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025-03-26 10:48:12

即便是在拥挤的人群中,只要一眼,奈莉就可以分辨出卡尔萨斯。

她在这个世界最熟悉的人只有他,即便对方容貌更易,即便蒙上她的双眼,仅仅凭借感知,她照样可以认出他。

这个身着黑色法术袍的红眸少年一头白发疏于打理,额发很长,几乎遮盖了双目。

但这仍然无损他的美貌,甚至于说,他身上那股阴冷而闭塞的气质只令他更惹人注目。

奈莉僵在当地,麻木地将视线硬生生调向梅丽莎;梅丽莎似乎也被这少年的模样惊了惊,恢复常态却极快,讪讪地笑了几声还没开口,白发少年就已经先一步动了。

他腾腾腾向后倒退三步,拉开长长一段距离,而后从法术袍宽大的袖子里摸出本红皮的魔法书,慌张地随意翻开挡在脸前,以低得快要听不清的音量说道:请不要碰我,顿了顿,他又声调清冷地补充,也请不要靠近我。

话语虽然凌厉逼人,但少年的尾音却微微发颤,显得极为紧张。

白皙的指节搭在暗红的皮革书面上,因为用力而愈加泛白,足以显示出这双手主人的不安。

奈莉才缓过神来,就被这状况外的展开再次弄懵了:这种地球村阿宅初次走出通宵漫画吧接触世界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啦!抱歉抱歉!梅丽莎依旧没事人似地爽朗,转头清清嗓子,向奈莉解释,这是卡尔,来自喀林西亚的魔法师。

我昨晚和几个行脚商人聊了聊,听说他也要去魔窟,就邀请他加入我们了。

怎么样?梅丽莎一副邀功的模样,显然对招揽到了新队友十分自豪。

奈莉额角跳了跳,瞥了眼仍然一副生人勿近模样的卡尔,没什么起伏地说:你确认他愿意加入我们?当然了!梅丽莎说着就朝着卡尔的方向走了一步,你也要去魔窟吧?对方默默后退保持距离,从书后很没底气地轻声答道:是……顺路,一起走怎么样?梅丽莎豪迈地拍拍胸口,我可是女神指定的勇者大人哦!敢情勇者大人您昨晚没和人家约定好,起个早就是为了堵人啊!奈莉腹诽着再次仔细打量这位阿宅魔法师,竟然没了第一眼时那强烈到令心口疼痛的熟悉感。

难道只是个巧合?心有疑窦,奈莉拉了拉梅丽莎的衣袖,轻声问:他有没有说自己的来历?为什么要从遥远的喀林西亚前往魔窟?喀林西亚位于维尔德亚大陆极南,是一片神秘的荒漠。

虽然是梅洛王朝统治下的十一领国之一,外人对其中情况却知之甚少。

梅丽莎还没回答,卡尔就开口了:我……是耐锡耶的法师,为报仇北上。

耐锡耶?梅丽莎呆呆地重复,愣了片刻才拔高了声调,那个死海边的、培养全大陆最优秀魔法师的绿洲耐锡耶?魔法师先生显然吃不消梅丽莎的一惊一乍,他受惊似地抖了抖,往后挪了半步,却骄傲地站直了些:是。

奈莉却还是有些怀疑:为什么不直接走大路去魔窟,要先到这里来?新手村位于西北边陲的侯国纳法雷,与喀林西亚相连简直可以划出条跨大陆的对角线。

按照剧本,游戏开始于魔王降临、一举吞并维尔德亚东北角两个郡之后。

魔军气势汹汹地继续向东进发,直逼边境。

作为大陆东北角的最后一块净土,大军压境的纳法雷连通其余领国的陆路被魔军切断,其余三面的海路也濒临中断,情势岌岌可危。

侯爵带领诸臣向三位女神祈祷庇护,召唤来了命中注定的勇者。

勇者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乘船穿越凶险不已的人鱼之海,向王都梅兹求援。

这种情况下不取较为畅通的大道从喀林西亚直达魔窟,反而大费周章地来到孤岛一般的纳法雷,卡尔先生的目的着实可疑。

因为魔王的缘故,传送阵出了问题……说着说着,卡尔的声音就越来越低。

从他微微泛红的手指可以想见,魔法师先生此刻定然羞得满脸通红。

魔法师感情都很脆弱,况且他出身耐锡耶……不要那么咄咄逼人啦奈莉,梅丽莎拍拍还想继续盘问下去的奈莉,示意她放卡尔一马,所以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们一起去魔窟?卡尔将魔法书往下移了移,露出额发下的红眼睛:可以。

也就须臾的事,方才他口气中的羞恼就被疏远矜持所取代。

这纡尊降贵的口气是怎么回事啦!没有勇者身份如今可是连出纳法雷的船都找不到。

奈莉再次仔细打量魔法师卡尔,越看越觉得迷惑。

她的视线和对方露在书页边缘的眼睛对上,对方几近慌乱地头一缩,再次躲回魔法书后,却还觉得不够,干脆再次向后慢慢挪动。

梅丽莎得到首肯,脸色却立即明亮起来:那就出发吧!奈莉,下一个任务?奈莉知道拗不过她,只得调整心态:前往卡诺莎觐见侯爵大人。

哦哦!梅丽莎当先大步往旅店外走去,奈莉快速跟上,不太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正瞧见魔法师卡尔犹犹豫豫地迈出第一步。

两人视线再次相交,都颤了颤。

卡尔默默将魔法书举回脸前,显然感受到了奈莉态度的不善。

他这敏感的举动反而令奈莉愈加不自在:倒好像是她被迫害妄想,吓坏了有自闭倾向但出身高贵的阿宅魔法师。

奈莉扯扯嘴角,决定暂时不去刺激对方,等有了独处的契机向系统问个清楚。

她可不想重蹈覆辙、再次一路引导魔王本人去打魔王。

从新手村通往侯国主城的道路自然是勇者打怪升级的好舞台。

只是勇者武力值实在堪忧,这一路自然不可能轻松太平。

可恶!怎么比村里的怪物强了那么多!梅丽莎一边释放技能,一边用力砍向张牙舞爪的魔化松树。

平心而论,比起一开始的毫无章法,梅丽莎已经有了极大的进步--虽然还远远落后于应有的进度,但假以时日,她未必不能成为出色的剑士。

这么想着,奈莉不自觉转头看向同样作壁上观的卡尔。

对方敏锐地察觉,拢了拢兜帽,离她更远了些。

咳,卡尔先生不去帮忙?奈莉见状不由尴尬,缓和了语气询问。

不去。

这次他倒回答得干脆利落,说完之后却明显懊悔起来,小心翼翼地从兜帽后窥视奈莉的反应。

这样子……真像面对狼外婆的小白兔。

奈莉干巴巴地回了一句:是吗?也就这一来一去,那边梅丽莎终于解决了魔化的松树,气喘吁吁地大步从两个人中间穿过,顺手就拍了拍卡尔的肩膀:下个怪交给你咯!卡尔僵住了,再次后退保持安全距离,固执地轻声重复:请不要碰我,请保持距离。

梅丽莎却不以为然地挑挑眉:不要那么敏感啦卡尔,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嘲笑你。

至于奈莉,假如你看她不爽直说也没关系哦!勇者大人,你就这么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魔法师把自家精灵卖了,真的好吗?卡尔扫了奈莉一眼,缓缓将兜帽拉到下巴,轻声说:她讨厌我。

这小孩子告状一般的语气,令奈莉哭笑不得。

她不想多做纠缠,干脆转过身去:卡尔先生多想了。

走吧,梅丽莎,这样下去天黑都到不了旅店哦。

梅丽莎应了一声,继续元气满满地沿着荒废的田间小路前行。

才走了没两步,身后蓦地传来卡尔冷冽利落的两个字:站住。

奈莉只觉得寒意一下子涌上来:这是卡尔萨斯的语气。

这一瞬间,奈莉竟然十分平静。

在心底,她从来没有相信过系统的保证;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她已经隐约有了预感。

如今只不过是最坏的设想提前成为现实罢了。

奈莉吸了口气,还没转过身,两道耀目的白光就擦着她的身侧飞过。

轰地一声,光球重重落在奈莉和梅丽莎面前。

刺目光芒中,地上竟然现出了尖利的爪牙。

定睛一看,原来是魔化的地蔓。

这些枝条蛰伏在地下,只等着旅人踏入陷阱;只要卡尔出手再慢一拍,只怕奈莉和梅丽莎都要被这带刺的藤条捆起来。

仅仅是一击,魔化地蔓就烟消云灭。

单单是瞬息应变的能力和施法速度,便足以证明耐锡耶魔法师并非浪得虚名。

梅丽莎张张口,惊叹:好厉害!她一甩银发,转身兴奋得就差扑上去,在最后关头忍住了:不愧是耐锡耶!奈莉垂眼,深呼吸平复急促的心跳。

也许真的是她草木皆兵,冤枉了对方。

说到底维尔德亚是个游戏世界,数据循环再利用,弄出个外表一模一样的卡尔也不是不可能……谢谢。

她努力露出微笑,向卡尔诚恳道谢。

对方明显呆住,光泽荡漾的红眼睛瞪大;他随即啪地一声阖上魔法书,清高而若无其事地低声说:小菜一碟。

梅丽莎左看右看,露出满意的微笑,摸摸下巴:好咧,下个怪我来解决!面对同样等级的魔化地蔓,勇者大人就没那么潇洒了:居然有倒刺,好痛……梅丽莎险而又险地跳起来,正巧躲过扫来的又一波毒枝,却差点被另一条藤蔓绊倒,一时手忙脚乱。

奈莉叹了口气,余光一瞥,发觉卡尔竟然在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不由惊得一跳。

对方的反应也不小,近乎慌乱地拉好了斗篷帽子后,他觉得还不够安全,干脆再次摊开了魔法书充当屏障。

她就那么可怕吗……奈莉心情复杂地别过头去,便感觉到卡尔的目光又落回她身上。

真的好想拉下斗篷帽子揪起魔法师先生问问清楚啊!奈莉烦躁起来,干脆踱开两步,向着梅丽莎说:我稍微离开一下,不要走远哦。

她小心注意着四周的动静,走到一颗粗壮的橡树后,打开系统界面,连接交互端口问:我想知道那个名叫卡尔的魔法师是怎么回事?片刻的沉默后,无情绪的悦耳女声响起:经判断,属于正常事件,无异常。

奈莉呼了口气,脊背向后一靠,揉了揉眉心:目前她只能相信系统,把这件事当做巧合。

但这也意味着她要加倍注意身边的情况。

有个让人操心的勇者还不够,又加上一位必须时刻盯梢的魔法师,奈莉觉得此次任务难度系数略大。

但她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并未多忧虑,只决心先专注于当下的任务。

她缓步穿过田野走回梅丽莎身边,查看了一番任务进度,鼓励说:已经走完一半路程了。

一鼓作气今天完成任务!对于梅丽莎的豪言壮语,奈莉报以鼓励的微笑,内心却近乎是崩溃的:前方的怪会越来越强,能不能明天完成任务都是个未知数。

她无意朝卡尔看了一眼,正瞥见对方同样一脸怀疑。

奈莉挑挑眉,用眼神传达:既然魔法师先生嫌慢,不如一路把怪都解决了?对方显然正强烈抑制住再次退缩回兜帽里的冲动,僵硬地翕动嘴唇,吐出几不可闻的几个字:我拒绝。

奈莉睨了他一眼,隐约觉得有些古怪。

再细细观察,她惊觉比起出新手村的时候,卡尔的脸色要苍白了不少。

方才只顾着对方可疑的举止,她竟然没察觉他的异样。

你没事吧?奈莉不由皱眉。

卡尔反手掩唇,冷淡地开口:没……才说了一个字,就咳嗽起来。

梅丽莎也发现了异常,不顾安全距离走到卡尔面前,神情反常地严肃:没事才怪。

奈莉眼尖,瞥见少年纤细手指间隐隐见红,只觉得胸膛中仿佛重重落下一块巨石,空落落的疼。

她干涩道:别挡了。

说着从储物空间里取出一块方巾和一瓶治疗汤剂,伸直了手臂在一步开外递去。

卡尔挡在唇前的手指蜷了蜷,梅丽莎却已经接过东西,不容违抗地拨开他的手指,仔细地擦去少年唇角的血色,将汤剂瓶盖拧开了在他嘴边凑好,言简意赅地命令:喝。

白发少年眉毛压了压,隐忍着不适和微微的羞辱感将汤剂喝了个干净。

梅丽莎却不准备就此放过他,照顾孩子一般捉起他血污斑斑的手将仔细擦拭起来。

卡尔无力地挣了挣,无果。

奈莉站在一边,有些无措。

梅丽莎对照顾人极为在行,垂下眼睫专注清理血污的神态安静而平和,配上她深邃而秀美的五官和一头银发,有股与战斗时的毛躁截然相反的秀气。

银发少女与白发少年,照料与被照料,怎么看都是非常般配的一对。

奈莉揉揉眉心,克制住内心难以自抑的古怪心绪,催眠似地重复:女性勇者也是有情感支线的……而且她应该为此高兴,不是吗?她顺势踱开两步,转头去看风景。

正是初春时节,鲜嫩的草色从废弃的田地中冒出头,在渐沉的日光中一无所知地欣欣向荣生长,尽享无人打扰的自由天地与微风。

奈莉的心情随煦风吹拂缓缓平和,她垂眸笑笑,再无异状地回身,正瞧见卡尔在清理结束后立即对梅丽莎退避三舍,安全距离比此前更大。

梅丽莎对此不以为意。

施一次法术就吐血的魔法师先生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奈莉上前去:之后要辛苦你啦,梅丽莎。

交给我吧!梅丽莎露出大大咧咧的笑容,全无方才的文静。

再次踏上田间小道,气氛有些微妙。

梅丽莎很快就与豌豆精交上了手,奈莉站在疯长的长草阴影中旁观。

一阵衣袍的窸窣,奈莉不用侧首就知道是卡尔。

刚才,谢了。

即便是道谢,他的声音也低而矜持。

奈莉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愣愣地转头看向对方,咬咬唇:刚才你不用出手的,该道谢的是我。

卡尔深深地低下头去,手指搭在兜帽边沿,将拉未拉显得游移不定。

我是引导梅丽莎的精灵,不会有事,不用担心我。

不知为何,奈莉又解释了一句。

话才出口她就后悔了:也许对方是担心梅丽莎呢?或者说,这才是正常的走向。

她到底还在自作多情什么?魔法师一时没答话,奈莉就愈发尴尬,干笑一声将视线转回努力搏斗的梅丽莎身上,掩饰般地自言自语着往旁边走开了:是个努力的好孩子呢。

可是再努力,一个菜鸟剑士加病弱魔法师,前方征途漫漫,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但奈莉又有些庆幸:这样也好,不用那么快到达魔窟,好歹有点心理准备。

不知道新的魔王会是什么样子……难以自抑的情绪便随着简简单单两个字涌上来,她强行忍耐才没转身去看那张熟悉的脸,只是加快了步子慌张逃离。

田间的道路坑坑洼洼,奈莉一分神便踩进了个小坑,顿时失去平衡。

从旁边伸出一双手来,准确迅速地将她扶住了。

微凉的、熟悉的体温。

奈莉不禁颤栗了一下,卡尔的双手在她肩头硬邦邦地停顿一瞬,便缩了回去。

他像是比她还要难堪,默默拉低了兜帽转身就往反方向走。

就在此时,梅丽莎突然尖叫起来。

奈莉立即循声奔过去,只见一只巨大无比的甲虫赫然挡在梅丽莎面前,身量足足有乡间小道两倍宽!巨虫两只泛红的浑浊复眼定在了梅丽莎身上,口中溢出黏稠的液体,两只前肢霍地朝梅丽莎探去。

梅丽莎在震惊后已经恢复过来,咬牙笑笑:嘿大家伙,有兴趣和我打一架?奈莉迅速打开系统界面监视梅丽莎的属性,不由觉得头疼:这只巨型甲虫理应是勇者面对的第一只小型头目,但出现得比预计要早上太多;以梅丽莎如今的能力,能全身而退就算不错了。

她当机立断:梅丽莎,不要恋战,现在你还应付不了这怪物。

一身纯白勇者装束的银发少女矮身避过劈来的虫肢,头也不回地大声答道:让我先试试再说!你带着卡尔先避开!奈莉跺脚:哪里有扔下勇者不管的精灵?她侧头向闻声而来的卡尔压低了声音:你先走吧。

白发魔法师无言地后退一步,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红眸专注地看向战况。

梅丽莎已经被甲虫前肢扫中了几回,身形微晃,勉力支撑着没有败退,却显然无力反守为攻。

梅丽……奈莉劝阻的话还没出口,身边就传来短促的话语:糟了。

卡尔语音未落,梅丽莎扬起的剑还没落下,甲虫猛地喷射出液体,她躲闪不及,被麻痹性的毒液浇了一身,瞬间动弹不得。

眼看着锋利的虫须要刺入梅丽莎的身体,白光骤然大作,耀目的符文从卡尔手中的魔导书中涌出,化作链条将巨虫从四面包围,紧紧缠住它的手足。

巨虫大怒,血红的眼睛朝着卡尔的方向一定,嘶叫着一个翻滚,竟然破开了符咒链条,直冲白发魔法师而来。

奈莉想也没想就扯着卡尔向后退,对方却肩膀一耸挣开了,右手抓起在空中飞扬的羽毛笔,流畅地在纸面书写下一长串符文。

刺目的光球倏地飞出,准确无误地砸在甲虫两眼之间,巨虫哀鸣一声,踉跄地朝前挪了几步,摇摇晃晃似乎要翻个底朝天。

卡尔在连施两个法术后面色惨白,双唇紧抿似乎在压抑又一阵猛咳。

奈莉扶住了他,还没来得及后退,原本已然穷途末路的甲虫竟然拼死一击,怪叫着急冲而来,同时喷出带着黑烟的毒液。

卡尔左手紧紧扣住奈莉手腕,身体靠过来,将她当做支撑点,同时右手再次毫无滞涩地疾书三道符文。

写到最后,奈莉甚至感觉得到卡尔全身都在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力竭倒下。

她不自觉侧转身,为对方提供更多的支撑。

三道符咒,一道化作屏障挡住毒液,一道拉长为银色锁链割断甲虫的前足,最后一道仍然是那炙热而灼目的光球。

但最后一笔写得虚浮,这光球随之一偏,堪堪落在了虫怪的身侧。

甲虫失去前足,顿时整个翻转过来,却仍然舞动着虫须顺着小路的缓坡向卡尔与奈莉冲来。

一切都是瞬息之间的事。

卡尔扣着奈莉手腕的五指收得更紧,将她向后一推,转过身挡在了她前面。

奈莉被他推得后跌半步,踩在田地凹陷处坐倒,对方伏在她身上,背朝袭来的虫怪,竟是保护的姿态。

一声暴呵,剑光将甲虫从中间劈为两半。

巨虫的尸体化作光粒消失。

梅丽莎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手中的长剑上有黏腻的虫血:没事吧?奈莉哑声回答:我没事。

