不晓得自己对阿兰若是什么心,只觉她既然想得到沉晔,他就帮她得到他。

这个事上头,她思虑得太重,一心顾着沉晔,曲折得让他都看不下去。

他说出那番话时,只想着,早日做成一个时机,令文恬站到沉晔跟前,方能早日促阿兰若下个决断。

要么她在沉晔跟前认了她才是信中的文恬,一切摊开说,这段情会怎么样就看造化,但终归有一线生机。

要么她将自己做成沉哗与真文恬二人间的一座牵线桥,将这个姻缘让给真文恬,彻底断了自己对沉晔的念头。

但无论哪一种,都比她现在这样拖着强些。

陌少觉得,借着她人的身份陷在一段情里头自苦,这不该是他徒弟做的事。

凤九思量,若是她,就选第一种。

一切只因她听过一个传闻,帮人牵姻缘牵够两回,自个儿就难嫁出去,她屈指一算已帮东华姬蘅牵过一回了,再牵一回这辈子就完了。

但阿兰若,或许其时已嫁出去了,再无后顾之忧,又估摸从未做过牵线桥,想试试其中滋味。

总之,一夜枯坐后,她选了后者。

天蒙蒙亮时便将文恬传入了府中,在她一番惊叹里头,将二十封沉晔的信札稳稳递到了她手中。

交代给文恬的话里头,前事后事面面俱到,唯独隐了她对沉晔的心思,不咸不淡地编了一口胡话,橘诺被放出王都时求我照应神官大人,你晓得我还算心善,自然要照应。

但我同他却一向看彼此不顺眼,照应他的信留我的名必然更惹他愤恨,是以留了先生的名。

但近日府中事多,我亦有些力不从心,方请先生过府一叙,不知先生可否接下这个重任,代我书信上照应照应神官大人?也无须写些特别的,不过闲时生活杂趣罢了。

文恬从前受了她许多恩惠,加之又是个懂礼的人,自然应允帮这个忙,对她的一篇胡话亦不疑有它。

她瞧着文恬一封一封翻看沉晔的书信,时而赞两声,从前倒是未曾留心,原来神官大人亦是位妙人,这些棋局,倒是有趣。

阿兰若笑了一笑,道:先生棋艺精湛,从前在府中时我便极少胜过先生,今次正好可以同神官大人多切磋切磋。

顿了顿,又道,不过先生回信时还需摹一摹我的笔迹,当日未想得太多,那些去信虽留的先生之名,字迹倒还是我自个儿的。

文恬抿了抿唇道:这并非难事。

次日小聚,沉晔果然到场。

阿兰若没有什么讲究,但陌少骨子里其实是个讲究人,故而小聚的场地被安置在湖中间一个亭子里头。

此亭乃是陌少的得意之作。

只一条小栈连至湖边,亭子端立于湖心,四周种了一圈莲花,远望上去亭子像是从层层莲叶中开出来的一个花苞。

亭子六个翘角各悬了只风铃,风吹过铃铛随风响,便有丝幽禅意。

可谓集世间风雅大成,无处不讲究。

但亭子名却是阿兰若起的,拿捏了最不讲究的三个字,直白地就叫湖中亭。

陌少琢磨了一阵,觉得这个名儿也算直自得有趣,忍了。

阿兰若拎了块未上漆的红木板儿,狼毫笔染个经水也不易落的重墨,板儿上写出湖中亭三个字朝亭上一挂就算立了牌匾。

陌少抽着嘴角,觉得这个匾儿也算天然质朴,又忍了。

沉晔入亭时,在亭前留了步,目光悬在红木板儿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上头。

亭中素衣的少女望了阿兰若一眼,有些了悟,向亭外道:那三个字文恬写得不成气候,承公主美意至今仍悬在亭子上头,今日却叫大人见笑。

沉晔的眼光就望向她。

文恬的容貌只能说清秀,但一身素衫立在亭中,趁着背后缥缈的水色,瞧着竟是十分的淡泊平和。

沉哗的目光些许柔和,低声道:文恬?少女就微微笑起来,正是。

后来苏陌叶问过阿兰若,瞧着这个场景,她心里头是如何想的。

这个后来,也没有后得多久。

沉晔入事方过片刻,便被文恬邀去湖边一个棋桌上手谈一局。

亭中只剩他与阿兰若,一个围着红泥小炉烹茶,一个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几个橘子,眼光虚浮得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陌少的这个问题,其实有些刻薄,刻薄得戳人心窝。

湖边玄衣的青年与白衣的少女恍若一对璧人。

阿兰若剥出来一个橘子扔给陌少,脸上竟仍勾得出笑,却笑得有些无奈,文恬是个好女子,才学见识都匹配得上他,家世虽不济些,不过他如今也是落魄,文恬在这个时候同他结缘,正见出她不求荣华的淡泊,今日我做到这个地步,若他二人佳缘得成,也算我一个行善的造化。

苏陌叶皱眉,那日灵梳台上你对橘诺说那些话,可不像你今日会这么做。

阿兰若挑眉,那些话嘛,不过为了逗逗橘诺罢了。

远目湖岸处那一黑一白对棋的侧影,低声道:他这个人,冷淡自傲,偏偏长得好,灵力好,剑使得好,字习得好,棋下得好,情趣见识也够好,显得那种冷淡自傲,反倒挺吸引人的。

又笑道:你想过没有,他讨厌我其实也并非他的错。

母妃二嫁后诞下我和嫦棣,此为不贞,因而我同嫦棣皆血统污浊。

这其实,也不过是一种看法罢了。

对这世间万物,每个人都可以有每个人的看法,不能说谁对谁错。

只是他有这种看法,我和他自然再没什么可能了。

他那么看着文恬,其实我有些羡慕。

良久,道:但我也希望他好。

苏陌叶递给她一杯茶,情这种事,摊上就没有好处,所幸你看这桩事还留了几分神智,既已到这个田地,你早早收收心吧。

阿兰若接过茶,谢了他两句。

此事便像就此揭过,再无只言片语提及,两人只闲话些家常,待湖边的璧人杀棋而归。

湖中亭小聚后,听老管事说,沉晔和文恬互递了四封书信。

文先生随信还附过两件小礼,一只草编的白头雀,一个手绣的吉祥纹扇坠,沉哗回了她两卷书。

书是沉晔定的,差他去市上买的,两本沧浪子的游记。

阿兰若彼时正捧着一盏茶在荷塘边喂鱼,一不留神茶水烫了舌头,缓过来时,吩咐老管事今后他二人如何,可以不必呈报,终归沉晔到她府上又不是来蹲牢的。

又道,沉晔送给文恬的两本书,也买两本给她瞧瞧。

某些层面来说,凤九有些佩服阿兰若。

遥想她当年伤情,偶尔还要哭一鼻子喝个小酒,而阿兰若白将意中人送到他人手里,遑论哭鼻子喝小酒,连一声多余的叹息都没有,每日该干什么仍干什么。

凤九觉得同她一比,自己的境界陡然下去了,有点惭愧。

但天意,不是你想让它怎么走,它就能怎么走。

风平浪静中莫名的出其不意,这才是天意。

三四日后,沉哗夜游波心亭,无意中瞅见亭旁一棵红豆树上题了两行字。

有些年成的字,深深扎进树干里,当真是铁画银钩,入木三分,同留在他书匣中那摞信纸上的字迹极为相似。

十六个字排成两列,月映天河,风过茂林,开怀畅饮,尘忧顿释。

两列字略偏下头留了一个落款。

他借着月光辨出落款,脸色一白。

落款中未含有年成时节,单一个名字孤零零站在上头。

相里阿兰若。

凤九竖起耳朵,急切想听到下文,苏陌叶却敲着碧玉箫卖了个关子,此时真相大白下,倘你是沉晔,晓得一直写信给你的并非文恬而是阿兰若,你会如何?凤九想了片刻,试探道:挺、挺开心的?陌少笑道:是我我也挺开心的,有个姑娘肯这样对我好,还是个绝色,怎么想都是赚了。

凤九如遇知音,立刻坐近了一寸,可不是嘛!苏陌叶停了一会儿,却道:可惜阿兰若遇到的是沉晔,而沉哗他不是你,也不是我。

阿兰若在书房里头,迎来了盛怒的沉哗。

其时她正剥着瓜子歪在一张矮榻上看沧浪子新出的游记,猛见一截刻字的树皮重重落在自己眼前。

顺着树皮看上去,是玄色的袍子,沉晔沉着中隐含怒色的脸。

他居高临下,目光中有冰冷的星火,信是你写的,酒是你酿的,棋局亦是你解的。

将我当作一件玩物,随意戏耍捉弄,是不是很有意思?他逼近一步,眼中的星火更甚,看我被你骗得团团乱转,真心真意一封一封回信给你,想着我竟然也有这一日,心中是不是充满快意?阿兰若瞧着书册上的墨字许久,突然道:师父跟我说,要么我就争一争,要么就断了念头。

本来我已经断了念头,你不应该跑过来。

她想了一会儿,就算有些事情你晓得了,其实你也该装作不晓得,我们两个,不就该像从前那样形同陌路吗?沉哗看着她,语声冰寒,从前我们竟然只是形同陌路?难道不是彼此厌恶?阿兰若抚着书册的手指一颤,轻声道:或者,你就没有想过,我并不像你讨厌我那么讨厌你,或许我还挺喜欢你,做这些其实是想让你开心。

她抬起头来,你看,你不晓得是我写这些信前,不是挺开心的吗?他退后一步,你在开玩笑。

她像是有些烦乱,如果不是玩笑呢?他神色僵硬道:我们之间,什么可能都有,陌路,仇人,死敌,或者其他,唯独没有这种可能。

阿兰若看了他许久,笑道:我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或许是我真心喜欢你,或许是我真心捉弄你。

听说那之后,沉晔同文恬再无什么书信往来。

文恬传信问过一次阿兰若,她简单说沉晔晓得实情了,先前将她扯进来有些对不住。

文恬没说什么,回信安慰了她两句。

苏陌叶将故事讲到此处,瞧天色渐晚,暂回去歇着了。

凤九曾想过许多次阿兰若同沉晔到底如何,却没想到是这样伤心的一个开头,令她有些沉重,亦颇为唏嘘。

因此临睡前多吃了个包子,却撑得睡不着,花园中转了一圈,想起白天苏陌叶讲的故事,叹了几口长气,沾了些夜露,方才回床上躺安稳。

第十章 凤九手上伤好,提得动锅铲的那一日,她屈指一算,息泽神君约莫该回岐南神宫了。

水月潭中,她曾同息泽夸下海口,吹嘘自己最会做蜜糖。

青丘五荒,她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厨艺,可恨前几日伤了手不能显摆,憋到手好这一日很不容易。

药师方替她拆了纱布,她立刻精神抖擞旋风般冲去小厨房。

但这个蜜糖,要做个什么样儿来? 唔,普天之下,凡是有见识的,倘要喜欢一个走兽,自然都应该喜欢狐狸。

她私心觉得息泽算是个有见识的。

她对自己的狐狸原身十分自信,干脆比着自己原身的样儿烧了个小狐狸模子。

待糖浆熬出来,哼着小曲儿将熬好的糖浆浇进模子里,冷了倒出来,就成了一只不可方物的糖狐狸。

每个糖狐狸都用细棍子穿好,方便取食。

她连做了十个不可方物的糖狐狸,齐整包好,连着几日前备给息泽请他圆谎的信一道,令茶茶尽早送到岐南神宫,交到息泽手上。

话里头祝福茶茶:糖和信比,信重要些,倘遇到了什么大事,可弃糖保信。

茶茶看她的眼神,有一丝疑惑,接着有一丝恍然,有一丝安慰,又有一丝欣喜。

她听到与茶茶同行的一位小侍从不明不白地开口相问:为什么信重要些呀? 茶茶已走到月亮门边,压着嗓子说什么她没听清,好像说的:殿下头一回给神君大人写这种信,自然信重要些。

凤九挠着脑袋回卧间想再回去躺躺,那种信,那种信是个什么信?一个小宫婢竟比自己还有见识,还晓得什么是那种信。

话说回来,到底什么是那种信?苏陌叶酉时过来,神色匆匆,说息泽急召,他需去岐南神宫一趟,阿兰若给沉晔的信料想她还没有动静,他这几日将它们全默出来了,她隔个两三日可往孟春院送上一封。

凤九的确还没有什么动静,暗叹陌少真是她的知音。

虽有些奇怪,苏陌叶作为谷外的一位高人,连上君都要给他几分薄面,原不是凭息泽就能召得动的,但见着眼前这二十封信的喜出望外,暂时打消了她这个疑惑。

她小时候最恨的一堂课是佛理课,其次恨夫子让她写文章。

陌少此番义举,令他在她心中一时伟岸无双,她几乎一路蹦蹦跳跳地恭送他出了公主府。

趁着月上柳梢头,凤九提了老管家来将第一封信递去了孟春院。

晚膳时她喝了碗粥用了半只饼,正欲收拾安歇,一个小童子跌跌撞撞闯进她的院中,小童子抽抽噎噎,说孟春院出了大事。

凤九惊了一跳,什么样的大事,竟将一个水灵的小孩子吓成这样。

小童子摸着额头上一个肿包,哭得气也喘不上来。

难不成她的府里还有欺凌弱小这等事,还是欺凌这么弱小的一个弱小,忒丧心病狂了。

凤九握住小童子的手,义愤地锁定眉头:走,姐姐给你做主去。

孟春院中,几乎一院的仆婢侍从都拥在沉晔的房中,从窗口透出的影子,的确象是有场鸡飞狗跳。

凤九琢磨,教训下仆这个事情,她是严厉地斥之以理好,还是和蔼地动之以情好。

一路疾行其实已消了她大半怒气,她思忖片刻,觉得应该和蔼慈祥些。

刚做出一个慈祥的面容跨进门,一个瓷盅便迎面飞来,正砸在她慈祥的脑门儿上。

瓷盅儿落地,一屋子人都傻了,指挥大局的老管家扑通下跪,边抹汗边请罪道:不,不知殿下大驾,老,老奴…… 凤九拿袖子淡定地揩了一把脸上的汤水,打断他:怎么了? 众仆训练有素,敏捷而悄无声息地跳过来,递帕子的递帕子,扫碎瓷的扫碎瓷,老管事哆嗦着赶紧回话:沉晔大人今夜醉得厉害,老奴抽不开身向殿下呈禀,怕久候不得老奴的呈报殿下会担忧,才使唤曲笙通传一声,却没料到惊动了殿下,老奴十万个该死…… 凤九这才看清躺在床上的沉晔。