她垂了视线看向近在咫尺的白发少年,对方靠在她肩头,左手仍然紧紧抓着她手腕,却没应答。

她心中一慌,抬手搭上卡尔的肩膀,将他朝后推了些许,宽大的兜帽滑落,露出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双眸紧闭,唇色发青。

他已经昏了过去。

梅丽莎很快从慌乱中回过神,让卡尔平躺下来,探了探鼻息,面色稍定。

奈莉僵着一张脸飞快地取出高级治疗汤剂,拧开盖子凑到卡尔唇边,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看向梅丽莎:你来吧。

银发少女再次进入照顾人的状态,冷静地摇摇头,将卡尔下颚上抬,掰开卡尔的嘴,熟练地以方巾清理未吐出的血,接过治疗汤剂缓缓灌进去。

一瓶见底,卡尔干咳数声,再次吐出血来。

血沫直溅上梅丽莎脸庞,她眼都不多眨一下,从奈莉手中取过又一瓶药水。

白发的魔法师这时慢慢睁开眼来,目光凝滞须臾,再次闭了闭眼,抬起右手从梅丽莎掌中抓过治疗汤剂,仰头一口气喝干净。

奈莉半跪在卡尔身边。

因为仍被他的左手扣牢了,只得维持着这尴尬而难受的姿势。

见对方恢复了神智,她试探性地动了动手腕,对方立刻下意识地攥紧了。

力道很大,奈莉抿唇才没闷哼出声。

卡尔却在这时盯了她一眼,猛地松开手。

对不起。

梅丽莎打破了沉默,头深深低下去。

奈莉还没出言安慰,卡尔就哼了一声。

梅丽莎愈发歉疚,再次道歉:是我自作主张,对不起!奈莉小心翼翼地瞥了卡尔一眼,缓和气氛:好歹有惊无险。

她的声音低下去:卡尔先生,谢谢你。

魔法师先生撩她一眼,仍然不答话,反而挣扎着要站起来。

梅丽莎立即将他扶好了,一副赎罪的姿态:卡尔真的不要紧吗?自尊心强大的白发魔法师不满地想要挣开她,却因为身体虚弱没能如愿。

奈莉别开脸,干脆走到方才甲虫消失的地方,捡起两袋东西交给梅丽莎:经验水晶和战利品。

梅丽莎干脆地摇头:给卡尔。

卡尔睨了一眼鼓鼓囊囊的皮革袋子,却很看不上眼:我不需要。

最后在奈莉的调停下,战利品中的治疗品都硬塞给了卡尔,经验水晶两人各一半,全新的甲胄和宝剑归梅丽莎。

这么一闹,天色便彻底暗下来。

幸好离驿站已经不远,沿着趋于平坦的道路前行,等火星和金星彻底沉到地平线后,三人终于看到了温暖的灯光。

向旅店马夫提交了任务,梅丽莎精疲力尽地拖着步子走进驿站大门,鲜见地露出疲态。

她揉揉脸,向迎上来的老板娘做了个手势:随便来三份热腾腾的食物,再来点麦芽酒就更好了。

卡尔却将兜帽向下一拉,挣脱开转身往楼上走:我不用了。

他上楼的步子虽然有些飘,走得却快,梅丽莎没来及阻止,他就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梅丽莎挫败地重重将额头抵在桌面:呜……肯定被讨厌了。

奈莉干巴巴地安慰道:他不是更讨厌我吗?梅丽莎侧过脸,叹息道:我真的是被女神选中的勇者吗?那么弱,还连累同伴,简直一无是处。

没有哦,梅丽莎很会照顾人,战斗能力也每天在进步,绝对不是一无是处。

闻言,梅丽莎露出一抹不符合性格的苦笑:也是。

这时旅店侍者端上热腾腾的甘蓝炖菜和温热的麦芽酒。

梅丽莎立即振作起来,吃了几口含糊地问奈莉:很好吃哦,奈莉快吃吧。

嗯。

奈莉心不在焉地舀起一勺炖菜,也没注意是什么味道就咽了下去。

梅丽莎眼神闪烁地看了她几眼,吞吞吐吐地说:那个……我实在没脸再去见卡尔,奈莉能把晚饭送到他那里去吗?你去就好啦,反正他也不会让你进房间的。

可、可是就算只是在门口打个照面,我也实在……挨不住梅丽莎耍无赖似地一阵祈求,不久之后奈莉就端着一个托盘上楼。

犹豫了片刻,她叩了叩旅店二楼拐角的房门。

一阵沉默后,门被缓缓拉开一条缝。

我是来送晚餐的。

奈莉对上门缝里露出的红眼睛,不知为何紧张起来。

吱呀一声,门被稍微拉大了些,卡尔默默接过托盘就迅速缩回门后,作势要阖上房门。

那个……真的谢谢你。

话语脱口而出,奈莉窘迫地咬咬嘴唇。

门缝变窄的动作缓了缓,还是关上了。

奈莉长长吐了口气,揉着眉心转身往借住的房间走去。

一天的疲累过后,奈莉很快进入了梦乡。

她梦见了一个人,梦的内容苦涩,醒来时枕巾是湿的。

次日梅丽莎难得没在大清早起床,而是等太阳升起了才出发。

很显然,她在顾虑卡尔的身体状况。

简单用完早饭后,梅丽莎一行再次踏上往卡诺莎的道路。

沿途波澜不兴,梅丽莎使用昨天奖励的经验水晶连升两级之后战斗顺畅了不少,解决了乡野盗贼、魔化的绵羊等等小怪后,终于在日落之际看到了绵延的城墙。

纳法雷是维尔德亚为数不多以水路贸易为生的领国,沿海沿河的城市都在旧帝国覆灭后保存下来。

侯国主城卡诺莎是南方千岛之城外第二大的商贸中心,来自南方的手工艺品与香料源源不断地运来,满载着大陆北方木材与贵金属的船只在此扬帆远航。

建在卡萨河入海口附近的卡诺莎城古朴而雄伟,城门镀金族徽上的信天翁昂首挺胸,张开的洁白双翅下是满帆的商船和象征女神的水花。

虽然是海岸破冰的春季,卡诺莎却显得颇为冷清,进出城门的车马寥寥可数;远远眺望大海的方向,只见到大片白帆滞留港内,并无船只来往。

这惨状自然是魔王的杰作--如今的卡诺莎不过是一座在魔王淫威下挣扎的围城,连引以为傲的船队都在魔王兴起的大浪中毁坏三成,与其余领国的运输几近全部中断。

梅丽莎一改沿途的笑闹,神情也严肃起来。

向守门的卫兵通报后,三人顺畅无阻地进了城。

原本卡诺莎沿街的两层石屋底层都开着各色商铺,如今大都关门歇业,一眼望过去只有乞讨者和面有苦色的游民四处晃荡,更显得凄凉。

沿着曲折的道路上行不久,连片的民居屋瓦后就露出了主城城堡的尖塔。

好咧!梅丽莎握拳默默给自己鼓气,却不忘转身询问卡尔:要不要休息一下?魔法师先生的自尊心明显被这句话伤害了。

白发少年唇线紧了紧,淡声回绝:不需要。

梅丽莎抓抓头发,讪讪笑了两声:那就直接去觐见侯爵大人吧。

卡诺莎城堡建在天然河道形成的岛屿上,站在东幕墙上可径直眺望入海口的壮阔波澜;高高的灰色围墙下是护城的水渠,以吊桥相连,四角各有高耸的圆形箭塔,易于在非常时刻死守。

早就有骑士在城堡的吊桥前迎接勇者一行人,他文雅地行了个礼:侯爵大人等待多时了,请阁下随我来。

梅丽莎正了正佩剑,昂首挺胸地随这位骑士走完吊桥,穿过高耸深邃的门洞,置身于城堡的中庭。

铁匠锻造武器的声响和马厩的喧闹声立即扑面而来,与城中的冷清截然相反,卡诺莎城堡内是一副热火朝天的备战图景。

侯爵大人已经召集了领国内所有贵族,随时可以与魔军决一死战。

外表温文的骑士骄傲地抬了抬下巴,语调铿锵有力,淡蓝色的眼睛里有明亮的光辉。

梅丽莎严肃地点点头,奈莉不经意瞥了卡尔一眼,只见他双手拢着兜帽,打量着四周,神情中鲜见地流露出好奇。

喀林西亚的风俗与北方截然不同,他觉得新奇也是理所当然。

但他敏锐地察觉了奈莉的视线,立即将目光收回,一脸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若无其事,却忘了把兜帽拉下来挡住神情。

奈莉不知为何就有点想笑。

城堡主厅在白天亦是灯火通明,墙上挂着擦拭一新的祖传甲胄与武器。

在火光照应下这些沉重的器具仿佛有了生命,随时会随逝去的骑士一起冲锋陷阵、品尝鲜血的滋味。

长厅的尽头的高台上端坐着一位年过五旬的男子,衣着华贵,正是侯爵伯德温。

见勇者走近,伯德温站起身来。

他身形并不高挑,但保养得当毫不见肥胖。

这位两鬓尽白的领主立在高处微笑着俯视众人,流露出一股符合纳法雷商贾形象的和善圆滑,但灰色的眼睛里又有与海浪常年搏斗的冷厉与锋锐,甚至还带了一些因为见多识广而自然而然产生的矜持。

欢迎来到卡诺莎,命中注定的勇者,愿三女神与你同在。

梅丽莎和奈莉半跪下来行礼,卡尔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跟着照做了。

伯德温立即将梅丽莎扶起来,含笑说起了既定的台词。

奈莉已经将每个主要角色间的对话烂熟于心,甚至连抑扬顿挫都已经倒背如流,不免开始走神。

接受侯爵的欢迎后,勇者第二天就会乘船离开卡诺莎,尽快赶向南方海岸的哈尔加堡,路途上还会遇上海怪,估摸着又是一阵苦战……在哈尔加堡,勇者首先要接受神殿的祝福,然后正式转职选定武器,携带着来自那里的通行证穿过千岛海域到达王都梅兹。

这还只是正式剧情的开始,征途漫漫不知何处是尽头。

之前怎么从来没有觉得带领一个勇者走完全程那么漫长?她忍住叹气的冲动,反省起自己的失常。

还是怪……怪某位魔王。

她如今时时刻刻提醒吊胆,哪里会有努力完成任务的定力?也就这么一分神,伯德温与梅丽莎的交接终于完成,侯爵大人邀请勇者出席晚上的饯行宴会,勇者自然欣然答应。

听说纳法雷的鱼汤是全大陆最棒的!好期待!才出了大厅,梅丽莎就兴奋地转头和奈莉喁喁。

勇者大人您的关注点能有出息一点吗?奈莉无奈地应和:是,是!还有鱼馅饼和虾蟹浓汤也是这里的特色哦?在出发前梅丽莎就好好享受吧!奈莉和卡尔都要来哦!梅丽莎笑眯眯的,却一脸不容拒绝。

我拒绝。

卡尔不出意外地一口回绝,将兜帽拉到下巴。

梅丽莎却一叉腰:怎么可以?一定要一起来,她摸摸下巴,贤者塔的魔法师毕生的追求就是获取新知识吧?卡尔没回答,梅丽莎就当他默认了,继续轻快地说:那就是了,都从喀林西亚到纳法雷了,不吃一下特色菜怎么能说到过这里?一个地方的食物能体现出住民的性格和地方的特色,这也是非常重要的知识哦!甚至说食物就是最普通最常见的魔法也不为过。

卡尔似乎还想反驳,最后被梅丽莎的大嗓门压了下去:就这么决定了。

她意气洋洋地转头朝着奈莉眨眨眼:搞定!三个人到暂住的房间稍作休整后便再次来到大厅。

与大部分领国一样,纳法雷的宴会也按照身份排座。

主角梅丽莎自然被请上高台上的长桌,与侯爵一家共进晚餐。

梅丽莎顺带公布了卡尔耐锡耶魔法师的身份,他自然也成了座上宾。

白发少年被梅丽莎半拉半拖地往大厅高台走的时候的样子……实在是说不出的惨兮兮。

简直是只黑乎乎的被吓坏的兔子,恨不得钻进斗篷下摆里彻底消失。

兴许是耐锡耶魔法师造成了小小的轰动,女神派来的引导者一时就被遗忘了。

奈莉就从善如流地藏进人堆,混了个靠后的席位,乐得自由。

长桌上源源不断地有菜肴端上来,虽然肯定比不上主桌的精致,但大盆大盆热气腾腾的鱼汤还是香味诱人。

尤其是纳法雷特产的杏仁酒一壶又一壶地添满,酒肉下肚,桌边不久就一片欢声笑语,客人们在游吟诗人的歌唱中踱足拍手,跟着吟唱,与穿梭于长桌间的女仆调笑,全无主桌客人们可能需要遵循的克制礼仪。

奈莉捧着酒杯小口抿着,不由自主被同席者的快乐感染,靠在木质圆柱边微笑起来。

即便是魔王压境,一杯酒下去照样能开怀,不能不说也是一种幸福。

这位美丽的小姐,我布律德可有幸能知悉您的芳名?一声醉醺醺的搭讪将奈莉从思绪里拉出,她挑挑眉,打量凑过来的棕发男子。

生得还算俊秀,衣着打扮来看应当是哪家小领主的儿子。

奈莉实在对来段艳遇不感兴趣,便不着痕迹地离他远了一些。

对方却再次凑近过来,手肘抵在厅柱上,颇为潇洒地挤挤眉眼:嗯?语调微微上扬的单字所产生的效果也要看使用者,霸道总裁说出来是邪气诱人,醉汉说出来就是酒气逼人。

奈莉嘴角抽了抽,准备脱身,哪知对方竟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嘟嘟囔囔地便要亲上来。

奈莉用力挣扎了两下没能避开,一本厚重的硬面书却在这时重重砸下来,正中这位布律德先生的脑门。

☆、29嗷!布律德捂住脑门惨叫起来。

众人好奇地闻声瞧去,却只看见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四周毫无异状,便哄笑了一下只以为他醉了。

奈莉从圆柱的背后探头张望了一下,松了口气:谢谢你。

裹成一团的黑袍魔法师没回答,神经质地将斗篷帽子拉得更加低。

你怎么离席了?面对奈莉的提问,卡尔默了片刻才轻声回答了三个词:人多,吵,讨厌。

奈莉这么一闹也无意再留,试探性地问:反正我也吃饱了,一起回房间?卡尔没回答,转身就往出口走,显然默认了。

两人默默无语地循着旋转的石梯一前一后向上。

奈莉跟在卡尔身后,看着他拖曳到地的长袍,有些担心他会不会一脚踩在袍角上绊倒。

但事实证明,卡尔对穿着长袍走楼梯很有经验,一路走得快且稳当。

也是,耐锡耶魔法师们大约就是穿着袍子在贤者塔里上上下下,日复一日。

卡尔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头,奈莉看着一团黑球默默远去,猛然开口:之前对卡尔先生的态度不太好,还怀疑你,是我的错,抱歉。

对方身形定了定。

须臾才回答:卡尔。

奈莉还没反应过来,门就已经阖上。

她愣了一会儿才琢磨出这句话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不用加敬语,直接叫名字就好?她向反方向而行,进了房间朝着门边的镜子随意一瞥,镜中人的唇角竟然微微勾起,泄露了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喜悦。

这弧度顿时凝固住了,随即收敛得一干二净。

奈莉垂下头,无力地走到窗口,凝视月光照耀下满港的白帆,轻轻叹了口气。

初春的夜色弥漫着寒意,这口气呼出来便结成了白雾,将朦胧的心绪愈加遮掩得看不分明。

梅丽莎很晚才回来,满脸酡红倒头就睡,第二日倒是神清气爽全无宿醉的痕迹。

再次接受了侯爵及一众贵族的殷殷期盼与祝福,梅丽莎一行人在早晨出发前往港口。

初春的阳光从移动的厚云后倾泻而下,粼粼地闪烁于波浪之上,一艘体量中等的三桅帆船静静等在码头边。

梅丽莎不自觉念出了船舷镀金的名字:塞壬?一路陪伴勇者的骑士微笑着解释:在古语中,塞壬是海妖,也就是会唱歌的人鱼。

人鱼之海如今海况诡异多变,而塞壬号是敝国所有船只中最为坚韧灵巧的,定能带勇者大人安全抵达哈尔加堡。

梅丽莎神情严肃地颔首,和送到码头的诸位贵族再次行礼道别。

虽然平时大大咧咧,梅丽莎的礼仪却一直很合规矩。

奈莉不由对这位勇者的过去又多了几分好奇:精通宫廷礼仪,不善剑术,手指却有茧,擅长照顾人……走吧奈莉。

梅丽莎打断了奈莉的揣测,当先走过栈桥上船。

塞壬号的船舱不大,梅丽莎三人只能挤在同一个舱房中。

对面的另一个小舱房门紧紧阖着,却不知是什么人要搭这班船同行。

舱房闷热,没过一会儿梅丽莎就拉着奈莉和卡尔到甲板上去吹风,见勇者出现,水手们一阵激动的窃窃私语。

船长和大副喝止了这骚动,简单地自我介绍后就下令起航。

岸上传来悠长的号声,送别塞壬号。

海风徐徐吹拂,灌满白帆,海鸥跟随船尾飞舞,起落于扬起的洁白水花之间。

阁下就是勇者大人?身后蓦地传来问话。

梅丽莎回头,不知何时,甲板上竟然多了一个打扮奇异的青年人。

质地轻软的昂贵白色斗篷松松笼在他绿色的长发上,一路拖到脚边,却丝毫没有沾上甲板上的尘渍和海水。

他有一双眸色奇异的黄眼睛,在阳光下如同熔金般熠熠生辉。

是,我就是勇者梅丽莎。

绿发黄眸的青年轻轻笑了,声音有几分与男性格格不入的软媚:见到阁下实在是莫大的荣幸,请勇者大人原谅杰拉德方才的怠慢,未能第一时间前来问好。

他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他优雅地欠身行礼,姿态却不谦卑:效命于喀林西亚侯爵大人的耐锡耶魔法师杰拉德,向阁下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这位杰拉德先生说话文绉绉,一连串的文雅词句提供的有效信息十分有限:他是个出身耐锡耶的魔法师,目前为领主干活,仅此而已。

等、等下?又是耐锡耶魔法师?这掉落几率也太高了吧?说好的全大陆在喀林西亚外游荡的耐锡耶魔法师不超过百人呢?!杰拉德像是这时才看见梅丽莎以外的两人般惊讶地抽了口气,先冲着奈莉一颔首:很高兴见到你,美丽的小姐。