床前围着几个奴仆,看地上躺的手上拿的,料想她进来前,要么正收拾打碎的瓷盏,要么正拿着新汤药灌沉晔。

原来是沉晔醉了酒。

醉酒嘛,芝麻粒大一件事,她要只是凤九,此时就撂下揩脸的帕子走人了。

但此时她是阿兰若。

阿兰若对沉晔一片深情,他皱个眉都能令她忧心半天,还周全地写信去哄他,惹他展眉开心。

此时他竟醉了酒,这,无疑是件大事。

老管家瞄她的神色,试探地进言道:沉晔大人醉了酒,情绪有些不大周全稳定,殿下,殿下在这里难免不被磕着绊着,里头有老奴候着就好。

殿下要么移去外间歇歇? 凤九审度着眼前的情势,若是阿兰若,此时必定忧急如焚,她心中这么一过,立刻忧急如焚地道:这怎么能,我此番来就为瞧一瞧他,他醉成这样,不在他跟前守着,我怎能安心?此话出口,不等旁人反应,自己先被麻得心口一紧,赶紧揉了一揉。

老管事听完这个话,却似有了悟,起来扶她坐在一个近些的椅子,宽慰道:大人他喝醉了其实挺安静的,只是奴才们要喂大人醒酒汤时,大人有些抗拒,初时还由不得奴才们近身,待能靠近些了,瓷碗瓷盅一概递出去就被大人打碎,这顷刻的功夫,也不晓得打碎了多少,唉。

话间,啪,又是一个瓷碗被打碎。

沉晔床前蹲了两个婢女一个侍从,一个训练有素地收拾碎瓷片,一个训练有素地递上一只药碗,孔武有力的小侍从则去拦沉晔欲再次将药碗打翻的手。

这个时候,为表自己对沉晔的纵容和宠爱,凤九自然要说一句:他想砸就砸嘛,你们拦着做甚。

小侍从火烫一样缩回手,老管家脸上则现出可惜且痛心的神色:殿下有所不知,大人砸的瓷器,皆是宫中赏赐的一等一珍品,譬如方才这个碗,就顶得上十颗夜明珠。

凤九心中顿时流血,但为表示她对沉晔的偏爱,不得不昧着良心道:呵呵,怪不得碎的这个声儿听着都这么的喜庆。

老管事瞧着她,自然又有一层更深的了悟。

一个有眼力见儿的侍婢专门拧了条药汤泡过的热帕子给凤九敷额头上的肿包,床上的沉晔突然开口道:让他们都下去。

凤九眼皮一跳,这个话说得倒清醒。

侍从婢女们齐刷刷抬头看向她,凤九被这些眼神瞧着,立刻敬业地甩了帕子两三步跑到床前,满怀关切地问过一句废话:你觉得好些了没? 老管事招呼着众仆退到外间候着,自己则守在里间靠门的角落处以防凤九万一差遣。

沉晔睁开眼睛看着她,醉酒竟然能醉得脸色苍白,凤九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

听着说话像是清醒了,但眼神中全是昏茫,凤九觉得,他确是醉了。

沉晔看了她半响,终于开口:我知道这里不会同从前一模一样,许多事都会改变。

但只要这具躯壳在,怎么变都无所谓。

最好什么都变了,我才不会……这话没有说完,他似乎在极力压抑什么,声音中有巨大的痛苦:可一个躯壳,只是个躯壳罢了,怎么能写得出那封信。

不,最好那封信也没有,最好……他握住她的手,却又放开,像是用尽了力气:你不应该是她。

你不能是她。

良久,又道:你的确不是她。

凤九听得一片心惊,低声问道:你说,我不应该是谁? 沉晔瞧着帐顶,却没有回她的话,神色英俊得可拍,冰冷得可怕,也昏茫得可怕,低哑道:我和她说,我们之间,什么可能都有,路人,仇人,死敌,或者其他,难道没有彼此欣赏的可能。

她那时候笑了,你说,笑代表什么? 凤九沉默半响:可能她觉得你这句话有点帅? 沉晔没有理会,反而深深瞧着她,昏茫眼神中有克制的痛苦,良久,笑了一下:你说或许是捉弄我,或许是喜欢我,但其实,后者才是你心中所想,我猜得对不对?这痛苦中偶尔的欢愉,像在绝望的死寂中突然盛开了一朵白色的曼珠沙华。

凤九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当初阿兰若一心瞧上了沉晔了,神官大人他,确实有副好皮囊。

她沉默了一下,不知该回答什么,半天,道:呃,还好。

沉晔显然不晓得她在说什么,她自己也不晓得。

其时她想起苏陌叶讲给她的故事,心中已是一片惊雷,脑中也是一片混乱。

见沉晔停了一会儿,似乎要再说什么,有些烦不胜烦,一个手刀劈下去砍在他肩侧。

四下安静了。

她正要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不经意抬眼,瞧见老管家缩在门脚边惊讶地望向她。

凤九顿时明白,这个手刀,她砍得太突兀了,看了一眼被她砍昏在床的沉晔,嘴角一抽,赶紧补救道:他不愿喝醒酒汤,也不愿安稳躺一躺,这岂不是更加的难受,手刀虽是个下策,好歹还顶用,唉,砍在他身上,其实痛在我心上,此时看着他,心真是一阵痛似一阵。

老管家惊讶的神色果然变得担忧且同情,试探着欲要宽慰她:殿下…… 凤九捂着心口打断他:有时勾着勾着痛,有时还扯着扯着痛,像此时这种痛,就像一根带刺的细针儿一寸一寸穿心而过的痛,啊,痛得何其厉害!我先回去歇一歇,将这个痛缓一缓,余下的,你们先代我伺候着吧!话间捂着胸口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门口。

老管事眉间流露出对她痴情的感动,立刻表忠心道:奴才定将大人伺候规整,替殿下分忧。

转出外间门,凤九呼出一口气,揩了一把额头的汗。

演戏确然是个技术活儿,幸而她过去也算有几分经验,才未在今夜这个临时出现的阵仗跟前乱了手脚。

记得苏陌叶有一天多喝了两杯酒,和她有一两句叹息,说情这个东西真是奥妙难解,怎么能有这样的东西将两个无关之人连在一起,她开心了你就开心,她伤心了你就伤心。

此时凤九心中无限感慨,这有什么难解,譬如她和沉晔,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不管什么情总有一点情。

他开心了,就不会来惹她,她就很开心,他伤心了,就来折腾她,她也就很伤心。

她叹了一声,回望了一眼沉晔又喧嚷起来的卧间,又忆起方才对老管事说的一通肉紧话,打了个哆嗦,赶紧遁了。

自个儿的卧间里头,凤九拈着个茶杯儿在手里头转来转去,她想一些深东西的时候,有拈个什么东西转转的毛病。

她晓得苏陌叶一直在疑惑,造出这个世界的人是谁。

此前他们也没瞧见谁露出了什么行迹。

直到今夜沉晔醉酒。

酒这个东西,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倘若果真沉晔是此境的创世之人,他造出这个世界,是想同阿兰若得一个号,那为何自她入此境来,沉晔却对她一直爱搭不理?这有些说不通。

今夜他还说了些怪话,譬如她不该是阿兰若,她只是个壳子之类的。

陌少说过,创世之人并非那么神通广大,掉进来的人取代了原来的人,按理只有掉进来的人自己晓得,创世之人是不可能晓得的。

换而言之,沉晔不可能晓得她是白凤九而非阿兰若。

而他一直说她只是个壳子,难道……他另造出阿兰若来,却没法骗过自己这个阿兰若是假的,所以才说她只是壳子? 灯光噼啪了一声,一丝缥缈记忆忽然闪入她的脑海。

那夜她被沉晔救出九曲笼后,在昏睡中曾听到一句话,多的虽记不住了,大意却还有些印象:我会让你复活,我一定会让你回来。

现在这么一想,那个声音,竟有些像沉晔的。

凤九想了一通,自觉想得脑袋疼,再则深夜想太多也不宜入眠,搁了杯子打算睡醒再说。

一觉天亮,醒时老管事已候在她门外,呈上来一盅醒神汤,说沉晔大人酒已醒了,听说昨夜公主亲自来探望他,颇感动,料想公主昨夜必定费神,因而吩咐下厨熬了这盅汤,命自己呈过来给公主提一提神,看的出来沉晔大人还是关怀着公主。

老管事说着这个话时,眼中闪着欣慰的泪花。

凤九在他泪光闪闪的眼神下喝下这盅汤,果然颇提神。

早膳再用了半碗粥,收拾规整后,她觉得今天似乎有些什么大事要思索,这些大事,好像还同沉晔昨夜说的什么话相关。

费了半天的力,却想不起来昨夜沉晔说了什么,也想不起来要思索什么了。

她默了一阵,觉得既然想不起来,多半是什么不打紧之事,或者是自己一时糊涂记错了,也就未再留神。

苏陌叶被息泽召走了,茶茶被她派去给息泽送糖狐狸了,息泽嘛,息泽本人此时亦在岐南神宫蹲着。

说不准他们三刺此刻正围着一张小案就着糖狐狸品茶,一定十分热闹,十分和乐。

凤九觉得有些凄凉,又有些寂寞。

她凄凉而寂寞地窝在小厨房里做了一天的糖狐狸,做出来自己吃了两个,院子里的侍从婢女老妈子各送了两个,给苏陌叶留了五个,竟然还剩五个。

她想了一想,想起来早上沉晔送了盅汤给她,来而不往非礼也,她是个有礼节的人,将剩下的糖狐狸包了一包,差老管事连带第二封信一起捎给了沉晔。

是夜,凤九和衣早早地躺在床上,她预感今夜沉晔又会出个什么幺蛾子折腾自己,一直忐忑地等着老管事通报。

等了半个时辰,迟迟不见老管事的音容笑貌,自己反而越等越精神,干脆下了床趿了双鞋,打算溜去孟春院偷偷瞅一眼。

凤九暗叹自己就是太过敬业,当初阿兰若做得也不定有她今日这般仔细。

叹息中,窗外突然飘进来一阵啾啾的鸟鸣。

府中并未豢养什么家雀,入夜却有群鸟唱和,令人称奇。

她伸手推门探头往外一瞧。

凤九觉得,她长到这么大,就从来没有这么震惊过。

亭院打理上头,因阿兰若爱个自然谐趣,院中一景一物都挺朴实,以至她这个院子看上去就是个挺普通的院子,特别处不过院中央一棵虬根盘结的老树,太阳大时,是个乘凉的好去处。

但此时,当空的皓月下,眼前却有丰盛花冠一簇挨着一簇,连成一片飘摇的佛铃花海,叫不出名字来的发光鸟雀穿梭在花海中,花瓣随风飘飞,在地上落成一条雪白的花毯,花毯上头寸许,漂浮着蓝色的优昙花,似一盏盏悬浮于空的明灯。

紫衣神君悠闲地立在花树下,嘴里含着半个糖狐狸,垂头摆弄着手上的一个花环,察觉她开了房门,瞧了她一会儿,将编好的花环伸向她,抬了抬下巴:来。

凤九半天没有动静,几只雀鸟已伶俐地飞到息泽手旁,衔起花环叽喳飞到凤九的头顶。

安禅树的嫩枝为环,缀了一圈或白或蓝的小野花,戴在她头上,大小正合衬。

凤九仍靠着门框愣着,脑中一时飘过诸多思绪。

譬如折颜时常吹嘘他的十里桃林如何如何,如今看来他那十里桃林除了能结十里桃子这点比佛铃花强些外,论姿色逊了何止一筹。

又譬如歧南神宫路远,息泽此时竟出现在此院中,可见是赶路回来,要不要将他让进房中饮杯热茶坐一坐?再譬如上古史中记载,上古时男仙爱编个花环赠心仪的女仙做定情物,息泽竟送了个花环给自己做糖狐狸的谢礼,可见他忒客气,以及他没有读过上古史……雀鸟啾鸣中,任她思绪繁杂,息泽却仍闲闲站在花树下:过来,我带你去过女儿节。

这个话飘过来。

像是有什么无形之力牵引,走向息泽时,她的裙子撩起地上的花毯,离地的花瓣融成光点,萦绕她的脚踝。

凤九折回去信步踢起更多的花瓣,花瓣便化成更多的光点。

鸟雀们在光点中扑闹得欢腾,她踢得也欢腾,高兴地向息泽道:难得你把这里搞得这么漂亮,我们就在这里玩儿一会儿,不出去了……话还没说完,腰却被揽住,成不成三个字刚落地,两人已隐隐立于王城的夜市中。

天上有璀璨的群星,地上有炫目的灯彩,佛铃与优昙悬于半空,底下是喧嚷的人声。

凤九瞧着半空中飘飞的落花目瞪口呆:你将幻景……铺满了整个王城?正有两个姑娘嬉闹着从他们跟前走过,落下只言片语:大约是哪位神君今夜心情好,为了哄心仪的女子开心,才在女儿节做出这样美丽的幻景,叫咱们都赶上了,那位神君可真是痴心,她心仪的女子也真是有福分有福分的凤九一心追着往市集里走的息泽,姑娘们说的什么全没听清,追上时还不忘一番语重心长:做这样的幻景虽非什么重法,但将场面铺得这样大难免耗费精力,你看你前些时日身上还带着伤,此时也不知好全没有,我其实没有想通你为什么会做这等得不偿失之事,啊你怎么想的,我方才在院中时都忘了你身上面还带着伤这回事。

息泽的模样像是她问了个傻问题:她们不是说了么,我今夜心情好。

凤九很莫名:前些时也没见你心情好到这个地步,今日怎么心情就这么好了?息泽指了指化得没形的糖狐狸:你送我这个了。

凤九卡了一卡。

她默默地看了一眼糖狐狸,又默默地看了一眼息泽,良久,道:我送你几个糖狐狸,你就这么开心?息泽声音柔和,答了声嗯,目光深幽地瞧着她:你送我糖狐狸,我很开心,回来陪你过女儿节,做出你喜欢的幻景,我是什么意思,你懂了么?息泽方才的那一声嗯,早嗯得凤九一颗狐狸心化成一滩水,听他底下的这句话,化成的这滩水暖得简直要冒泡泡。

这是多么让人窝心的一个青年,小时候没了父母,没得着什么疼爱,此时送他几个不值钱的糖狐狸,他就高兴成这样。

这又是多么知恩的一个青年,她送了那么多人糖狐狸,就他一人用这样方式来郑重报答她,旁人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简直是滴水之恩喷泉相报。