相比起对待梅丽莎,他的态度就要矜持高傲了不少,显然不准备再与奈莉多做交谈,只是象征性地问好。

随即,他澄黄的眼微微一眯,不慌不忙地转身,冲着某团默默往甲板方向走去的黑影意味深长地说:别那么急着走,冒牌货。

最后三个字杰拉德故意将音节逐一拆解,念得缓慢而抑扬顿挫,说不出的嘲讽。

杰拉德先生是什么意思?梅丽莎脸上没了方才友善的笑容,跨步就挡在了杰拉德和卡尔之间。

杰拉德用小指绕着自己绿发的末梢转了几圈,低婉地笑了:杰拉德只是觉得,如今真是什么人都可以自称耐锡耶魔法师,不由为贤者塔的名声感到忧虑和悲哀罢了。

他像是顽劣的孩童一般,向一旁侧身,从梅丽莎身后冒出头冲着卡尔继续阴阳怪气地说:杰拉德是不是应该向大陆的众位普及一下耐锡耶贤者塔的规矩?卡尔却在这时转过身,面无表情地将兜帽向上拉起,露出一双冷淡的红眸来。

他声调一如往常地轻而矜持,却如里拉琴重新上过弦后,发出的每个音都发紧而显得干涩:绝大部分耐锡耶魔法师在出生时就已经被选定,七岁前进入贤者塔,与世隔绝,直到学成才能离开贤者塔。

他缓慢眨动了一下双眼:但我不是。

杰拉德嗤笑一声似乎要接话,卡尔却异常平淡地盯了他一眼,杰拉德竟然立即收声,唇线微微扭曲。

两个人的气氛剑拔弩张,四周顿时随之静默下来。

卡尔毫无起伏地再次开口:我的确并非从小就生长于贤者塔内的纯血。

他说到纯血两个字时薄唇微微一勾,显得十分讥诮,杰拉德见状冷哼一声,反驳的话语还没出口就再次被卡尔一眼逼回去。

卡尔缓缓将兜帽拉下,漫不经心地将长到眉下的额发撩了撩,第一次在梅丽莎和奈莉面前显露出锋锐的一面。

他平静地看着杰拉德说:但是你忘了贤者大人的训导。

真正证明一个魔法师真伪的,只有实力而已。

他握起空拳在唇边掩了掩,发出两声闷咳:我现在状态不好,于你有利无害。

杰拉德眉毛向下一压,显然在努力压抑怒火,身周的气场微微扭曲。

卡尔仍旧云淡风轻,手掌一翻就将羽毛笔捏在了手中:怎么样?要不要干一架证明谁才是冒牌货?☆、30杰拉德沉下脸,张口似乎就要应战。

就在此时,仿佛是感应到船上的气氛,方才还晴空万里的海域猛然聚拢大片乌云,海浪仍然平和,却透出不祥的张力。

不好!又是魔王作怪,要有风暴!大副这时猛然出声报告。

船长当即决定:转向,西偏南三十度!刚才观望的水手纷纷熟练地回到工作的位置。

梅丽莎拉起奈莉就往船舱走:卡尔,下去了,风暴要来了。

卡尔冷冷地看杰拉德一眼,将兜帽往头上一罩,漠然地转身当先下了甲板。

堪堪进了舱房,船身就剧烈摇晃起来,带得门轴吱呀作响。

奈莉和梅丽莎无言地坐在狭小舱房的一侧,手撑墙面维持身体的平衡。

卡尔抱膝缩在对面,兜帽深深拉到下巴,面朝墙角,彻底将自己的神情隐藏起来。

三人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不仅如此,每个人都将视线低垂下去,一股别样消沉的气氛就此蔓延开来。

每个人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过去,不能也不愿与别人分享。

海浪的咆哮伴随着船体轻微的鸣响,竟然有一种和谐的韵律。

奈莉首先从沉思中抬起头来,不意间竟然对上了卡尔的眼神。

不知何时,白发魔法师已经褪下了斗篷帽子,专注地看向奈莉与梅丽莎身后的某一点,目光认真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奈莉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没开口询问,卡尔就猛然站起身:船要沉了。

梅丽莎愕然抬眼,不自觉抬高了嗓门:什么?上去。

卡尔根本不打算多解释,扶着墙面推开门就往外走去,奈莉与梅丽莎紧紧跟上。

不想他们正撞见对面舱房的杰拉德,绿发青年皮笑肉不笑地朝着卡尔嗤了声:看来我们运气都不怎么样。

卡尔淡淡一瞥,没搭理他。

费力地推开通往甲板的厚实木板,豆大的雨点顿时从缝隙间倾斜而下。

冒着暴雨艰难地爬出船舱,一行人都已然全身湿透。

风猎猎鼓吹,湿冷的衣服顺风贴在皮肤上,全身便渗进令人不适的阴冷潮气。

透过厚重的雨帘往船外眺望,只有重重迷雾和烟气,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这一瞬,船身猛地向一侧倾斜。

奈莉险些站立不稳,却被梅丽莎一手拉住。

梅丽莎,估计很快会有海怪出现。

奈莉没遵守不预先告知剧情的守则,事先提醒勇者小心。

对方严肃地点点头,一手紧紧抱住桅杆另一手拔出宝剑,随时待命。

又一个大浪打来,塞壬号从波峰顶端颤抖着顺流俯冲下去,海水在倾斜的甲板上肆意横流。

前方的迷雾渐渐散开,现出庞大而丑恶的形态:一只足有塞壬号五倍大的海怪喷吐着水柱挡在面前,毫不留情地伸展长而有力的触角击打过来。

轰然巨响,船头在这一击中碎裂开来,最前端的桅杆随之倒下,摧枯拉朽,一路带下绳索与白帆。

梅丽莎反应敏捷,拽着奈莉和卡尔及时躲开了砸来的重物,一边大喊:船长还好吗?没有回应。

她的问话淹没在木板爆裂的声响和水手的哀嚎之中。

满是吸盘的触角灵巧地卷起无辜的猎物,高高地举起来,往张大的口中一带。

那人开始还发出惨叫,叫声甚至越来越高而急促,却再次飞快压低下去,宛如被噎住了,而后挣扎声戛然而止,一切归于寂静。

而后,骨肉碾碎的咀嚼声和黏液的流动声响起,每一个细节都出奇清晰,传入耳中令人作呕。

梅丽莎脸色有些发白,却握紧了宝剑,还没来得及见机冲上去与怪物搏斗,海怪就再次对船体展开攻击,塞壬号宛如纸作的模具,在怪物面前不堪一击。

本就进水的船身干脆从中分崩离析,海水飞快地涌入,在周围汩汩涌动。

漩涡!杰拉德攀在一根桅杆上低沉地大喝。

卡尔面无表情地扬起羽毛笔,挥舞数下,在越来越深的积水中漂浮起来的木板顿时合拢,成了简易的筏子。

卡尔、奈莉和梅丽莎艰难地在木筏上维持平衡,竭力寻找突破各色漂浮物重围的路径。

在漩涡未成形前,还有活路!卡尔咳嗽了一声,再次挥动羽毛笔,面前挡路的烂帆顿时烟消云灭。

奈莉不放心地冲着身体羸弱的魔法师大喊:你没事吧?暴风雨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他好像微笑了一下:还行。

这次他朝在浪头顶端摇摇欲坠的木筏后一点,一股柔和的风顿时推着他们平稳地朝前行进,直到……海怪的触角准确无误地朝木筏直直砸下来。

梅丽莎大喝一声,直起身就迎着来势使出目前的绝技。

怪物察觉到杀气,迅速调转了势头,暂时中止了这一击。

她的动作迅猛,带得木筏顿时失去平衡,卡尔佝偻着脊背重心顿时不稳,朝外一歪就要跌出去。

奈莉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她探身过去紧紧拉住对方的手臂,另一手扒在木筏边缘,粗粝的木刺直扎进指腹,但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卡尔咬着牙抽了口气,一手抓住湿滑的木板缝隙,不顾指尖被划出的鲜血,咳嗽着借力从边沿爬回奈莉身边,张了张口面前便是一滩殷红。

奈莉颤抖着将治疗药水递过去,对方一饮而尽,侧过头来看着她:麻烦你帮我维持平衡。

奈莉还没反应过来,少年湿冷的手掌就覆上来,转而与她十指相扣,却不多看她一眼,依旧冷淡而矜持地抬着下巴,一身狼狈地以最从容的姿态施展魔法,两枚光球飞快地击向海怪。

但有一道光矢却比卡尔的更快,迅捷而潇洒地正中怪物。

海怪长嘶一声,拍打着水面暂时停止了攻击。

回头一看,杰拉德十分艰难地攀附在一块木板上,口中念念有词,澄黄的双眼如同烧化的黄金,专注地透过迷雾直直望向目标。

卡尔扣着奈莉手指的力道似乎更大了,他压抑着咳嗽再次挥舞羽毛笔,三道光球同时击飞而出。

梅丽莎这时也看准了时机,朝着飘浮在水面的一根触角狠狠砍下。

诡异的蓝色血液高高喷起,在空中化作烟雾。

海怪顿时暴怒,不顾伤痕便朝着木筏的方向全力攻击,将梅丽莎等人挡在了漩涡的边缘。

一股大力将好不容易脱出重围的木筏往回拖去。

时间紧迫,光矢光球乱舞,竟然照亮了乌黑的迷雾;舞剑声声铿然,海怪尖利地咆哮。

奈莉回头,尖声提醒:漩涡成形了!她话音未落,水流的巨大力量就带得木筏失去平衡,向着急速扭转的中心逆流。

卡尔急声念起什么咒语,一团红光顿时笼罩起木筏上的三人,周围的景物渐渐扭曲模糊起来。

奈莉睁大眼睛,清楚地看见杰拉德竭尽全力向他们游来,却始终差那么一点……绿发的耐锡耶魔法师失去了从容,惊惶地向奈莉伸出手求援。

她没有多想,伸出左手就抓住了对方。

卡尔与她相扣的手指猛然加大了力道,四周的景致越转越快,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们好像升上了天空,而后猛地落入水中。

纷繁的水泡齐齐向上升,眼前一片模糊,咸涩的味道涌入口中。

到这一刻,奈莉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和说好的游戏剧情不一样啊!之前可从来没有发生过沉船事件!海浪扑面而来,将所有的意志兜头扑灭。

☆、31奈莉是以异常标准的海难幸存者模式醒来的。

一波一波的海水冲击着她,将她惊醒。

她仰卧在浅滩上,不知到了何处。

时近傍晚,天空红红的宛如被最拙劣的画家随意涂抹,奈莉费力地侧转身,这才察觉身边还有个人。

纯白的发丝即使被海水浸湿紧紧贴在颊边,仍然莫名洁净而耀目。

卡尔双目紧闭,脸色极为苍白,嘴唇微微发青,虽然不像是溺水,但身体情况显然并不乐观。

奈莉立即坐起来,环顾四周,不见梅丽莎的踪迹,只能先灌了一个高级治疗汤剂下去看情况。

汤药瓶子还没见底,卡尔的眼睫就微微颤动,喉头耸动吐出一口混杂着血色的海水来。

奈莉笨拙地从储物空间中取出方巾,为他擦拭脸颊,再次喂下汤药。

等第三瓶治疗汤剂喝完,卡尔终于睁开了眼,眼神虚虚地半晌都没定下来。

奈莉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哪知对方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指冰凉,却与她紧紧相贴,犹如蔓生的藤缠绕枝干,不愿也不会松开。

奈莉不由缓和了语气:卡尔?红眸终于定在她脸上,渐渐清明。

卡尔的声音沙哑:奈莉。

这是个熟悉的句子。

奈莉微微颤栗,垂下眼:我在。

太好了。

卡尔微微勾唇,喃喃着闭上眼。

奈莉心慌起来,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果然烫得惊人。

这热度似乎无法用药水击退,奈莉决定先将卡尔拖离海滩。

但才试图站起来,奈莉就发觉自己的双腿疼得厉害,垂头一看,应当是在被海浪推上岸的时候被岸边尖利岩石划破,从脚踝直到膝盖都伤痕累累。

但这并不算什么,奈莉抽了口气,便站了起来。

头脑有些晕眩,她扶住额头深呼吸几下,吃力地托住卡尔的头与脖颈,双臂从肩膀下穿过,将他往浅滩的尽头拉去。

这是个比意想中更为艰难的任务。

才走了没几步,奈莉就气喘吁吁。

她暂时放下卡尔,打开系统界面,居然满屏的连接中断。

这鲜红的字激起了不愉快的回忆,她不由全身发冷。

垂头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魔法师,奈莉咬住嘴唇,有片刻的犹豫。

但她很快坚定下来:他毕竟救了她。

奈莉再次忍住发软跪地的冲动,俯身后退。

需要帮忙吗?忽地传来问话,奈莉骇得险些松手。

她咬牙回头,竟然是一身海草披挂的杰拉德。

他的模样着实滑稽,神色却还算平和,倒是比在船上衣冠楚楚时更为平易近人。

奈莉的眼神在这两个魔法师之间转了个圈。

杰拉德立即发出不屑的嗤笑:我还不至于在这时候攻击他。

那就麻烦你了。

奈莉没再矫情。

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就这么一路将卡尔拖上去,该求人时就求人。

杰拉德看上去没什么损伤,将卡尔带上浅滩尽头时只是微微气喘,并无牵动伤口的痛楚。

他嫌恶地从头上撂下海草,啧啧数声,向着身边某处专注盯着,手指一点,便有旺盛的火苗窜起,竟然以砂石为燃料噼噼啪啪地烧成一个火堆。

勇者大人呢?杰拉德这时的语气又有了些居高临下的嘲讽。

奈莉摇摇头,再次打开系统界面查看,却无法在地图上找到勇者的红点:暂时不知道,我会去找。

杰拉德从自己的魔法口袋里取出衣物,一眨眼就全身干干净净焕然如新,他再次露出那养尊处优的柔软笑容:您还是先处理一下自己的伤口为好。

奈莉顺着他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小腿,默默无语地取出治疗药剂随意抹了抹。

靠着火堆烘干衣物后,奈莉忍着身上盐粒的粗粝感,起身说:我去那边海滩看看。

杰拉德却手掌向下压了压:不如交给杰拉德去办。

奈莉皱了皱眉。

您看起来走不动了,贸然离开如果不能回来,反而更加麻烦。

谢谢。

奈莉知道他是正确的,便道了谢。

对方却不以为意地露出那圆滑而显得女气的笑容:您救了杰拉德一命。

喀林西亚人对救命之恩,要以三件事报答。

他有些狡黠地眨眨眼:刚才是第一件,这是第二件,还有第三件,您不妨好好考虑。

奈莉顿时有些无语。

在宫廷混的魔法师就是不一样……杰拉德手指拧转,掌心现出翠绿的光芒,他以吩咐的口气吐出发音奇异的话语,那光球就飞上天空,急速转了几圈,随后落回他掌心。

他撩了撩绿色长发,低头冲着奈莉勾勾唇:看来勇者大人毫发无伤,请您放心,杰拉德去去就回。

等一身碍事长袍的绿发魔法师走远,奈莉才容许自己露出惊讶的神色来:耐锡耶的魔法师果然名不虚传!扛得动伤员找得到失踪者还能生火,简直是居家旅行海难必备。

再看看施个法术就要吐血三升但关键时候却很可靠的卡尔先生……奈莉必须表示这两位根本没有可比性。

杰拉德果然很快就抱着梅丽莎回来。

后者也是双眼一闭不省人事,奈莉的一颗心才提起来,魔法师先生就一脸从容地将悬念戳破:只是睡着了而已。

睡着了……奈莉再次被自家勇者的粗神经震撼了。

没事就好。

奈莉笑了笑,将火堆边的位置让给梅丽莎,起身走了两步回头问百无聊赖的杰拉德:您知道这里是何处吗?对方一偏头:不知道。

他表现得比奈莉还要无辜:杰拉德熟悉喀林西亚得每一寸土地,但对北方一无所知。

即便是元素精灵也无法告知我方位。

顺带一提,似乎在喀林西亚人眼中,他们以外的所有维尔德亚都是北方。

连有没有度过人鱼之海都难以确定。

奈莉飞快思索起解决方案:无法向系统求助,只能找就近的人居问明方位再作打算了。

可说到底,此番海难也着实太过蹊跷。

海怪从没有这么疯狂地破坏过船只,更不要说连累得勇者被冲上某个未知海岸。

奈莉都要疑心这是系统的恶趣味,偶尔来个低几率隐藏剧情考验她的能力……现在只能等梅丽莎醒来。

杰拉德优雅地踱了几个来回,蓦地出声:请问您和勇者大人是怎么会和……他在一起的?奈莉干笑一声:是勇者自己找来的队友,我也不清楚情况。

魔法师猫一样的黄眼睛就微微眯起来,他轻轻一笑:有趣。

您知道些什么?奈莉抬起头来。

杰拉德漫不经心地说:杰拉德也只是听说这个冒牌货居然主动请求离开贤者塔,传送阵却在最后时刻出了问题,他去向不明而已。

他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还请您不要会错意,杰拉德会在纳法雷并非因为传送阵出错,而是侯爵大人有要事相托。

奈莉沉默片刻才开口:关于卡尔……您还知道些什么吗?杰拉德意味深长地眯眯眼:很遗憾,杰拉德对冒牌货并没有什么深入了解的兴趣,因此并不能给您提供您想要的情报。

他想起什么一般两指一捏,便变出一枚奇异的硬币来。

他稍稍俯就下来,将这金色的硬币呈到奈莉面前。

这是一枚奇异的硬币,中间镶嵌了碧绿的宝石,熠熠生辉。

宝石边沿缕刻着古老的文字,奈莉并不知道其中意味。

单单就颜色而言,这就是杰拉德发色与眸色的集合体。

想来您目前暂时没有想要拜托杰拉德的事,那么等您有一天想到了,不妨凭这枚硬币来喀林西亚找杰拉德。

只要是有魔法师的地方,杰拉德就能知道您已经想好了第三件事。

扔下这句话,也没再多解释,杰拉德就后退几步,双手一张,蓦然凭空消失了。

留奈莉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时,忽然有人拉住了奈莉的手。

卡尔醒了。

☆、32你感觉怎么样?面对奈莉关切的询问,卡尔却只是摇摇头,声音低哑地问:刚才……杰拉德……说了什么?奈莉怔了怔。

少年的手指便收得更紧,近乎要勒疼她。

没什么……他莫名其妙就走了。

卡尔垂眸,片刻没再开口,反而令奈莉不安起来。

他却转而看向天空,忽然说:星星。

我们已经在巴尔堪了。

此行的目的地正是哈尔加堡所在的侯国巴尔堪。

所以说杰拉德先生是早就弄清了状况,胡说八道一番后扔下他们一走了之了?这才符合他的形象嘛……刚才简直正常得让人心惊肉跳。

奈莉侧头看了眼仍然呼呼大睡的梅丽莎,低声对卡尔说:你也休息吧。

白发少年的手指微微一松,随即再次握紧。

他没有再说话,安静地闭上眼。

跃动的火光照应在他脸上,愈发衬出他面色的苍白。

但即便如此,火苗的光影仍然令他的五官多了一分近乎妖冶的明艳,灼热而迷人,令奈莉想到了同样闪动着这样惑人光晕的红眼睛。

奈莉不由背转过身去,抹了把脸。

即便真的回到自己的世界,她也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和以前一样活下去了。

她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自己。

奈莉?卡尔蓦然出声。

她没回头:我在。

对方意味深长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以前……我是不是见过你?奈莉一瞬间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缓缓将脸再次埋进手掌,发出疑问的声响:诶?卡尔又是片刻的寂静。