凤九给了息泽一个我懂的眼神,嗓音里含着怜爱和感动:我懂,我都懂。

息泽默了一会儿:我觉得你没有懂。

凤九同情地看着他。

如今这个世道,像息泽这样滴水之恩喷泉相报的情操,确然不多见了,想来也不容易觅得知音。

息泽他,一定是一个内心很孤独的青年。

太多人不懂他,所以遇到自己这种懂他的,他一时半会儿还不太能接受。

这却不好逼他。

她越瞧着他,越是一片母性情怀在心头徐徐荡漾,恨不得回到他小时候亲自化身成他娘亲照顾他,手也不禁抚上他的肩头:你说我没有懂,我就没有懂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又看他的手:这个糖狐狸只剩个棍子了,其他的九只你也吃完了?你喜欢吃这个?我此时身上却没带多的,夜市里头应该有什么糕点,我先买两盒给你垫着,回家再多给你做好不好?或者我再给你做个旁的,我不单只会做这个。

息泽又看了她许久,轻声道:我不挑食,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又道:你在我身上这样操心,我很高兴。

凤九几欲含泪,这个话说得多么贴心,她也认识另外一些内心孤独的少年或者青年,为人就没有息泽这样体贴柔顺。

这就又见出息泽的一个可贵。

凤九瞧着他的面容,遥想他小时候该是怎样一个体贴可爱的孩子,无父无母长到这么大,不晓得受过多少委屈,就恨不得立刻将他幼时没有见识过的东西都买给他,没有玩过的把戏一个一个都教他玩得尽兴。

她满腔怜爱地一把拽住息泽的袖子,豪情满怀:走,我带你玩儿好玩儿的去。

她满腔怜爱地一把拽住息泽的袖子,豪情满怀:走,我带你玩儿好玩儿的去。

女儿节,照字面的意思就是姑娘们过的节日,梵音谷外的神仙不过这种节,但凤九两百多年前乃是凡界的常客,自然有些见识,看出凡界有个七月七过的乞巧节,同这个有几分相类。

但地仙们过节,自然更有趣致。

譬如排出的这一条街灯,灯上描的瑞兽便个个都是能言能动的,即便是个上头只描了花卉的灯笼,凑近些也能听到灯里传出自花间拂过的风声。

再譬如小摊上拿面泥捏的面人,也是个个古灵精怪得同活物一般,光瞧着都很喜人。

卖面人的小哥拿剩泥捏了个箜篌拿根棍儿穿着,插在一众花枝招展的泥人儿间,泥箜篌竟自己就奏出乐声来。

凤九瞧着有趣,多看了两眼,听到息泽在她头上问:你喜欢这个箜篌么?息泽这样一问,不禁令她想起她的表弟,糯米团子来。

团子是个十分委婉的孩子,想要什么从来不明着要,例如她带他出去游凡界,他睁着荷包蛋一样水汪汪的大眼睛,绞着衣角羞怯地问她:凤九姐姐,你想吃个烧饼么?她就晓得,团子想吃烧饼了。

息泽此时这个问法,句式上和团子,简直一样一样。

面人小哥正对着息泽舌灿莲花:公子果然有眼光,小人虽然有个虚名叫面人唐,但其实最擅捏箜篌,城中许多公子都爱光顾小人买个泥箜篌送心上人,摊上这个已是今日最后一件了,公子若要了小人替公子……话没说完凤九一锭金叶子啪一声拍在摊位上头:好,我要了,包起来。

面人小哥一手稳住掉了一半的下巴,结巴道:是小、小姐付账?一向不、不都是公子们买给小姐们么?息泽还没反应过来,风就已经结果面人,巴巴地递到他手里,口中异常地慈爱:你小时候没玩过面人对不对,这个虽然是米面做的,但入不得口,将它放在床头把玩几日即可。

若要能入口的,前头有个糖画铺子,我再给你买个糖画去。

期待地道:这个泥箜篌你喜欢么?息泽艰难地看了她一会儿,斟酌道:……喜欢。

凤九感到一种满足,回头向目瞪口呆的面人小哥豪爽道:你做出这个来,他很喜欢,这就是莫大的功劳了,多的钱不用找了,当是谢小哥你的手艺。

面人小哥梦游似地收回找出去的银钱,敬佩地目送凤九远去的背影,喃喃赞道:真奇女子,伟哉。

凤九如约给息泽买了两个会喷火花的龙图案糖画,还买了两盒糕。

一路上,息泽问过她想不想要一个比翼鸟尾羽做的毽子,一个狐狸面孔的会挑眉毛的桧木面具,一个拼错了会哼哼的八卦锁。

于是她又一一给息泽买了一个毽子,一个面具,一个锁。

买完势必满含期待地问息泽一句喜不喜欢,自然,息泽只能答喜欢。

听着息泽说喜欢两个字,就忍不住高兴,就忍不住将卖这些小玩意的摊贩打赏打赏。

逛了一夜,逛得囊中空空,她却十分地满足。

三四个戴面具的孩子打闹着跑过他们身前,有个长得高的孩子跳起来捞一朵落在半空的优昙花,花朵像是有知觉似地躲躲闪闪,孩子愣了一瞬,咯咯笑着就跑开了。

凤九顿时想起自己混世魔王的小时候,回头挺开心向息泽道: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也爱在街上这么跑来跑去。

她的童年里头着实有许多趣事,边走边眉飞色舞地同息泽讲其中一则:那时候我有个同窗,是头灰狼,有一回我没答应他抄我功课,他趁我在学塾里午睡时把我身上的皮毛……呃,羽毛全都涂黑了。

息泽将落在她头上的光点拨开:你小时候常被欺负?凤九扬眉:怎么可能,旁的同窗们巴结孝敬我还来不及,就灰狼弟弟还敢时不时反抗一下,当然我都报复回来了。

次回夫子带我们去山里认草药,晚上宿在山林里,我就去林子里抓了只灰兔子,趁灰狼弟弟睡着时把兔子塞在他肚子底下,次日清晨告诉他那是他做梦的时候生出来的,我还帮他接了个生,灰狼弟弟当场就吓哭了。

息泽嘴角浮出笑来:做得很好。

凤九叹了一口气:但后来他晓得是我耍了他,撵着我跑了两个月。

息泽道:只撵了两个月?凤九无奈地看他一眼:因为两个月后年终大考,他想抄我上古史。

息泽点头道:看来你的上古史修得很好。

凤九有一瞬的怔松,但立刻抛开杂念,坦荡地道:这个么,因我小时候崇拜一位尊神,他是上古的大英雄,一部上古史简直就是他的辉煌战功史,我自然修得好。

瞧息泽忽然驻足,她也停下来,又道:其实那时候,我还想过在他喜欢的课业上也用一用功,无奈他喜欢的是佛理课,这个我就有心无力了。

我一直不大明白他从前成天打打杀杀,后来为何佛理之类还习得通透,有一天终于明白了,挥剑杀人的人,未必不能谈佛理。

其实他还喜欢钓鱼之类,但可惜夫子不开钓鱼这门课。

话毕由衷感到可惜地叹息了一声。

恍一抬头,息泽的眼中含了些东西她看不大明白,他的手却抚了抚她头上有些歪斜的花环,低声道:你为他做了很多。

凤九听出这个是在夸她,不大好意思,顺手从他手里拿过那个桧木面具顶在面上,声音瓮瓮从面具后头传出来:这、这着实算不上什么,只不过小时候有些发傻罢了。

忽听得前头一片熙攘喝彩声,垫脚一瞧,立刻牵住息泽的袖子,声音比之方才愉悦许多,兴奋道:前头似乎是姑娘们在扔香包,走走,咱们也去瞧瞧!比翼鸟族女儿节这一日,姑娘们扔香包这个事,凤九曾有耳闻。