她险些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可他却在她微微放松方才猛然绷紧的心弦时再次以言语撩拨起波浪。

抱歉,说了很奇怪的话。

少年的声音仍然有些沙哑,粗粝的尾音比日常低沉,平添了一分成熟的魅力。

他罕见地在语气中流露出内心深处的情绪,显得迷茫而不知所措。

他轻缓而犹豫地慢慢斟酌着词句:我醒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

贤者大人说我是贤者塔的学徒,在魔法事故中受了重伤。

卡尔好像发出了一声轻笑,这笑声脆而单薄,被海岸的风一吹便失去了其中隐含的微妙意味:我只知道我要去魔窟报仇,但为什么,是为了谁,仇人是否就是魔王,我一概不清楚。

奈莉不由自主转过身去,怔怔看向他。

卡尔从睫毛底下凝视回去。

他的眼睫与发色相同,在火光映照下仿佛撒了金,漏下的光点尽数落进他深红的眼睛里,却融不进他冷淡的眸色里,只无望地在表面打转。

好像世界上的所有事都和这金色的光点一样,入不了这位魔法师的眼。

他看向的、执着的始终只有更远方虚无缥缈的宿怨。

但是我并不在乎是否能报仇,他偏偏又说出与坚毅眼神相悖的话语来,口气不再软弱,反而显得事不关己,我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他想与奈莉对上视线,从她的目光中寻找出肯定或阻拦的痕迹。

奈莉挣扎了一下,匆忙转开视线,目光游移片刻后还是与对方在半空相会。

仅此而已。

卡尔轻声重复,但他眼睛里的索求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第一次对人敞开心扉后,卡尔不再有进一步的表示,甚至对奈莉的反应表现得毫无兴趣,只是静默地垂下眼,而后侧转身面对火堆,不再开口。

奈莉被他突如其来的自白搅得心神不宁,盯着火光神游天外。

刚才有一瞬间,她近乎可以确信,火堆边躺着的这个人就是卡尔萨斯。

这种强烈的直觉在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出现过,此后却绝迹于心头,直到方才再次涌现,竟然令她感觉到了一丝痛苦到极致的愉悦。

比起担心千里之外的史洛斯堡垒中,是否还有个人布置下陷阱等待她,卡尔萨斯就在身边的假设其实反而令她安心。

心底某个竭力压抑的声音,甚至因为这个想法欢呼雀跃--系统并没有将偏离轨道的魔王处理干净,他还存在着。

奈莉的目光缓缓滑到少年的脊背上,冷静地想:没有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只要等对方睡着了,只要举起刀,只要一下,就可以将一切结束。

但如果她错了……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非常倒霉的魔法师呢?她真的有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一人的觉悟吗?天空出奇地澄澈,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凉凉的天河,抓住那闪烁不定的星子,从它们狡猾的轨迹中读出未来。

奈莉仰起头,呼吸不平稳起来。

她不敢再深一步询问自己:况且,即便卡尔就是卡尔萨斯,她真的下得了手吗?再次从零出发,奈莉没有给自己整理心情的机会。

握着那把钥匙看到的东西太过复杂而激烈,她甚至不清楚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这些回忆。

她爱过卡尔萨斯,爱到愿意成为半魔愿意为他死去;但她也恨卡尔萨斯,恨他的偏执、冷酷与自私。

恨意直到此刻都鲜活得可以令她全身发抖,她却无法下定论,判断自己是否还对卡尔萨斯残存着爱意。

更何况,奈莉身上还背负着深重的愧疚。

她恨自己为何当初要一时心软牵扯上魔王;也懊悔为何明明那么多次,她都可以收手却只是越陷越深;她更对无意间给无辜的人造成的毁灭感受深深的歉疚。

但心湖最深处,她对自己毫不犹豫做出的选择并非不动摇,她对卡尔萨斯感到歉然。

是她将他逼到了极点,她的确与他同罪。

如果再次选择,奈莉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再次选择世界。

而现在……奈莉又偷偷看了一眼火堆边的身影,心跳因为这熟悉的身姿不由自主加快。

即便是二周目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她都还是会被对方所吸引。

遑论拥有了所有记忆的现在?她又该怎么在之后的冒险中与这位魔法师相处?明明她只想要回家,为什么还要与这个世界有这么深的牵扯?奈莉拼命想将这些内省而消沉的念头驱除出脑海,但海浪的低吟却愈发勾起内心的潮骚。

在她心绪起伏不定的时刻,海岸林木中猛然亮起红光,随后一阵天动地撼。

梅丽莎被惊醒,刷地坐起,环顾四周,开口就询问:海怪呢?她转头看到了奈莉与卡尔,声音戛然而止,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你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她皱着眉思索片刻,一脸苦恼:还有谁来着……杰拉德先生。

奈莉松了口气,暂时将自己的事放到一边,他已经离开了。

我们已经到了巴尔堪的海岸,离哈尔加堡应该不远了。

这么说来我们运气还不错,看来女神还真的挺眷顾我的哈哈。

梅丽莎嘿嘿笑了几声,转而看向异动的方向,刚才是什么情况?奈莉摇摇头:不清楚。

梅丽莎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显得干劲十足:那我就去看看!别……奈莉的劝阻还没出口,卡尔就缓缓坐直了,淡然开口:去看看也好。

二对一,完败。

稍加整顿、收集了火种之后,三个人就循着方才红光的方位摸索着离开海滩,往内陆前行。

树林中有夜枭的嘶叫和不明的窸窣声,所有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加快,只想尽快找到光源。

他们也的确很快到达了目的地--穿过稀疏的树林,面前是一片空旷的土坡,只有一个洞穴张开了大口,无声地邀请他们入内。

梅丽莎胆大无畏,率先仗剑走进洞中。

奈莉急忙跟上去,卡尔举着装着火种的玻璃瓶跟在最后。

洞底铺满细碎的砂石,踏在上面沙沙作响。

奈莉原本还提防着有怪物出没,结果他们却一路平安地抵达了洞穴尽头。

无需言语,只要看一眼洞窟最深处,立即就会明白刚才那红光来自何处。

石壁中雕刻出一个神龛似的凹陷,其中有什么发出幽幽的温暖的红光。

这是全无污秽之气、甚至称得上温暖的圣光。

梅丽莎屏息凝气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向光源伸出手。

嗡地一声鸣响,一柄长剑跳到她掌心。

梅丽莎转了转手指,剑柄最上端一颗巨大的红宝石随之光泽流转,在洞穴四壁洒下温暖的光辉。

她仔细审视剑身,轻轻念出锋锐银刃上的铭文:女神的礼物,哈尔加的至宝,勇士之心。

☆、33直到这一刻,奈莉才确信这场海难真的是隐藏剧情的序幕。

传说中的王者哈尔加的宝剑居然现身,只能说梅丽莎真的运气极佳。

拿到了宝剑后与系统的连接立即恢复,依靠着地图,三人很快找到了就近的村落歇脚,休整了一天后朝着不远的哈尔加堡进发。

一路上梅丽莎情绪高昂,奈莉熟悉了她的战斗节奏,有意识地引导她比任务要求多做一些,循序渐进,梅丽莎挥剑使用技能也有模有样起来,再没有之前的手忙脚乱。

至于那把勇者之心……当然暂时好好珍藏起来,等到等级够了再加以使用。

卡尔无需再出手,也没有再出声,只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默默当个跟在队伍最后的影子。

奈莉与他没有说话,自然没有再提起海滩上无果而终的对话。

那片刻的探究与痛苦与那场暴风雨一样,似乎就只是短暂即逝的布景,随着舞台变幻很快在心头失去了颜色。

两天后,哈尔加堡终于出现在天际。

正是日头将落不落的时候,南方春日的下午最是温暖和煦,从旧帝国首都吹来的风都像是比乡野要多了一分馥郁。

逆着日光的蜿蜒城墙犹如漆黑的蛇,伸展着铺陈到视线的边界,仍旧丝毫没有终止的迹象。

城墙不动声色的姿态有蛇的阴冷,让人想起旧帝国的象征三头蛇。

更远处城内伟岸宫殿的线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想来那就是大陆神殿的心脏诺恩宫所在。

诺恩宫建在城中的丘陵上,据说屋顶上铺满金箔,即便在海港外都能清晰看见这来自女神使者的祝福。

毕竟是曾经庞大帝国的中心,即便沦为侯国主城,哈尔加堡单单是一个剪影,便有新王都梅兹无法企及的气魄。

奈莉一行人走出了乡间窄路,走进了平整的砂石路。

道路越来越宽,两旁种植着茂密的橄榄树,在春日的风中摇曳生姿。

来往的马车和行旅也多了起来,结伴而行的商队并排而行,互相吆喝谈笑。

从他们的谈笑之中,奈莉丝毫感觉不到魔王在北境肆虐的紧张。

不过哈尔加堡人的镇定与诺恩宫的金箔屋顶一样出名--当年南城门被攻破时,居住在北城的贵族们仍旧一如往常地辩论、洗浴、享乐,大家都觉得隔断南北两城的丘陵和分界墙肯定能守住。

如今魔军可是在内海对岸更北的山脉后,那几个被吞没的北方郡国于哈尔加堡人来说也许不过是无关痛痒、事不关己的谈资罢了。

守城的卫兵对勇者的态度就没有卡诺莎那么友好了。

皮肤黝黑的精壮青年将来自纳法雷侯爵的通行书来回看了好几遍,狐疑地打量了三个人许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懒懒挑起长矛,放他们通行,似乎在因为无法找岔子讨点油水感到不满。

梅丽莎不免不屑地冷哼一声。

梅丽莎是想先在城里转一转,还是先前往诺恩宫觐见神官大人?唔……还是先把正事办完吧?梅丽莎挠挠下巴,这样晚上就能好好吃一顿了!奈莉对勇者大人的关注点已经见怪不怪,便熟门熟路地带领梅丽莎和卡尔穿过外城的农田,再过一道关卡,而后横跨繁忙的南市场,钻过一系列石板小巷,经过废弃的纪念石柱,终于来到了诺恩宫所在的丘陵脚下。

山门屹立着一座雪白的神庙,巍峨而神圣,通往殿门的大理石台阶两侧种植着连排的橄榄树,在细风中微微摇曳。

梅丽莎抬头仰望了一瞬,随即深深垂下视线,双手交叠在胸口在原地行了礼。

她竟然是个信仰深厚的神殿信徒。

我不进去了。

卡尔却在这时开口,将兜帽向下一拉就往旁边踱开。

别走远了!梅丽莎无奈地抓抓头发,随即想起什么一般仔细整理了自己仪容,这才向着奈莉一点头: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竟然显得万分紧张。

向神殿的守卫通报后,不久便有身着拖地白袍的使女出来迎接:三位女神保佑您,被选中的勇者,请随我来。

每次陪伴勇者来到全大陆神殿的中心诺恩宫,奈莉都会感到有些不自在。

这不仅仅因为她身为地球村居民,对神殿的存在自然而然会带上批判的眼光;更是因为绑架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系统,正是贯彻着神殿的意志。

他们穿过山门之上献给现世女神维尔丹蒂的神庙侧门,沿着幽雅的回廊走了一段,透过笔直石柱的空隙看出去,哈尔加堡西半边的景致显露无疑。

奈莉的目光越过城市定在更北的方向:在看上去只是一抹淡淡的黑的起伏山脉后,是她真正要去的地方。

只是一分神,梅丽莎便领先了几步,奈莉连忙跟上去。

拾阶而上,很快就来到了丘陵顶诺恩宫的正殿。

洁净到近乎刺目的雪白方砖广场被廊柱环绕,左手边是为过去女神乌尔德建造的另一座神殿,与方才山门口的维尔丹蒂神庙连为一条直线,延伸到向北的下坡,那里有崇拜未来女神斯库尔德的第三座庙殿。

而广场的另一侧则伫立着金色屋檐的井泉殿,这座恢弘的主殿是诺恩宫的心脏、也是所有神殿信徒心中的圣地。

使女双手交叠于胸前微微屈膝,轻柔地说道:神官大人在殿中等您。

梅丽莎肃穆地点点头,向使女回了一礼,正了正衣领,缓步从两根三人合抱粗细的多立克石柱间穿过,踏着海水纹路的石面走入井泉殿。

大殿中竖立着三位女神的塑像,她们挽着手臂,神情各异,面朝三人中间的一口古井,衣袍与发丝垂坠而下的纹路栩栩如生。

塑像前的祭坛上跪着一个身着白袍、外披蓝色罩衣的人,他闻声回首,垂眸微微一笑。

这是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柔和的五官与铂金色的发丝融为一体,只令人感觉神圣而温柔,一瞧之下竟然无法记住他的长相。

再多看一眼,便会对上他那双如同井水般澄澈而平静的淡蓝色眼睛,他的眸色因为太淡而呈现出灰色,在殿中烛火的映照下宛如玻璃,几近透明,仿佛能照出人心最深处的颜色。

这目光悯柔且超脱凡俗,只会让旁人生出低到尘埃里去的惭愧,不敢再逼视,并为自己的失礼而深深懊恼;人们却又很快被这注视中的垂怜所安慰,感受到了从心底涌上的亲切与臣服。

这就是神殿的大神官、女神在人间的使者,卢克斯。

梅丽莎单膝跪下,谦卑地低声说:蒙三位女神的召唤,我来到诺恩宫拜见神使大人,请求您给予我祝福。

之后就是教科书一般的赐福剧情,奈莉在一边半跪着旁听差点要睡着--谁让卢克斯大人的声音温柔如水,不急不缓地念着叫人似懂非懂的长句,简直想录下来当催眠音乐。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段剧情,奈莉没忍住朝卢克斯多看了一眼。

不知是否因为跪得久了眼花,她竟然觉得神官大人那玻璃珠一样的眼睛,朝着自己意味深长地定了定。

前往魔窟的路途险恶,你想好将要踏上的道路了吗?奈莉再定睛看去,对方已经和颜悦色地转而询问起梅丽莎转职的意向,全无异状。

又是她疑神疑鬼了?白袍的女使再次迎上前来,无言地一欠身,示意梅丽莎随她向着神殿后的密室走去。

在那里,勇者将完成职业的选择。

勇者之心这样的宝剑在手,奈莉几乎可以确定梅丽莎将会成为一名剑士。

她还没来得及进入放空状态,又一个女使上前来柔和而平静地说:请您跟我来。

奈莉没来得及追问,这面貌秀美却气质冷淡的女神官便转过身迈开步子,姿态放得很高,显然不准备多加解释。

虽然一头雾水,奈莉还是随这位女使穿过主殿右侧的回廊,来到了一间偏殿外。

女使无言地告诉奈莉这就是目的地。

穿过拱门,奈莉踏入的是一间长方形的窄殿,空气中飘浮着清淡的香薰气味。

白袍蓝罩衣的神官正微微俯了身,小心地点亮走道尽头摆放的蜡烛。

他保养得体的手掌遮在黄铜灯座边沿为火苗挡风,简单的动作都被他做得极为秀气,透出养尊处优习得的从容淡定。

卢克斯不紧不慢地回身站直,好像在微笑,声音温文:引导者1028号,经过考虑,我们决定向你提供一些说明。

☆、34这是奈莉第一次与神殿大神官、乃至他身后代表的神殿及系统直接会面。

她维持着表情的镇定,声音却还是泄露了内心的紧绷:请说卢克斯并没有因她显而易见的疏离态度而有丝毫的不悦,只是平静地摊开双手,动作宛如布道般宽容而高高在上:首先,上次是个意外,对造成的不愉快,我们道歉。

奈莉嘴唇翕动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反驳的话语就在舌尖,却终究被她克制地咽了下去。

她闭了闭眼,显然因为浮上心头的某些回忆有些痛苦。

卢克斯很有涵养地保持沉默,礼貌而不失同情地等待她开口,脸上仍旧挂着不变的温和微笑。

奈莉很快平复了情绪,干涩地说:我并非不相信你们,但这之后我引导勇者见到的魔王……还会是他吗?如果是……卢克斯那悯柔而垂怜的神情在祈祷室的烛火中多了一丝高深莫测的意味,他好像弯了弯唇角:不会再发生那样不愉快的事了,请你放心。

奈莉却仍然没有宽心,她咬咬唇,肩膀瑟缩了一下:可是……你现在已经安全了,过去都已经过去了。

卢克斯温言宽慰。

奈莉垂睫,轻声继续询问:我还想知道再上一次……不,我想知道那个钥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碰到它我就看到了……她哽住了,无法继续成句。

您可以将它理解为承载了这个世界所有时空的道具,接触就会看到与自己相关的记忆。

卢克斯逆光站着,身后是绚丽到令人窒息的玫瑰花窗,本就难以用言语描摹的容颜愈发显得莫测。

他玻璃珠般的眼睛映出两抹淡淡的烛光,闪闪烁烁有几分诡异。

他立在祭坛台阶上,自然而然地处于俯视的优越地位。

仅仅是这般无言地注视奈莉,便有无限的压迫感从他身上透出来。

仿佛整个神殿、乃至这个世界的意志都隐匿在他身后,无限的力量和智慧蓄势待发,太沉重太晦涩,空气都不由渐渐逼仄稀薄起来。

大神官的威压转瞬即收,他抬了抬手似乎就要发话让奈莉离开。

奈莉却没有被震慑,甚至比刚才还要镇定许多,她轻缓地重复:所有时空?卢克斯好像眯了眯眼睛,瞳仁里那变形的火光随着睫毛的下压黯淡,眼神幽幽的,无端让奈莉想起系统那永远无情而冰冷的语调。

显而易见,她捉到了大神官话中的漏洞。

刚才的示弱和胆怯,都只为了寻求这么一个突破口。

她抢在对方之前开腔:在这之前我就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勇者成功打败魔王之后,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如果说这个世界是多重时空叠加的集合体……卢克斯僵硬地打断了她的推论:你只需要完成任务就能达成愿望,其中的缘故,我们认为不需要解释。

奈莉并不意外,却也不再强迫他听自己的揣测,只是略显狡黠地转了转眼珠,问话的口气也甚是嘲讽:那么再来问另一件事。

魔王又是怎么做到伪装成勇者的?他甚至在系统界面上有属于自己的信息卡。

那是个意外。

卢克斯重复了方才的托词,意味深长地停顿一瞬,对此我们深感抱歉。

奈莉轻声笑了:神殿想对我进行说明的事,就仅此而已?对别的问题避而不谈,给我的只有无关痛痒的道歉,她将一缕头发别到耳后,负着双手慢悠悠地朝着卢克斯的方向踱了两步,拉近了与这位神官的距离,毫无惧意地抬头看向对方,缓缓启唇:我不会接受。

你在质疑神殿?卢克斯的声调恢复了温和,不复刚才掐断她话头的冷硬,咬字却仍旧比之前要重了许多,那只是个意外,是魔王利用了筛选勇者人选的……卢克斯淡色的眼睛里隐约有电火花一般凛冽的寒芒掠过,顿住不再说话。

他再次失言透露了不该说的消息并为此而懊恼了。

想不到高贵冷艳的神官大人那么好套话,一激就炸毛。

奈莉看在眼里,顾及对方的窘迫,有意移开了视线,语调仍旧镇定,甚至还流露出一点调侃的意味:既然都弄出了异世界才有的信息化系统,不定期升级打补丁可不行啊。

卢克斯抿了抿唇没言语,神情冷峻,却比刚才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要生动不少。

他内心的波动全部写在了脸上,一目了然:现在系统绝对没有任何漏洞、不会再出任何差错!奈莉扬扬眉,语调不改:况且你们真的确定现在没有问题?你想说什么?卢克斯终于将温和的笑面捡回来,眼神却还没矫饰完毕,透出警觉与不自然。

出现在勇者身边的那个耐锡耶魔法师,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将这句话问出口,奈莉感觉到了一丝轻飘飘的畅快。

卢克斯的姿态一瞬间放松下来,从喉咙深处发出几近轻蔑的低笑:原来你还在担心这件事。

他再次眯了眯眼,带动眸中的火光明暗骤变,我们可以保证,这次神殿、系统都绝对没有失误,你只要用心完成任务就行了。

他转过身在祭台边的圣水盆中仔细地清洁双手,而后用素白的织物拭干十指,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我作为神官提醒你一句,引导者1028号,不要低估这个世界看不见的力量。

这是在威胁她不要再有什么多余的举动?奈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只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恕我直言,来到这个世界也好,完成强加的任务也罢,都是你们事先没有顾及我个人意愿的单方面行为。

她唇线将扬未扬,我也不妨提醒您一句,神官大人,说到底这个世界的存亡,我可以随时摞开不管。

哦?卢克斯回转身来,脸容的线条第一次在奈莉眼中清晰起来。

他眼中有磷火一般幽幽的光,深邃的五官冷然,透出一股理所当然到近乎天真的自信,关于这一点,我们十分确信。

所有引导者,尤其是你1028号,在世界和个人之间,选择的只会是前者。

他露出一抹无比生动却也令人心寒的浅笑:不是吗?奈莉那一瞬间只想上演手撕神官的戏码。

他说得没有错,她无比厌恶这种被看得透彻的不安感。

卢克斯转而弥补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从祭坛上缓步而下,将方才高度落差营造出的优越感降到最低。

他那双足以映出世间一切的淡色眼眸凝视奈莉,他的语调循循善诱而慈和:就我个人而言,我非常敬佩你此前的选择。

并非所有人都有那样的决断和勇气,我非常感谢你。

奈莉想说服自己:这不过是这虚伪的神官玩弄人心的手段。

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微微动摇了。

她的确需要这样一句话,让她确信那些晦暗和惨烈并非徒劳,让她确认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

卢克斯走到她面前,以沾了圣水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发顶,语声肃穆:能够召唤来这样的引导者,是维尔德亚的幸运。

奈莉从眼睫底下飞快地张望了一下,却没有直视大神官的双眼。

即便对方的话语给予了她抚慰,即便圣水疏淡的涩香让思绪宁定,她还是不喜欢这双可以随意摆布人心神的淡色眼眸。

正因太过澄澈,任何一丝趋近阴影的暗色都会变得无比鲜明。

她甚至不敢想自己刻意的回避的到底是什么。

究竟是神殿隐藏的秘密更可怕,还是可能会在对方眼中看到的自己更可怕?愿三位女神保佑你。

卢克斯给出祝福,奈莉便顺着话头告辞:谢谢阁下的说明。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忍住,又刺了对方一句,希望之后不会再经常出现连接中断的状况了。

卢克斯没有答话。

究竟是觉得方才的承诺已经分量够重,还是因为奈莉再三的忤逆感到不悦,奈莉不清楚也并不准备弄清楚。

从殿中走出,南国灿烂到放肆的日光兜头倾泻而下。

奈莉不由在强烈的光线中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加快脚步回到井泉殿门口。

才立定没多久,梅丽莎十分具有辨识度的脚步声就渐渐近了:自信的大踏步。

银发少女换了一身崭新的剑士装束,见到奈莉就兴奋地呼唤:我成为女神认可的剑士了!话才出口,她就因自己没压低嗓门而懊悔起来,心虚地左右张望,唯恐亵渎了圣地。

奈莉对她露出微笑,心神却不由自主反反复复地徘徊于方才的对话。

她在心中咀嚼每一句应答中的微妙意味,一时迷失在了无限多的可能性中。

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出了诺恩宫,奈莉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直到梅丽莎在四周跑了一圈满头大汗地过来晃她,奈莉才忽然意识到:卡尔不见了。

☆、35一瞬间的惊愕过后,奈莉竟然觉得轻松。

她看着梅丽莎一脸焦急,不由为自己的冷漠而有些微的愧疚,便提议道:在这里等一等?也许卡尔再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天很快黑了下来,哈尔加堡的街道上仍旧灯火通明。

梅丽莎和奈莉坐在喷水池边,周围的行人来来往往,始终没有见到穿黑色法袍的人。

先找附近的旅店住下来吧,明天再找。

奈莉觉得春日的夜晚还有些未尽的寒气,生怕梅丽莎着凉,便出言劝阻。

银发少女瞪着紫罗兰色的眼睛再次仔仔细细打量四周,颓丧地垂下头,声音反常地低:到了南方再前往魔窟并不难办,果然是嫌弃我碍事了吧……奈莉唇线紧了紧,勉力活跃气氛:说不定是迷路了呢?卡尔看上去也不像是认路的人呢……所以还是先好好休息吧哈哈哈。

连推带拉地将垂头丧气的勇者大人带进驿站休息,奈莉自己也累得够呛,倒在床上就再不想起来。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进去。

窗户透进迷蒙的月光,经玻璃上蓝紫色染料的渲染而显得清冷,淡薄的冷色光辉洒在奈莉的脸上,照出她几近冷漠的侧脸。

她怔怔盯着墙上开裂的纹路出神,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撇开自己的诸多顾虑,她竟然丝毫不担心卡尔的安全。

虽然他施个法术就会吐血,但在她心里,他始终是强大的,与被人欺凌的弱小沾不上关系。

因此即便是鱼龙混杂的哈尔加堡,她也相信他能平安容身。

她其实是希望能够在这个巨大的古都中,就此与卡尔失散的。

这样她也无需面对着那张熟悉的脸,在杀与不杀之间挣扎。

奈莉做了一晚令人筋疲力尽的梦。

※次日一清早梅丽莎就再次来到昨日与卡尔约定的地点,太阳渐渐升到半空,商队进进出出,还是不见卡尔的踪影。

不如先继续任务吧?也许在途中可以打听到消息。

奈莉试探性地提议。

梅丽莎却坚定地摇摇头:我们分头找一找,傍晚在旅店汇合。

即便奈莉有一肚子的反对,面对勇者那澄澈而坚定的目光,再多的借口和劝阻就一瞬间消失殆尽。

在对方面前,奈莉总是不免自惭形秽--她那点小心思实在是太过阴暗。

梅丽莎决定前去城中其他客栈打探消息,奈莉则漫无目的地顺着诺恩宫山脚畔窄巷向旧城中心走去。

帝国时代遗留下来的车辙仍然车水马龙,从古老的浴场中三两结伴而出的市民手势丰富地闲谈,那是元老院历经几代消亡后残存的一抹缩影。

旧习俗难改,留存至今的还有奴隶制:巴尔堪的奴隶数目远远大于其余十国总和。

街角的广场上新到的奴隶一字排开任人挑选,人贩吆喝的声调起起伏伏,落在奈莉耳中竟像是在唱戏一般,颇为滑稽。

又转过一个街角,奈莉已经走到了哈尔加堡的西城。

这里居民密集,却也较为贫穷。

奈莉在一个小广场边驻足。

这里被爬满枯藤的破屋围绕,即便是南国的白天也异常荫凉,聚集了大批休憩的鸽子。

赤脚散发的孩子将此处当作追逐的游乐场,中心的喷水池中站立的人像缺了鼻子和臂膀,足下的水流却仍旧汩汩流淌。

奈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停下了脚步,好像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化作柔韧的丝线,将她的双足绊住,阻止她进一步前行。

心忽然跳得很快。

一个男孩大笑着从池边跑过,拍打着水面溅起一阵晶莹的雾。

奈莉闻声回头,目光却穿过水汽、越过残缺的雕像落定在广场另一头的门廊下。

穿黑色斗篷的人也正抬起头,露出深红的眼眸。

两个人的视线便这么隔空交汇,宛如鸟儿展翅时羽翼之间轻柔的拂动,静默却也充满张力。

奈莉不自禁咬住了嘴唇。

理智告诉她应该当做没看见卡尔,但她竟然没法就这么视若无睹地转身离开。

踌躇再三,奈莉还是缓步走向拱门阴影中的魔法师。

她垂着视线,语气很生硬:为什么不告而别?梅丽莎很担心。

卡尔往后退了半步,与她拉开距离,没有答话。

奈莉不得不仔细分辨对方在晦暗光线中的神情。

只是一眼,她就清晰察觉了卡尔微妙的改变:他情绪比往常都要低落。

他的站姿、融化在暗影中的脸庞都在无言地传递出细小的信息。

这并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持和内敛,卡尔是真真正正为什么心事而颓唐萧索着。

一瞬的凝滞后,卡尔猛然迈开步子,宽大的法袍微微扬起来,衣裾边沿擦过奈莉的肩膀。

他打算再次什么都不解释、就这么一走了之。

奈莉下意识就追上去,伸手将他拉住了。

急而重的步子惊起四周恬静觅食的灰鸽,扑簌簌一阵凌乱的羽翼舒展声。

翅膀划出的弧线倒映在喷水池中,被水波的澜纹扭曲了轨迹。

隔了几重纤薄的衣物,奈莉紧紧抓住卡尔的手腕。

她觉得这动作并不妥当,内心有个声音从她伸手那瞬间起,就嘶声力竭地命令她放弃;可她竟然不愿意松手放任对方离开。

出于难以解释的玄妙理由,她觉得如果在此刻放开手,她就不会再见到他。

内心深处,她居然为这可能性而感到恐惧。

一颗心煎熬在冰与火两重温度中,一半在催促她认清现实、切断不必要的牵绊,另一半却眷恋不舍、被难以启齿的心绪左右。

白发少年却在这时缓慢而坚定地将手一点点抽出。

他红色的眼睛半蒙在白色发尾后,如同隔了秋霜看红玫瑰,模模糊糊,又散发着凛冽的寒气。

他不带感情地退后一步,顿了顿又继续朝后退,直到拉开安全距离才止步,再次流露出第一次见面时的疏离与冷淡。

奈莉见状手指蜷了蜷,机械地扯起嘴角:你让我怎么和梅丽莎交代?你没有找到我。

卡尔轻声回答,将兜帽再次拉低,转身快步转过街角消失了。

方才充耳不闻的噪声猛然复苏,孩童一无所觉的欢笑,鸽子咕咕的低鸣,马车快速驶过的声响,奈莉的思绪在一片无意义的嘈杂里暂时停摆。

她缓缓走到街口张望,毫无意外地已经失去了卡尔的踪迹。

在原地绕了两个圈子,迫使五六只摸不着头脑的无辜鸽子起飞后,奈莉用力拍了拍脸颊:事已至此,就这么断了也好,省得再有变数。

下了决定,奈莉将剩下的大半日用在了查看任务地点上--虽然每次能接到的支线任务大同小异,但是有时会有微妙的不同。

作为精灵尽早摸清状况,也好给梅丽莎事先准备建议。

奈莉回到旅店时正是饭点,梅丽莎却还没出现。

奈莉并无食欲,默默上楼在窗边发了一会儿呆,等月亮渐渐升起的时候,梅丽莎终于推门进来了。

只要看她的神情就知道,一无所获。

奈莉叹了口气:抱歉,我没得到什么消息。

梅丽莎的情绪更加低落了,她重重坐在床上,将头发揉得一团糟。

奈莉心虚地走到她身后安抚地拍拍肩膀:别多想,先休息吧。

梅丽莎张张口还要说什么,楼下却猛然传来喧哗声。

她立即站起来,也不顾乱糟糟的满头银发,直接开门奔下楼梯。

奈莉紧跟着她来到楼下。

已经有一群人聚拢在门口,人群正中是个气喘吁吁的中年人,嗓音颤抖地不断重复:是魔王!是魔王的印迹!众人面面相觑,不安地窃窃私语起来。

可看得出来,大部分人仍然将信将疑--魔军远在北方,魔王的邪恶印迹又哪里会在大陆南方的巴尔堪贸然出现?那中年人哆哆嗦嗦地接过旅店老板递来的酒杯,另一只手先抹了一把秃头上的汗珠,随即仰头咕噜噜地将酒喝了个精光,好像借此涨了胆色,才大着舌头继续说:在……就在诺恩宫上空!刚才月亮突然间就被乌云遮住,大家抬头一看,天上突然就出现了只大眼睛。

好家伙!那眼睛足足有浴池那么大,黄澄澄的吓死人了!回答他的是一阵狐疑的抽气声。

别不信,刚才神殿已经派人到四处查看情况了,说不定……这人还没说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渐渐近了,同时城中心诺恩宫的巨钟沉重地鸣响,急促地连敲七下,是异常状况下预警的信号。

旅店中的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

有人直接冲上楼去整理行装,有人大胆地到门边窥视疾驰而过的一队队骑士,其余人则在原地咋舌。

奈莉在片刻的呆愣后转头去看梅丽莎。

银发少女唇线紧绷,紫罗兰色的双眸被其中跳动不止的怒火点燃,熠熠生辉。

这是她第一次表露出这一面,凛然而冰冷。

奈莉不由怔了怔,不确定地轻声问:梅丽莎?后者很快缓过神来,好像想笑一笑,面容却僵硬得连强笑都做不到。

她吸了口气,沉声说:我们去看看吧。

奈莉颔首:好。

她们穿过因预警而人烟寥寥的街道,还没到诺恩宫山脚下,连片的房屋就到了尽头。

遮蔽蓦然消失,眼前一片开阔,她们毫不费力地寻到了魔王的印迹。

天被强行撕开一道口子,状如猫眼,正中有暗色的阴影,犹如幽邃的瞳孔,包围它的虹膜冷酷地投下淡黄的光。

卡尔萨斯披风上的搭扣,同样是猫眼,同样神秘却也邪恶。

☆、36蓝到几近滴出墨来的天空愈发衬得黄眼睛骇人而夺目。

那股熟悉的寒意缓缓沿着奈莉的脊背攀上来,她竟然产生了被这眼睛深深凝视的幻觉。

她用力摇摇头,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抱歉,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意外。

究竟是隐藏事件,还是……她不敢多想。

也许不久会宵禁,我们还是先回旅店去吧?奈莉扯了扯梅丽莎的袖子。

梅丽莎仰头死死盯着这只邪眼,再次露出了那充满憎恶的冰冷神情。

她一扭头,僵硬地转过身,步子迈得很重,像是想用脚将这黄色眼睛投下的光线一一踩断。

奈莉没有出声询问,只是安静地陪她走回旅店。

到了门口,梅丽莎突然冒出一句:卡尔会不会有危险?奈莉沉默了片刻,垂下眼说:应该不会,毕竟是耐锡耶的魔法师。

梅丽莎自嘲地笑了笑:也是。

她晃晃脑袋,明天继续任务吧。

奈莉不由松了口气,稍稍放松的同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只诡异的魔眼被房屋遮住,但那冰冷的视线却仿佛穿透了重重阻碍,直直看进她心里。

这一晚奈莉和梅丽莎都睡得不踏实。

※次日,昨晚骚动的始末已经迅速传遍了街头巷尾。

听说是诺恩宫混进了魔军的奸细,在圣地中心施展幻术营造出魔眼。

据神殿的布告所称,祸首已经伏法,魔王企图亵渎圣地的行为将会被惩罚。

神殿前来催促勇者尽快北上的神使来得很快,除了大神官满含暗示的祝福言语,梅丽莎还获得了远超出预计的补给品。

看来神殿确实吓得不轻,巴不得勇者快点将魔王消灭,好抚慰女神使者们那受伤的小心脏。

奈莉也迅速回归职业状态,将哈尔加堡几十个难度不一的任务快速过了一遍,选出最适合梅丽莎目前水平的寻找酒桶支线。

这是个很愉快并且难度不高的休闲剧情,打打小怪,收集木片和葡萄;如果多次来往于地图刷经验,最后能升上几级不说,还能获得美味的葡萄酒。

梅丽莎刚开始还看上去心事重重,但她很快调整状态努力战斗起来。

现在她已经不是新手村那个面对狐狸都会惊慌失措的菜鸟剑士了。

对手是狡猾、善于逃跑的地精,银发少女在交手几个回合后,渐渐领悟了作战套路,很快就能先一步挡住地精的去路,迅速结束战斗、回收任务道具。

奈莉有意让梅丽莎多打些小怪,好给日后的战斗留出余裕。

但即便多刷了几遍地图,梅丽莎完成任务所花的时间还是比预计要短。

两个人回到驿站时,天色还亮着,勇者大人不免又不死心地跑到神殿山脚下左右张望。

不管是获取那晚异动的更多消息,还是找寻卡尔的踪迹,这两件事的希望尽皆落空。

作为一名忠实的信徒,明白了神殿讳莫如深的态度后,梅丽莎对魔之眼的执着便消散得很快。

她不久就转而选择打探卡尔的下落。

驿站人来人往,一个个问过去却都没见过理应惹人注目的黑袍魔法师。

卡尔就像是彻底凭空消失了。

此后几天,梅丽莎和奈莉穿梭于哈尔加堡各个区域,完成任务之余的时间全花在了打探卡尔行踪上。

可即便是以贩售消息出名的黑市,也没能找到关于穿黑色斗篷和法袍的白发魔法师的下落。

也许是易容了吧……梅丽莎抓抓头发,流露出焦躁来:嘛……也是。

她罕见地没将话说完。

稍稍一想便能猜出她咽下去的语句:如果真的到了易容的地步,显然卡尔不想再与她们有任何瓜葛。

想明白了这点,梅丽莎虽然消沉了一晚,第二天就没有再提寻找卡尔的事。

奈莉感觉得到,这位勇者对恶魔有强烈的憎恶。

在梅丽莎心中,同伴固然重要,但放在第一位的还是北上。

如今她放弃寻找卡尔,也算了却奈莉的一桩心事。

但疑问仍旧时不时侵扰奈莉心头--那一晚的骚动,真的和卡尔没有半点关系?那个所谓的祸首,又是否不过是神殿为了搪塞悠悠众口的替罪羊?即便神殿已经给出安抚的答案,即便她知道自己再思索也无法解开谜团,她仍旧对此难以释怀。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些难过。