听说夜里城中专有一楼拔地起,名婺女楼,乃万年前天上掌婺女星的婺女君赠给比翼鸟族一位王子的定情礼。

婺女星大手笔,然比翼鸟族惯不与外族通婚,二人虽有一番情短情长,终究只能叹个无缘,徒留一座孤楼仅在女儿节这夜现一现世,供有心思的姑娘们登高,圆一圆心中的念想。

传说中,是夜姑娘们带着亲手绣好的香包登楼,若心上人自楼下过,将香包抛到心上人的身上,他有意就收了香包,他无意就抛了香包,但收了香包的需陪抛香包的姑娘一夜畅游。

凤九发自肺腑地觉得,这果真是个有情又有趣的耍事,若早几万年青丘有这样子的耍事,迷谷他也不至于单身至今。

她兴致勃勃引着息泽一路向婺女楼,途中经过方才买面人的小摊,面人小哥在后头急急招呼了他们一声:小姐形色匆匆,是要赶去婺女楼吧?奉劝小姐一句,你家公子长得太俊,那个地方去不得! 凤九急走中不忘回头谢面人小哥一句,乐道:我们只是去瞧瞧热闹,他是个有主的,自然不会乱接姑娘们的香包,劳小哥费心提醒。

小哥又说了什么,声音淹没在人潮中,但方才他那句倒是提点了凤九,不放心地向息泽道:方才我说的,你可听清了? 息泽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以防她被人潮冲散:嗯,我是个有主的。

凤九将面具拉下来,表情很凝重:啊,自然这句也是我说的,但却不是什么重点,要紧是你万万不可乱接姑娘们的香包,可懂了? 方才忘了叮嘱他,息泽这等没有童年的孤独青年,此时见着什么定然都新奇,从他对毽子面具八卦锁的喜爱,就可见出一斑。

要是他觉得姑娘们的香包也挺新奇,怀着一颗好奇之心接了姑娘的香包……抛香包的姑娘自以为心愿达成,他却只是出于一种玩玩的心理,姑娘们晓得了,痛苦一场算是好的,要是个吧想不开的从婺女楼上跳下来……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沉痛,又向他说了一遍道:一定不准接她们的香包,可懂了? 息泽深深看了她一眼,含着点不可察觉的笑意,道:嗯,懂了。

真的懂了? 真的懂了。

凤九长舒一口气。

可叹她这口气尚未松的结实,婺女楼前,迎面的香包便将他们二人砸个结实。

凤九皱着眉,传说中,姑娘们将香包跑出来,接不接,在书生公子们自己的意思,抛,不过抛的是一个机会,一则缘分。

但此时砸在息泽身上这数个香包,却似黏在上头,这种抛,抛的却是个强求。

她终于有几分明白面人小哥的提醒是个甚意思。

婺女楼上一阵香风送来,楼上一串美人倚栏轻笑,另有好几串美人嬉闹着欲下楼,邀被香包砸中的公子,也就是息泽神君他兑行诺言。

楼旁卖胭脂的大娘赠了凤九同情一瞥:姑娘定是外来的,才会在今夜将心上人领来此处吧? 凤九没理会她那个心上人之说,凑上去道:大娘怎晓得我们是外来的?大娘可晓得,这些香包,怎会取不下来? 在婺女楼底下卖胭脂卖了一辈子的大娘自然晓得,神色莫测道:从前这些香包,确然只是普通香包,婺女楼也确然是求良缘的所在,但百年前城中出了为姿容卓绝的美男子,是许多小姐闺梦中的良人。

小姐们为了能得这位美男子一夜相伴,于是集众人之力,做出了这等砸到人就取不下来的香包。

唏嘘一声:那位美男子因此而不得不在女儿节当夜,以一人微博之力陪七十三位小姐共游王城。

老身犹记得当年那一夜,那可真是一道奇景。

凤九脑中想象了一番,赞叹道:确是道奇景。

不知后来这位美男子娶了七十三位小姐中的谁,不过无论娶谁,想必都是段佳话吧。

大娘再次给予她同情一瞥:后来嘛,后来这位九代单传的美男子就断袖了。

凤九愣了一愣,猛地回头看了眼息泽。

难怪今夜楼前走来走去的男子多半歪瓜裂枣,难怪息泽一出场就被砸了一身。

亏得他身手敏捷,可能为护着她又不太把砸过来的香包当回事,身上才难免中了数个。

是她执意将息泽带来此处,她虽是无心,但倘若息泽步先人的后尘,亦在此被逼成个断袖……这简直不可想象。

她不敢再多想象,一把握住息泽的手,抓着他就开跑。

只听后头依稀有女子娇嗔:公子,别跑呀……她拽着息泽硬着头皮跑得飞快。

人群纷纷开道,一路尾随着稠急风声,落下来的优昙也被撞碎了好几朵。

街灯渐渐地稀少,被拖着跑的息泽在后头慢悠悠地道:怎么突然跑起来? 凤九听他这个话,想起楼上的众美人,顿时打了个哆嗦:不跑能如何?难不成你想一整晚都耗在她们身上,陪她们夜游王都? 息泽停了一停:你不想我陪她们? 说话间将凤九拉进一条小巷子,这里等虽少些,佛铃和优昙却比灯市上稠得多,月亮也从云层中露出脸,颇亮堂。

凤九站定,一边喘气一边心道,这真是句废话,我自然不希望你被她们逼成个断袖,但她适才急奔中说了两句话,岔了喘息,此时连个嗯都嗯不出来,只能勉强点个头。

这个头,却似乎点得让息泽满意。

佛铃和优昙悠悠地浮荡,巷子里静得出奇,只能听见她的喘息。

方才跑得那样快,头上的花环竟也未掉下来,未束的发像自花环中垂下的一匹黑缎,额角薄汗湿了些许发丝,额间凤羽花丽得惊人,雪白的脸色也现出红润。

她的确长得美,但因年纪小,风情二字她其实还沾不大上,可此时,却像是个真正风情万种的成熟美人。

桧木面具挂在她脖子上,面具上的狐狸耳朵挡住下颌,摩得她不舒服,伸手拨了拨,但又反弹回去,她就又拨了拨,这个动作显得有些稚气。

息泽走近一步,伸手帮她握住面具,只是那么握着,没说帮她取下来,也没说不帮她去下来。

他漂亮的眼睛瞧着她。

凤九不知他要做什么,亦抬眼瞧回去,目光纠缠许久,她迟钝地觉得,此时的氛围,有些不大对头。

眼看息泽倾身过来,她赶紧退后一步,开口道:好久没这么泡过……话尾却被息泽含在了口中。

他一只手扔握住那枚面具,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在她唇间低声道:我也是。

凤九眨了眨眼睛,伸手推了息泽一把,没推动,他的气息拂过她嘴角,令她有些痒。

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推也推不动,不推又不像话,她就又推了推,又没推动。

还想再推,感到他搂在她腰间的手突然用了力道,她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

她下了一跳,开口轻呼了一声。

看到他漆黑的眼中闪过一点笑意,口中顷刻侵入软滑之物,她脑中轰了一声,震惊地明白过来那是他的舌头。

他的眼睛仍然沉静,仿似被月光点亮,缠着她的舌头却步步紧逼,她不知他想将自己逼到何处,隐约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摸索着将木讷的舌头亦动了一动。

感到息泽一僵。

这令她大受鼓舞,笨拙地缠着息泽的舌头想将他逼回去。

息泽目不转睛看着她,唇舌间的动作却十分配合,由着她抵着他的舌,直到滑入他的口中。

她有时候的确好强,也爱逞强,且好强逞强的心一升起来,一时片刻就收不回去。

白檀香笼住她,是息泽身上的味道。

她脑中一片空白,凭着本能中的好强,只想着要将息泽也逼得退无可退。

她的手攀上他的肩,踮着脚,唇紧紧贴着他的唇,舌头在他口中胡搅蛮缠,自以为很有攻击性。

好半天,唇舌离开息泽时,觉得舌头都有些麻痹发痛,还喘不上气。

息泽的呼吸却平稳,抵着她的鼻尖,唇移到她嘴角,抚弄过她饱满的下唇,那轻柔的触弄令她颤了一颤,他在她唇角停了一下,放开了她。

桧木面具重新挂到她颈上,狐狸耳朵仍挡住她的下颌。

像是静止的时光终于流动,身旁的幽昙花聚拢分开,撞出一丝光斑,譬如夏日萤火。

凤九懵了许久,愣了许久,意识到方才做了什么,沉默了许久。

息泽的手抚上她头上的花环,她偏了一步躲开,徒留他的手停在半空,正巧一朵幽昙花落下来,撞上指尖,幽光破碎,像在手心里长出一圈波纹。

她的身影停在暗处,道:我……我了半天,没我出个结果,见息泽没有理她,半响,声音里带着一丝羞愧,前言不搭后语地道:我刚才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本来挺开心的今晚上,就像没有忧虑也没有烦恼的小时候,其实这一阵,我本来都挺开心的。

息泽看着她:为什么现在不开心了? 她收拾起慌张,强装出镇定:近日你帮了我许多,我觉得你我的交情已担得上朋友二字,或者我做了什么令你有所误会,但却不是我的本意。

我们虽有夫妻之名,但这也并非你我的本意。

我们就做个交心的朋友,你觉得好不好? 息泽淡声道:你觉得这样好?神色平静地道:那你刚才,是在想着谁? 她想着谁?她自然谁也没有像,她只觉得方才自己撞邪了才会在那种事情上逞强。

头摇得象个拨浪鼓道:我没有想着谁,你别冤枉我。

她只求他将这一段赶紧揭过,又补充道:我听说无执念,无妄心有许多好处。

我从前不是这个样,现在也不想变成这个样,我不想有执念和妄心,也不想自己成为他人的执念和妄心。

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息泽静默地瞧着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全不见方才于优昙间肆意奔跑的天真,神色间含着难得一见的谨慎。

果然,还是太快了,他有时候觉得她挺聪明,她却挺笨,有时候觉得她挺笨,她又挺聪明。

要放低她的戒心,看来只能先顺着她的意。

他目光停在她身上,片刻,道:刚才只是我余毒未清,你在想什么? 凤九傻了。

方才息泽亲她,她自然想到,要么是息泽又中了毒,要么就是喜欢她才亲她的。

她觉得他不能这么倒霉,连着两次都栽在毒这个字上头,那自然是有些喜欢她了,而她竟然亲了回去,显然是她脑袋被门夹了。

她鼓足勇气,自以为拿出一篇进退有理又不上息泽咨询的剖白,却没想到他只是余毒未清,或许自己将他亲回去也是染了他身上的毒。

果然还是个毒自字。

她正要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不经意抬眼,瞧见老管家缩在门脚边惊讶地望向她。

凤九顿时明白,这个手刀,她砍得太突兀了,看了一眼被她砍昏在床的沉晔,嘴角一抽,赶紧补救道:他不愿喝醒酒汤,也不愿安稳躺一躺,这岂不是更加的难受,手刀虽是个下策,好歹还顶用,唉,砍在他身上,其实痛在我心上,此时看着他,心真是一阵痛似一阵。

老管家惊讶的神色果然变得担忧且同情,试探着欲要宽慰她:殿下…… 凤九捂着心口打断他:有时勾着勾着痛,有时还扯着扯着痛,像此时这种痛,就像一根带刺的细针儿一寸一寸穿心而过的痛,啊,痛得何其厉害!我先回去歇一歇,将这个痛缓一缓,余下的,你们先代我伺候着吧!话间捂着胸口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门口。

老管事眉间流露出对她痴情的感动,立刻表忠心道:奴才定将大人伺候规整,替殿下分忧。

转出外间门,凤九呼出一口气,揩了一把额头的汗。

演戏确然是个技术活儿,幸而她过去也算有几分经验,才未在今夜这个临时出现的阵仗跟前乱了手脚。

记得苏陌叶有一天多喝了两杯酒,和她有一两句叹息,说情这个东西真是奥妙难解,怎么能有这样的东西将两个无关之人连在一起,她开心了你就开心,她伤心了你就伤心。

此时凤九心中无限感慨,这有什么难解,譬如她和沉晔,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不管什么情总有一点情。

他开心了,就不会来惹她,她就很开心,他伤心了,就来折腾她,她也就很伤心。

她叹了一声,回望了一眼沉晔又喧嚷起来的卧间,又忆起方才对老管事说的一通肉紧话,打了个哆嗦,赶紧遁了。

自个儿的卧间里头,凤九拈着个茶杯儿在手里头转来转去,她想一些深东西的时候,有拈个什么东西转转的毛病。

她晓得苏陌叶一直在疑惑,造出这个世界的人是谁。

此前他们也没瞧见谁露出了什么行迹。

直到今夜沉晔醉酒。

酒这个东西,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倘若果真沉晔是此境的创世之人,他造出这个世界,是想同阿兰若得一个号,那为何自她入此境来,沉晔却对她一直爱搭不理?这有些说不通。

今夜他还说了些怪话,譬如她不该是阿兰若,她只是个壳子之类的。

陌少说过,创世之人并非那么神通广大,掉进来的人取代了原来的人,按理只有掉进来的人自己晓得,创世之人是不可能晓得的。

换而言之,沉晔不可能晓得她是白凤九而非阿兰若。

而他一直说她只是个壳子,难道……他另造出阿兰若来,却没法骗过自己这个阿兰若是假的,所以才说她只是壳子? 灯光噼啪了一声,一丝缥缈记忆忽然闪入她的脑海。

那夜她被沉晔救出九曲笼后,在昏睡中曾听到一句话,多的虽记不住了,大意却还有些印象:我会让你复活,我一定会让你回来。

现在这么一想,那个声音,竟有些像沉晔的。

凤九想了一通,自觉想得脑袋疼,再则深夜想太多也不宜入眠,搁了杯子打算睡醒再说。

息泽问她在想什么,一定是听出来她觉得他喜欢她了,这个话一定是暗示她想多了,她的确想得太多了,思绪到此,一张脸立时惭愧得通红,掩饰地干笑道:哦,原来是余毒,我、我这个人心思细密,有时候是容易想得多些,你别见笑,哈哈哈哈哈。