当晚奈莉做了个梦。

她再次站在了那破败的喷水池边,卡尔立在一步外的地方,身后有一群鸽子迎着风展翅起飞。

他的袍子被风灌满鼓起来,愈加显得他纤瘦而羸弱。

这次他红宝石一般的眼睛没有回避她的注视,反而直直地回望。

又一阵翅膀扑簌,奈莉却听不到声音,她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溺在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里,甚至忘了要呼吸。

她看着深红虹膜边缘现出金色,雪白的发丝被暗夜侵染,转瞬是墨般的黑,乱舞的袍下长出漆黑的翅膀,羽翼向上伸展,遮蔽日光。

奈莉手中多了一把剑,她莫名清楚自己能在这一刻贯穿对方心脏。

可她舍不得。

而后,这双属于夜色的翅膀轻柔地从后将她环抱。

奈莉在这一刻醒过来,呼吸急促。

她分不清这激荡的情绪究竟是恐惧还是怀念。

疲倦地闭上眼,她却再无睡意。

夜深人静的时分,情绪最为脆弱,她不由自主苛责起自己来:在世界和卡尔萨斯之间,她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她的确毁了他,但只要有大义凛然的幌子就可以心安理得?她真的不是同罪?她真的可以被宽恕?大神官的劝慰终究是没能彻底让她放下内心的挣扎。

奈莉盯着旅店皲裂墙壁上晃动的暗影出神。

分明是无意义的形状,她飘浮的潜意识却将空白填满,圆出各色古怪的意义来,仔细分辨下全是过去的影子。

就这么昏昏沉沉地与光影挣扎到薄明,奈莉才睡过去。

幸好她向来是善于自控的人,除了明显没睡好外,没表露出迟来的失常。

哈尔加堡的任务在四天后全部完成,奈莉试探性地提出:可以动身前往梅兹谒见国王陛下了哦。

梅丽莎紫罗兰色的眼睛眨了眨,眼睫垂下去遮住了目光。

她沉默片刻,捏紧了拳头:那就出发吧。

从哈尔加堡到梅兹,最方便的路线是乘船穿过千岛之海跨越内海。

奈莉和梅丽莎乘坐的帆船靠近王都时,已经是一周后的事了。

船只逆着晨光徐徐分开波浪前行,奈莉站在船头就能清晰地看到大陆心脏的轮廓线。

梅丽莎半趴在船身边沿,见到前方的景色不由发出了意味不明的感叹声。

这是一座与哈尔加堡截然不同的城市。

如果说哈尔加堡的财富与优雅在不动声色间,宛如蒙着昂贵纱幔的明珠;梅兹的气势就更像是出窍的利剑,巍峨富丽的宫殿都带着不可一世的贵气和锋锐。

梅兹城坐落于弗里西亚河入海口,围绕着最高处的红堡而建。

远远看去一层层密仄的房屋比鳞次节,普通的石屋间夹杂着细巧美丽的高塔,屋顶飘舞着五彩的旗帜,连成一片流动的彩色海洋,令人目眩神迷。

不管多少次,只要见到这旗海飘扬的场景,奈莉都会觉得心头舒畅。

比起有太多不可言说的秘密与传统的哈尔加堡,奈莉更喜欢梅兹。

这是一座禁锢在石墙高塔中、精神却出奇自由的城市。

没有什么比矗立在至高点的红堡更引人注目。

红堡居高临下,借用了传说中王者哈尔加的宫殿名。

整座堡垒以昂贵而坚硬的红花岗岩建成,数不清的高塔耸立在厚厚的石墙后,铠甲闪闪发光的卫兵在墙头来往巡逻。

城堡花纹绮丽的窗格后透出的灯火,承载了多少人对于梅洛王朝的想象。

也许那位美丽的王姬,就曾经站在窗后观看夕阳中的港口呢!船慢悠悠地靠岸,梅丽莎大步走下栈桥,单手叉腰长长呼了口气,抬头仰望港口密仄民居的神情竟然显得有些怀念。

她很快调整了表情,转头询问奈莉:先要去哪里?去宫相那里通传,觐见国王陛下。

梅丽莎眯了眯眼:好咧!目的地,红堡!说完她就熟门熟路地从鱼市边的海滨小道,转了几个弯轻松避开拥挤杂乱的港城,来到了内城门附近。

奈莉有些惊讶,疑问不由脱口而出:梅丽莎对梅兹很熟悉?银发少女愣了愣,随即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眼神微垂:嗯……之前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

奈莉见状就没有再追问下去,取出侯爵的通关文书,和梅丽莎排队进入梅兹内城。

外城居住的大都是贫民,一过城门眼前的景象就有所不同:虽然说不上富丽堂皇,石板街道两边两层的整洁民居,要比港城弯弯折折的肮脏小巷和棚屋要赏心悦目太多。

与习于商贸城市生活的旧帝国居民不同,梅兹人仍旧对对土地和生产有着深深的眷恋,底层作为商铺、上层居住的小屋子后,大都带了畜厩和菜园。

因此街道的喧哗中还可以听见牲畜的鸣叫,混在一处颇为滑稽。

梅丽莎脚步轻快地走在街边,看到一对铠甲闪耀的骑兵在人流并不稀疏的主道上飞驰而过,不由轻轻吹了个口哨:城卫队还是很嚣张嘛。

就在这时,从街边的铺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犹疑的呼唤:梅丽莎?梅丽莎闻声全身一震,竟然脸色微微发白。

☆、37梅丽莎从来露出这样软弱的神情。

奈莉心知不对,连忙拉着勇者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但是那道声音的主人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在后面继续呼唤:是你吗?梅丽莎?梅丽莎!这么一叫,周围的行人纷纷侧目。

奈莉清晰地听见梅丽莎深深吸了口气,随后银发少女止步,利落地回身,秀发在空中扬起来。

她露出一个显得有些过于热情的笑容:诶呀?是你啊贝拉?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呢。

对方是个头戴素色发巾、身穿藏蓝色亚麻裙的少女,两颊的雀斑令她本就显得稚气的五官更为青涩,但她的神情偏偏透出世故与圆滑。

贝拉笑不露齿,没有压低音量:当初突然一走了之,我担心了好久呢!其实施温太太后来根本没有惩罚你的意思,不过是偷拿了几个面包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说回来,看起来你现在过得还不错?路过的人听到偷面包,纷纷露出会意却也鄙薄的微笑。

梅丽莎耳根红得厉害,却只是嘿嘿傻笑了几声,并不做反驳。

贝拉见状嗤笑了一声似乎又要开口。

奈莉有些看不下去,出声打断:时间不早,等办完正事我们再来找你的旧相识吧?说完也不等贝拉和梅丽莎作答,奈莉就挽着梅丽莎的手臂继续往城中心走去。

梅丽莎一路沉默,奈莉被她反常的安静搅得心神不宁,频频悄悄侧目打量她的神色。

没想到我真的能够进入红堡,之前可是做梦都没想过。

听说里面的厨房足足有两层,有几百个厨师日日夜夜忙着准备美食,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梅丽莎突然开口,而且变得愈发恬噪,叽叽咕咕自言自语个不停,啊说起来,宫相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很久以前的祭典上我远远看见过国王陛下,但还没有见过宫相大人呢……奈莉不知该怎么应答,只得干巴巴地接话:宫相大人一定会好好欢迎梅丽莎的。

也是,毕竟我是勇者大人嘛。

梅丽莎没事人一样地摸摸鼻子,傻笑起来,但这意态中是浓到无法掩饰的不自然。

奈莉原本并不想探究梅丽莎的过去。

被女神选定的勇者,有的和奈莉一样来自异世界,有的只是维尔德亚的普通人,各有各的故事。

她作为引导者,此前一直遵循的是你不说我不问的原则。

这其中大约也有自我保护的意味--和与其他角色的相处一样,奈莉并不想对勇者投入太多的个人情绪。

毕竟总有一天要告别,还不如少花点心思,不然要来个一百次的离别,她还真没有这个心理素质……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也许是此前的事件让奈莉不得不承认,她的命运与这个世界已经深深交错在了一起,她竟然产生了货真价实的关切。

不论让梅丽莎难以释怀的是怎样的过去,奈莉不想见到乐观开朗的勇者强颜欢笑,她宁可这个表面粗疏的少女能尽情哭出来,奈莉扯了扯梅丽莎的衣袖:红堡旁边的水车巷有家非常棒的酒馆,里面的炖菜虽然比不上新手村,但也非常美味哦!在进入红堡前先去休息一下怎么样?梅丽莎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个略显忧伤的微笑:谢谢你,奈莉。

她的眼睛很美,倒映着梅兹的日光宛如铺了滚了晨露的紫罗兰花瓣。

安静的时候,她的脸容显得纤细而文雅,甚至有一种只有贵族衣食无忧生活才能养出的娇气。

但还是直接去见宫相大人吧,这样说不定还能在红堡吃晚餐!梅丽莎眨了眨眼,努力地摆出干劲满满的样子。

奈莉却侧首看了一眼从屋瓦间冒头的太阳,摇摇头:还是先休息吧。

梅丽莎嘴唇翕动了一下,反对的话语还没出口,就被奈莉拉住了。

奈莉很少显得这么强势,扯着梅丽莎的袖子头也不回地就往前走,去的是宏伟宫殿的反方向。

请来两份炖菜。

奈莉扯着梅丽莎进了水车巷的矮人酒馆,进门就冲着活计扬声说道。

即便夜色尚未完全降临,矮人酒馆已经几乎坐满。

有个吟游诗人倚在橡木酒桶边一边拨弄琴弦,一边清声唱着歌谣。

奈莉和梅丽莎在角落坐下,两碗热腾腾的炖菜很快就摆在了面前。

梅丽莎拿着木勺在碗里搅拌,却始终不开吃。

奈莉见状用手肘轻轻捅了她一下,板起脸说:不许玩食物!唔,嗯、嗯!梅丽莎呆了一下,垂下眼睫闷闷地塞了一大勺炖菜入口,怔了怔才含糊道:好吃!奈莉向她露出微笑,转头面对自己的那碗炖菜,唇边的弧度却渐渐收进去。

用了晚餐,梅丽莎却没往常与人攀谈的兴致,恹恹地盯着桌面的纹路半晌没说话。

奈莉愈发担心起来,温言说:一路坐船也累了吧?对面就是旅店哦。

这次梅丽莎没反对,伸手揉了揉眉心:嗯,我也有点困了。

在旅店安顿下来,梅丽莎仍旧有点呆呆的,似是在刚才短暂的应激亢奋过后、连伪装低落的心思都没了。

奈莉无言地铺好被褥,扯扯勇者的衣袖:梅丽莎?对方如梦初醒,重重在床边坐下,低下头,鲜见地优柔寡断,绞了一会儿手指。

她忽然抬头:也许很唐突……但是能听我说说以前的事情吗?奈莉怔了怔,下意识就点了头。

她无言地在梅丽莎身边坐下来,安抚地拍拍对方的肩膀。

梅丽莎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音节,花了很久才顺畅地组织起语句:我……之前在梅兹住过近两年。

她长长出了口气,双手握紧又松开:我原本是来这里学习剑术的,但是……她艰难地顿了顿,中间发生了一些意外,我不得不离开老师自谋生路。

银发少女说着局促地抓了两下头发:那段时间,我什么活都干过……女佣,厨娘,洗衣妇,只要是能想到的用双手争口饭吃的活计,我都做过。

她露出一抹几近自嘲的淡笑,紫罗兰色的眼睛闪闪烁烁,可是那年饥荒,我还是吃不饱饭,整天饿得没个人样子,打也打不过别人,争不到食物。

没有食物就更加虚弱,就更加找不到活,然后……她揪紧了衣摆,垂下头低低地说:饥饿的感觉……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被什么吸了进去,缓缓塌下来。

不要说垃圾,那时候梅兹周边的田地都被暴雨浇烂了,什么都没有。

你知道吗?树根拨开来,里面那层白色的东西居然很好吃。

但是树根树叶树皮这些东西吃多了整个人就会肿起来,动也动不了……梅丽莎猛然收声:抱歉,说这么不愉快的事。

她扯扯嘴角:总之我是活下来了……我是被神殿的人救的。

这位勇者对食物异常执着,对神殿罕见的虔诚信仰,都有了解释。

神殿那时也很拮据,却竭尽全力救助灾民,我运气好轮上了,有的人却载在田边的水沟里再也没起来。

梅丽莎像是再次被泥水浸透,颤抖了一下,之后……我被分到施温太太家做点零碎活计。

施温家?这似乎就是那个贝拉口中的主顾。

奈莉的眉毛不由微微皱起。

施温老爷是烘焙师公会的骨干,家里开的面包房倒是没有断粮,因此我也终于不用担心伙食……梅丽莎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蜷起脊背,盯着膝盖,声音越来越低:那次我真的只是想救救街角的那几个孩子,他们饿得全身都肿了,再不吃东西真的会死……纤长的手指攥入掌心,梅丽莎抬眼看向对面墙壁:我的确是偷拿了面包,该受到惩罚。

但那时被贝拉发现之后,我慌了神,直接就逃走了。

她弯了弯眼角:幸好那时南方的粮食终于运到,我再次活了下来。

身材高挑的银发少女伸了个懒腰,像是想借此缓解不自在:然后我一路漂泊,最后到了纳法雷,在那里的旅店干活。

她忽然露出灿烂的笑容,打了个响指:突然有一天,女神的使者降临在我面前,居然说我是被女神眷顾的勇者,命中注定要与魔王决一死战。

她紫罗兰色的眼睛随着话语亮起来,那是一种奈莉从所未见的、纯粹的希望与喜悦:那一瞬间,我好像终于从噩梦中醒过来,现实比美梦还要美妙。

她露出而笑:我真的很幸运,谢谢你,奈莉。

奈莉这时反而窘迫起来,扁扁嘴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讷讷地说:哪、哪里的事……我才该多谢你的照顾。

梅丽莎仰头,干脆利落地向后倒在床上,手脚摊开:呼,说出来舒服多了。

睡了睡了,明天还要去见宫相大人呢!奈莉应了声,起身将蜡烛吹灭,却没立即入睡,反而在这阁楼小小的窗前站了一会儿。

肮脏的玻璃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奈莉乍一看根本分辨不出是自己,反倒像是什么怪物拉长的黑影,浮在夜晚的水车巷表面,给宁静的街景添了一分森然的鬼气。

她是潜伏于黑夜中、可能因为一念之差带来危险的邪影。

奈莉在这一瞬间定下来心来:她终于有勇气彻底确信,自己之前的选择并没有错。

这个世界有无数个和梅丽莎一样鲜活的人,他们在高高的堡垒面前如蝼蚁般渺小,却有各自的人生和祈盼。

她做不到为了自己而牺牲他们。

☆、38梅丽莎睡了整夜后毫无异状,一大早就整装待发。

奈莉一整晚也睡得十分安稳,只觉得神清气爽。

她和梅丽莎出了水车巷,穿过老城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向着梅兹城东北角高处进发。

金色的晨曦堪堪从屋瓦间漏下,踏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温柔的金沙雨里,令人心思舒缓而沉静。

她们很快走到了河边。

晨光洒落在微微波动的水面,早晨的弗里西亚河宁静而平缓。

这条自湿冷的迷雾海岸一路汇入内海的大河显得温顺而驯服,仿佛也臣服在了王都的锋锐气派之下。

曾经滔滔奔涌的水流潺潺地围绕红堡山脚,远远看去,犹如一条柔顺华美的缎带,衬托的是其上巍峨耸立的宏伟堡垒。

过了桥,在北城走了没多久,奈莉和梅丽莎就到了红堡外围。

吊桥前的守卫矜持而有礼,并没有因为两人普通的打扮流露出丝毫轻蔑,在确认了梅丽莎勇者的身份后,他也没有多一分殷勤,只是恪守职责,踏着方正的步子向守卫长通报,后者再次向吊桥另一侧的士兵通报,一层层地传达进去,干脆利落的语声在红堡高高的门洞中回荡。

过了没多久,吊桥的另一头就出现了一个身着祖母绿长袍、头戴三角帽的黑发男子。

守卫长护送梅丽莎和奈莉走过高高悬在护城河之上的吊桥,恭敬地一欠身:丕平大人。

梅洛王朝的宫相丕平子爵是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他的笑容无懈可击,一双和发色同样深沉的眼睛里闪烁着星点的光:欢迎来到梅兹,尊敬的勇者,希望您旅途还顺利吧?梅丽莎扯了扯嘴角,因为紧张有些结巴,甚至忘了使用敬语:呃……还、还好。

那真是太好了。

丕平微笑着注视她,一拍手,十分亲切地与梅丽莎并排穿过红堡的第一道门,带领她穿过偌大而整洁的中庭,往西边的塔楼走去。

想必旅途劳累,您不如先稍作休整,明日再谒见陛下。

梅丽莎噎了噎,有些不确定地说:我已经休息了一晚……丕平仍旧显得很从容,并没有因为勇者的异议而有丝毫的不悦。

他露出一个堪称迷人的微笑,眼神垂了垂,露出些许得体的歉疚:在下理解勇者大人希望早日谒见陛下的心情,但……有些规矩不得不遵守。

不论来自何方的客人,都理应由在下通传后,容许王廷稍作准备,在第二日再面见陛下。

眼见着梅丽莎隐隐有些失落,丕平话锋一转:但是此番事关重大,不如请勇者大人稍作等待,等在下安排妥当后,在下午谒见?梅丽莎还能怎么说?她似乎已经从紧张与不安中恢复过来,行了一个很标准的宫礼,低头的姿态文雅得令人吃惊:全听宫相大人安排。

丕平见状又微笑了一下。

这弧度落在奈莉眼里,不知为何就有些机械,更像是练习了太多次、已经成了本能的演技。

不过这位大人物毕竟是宫相,有这种先抑后扬做好人的本领也不足为奇。

那么请先容许我告辞,由这位席恩爵士带领二位在红堡转一转。

丕平温文告辞的档口,从他身后就转出一个金发绿眸的青年来。

奈莉听见来人的名字就微微一震,抬眼看去表情顿时有短暂的凝滞。

真的是他。

和已经会过面的住民重新相识并非什么新鲜事。

比如魔城外橡树旅店的老板娘,奈莉每次都要重新和她搞好关系、获取补给。

但这一次,相见不相识的怪异感比此前都要强烈上数倍。

到底是她亲眼目睹过死亡的人。

即便那是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间点,奈莉看着金发青年一脸温和的笑,脑海中闪现的却是白披风的骑士与雪鹰一同坠落深谷的场景。