不过你这个毒也着实厉害,十几日了竟还有余毒,不要紧吧? 息泽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斟酌道:蛟龙的毒,是要厉害些,倒不是很要紧。

凤九抵着墙角,一时也不晓得该再说些什么,见息泽不再说话,气氛尴尬,半天,道:那这些天毒发时,你一定很难受吧? 息泽淡定道:恩,都是靠忍。

凤九哦了一声,巷子中又是半刻沉默,沉默中她脑中升起一个疑问,想要忍住,最终没有忍住,问道:既然都是靠忍,那你,你方才为什么不忍? 息泽坦诚地道:忍多了不太好。

又道,你说过我们是交心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帮个小忙我想你应该觉得没什么。

凤九不知为何有点想发火,但息泽说得也有道理,而且此时发火就显得自己气量太小了,只得继续哈哈道:我自然觉得没有什么,但反正你已经忍了那么久了…… 息泽深圳看了她一眼:就是因为忍了很久,不用忍时才不需要忍了。

不待凤九回应,捂着胸口皱眉做疼痛状道:方才跑得急,伤口似乎裂开了,有些疼,先回去吧。

十几日了还有余毒,且伤口未愈,但息泽竟说不要紧。

想来是诓她。

凤九本性中有时候颇爱操心,此时方才的尴尬一应皆忘,心中唯有一片忧虑,忙上前一步扶住息泽道:我看你这个伤像是不大平稳,早晓得不出来也罢,赶紧回去,我让人给你治治。

她担忧地皱眉扶住息泽时,却没注意他嘴角一丝得逞的笑意。

茶茶尚滞在岐南神宫,替她的小婢子长得一脸机灵相,但因年纪小,有些事终归不如茶茶会拿捏。

譬如息泽今夜宿在何处这个问题。

若是茶茶,约莫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凤九床上再添个瓷枕罢了。

替她的小婢子却谨慎,一板一眼地请示凤九:殿下,今夜神君可是按往例扔宿在厢房中?东厢西厢殿下都曾为神君备过一间,却不知神君是想宿东厢还是西厢? 其时息泽懒洋洋躺在凤九的床上,药师刚来探看过他身上的伤。

他身上原本没什么伤,没想到凤九大半夜还真能延请来药师,见血的障眼法又障不了神仙的眼,于是挺干脆地自发将胸口又弄出伤来,此时这个养伤,倒是养得名副其实了。

凤九打着哈欠问息泽:时候不早了,你想宿在东厢还是西厢? 息泽的胸口缠着绷带,闭着眼睛头也没抬,道:我觉得我可能挪不动,今夜就宿在此处吧。

凤九上下眼皮直打架,打了个哈欠道:也好,你今夜宿在此,我去东厢歇一歇。

啊,需留个小厮在房中伺候,倘有什么事也好差他来通传我。

息泽仍没动,口中道:小厮哪有知心好友招呼得周全。

状似疑惑地看着她,轻声道:你不是说,我们是知心好友吗? 凤九头皮一麻,知心好友,这的确是她说出的话。

但她说出这个话时,是拿小燕壮士做的参照。

小燕也是她的知心好友,常陪她吃酒谈心,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一直在尝试着变得有文化。

但息泽这个知心好友,简直就是她的大爷。

她无奈的挠了挠头,挫败道:好吧,但今夜若再毒发,你需忍着。

又偏头吩咐小婢子,指着床前的六扇屏风道:在屏风外头替我搭个小榻。

凤九爱心软,又容易被激出母爱,倘今夜她的母性情怀一直绵延,说不准不需息泽提,她就颠颠地流下来亲自看顾她。

可叹息泽无意的一亲,亲得她一颗被母爱浸泡得柔软的小心肝倏地掉进了冰窟窿。

息泽反思得没错,他那一步,确是有些快了。

幸而后头神来一笔,算就回半个场子。

息泽暂宿在凤九院中养伤的那几日,每每她有走出院门去做个别的事情的打算,他就有伤势要复发的征兆。

作为知心好友,她自然什么别的也不能做,只能整天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所幸守着息泽并不无趣,还让她长了一些见识。

譬如饮茶,她原以为东华那种煮个茶喜用黑釉盏的已算是种讲究,跟着息泽才晓得,此种讲究是个穷讲究,饮茶的情绪高旷,在于天地合一,就地取材八个字。

正待初夏,院中开了几朵蓬莲花,息泽令她寻了几个荷花盏,将几味粗茶搁在花心里盛着,待入夜后花苞合起来,将纳于其中的茶叶一熏,次日取些山泉水再将这些茶随意一烹,即便拿个大茶缸子喝,入口也是天然妙味,自有谐趣。

再譬如院中盛开的花木,她从前只晓得,瞧着入眼的可折一两枝插瓶玩赏,从未听过还有盆玩一说。

息泽却是有闲情,寻来宽碗做盆,覆上泥沙,在园中花丛里挑选嫩枝植入沙中,点缀以灵璧石,稀疏杂以小花穗,就是一盆意态风流的山水小景。

剩下的花枝他偶尔还会编个蝴蝶或是兔子给她。

偶尔他们也杀杀棋,她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他却并不一味赢她,时不时也让她赢一两局过吧瘾,但这个让字又做的很有学问,让得知情知趣,不显山不露水。

她睡不着时,他会隔着屏风给她念书,他声音低沉,放轻柔时就如拂面的微风,很快就让她睡过去。

每每此时,她就觉得有个有文化的知心好友是多么难得,她都可以想象,倘若小燕给她念书,书中一定有一半字不认得要请教她,只能越念越令她精神。

越是相处,她越是觉得息泽是个妙人,同他这么处着,时光竟逝若急流,过得有些不知朝夕了。

这日她心血来潮,亲自去厨房替息泽备药汤,回廊上隔着一丛嫩竹,两个小婢在嫩竹后头说私房话,絮絮的私语无意间飘进她的耳朵:我就说神君其实对咱们殿下用情深,听说女儿节那夜,满城的花海就是神君的手笔,想必是将殿下打动了,自那日后殿下同神君关在房中日夜相守,算来已有六日,呀,说不准咱们府中很快便能添个小殿下了,你说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做些小衣裳小裤子备着,到时托一托茶茶姐姐带给小殿下,想着小殿下穿着咱们做的小衣裳在院里里头扑蝴蝶,不觉开心吗,神君他务必动作要快些啊。

凤九脚底下一滑,差一点就栽进旁边的鱼塘,幸亏眼明手快扶住了围栏。

但经这么一提点,她恍然自己原已陪着息泽折腾了六日,她从来是个坐不住的,此番竟能在区区斗室中一困就是六天……她由衷地感到震惊。

再听这两个小婢说息泽对她用情颇深,还盼着他二人闭门造个小殿下出来,她就有些哭笑不得,一路抽着嘴角去了厨中。

待端了药汤回房,本想将这个话当个趣闻同息泽一提,敞亮的正房中,却不见他的人影,倒是靠窗的长桌上留了张字条。

字条上笔走银钩,颇有气势,说要出门一趟,今日或明日回来。

出门做什么,他却没有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