她不由瑟缩了一下,飞快地垂下头。

席恩是个有礼貌而不失风趣的导游。

他一边走一边说些王廷的轶事,与梅丽莎交谈得十分愉快。

奈莉干脆当起了移动布景板,默默跟在一边发呆,根本没将席恩妙语连珠的解说听进去。

时间一晃而过,席恩带着两人正好回到中庭时,丕平派来的人正好出现。

对方冲着席恩咧嘴一笑,口气有些随便:席恩爵士。

伯纳德爵士。

面对这位姿态高人一等的骑士,席恩的态度明显稍稍疏离了些。

他转头向梅丽莎和奈莉行礼致意,露出真诚的微笑:能让二位稍稍领略红堡景致,是我的荣幸。

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向二位展示更多红堡迷人的地方。

他欠身:愿三位女神保佑您,勇者大人。

伯纳德爵士目送席恩走远,几不可见地撇撇嘴,转而对梅丽莎露出热情的笑容:国王陛下和御前会议的众位大人,已经在谒见厅等候您了。

梅丽莎肃穆地颔首。

她先垂头,仔细检查勇者之心这把名剑是否佩戴周正,而后她才昂首挺胸,跟随伯纳德往大厅行去。

整座红堡的内部装饰称得上简朴,即便是谒见的大厅也没有过多的装饰。

支撑双层回廊的立柱上悬挂着织毯,讲述梅洛王朝的光辉历史。

两侧窗格玻璃并非彩色,透明的日光尽情从中倾泻在素白的地上。

屋顶的马赛克拼画十分简洁,一眼看去,只有长方形大厅的尽头的王座和上头的彩棚显得较为华贵。

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端坐在石雕的王座上。

他头戴沉重的金冠,长长的披风从椅子垂到地面,膝盖上搭着一把长剑。

王座离厅门遥远,要走近了才能看清他的脸容,但迫于站在他身后的数十位骑士和贵族,梅丽莎只草草掠了一眼便谦卑地垂下视线:参见陛下。

倒是奈莉见怪不怪,在半跪行礼时偷偷抬眼,打量了一番梅洛王朝的第三代国王克洛维二世。

克洛维二世长了一张标准的国王脸,五官方正,神情严肃。

他棕色的长发在身后编成辫,搭在王座上的手指孔武有力,有习武留下的粗糙痕迹。

起身。

克洛维庄严地应答,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梅丽莎谢过站直,立即呈上来自纳法雷侯爵的书信。

站在克洛维左手边的丕平上前接过,朗声念出来。

克洛维安静地听完,肃穆地颔首:魔王肆虐,身为大陆领主,我会立即召集各国最好的骑士支援纳法雷。

愿三位女神与你同在,被命运选中的勇者,我,克洛维二世,在此请你动身前往已成为魔窟的上洛珐林西娅。

你所需要的坐骑、武器、人手,所有的物资,能想到的一切,我都会满足,只希望你能早日消灭邪恶的魔王,让女神的光辉再次照耀于北陆。

我愿以生命为您、为大陆、为女神效劳。

梅丽莎深深低下头,右手按在心脏的位置欠身。

奈莉被烂熟于心的剧情弄得不耐烦起来。

兴许是方才席恩的出现再次搅动了某根脆弱的神经,无形的灼热火焰在心头来回徘徊,她无法和上一次、再上一次那样努力投入每周目的剧情。

她恍惚觉得,在抵达魔窟前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她到底还是改变了。

她惊异于自己的没耐心,目光无意识地溜过王座后一连串的贵族,绕过两旁回廊下围观的更多上流人士,定在了右手边女士们落座的位置。

一位蒙着面纱和发巾的少女最为引人注目。

她露出的双目如同纯净无暇的绿松石,一缕棕发从一丝不苟的发巾末端露出,柔软而光亮。

她身着最华美昂贵的衣衫,洁白的裙裾层层叠叠,以珍珠和宝石镶嵌出的蔷薇图样在褶皱间盛放,熠熠生辉。

这样耀目的衣装穿在少女身上却不显得黯淡,反而相得益彰。

她是红堡的蔷薇,梅兹的明珠,大陆吟游诗人的缪斯,十一国骑士愿以血保护的公主,克洛维二世的小女儿罗莎莉亚。

红堡谒见厅末端的吊窗洒进晨曦,温暖而透亮。

站在这暖色光线里的奈莉却感觉有些冷。

她不免再次想起穿着那件名为月光蔷薇的华服、手戴镣铐的冷意。

就仿佛下一瞬,那个黑发红眸的少年便会从数不尽的廊柱后转出来。

奈莉强迫自己转开视线,往左手边的回廊下看去。

不经意间竟然和站在前排的席恩对上了视线。

对方有礼貌地微微一笑,奈莉僵硬地回扯了个笑致意。

克洛维和梅丽莎还在对话,谈的是当今的大陆局势。

丕平时不时插上两句,其余御前会议的大臣只是老实地当着陪客,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愿。

奈莉隐约觉得奇怪,但很快便将这念头抛之脑后。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四处游移,一瞥间,只见席恩正凝眸看向对面回廊,翠绿的眼睛掺进日光,细碎的光影缭乱,却根本无法分散他专注的视线。

这位骑士先生在看谁?奈莉就有些好奇。

顺着他的目光往右,赫然便是女士们落座的场所。

再看席恩,他已经收回了视线,却不知是哪一位幸运的女士有幸被这位骑士深情注视。

就在此刻,漫长的觐见剧情也终于结束。

克洛维二世刚刚起身要扶起再次单膝跪地的梅丽莎,厅外猛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观礼的人群顿时低低喧哗起来。

大门骤然中开,一个骑士疾步进来,甲胄叮当作响。

丕平的脸色变了变,不顾仪礼迎上去,想将这骑士拉到一边问话。

但对方却已经开口了,声音虽然沙哑,却清晰可闻:勃艮第边境失守,魔军渡过了莫兹河!☆、39大厅中先是片刻的死寂。

勃艮第边境失守?魔军度过了莫兹河?。

莫兹河是勃艮第与魔域最北方的界线,而勃艮第又与梅兹所在的王国接壤。

这不就意味着魔军只要吞并勃艮第,就可以随时染指王都……空气宛如被冻住了,从地底下瞬间涌起浓到化不开的迷惑,将每个人的思绪都暂时搅得一团迷蒙,根本无法理解这短短一句话中的意思。

一双无形的翅膀从众人面前掠过,带走了令人窒息的宁静。

人群瞬间爆发出混合着惊惶、困惑、愤怒的噪声。

所有人的嘴唇都在翕动,却难以分辨出其中的任何一句话。

这声响传达出的只有恐惧与不可置信。

奈莉也有些缓不过劲来:又是从来没遇见过的剧情!之前的一遍遍通关中,霸占了上、下洛珐林吉亚两国的魔军至多将魔爪伸向实力较为孱弱的撒克逊,从来没有攻破过勃艮第铁壁一般的防线。

那可是以雇佣兵著称的勃艮第,与梅洛王朝心脏梅洛维尼亚接壤的强大侯国!这次出现的变数实在是太多太密集,即便是隐藏剧情也微妙太过荒谬了。

奈莉不自禁握紧拳头,深吸了口气。

丕平最先反应过来,转过身就单膝跪地,谦恭地垂头行礼。

他的语声干脆,用词简洁,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力量:陛下,我请求您立即致信诺曼底侯爵,请他派军支援勃艮第前线,同时请陛下从南方调动军队支援!克洛维二世端正的脸容此刻瞧着有如石刻,僵硬得失去了所有人类的表情。

他沉默片刻,闭了闭眼:丕平大人,御前会议的诸位,请随我来。

这架势,显然要转移阵地开紧急会议。

丕平眼神垂了垂,默默无言地起身走到克洛维身侧:请陛下和其余各位先行,在下稍后就到。

神色冷硬的国王一颔首,拖着长长的披风就往王座后的石拱门中走去。

丕平转身面对厅中乱成一团的人群,脸上浮现出一贯自信而亲和的笑容:请各位不要太过惊慌。

想必西奥多侯爵已经将事态控制住,即便魔军渡过了莫兹河,勃艮第的铁骑也不会容许魔军进一步侵犯北陆。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勃艮第军队的凶悍的确闻名大陆,被丕平这么一说,事态似乎的确没那么严重……毕竟当年魔王初次降临时,勃艮第侯爵可是领着大军血战不止,直到将被吞并了大半的侯国一分分夺了回来才暂时收手!况且,丕平环视四周,语气比方才又温和了些许,其余领国也不会坐视不管。

这一时刻,诸位所应当做的,是确保封地的大小领主准备充足,随时可以举旗加入援军。

他顿了顿,含笑看向梅丽莎:同时也请为勇者大人祈祷,祝福她能杀死邪恶的魔王,还维尔德亚平安。

有人带头高呼起来:维尔德亚万岁!女神与我们同在!维尔德亚万岁!三位女神与我们同在!丕平在人声鼎沸的嘈杂中微微欠身,向着身边的两个骑士低语了几句,缓步消失在王座后的拱门里。

他走路的姿态有种宛如在冰上滑行的从容流畅,袍角微微向后扬起来,腰背却始终挺得很直。

梅丽莎的脸色比方才要苍白了不少,耳根却红得异常。

奈莉瞥了一眼,有些不安地开口:梅丽莎?她的声音被观礼贵客们的语声盖过去。

梅丽莎转头对她笑着摇摇头,向门外的方向示意。

勇者大人,丕平大人给您安排了住处,请您稍作休息。

之后的安排,丕平大人明日会来征求您的意见。

伯纳德爵士这时迎上前来,作势要带路。

梅丽莎对他点了点头,客气地道谢:麻烦您了。

三个人随着人流走出大厅。

也就片刻的功夫,红堡中庭已然换了一副景象,在门边墙头巡逻的守卫明显增多,马厩铁匠处传来的喧闹扑面而来,几乎要压过人群心情各异的交谈。

红堡显然已经进入备战状态,另一边的空地上甚至有几个青年干脆演练起击剑。

这么看来……从梅兹启程的日子会比预计来得更快。

丕平安排的住处是西塔楼。

奈莉和梅丽莎安顿下来后,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为好。

奈莉率先打破了沉默,干脆说起了之后的任务:我们估计不久后就要启程。

虽然可以直接取道撒克逊,但在此之前,还必须到迷雾海岸取回防护的宝具。

梅丽莎的眼神凝了凝,好像还没回过神来,轻声说:这样……她旋即用力摇摇头,振奋精神:其他的事先不说,至少今天要好好享受红堡的晚餐!她说着向后一倒,毫无形象地躺成一个大字,嘟囔:啊觐见真的累死了,我先睡一觉……说着一翻身,卷了被子就面朝墙面。

奈莉感觉到梅丽莎需要独处,就回答说:我在周围看看,晚饭前会来叫醒你的哦。

嗯,谢谢。

奈莉阖上房门,漫无目的地走出西塔楼,来到连接主塔的平台。

她面朝着阳光下一无所觉地闹腾着的梅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魔军真的打到王都城外,情状未必会比梅丽莎经历的那场饥荒更乐观。

她顺着平台边沿的石栏向另一侧走去,西侧的箭塔后是一片相对封闭的小露台,风瞬间比外头和煦许多。

奈莉原本没留神,定睛一看才发觉露台边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赫然就是蔷薇王姬罗莎莉亚。

听到脚步声,罗莎莉亚将视线暂时从露台下的景色上移开,向着奈莉友善地微笑:您是勇者身边的神使吧?很高兴认识您,愿女神保佑这片土地。

公主殿下。

奈莉莫名觉得局促。

叫我罗莎就好。

罗莎莉亚眼角弯了弯,祖母绿般的眼睛里随这小小的动作荡漾起光影的波纹。

她的眼眸深邃而迷人,即便是同性,视线相交也会被短暂地迷惑住。

奈莉为了掩饰自己得不自然,转头看向露台外。

红堡的西中庭映入眼帘。

这里似乎是王廷贵族青年们练习剑术和枪法的场地,如今因为方才的变故热闹非凡,兵器相击的脆响和盾牌沉闷的应和交织在一处,伴着青年们响亮的呼喝笑闹,随风一路递上来,清晰地传入露台看客的耳中。

罗莎莉亚也将视线掉转回中庭,没有再开口。

奈莉偷眼瞥去,少女安静的侧颜沐浴在不复炽热的午后阳光中,照出薄薄的一层细绒。

她好像并没有刻意在看谁,神态却异常专注。

她几乎是凝神屏气地凝视不断晃动的人影。

奈莉跟着她的视线掠了一圈,发现了几个眼熟的身影:席恩,伯纳德,还有站在克洛维二世身后的那几个骑士,都在比拼技艺。

和煦的风轻柔地撩起罗莎莉亚雪白头巾的下摆,仿佛想触碰她细软光滑的发丝。

一缕棕发从她的脸颊边滑出,她优雅而秀气地将发丝绕在指尖,白腻的手指转了转,凝视这些王国顶尖青年俊彦的眼神里渐渐多了一些说不出的东西。

这位被所有人仰慕、爱戴的王姬在这一刻显得很悲伤。

奈莉收回了视线,有些不安--她好像无意间窥探到了什么秘密。

这不是可以令人产生优越感的刺激秘辛;恰恰相反,奈莉偶然拾取的,是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很小心地隐藏起来的某一刻的心情。

但罗莎莉亚在无言的沉默中透出的忧郁,要比最峰回路转的风流韵事更令人动容。

美丽的人,即便无缘无故地忧郁,也会让人心生怜惜。

奈莉在心里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忽然就想到了同样在山风的吹拂中,黑发红眸的少年看着史洛斯中庭的礼拜堂,也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这本是太细枝末节的记忆,那时奈莉明明应当专注于他身后的山河景色,此刻却无比清晰地记得那一刻对方的模样。

她又一次弄不明白如今的自己,对于卡尔萨斯是怎样的心情了。

明明那个面容肖似的人已经离开,她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他。

往往复复,以为自己下了决定,却总在夜色降临的时候因为爆发的恨意而颤抖,又会在这样平静的时刻回忆起更加纤细美好的时刻,惘然而疑惑,怀疑一切的过错是否都在她一人身上。

是她为他打开了一扇门,也是她亲手关上将他毁掉。

她会愧疚,终究是因为爱意未尽。

奈莉不由觉得身上沉甸甸的有太多东西压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罗莎莉亚在这时转身,从她身边经过。

带着淡雅芬芳的衣袍擦过,蔷薇王姬顿住了步子,克制而有礼貌地微笑:虽然不知道之后还会不会见面,暂且先祝您和勇者大人永受佑护,她顿了顿,愿你们能保护这片土地自由不受枷锁束缚。

回过神时,罗莎莉亚已经走远了。

奈莉怔怔回头看中庭,人不知何时少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无名小子,在嘻嘻哈哈地用木剑打闹。

他们对真正厮杀的残酷茫然无知,错以为与死亡相拥的舞蹈是无关痛痒的游戏。

奈莉缓缓走回西塔,落在背上的阳光,竟然给她以被什么人注视的错觉。

☆、40因为边境突然的变故,原本已经准备好的盛大宴会临时取消。

当然,远道而来的勇者并不会就此被轻疏怠慢,满满一大桌子美食还是被送进了西塔楼,甚至还随着大波侍女来了个吟游诗人,在梅丽莎进餐时拨动琴弦引吭高歌。

遗憾的大约只有两件事:国王陛下无法亲手为勇者斟上一杯酒,宴会后由国王与王后领舞的盛大舞会也已取消--克洛维二世忙着和御前会议的各位大臣们商议对策。

奈莉见过魔军吗?梅丽莎心满意足地将碗中的炖肉吃得精光,用餐巾抹了抹嘴角,姿态十足地秀气,倒是与红堡的众位淑女不相上下。

系统规定,引导者作为精灵不能告诉勇者此前冒险的任何信息。

奈莉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也只是听说而已。

她并不算是在撒谎。

勇者的路线与两大阵营的战争从不重合,她的确从来没有见过魔军真正的模样,至多目睹普通百姓受魔物凌虐的苦痛。

卡尔萨斯曾告诉奈莉,那些肆虐大陆的魔物和他并没有关系。

他是大陆上唯一的恶魔,原本的宿命不过是孤独地等待死亡。

如果真是如此,那所谓魔军的存在便显得缺乏实感。

另一方面,奈莉无法确认他说的是否属实。

放任魔王自流的后果她再清楚不过,对方在那世界末日的景象中是否真的清白无辜……只会是个未解之谜了。

梅丽莎举杯呷了口酒,撩了撩银色的长发,蓦然轻声说:但是我见过。

奈莉愣了愣。

银发少女垂眸专注地凝视银制酒杯中的佳酿,酒液的深红似乎映入她紫罗兰色的眼,摇曳的烛光点燃两泓紫中浓艳的重彩,这光亮像是要烧起来。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几乎要被吟游诗人的歌声淹没。

其实我也只是见过魔军袭击后的场景。

但仅仅是那样……就令人不寒而栗。

梅丽莎说着真的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真的再次感觉到了那一刻曾攀上脊背的寒意,这冰冷的感觉攥住心房,令血液都失去了酒足饭饱后应有的热度。

梅丽莎片刻没说话,奈莉也陷入了沉默,房中只有歌声轻柔地流淌。

吟游诗人唱的是风靡北陆的歌谣,年事已长的子爵娶了年轻貌美的贵女为妻,他不能给妻子完整的爱情,却又整日害怕妻子会被人夺走,便将她锁在了高高的塔中,只让自己年老的妹妹陪伴。

子爵夫人无法前往神殿祈祷,苦闷忧郁,形容枯槁,只祈求能有人将她拯救。

终于有一天,高塔的窗中飞进一只鹰。

雪白的鹰化为人形,英俊而高贵的骑士向年轻却憔悴的贵妇求爱,愿成为她唯一、秘密、忠诚的爱人……这是个动人的故事,但梅丽莎却显然再没有听下去的兴致。

她礼貌地挥挥手,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银币抛给吟游诗人,将杯中剩下的美酒一饮而尽。

奈莉等其余众人都退下,才小心翼翼地问:梅丽莎,你怎么了?对方扯了扯嘴角:想起了可怕的事,有些难过而已。

她说着如往常一般伸了个懒腰,做出困倦的模样,啊,吃饱了就困,睡了睡了!自从进了红堡,梅丽莎的举动就颇为异常。

她不是个很好的演员,在心绪不佳时强作镇定的演技堪称拙劣。

即便一眼就看穿了勇者的异常,奈莉却不能贸贸然去探究她的过去,只好轻手轻脚地将蜡烛熄灭,让夜色平复梅丽莎翻腾的心绪。

※第二日一早,丕平就亲自来到西塔楼。

情势突变,对勇者大人有所怠慢实是过意不去。

宫相大人微微欠身,梅丽莎连忙让开,说道:没有的事,之后如何安排,还要请宫相大人指教。

丕平便不再多寒暄,微微颔首,深沉的眼中掠过一抹意味难解的波动:如果方便的话,还请勇者大人尽快启程。

在迷雾海岸会有人接应二位。

他顿了顿,语气难得流露出不畅快的滞涩感,除此以外,还有一件要事拜托您。

请您护送罗莎莉亚殿下前往迷雾海岸。

梅丽莎闻言瞪大了眼:公主殿下?是,丕平露出余裕满满的笑,一瞬间圆滑得有些虚假。

倒好像西塔楼这小小的会客室是偌大的竞技场的缩影,他在这游戏中游刃有余惯了,此刻却难得狼狈,不得不竭尽全力矫饰自己的失措。

我们得到消息,有身份不明的人物觊觎公主殿下,想趁国事有变钻空子。

因此陛下决定让公主殿下前往迷雾塔暂时避难。

迷雾塔?奈莉不自觉问出声。

丕平看了她一眼,奈莉竟然被这短暂的眼光交汇弄得心里发憷。

只是片刻的光景,丕平已经恢复了常态,从容不迫地颔首:如今迷雾塔的确被妖精的咒术封锁,因此公主殿下会等请勇者大人将迷雾塔解放,而后入内暂住。

毕竟迷雾塔是迷雾海岸、乃至大陆西方最坚固的堡垒。

宫相大人都这么说了,虽然梅丽莎也明显满心迷惑,但还是点点头:我知道了。

请阁下和陛下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公主殿下的。

出发的时间但凭宫相大人安排。

丕平闻言微微一笑,两掌一合:那么事不宜迟,公主殿下也准备完毕,不如现在就启程?奈莉差点就当场翻白眼给他看:这种不管你同不同意我们已经愉快地决定了的态度真是让人无语凝噎。

她侧转了身打开系统界面,任务栏赫然多了(隐藏)护送公主。

难道梅丽莎其实是特等幸运体质,因此从旅程开始,隐藏任务才一路走一路踩中出现?另一边,梅丽莎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没问题。

顺便一说,为了掩人耳目,这次公主殿下是掩盖身份、独自出行。

丕平又补了一句。

梅丽莎明显因此感到了压力,却挺直了腰背,微微抬起下巴:公主殿下的安全就包在我身上。

话说得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等一身朴素棉麻衣裙,身披大斗篷的罗莎莉亚出现在面前,梅丽莎明显还是有些紧张。

罗莎莉亚毫无异状,向着梅丽莎和奈莉一点头,抿唇一笑:我叫罗莎,之后这段日子还请二位多多指教。

三个人从红堡背侧的小门直接坐上外表普通的客船,逆流而上,不过半日就出了梅兹,一路安稳无事。

出了城、并确认没有被什么人跟踪之后,梅丽莎三人换了马驹,取弗里西亚河边的主道,一路向西,朝着迷雾海岸进发。

罗莎莉亚的骑术出奇地好,却始终很安静,将兜帽拉得严严实实,不多话也不多打量四周,完全没有生长于堡垒之中的公主应有的好奇。

奈莉不免仔细观察她;罗莎莉亚偶尔抬起的脸庞、扫过沿途繁花的视线,都带着与那天露台上相似的忧郁。

即便那娇艳而生气勃勃的花枝近在咫尺,罗莎莉亚垂眸看向枝桠的神情,仍然有着从高台上俯视般的疏离。

就好像她已经接受了什么事实,认定自己不属于这里一样,痛楚到麻木,反而放弃了挣扎和探求。

梅丽莎开始还试图和这位名满大陆的蔷薇王姬搭话,但对话的走向往往落入同一个模式:罗莎莉亚会认真地回答梅丽莎的话,但字句都简洁文雅到没有继续的余地。

于是梅丽莎只能再次一问、获得一答,直到对话再也无法继续。

失败了几次,梅丽莎便识趣地不再多言语。

即便无法用文字阐述,梅丽莎也感觉到罗莎莉亚的异常:公主殿下的思绪好像悬在某个看不见的高远世界,所有的知觉和感情都遗留在了那里,于是残存于这具美丽躯壳中的,只有谜一样的沉默和忧郁。

梅洛维尼亚是梅洛王朝的腹地,主干道也相对安全,一路西行数日波澜不惊,遇到的小怪都轻而易举地被梅丽莎制服。

在另一座主要堡垒玛折堡短暂停留后,三人再次启程。

从这里开始,道路渐渐深入维尔德亚纵横的山脉和林谷。

越往西,道路边的树枝就越缭乱;显然因为罕有旅人打搅,枝桠便毫无顾忌地尽情舒展。

而也就是在林中露宿的第一晚,发生了奇怪的事。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星子随着树叶晃动若有似无,显得黯淡而怯弱。

野外的春风还夹带着未尽寒凉,一路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与夜枭合奏。

奈莉总觉得黑暗中有什么人在窥视。

这是她基于过去经历所拥有的敏锐直觉。

火堆边的人被安全的光芒所蒙蔽,根本看不清暗处的动静,却又依赖于火光驱散野兽的热度,只能因为直觉焦灼不安。

她翻翻覆覆几个来回都没有睡着。

她悄悄坐起身来,裹着厚毯背靠树桩,揉揉眼睛,抬头看见一片厚厚的云慢吞吞地填满枝桠的缝隙,暂时将四周的景物蒙在了灰白的暗影中。

就在此时,树影中猛然现出一个黑影,朝罗莎莉亚悄无声息地靠近。

☆、41奈莉下意识地叫出声。

梅丽莎一下子跳起来,宝剑出鞘。

但黑影见状已经果断转身,迅速隐消失在漆黑的森林深处。

奈莉走到罗莎莉亚身边,半蹲下关切地问:公主殿下,您没事吧?罗莎莉亚并不像是刚被惊醒,脸色微微发白,很可能是亲眼目睹了黑影朝自己靠近。

她垂下纤长浓密的睫毛,翠绿的眼睛转了转,以一贯柔和的声调低声说:我没事。

她说着抬眼看向黑影消失的方向。

火堆颤抖不止的暖光打在她脸上,为毫无瑕疵的五官添了陡跌的明暗变化。

奈莉这才发觉罗莎莉亚的神情与此前大不相同:她唇线紧绷,宛如在竭力压抑内心的涌动。

光影渗进她的眼中,她一眨不眨地看向森林深处,眉眼因为剧烈的感情波动微微地扭曲,却比此前任何一刻都要鲜活、生动。

罗莎莉亚是在后怕?奈莉不由就对蔷薇王姬多了一分同情。

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少女,面对莫测的危险怎么可能不心生恐惧?罗莎莉亚这时缓缓垂下线条优美的脖颈,将脸埋在膝盖中,头巾从她的耳畔松动脱落,露出一头如瀑的棕发。

她维持这个姿势很久,才缓缓整理好发巾,向着梅丽莎和奈莉微微一笑:看来今晚是睡不着了。

正如她所言,之后一整夜梅丽莎都坐在火边守夜,罗莎莉亚也是一夜没合眼。

倒是奈莉,居然昏昏沉沉睡了半宿。

※梅丽莎利落地挥剑,剑尖发出嗡嗡的鸣响,干脆地将拦路的野猪击杀。

她满意地拾起掉落的小道具,脚步轻快地走回坐骑身边,从奈莉手中接过缰绳,口中说道:怪物多起来了呢。

这里是落日山谷,靠近艾薇山脉,遇到的敌人的确会比之前多,而且可能会更棘手,梅丽莎要……奈莉一句话还没说完,罗莎莉亚猛然一把拉住了她:那里……梅丽莎和奈莉闻声侧首,一只巨大的前爪从粗壮的树后现身,重重拍在地上,激起四周的碎石和枝叶。

而后是另一只同样有力的尖爪,庞然大物现出面貌,赫然是一只熊怪!被猛然现身的巨兽惊吓,马匹纷纷嘶鸣着便要挣开绳索逃开。

梅丽莎被坐骑向旁边一带,险些要摔倒。

她及时稳住步子,双手握住宝剑,微微向后侧首:奈莉,请你带公主殿下暂时离开。

奈莉点点头,拉着罗莎莉亚就往反方向撤退。

因为还要看护梅丽莎的战斗情况,她们没有走太远,堪堪在熊怪的攻击范围外。

梅丽莎如今已经是个剑术成熟的战士,她微微压低了上身,做出前冲的姿态。

她左手在地上捡了一把小石块,狠狠朝着熊怪右侧掷去,趁巨熊闻声抬爪派去的当口,足下一蹬,如同离弦的箭般弹了出去。

剑到得很快,发出铮铮的鸣响。

熊怪察觉不对扭转身子,却已经被狠狠刺中了右腹。

梅丽莎并没有恋战,一击得手便迅速矮身向后倒。

熊怪蛮力惊人,狂暴之下胡乱挥动掌爪,风声虎虎,梅丽莎抬手格挡,剑身与利爪相碰,擦出灼热的火星,宝剑轻轻哀鸣,像是随时会在熊掌下折断。

梅丽莎清晰可闻地抽了口气,艰难地将剑抽出。

--唰。

她在最后一刻向左侧翻滚,避开了熊怪狂怒下的一击。

同时矮身再次向熊怪俯冲而去。

有了之前的经验,她漂亮地避开了熊怪的拍击,顺利一击脱离。

奈莉估量了一下情势,判定梅丽莎能战胜这个小头目,便松了口气。

她转头看向罗莎莉亚,对方礼貌地旁观着勇者战斗的英姿,并不十分热衷。

发觉奈莉看她,罗莎莉亚侧头向她微微一笑。

公主殿下的笑容还没收进去,奈莉只觉得身后氛围骤变,下意识地扯了罗莎莉亚就矮身沿着斜坡向下滚去。

余光一瞥,一个黑影再次向罗莎莉亚扑来。

梅丽莎!奈莉口中呼救,同时不抱什么希望地拔出腰间短剑,一个翻身将罗莎莉亚护在身后,同时朝对方使出自己那可怜的技能。

这一击不出意料地被轻易格挡开了。

奈莉也顺势看清了来人的面目:是个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连眉眼都隐在下垂的兜帽中看不清。

黑衣人绕过奈莉便要向罗莎莉亚伸手。

梅丽莎却在此刻冲来,挥剑斜削,黑衣人只得缓了动作格挡住剑招。

奈莉趁机拉起有些楞神的公主殿下后退,身侧却猛然传来猛兽的低嘶。

糟了。

一滚一退之间,奈莉和梅丽莎交换了位置,如今直接暴露在熊怪面前。

而梅丽莎暂时还在与黑衣人纠缠,无法援手。

奈莉一瞬间做出了决定,屏住了呼吸,将罗莎莉亚往左手边一推,同时呼喊着往右侧闪身。

脖颈处裸露在外的肌肤清晰感知到空气的变化。

随着熊怪咆哮着一爪子拍来,风霎时逼仄而硌人,春日的阳光也随之失去了温度。

野兽的气息铺天盖地,奈莉几乎要窒息了,却强迫自己努力地将身体驾驭到极限,在万分之一的瞬息间,竭尽全力地低头,向前扑倒,祈求能躲过这一击。

奈莉已经感觉到尖爪的末梢抵上她的颈背,嗜血而冰冷。

碎石子硌在脸上,奈莉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她费劲地挪动四肢,却因为撞击的疼痛没有一丝力气。

居然要这么结束吗?虽然引导者死亡后可以重来,但还是不甘心……摄人的威压猛然展开,几乎要将空气凝固住。

奈莉有些恍惚,一个荒谬的念头模模糊糊地掠过心头。

但所有的思绪都被近在咫尺响起的巨响轰散。

熊爪击在她头顶上方的树干上,这颗古木发出了清脆的尖叫,从中折断,哀嚎着歪斜着倒下来,狠狠砸中熊怪。

怪物被树干端口尖锐处刺中,一声长嘶化作光点消失。

奈莉趴在树干搭出的三角空间内,幸免于难。

她喘息着翻了个身,觉得视线模糊,软绵绵地抬手抹了一把脸,原来是眉骨上方被石子割破,流了一脸的血。

思绪还在暴走,奈莉懵懵地想起身,眼前猛地出现梅丽莎放大的脸。

奈莉?奈莉!你没事吧!你……求求你!她惊慌失措的声音好像隔了很多重的水波传来,被无限放慢拉长,显得滑稽可笑,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奈莉下意识想回头,好像期待着会看到谁。

但究竟是谁?她并不清楚,脑海一片混乱。

她努力组织着词句,将揉成一团的念头捋顺、抚平:我……我没事……刚才是……她震了震,突然从那膈膜的水下浮了上来,觉得晕眩:公主殿下呢?从梅丽莎肩头探出罗莎莉亚的半张脸。

她显得有些惊愕,瞪大了美丽的绿眼睛,眉毛抬起,好像完全懵了。

那个黑衣人逃走了。

梅丽莎将奈莉扶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倒地的树干,心有余悸,你也太乱来了!奈莉下意识地干笑了两声,从梅丽莎手中攥过手巾将脸擦拭干净。

她的手指在发抖,却非因为恐惧。

她的身体因为某些未知的原因兴奋得颤栗,却狡猾地将理由对身体的主人隐瞒。

失血的晕眩在这时猛然席卷而来,奈莉只记得自己勾了勾唇角,便眼前一黑。

意识淡去前,她终于想明白自己在意的事:刚才气氛一瞬间的变化……是有人救了自己?※这场变故后一路平安。

黑衣人也好、奈莉疑心的另一人也好,都再没有现身。

春去夏至,蝉鸣取代了春莺的鸣叫,梅丽莎三人也终于来到了迷雾海岸。

迷雾塔位于海岸中段,曾经是抗击海盗最坚固的堡垒。

这座七层高塔如今被重重荆棘包裹,每一层都出没各色怪物,传说中的藤蔓铠甲被锁在顶层,有了这件无坚不摧的护甲保护,勇者才能安心转而北上,正式向魔窟发起冲击。

当然此番梅丽莎还身负解放迷雾塔、护送罗莎莉亚的隐藏任务。

不论如何,迷雾塔是第一个真正有极大难度的考验,勇者势必经历一场苦战。

三人先在塔附近的雷尼丝歇脚,在那里来自王廷的贵族等候多时,很快就将罗莎莉亚接走。

梅丽莎则与奈莉在城中旅店稍作休息。

梅丽莎自踏上冒险旅程以来,一路进步斐然,但为了能够安全拿到宝物,还是事先做了数倍多的准备。

休整数日后,奈莉和梅丽莎终于来到塔前。

清晨正是海雾最为浓厚的时分,纯白的水汽织成了绵软的雾障,前方三步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奈莉和梅丽莎小心翼翼地前行,走在砂石路上,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只听得见身旁海浪拍打暗礁的轻响。

梅丽莎大气都不敢出,时刻提防敌人从这密不透风的雾气中发起突袭。

按照奈莉的经验,走到高塔前就会有第一波小怪花之亡灵出没。

但直到青黑的荆棘丛雪白雾气中现形,周围仍然静悄悄的半点动静都没有。

梅丽莎也有些不安,紧紧捏着剑柄,左右四顾,和奈莉对视了一眼,一颔首,举起剑就朝塔门生锈的锁链和围绕在上的枝条砍去。

一声脆响,锁链从中断裂,门摇晃了几下吱呀呀地开了。

☆、42塔门毫无阻塞地舒然开启。

奈莉讶异地挑挑眉:正常情况下打开门要花上一番功夫,怎么轻而易举地就破门而入了?难道梅丽莎再次幸运值爆表?门后是高塔底层,黑漆漆的。

梅丽莎取出道具火把点起,拿在手中照亮四周,怪物却没有像意料中那般一拥而上。

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刮过,寒意入骨,火把险些就此熄灭。

梅丽莎和奈莉都不禁紧绷神经。

可除了风片刻不停的呜咽以外,再无动静。

奈莉越发觉得不对劲,干脆也取出火把来,往旁边走了两步,仔细审视四周后轻声说:应该有的怪物都不见了,上楼吧。

这是怎么回事?梅丽莎预期落空,将宝剑空挥了两下,在六角形的石厅中四处走动,一无所获。

片刻后,两人踏着狭窄的石梯旋转而上,在二层前停了步子。

梅丽莎深吸口气,抬起下巴:走了!蓝色的荧光石放在石厅正中央,散发出幽幽的光辉,照出一片死寂。

奈莉不由再次皱眉:理应在这幽蓝光线中低声吟唱、魅惑勇者心神的花妖怎么也不见踪影?仔细勘察了一番后,她得出结论:和底层一样,所有的怪物都消失了。

有一个想法在心中渐渐成型,奈莉咬咬嘴唇:直接上去看看吧?三层满地的碎石,瞧着竟是出没于此的石怪散了一地的残骸。

四层、五层、六层,不同的怪物的尸体越来越多,相同的是死一样的寂静。

事实已然明显不过:有人先行一步,已经上了塔顶。

奈莉的脚步不由得越来越快,最后干脆走在了梅丽莎前面。

梅丽莎也领会到这点,焦急起来,没对四周多加端详便要登上最后一层。

奈莉多留心看了一眼,将勇者扯住了,指着脚下:有血迹。

几不可见的淡淡一抹红滴落在石阶前,顺着它的方向仔细端详光滑的黑色石阶面,鲜红一路蜿蜒而上,愈来愈多。

殷红色仍然新鲜,可见血迹主人上楼还不久。

梅丽莎唇线紧了紧,握紧了手中宝剑,步态隐约迟疑。

奈莉却再次果断起来,直接登上最后几级台阶冲入顶层。

塔楼顶细角的吊窗漏进暧昧的灰色光线,明明暗暗洒了一地。

奈莉第一眼就看见被轰得看不出原本形态的树妖,宛如被压扁了似地贴在正对门的墙上,零落的枝干和枝叶无不透露出方才一战的惨烈。

树妖残骸面前幽幽飘浮着一件发光的铠甲,淡黄的甲胄,墨绿的华美纹饰,正是藤蔓铠甲。

奈莉的视线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落在左手边吊窗畔。

一个穿宽大黑袍的人倚靠着窗棂,全身蜷缩成一团。

他的斗篷帽子滑落到肩头,露出染血的雪白发丝。

梅丽莎抽了口气。

那人闻声艰难地转过头来,红眸半眯,动作迟缓地用手背擦了擦唇角的血迹。

卡尔。

先反应过来的是梅丽莎,她大步走过去,熟练地掏出治疗汤剂喂下去。

奈莉在原地呆呆站了片刻,只觉得手脚都硬邦邦得拉直了没法动弹。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惊讶多些,还是害怕多些。

也许心里还有不可言说的肖似喜悦的情绪缓缓浮上来。

脑子里混混的,奈莉机械地走到重伤的魔法师身边,默默无言地蹲下身,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梅丽莎麻利地处理伤员,忘了动弹,也忘了继续思考。

奈莉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会在这?卡尔被连灌了五六瓶高级治疗汤剂,气息微喘,阖目调整了片刻呼吸,才哑声说:我以为这里有我要找的东西。

奈莉原本还想再问,梅丽莎却回头给了她一个近乎严厉的眼神。

好吧,拷问伤员的确有点不人道。

她干脆起身,像迷路的彗星一样转了两圈,最后还是蹲回了卡尔身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梅丽莎这时候将卡尔架起来,搀着他走了两步,关切地问:能走吗?魔法师先生回了一个字:嗯。

说着右手一张,飘浮在身侧的羽毛笔瞬间拉长为手杖,他稳了稳步子,肩膀向回一缩便要挣开梅丽莎。

梅丽莎的目光微微一黯,颇为强硬地坚持:不要逞强!卡尔淡淡地看她一眼,声音很轻却很有分量:我自己能走。

奈莉看着这一幕觉得莫名尴尬,再次调转了身,将仍然无人认领的藤蔓铠甲捧在手中,没什么起伏地打破了另两个人僵持的气氛:先离开这里吧。

铠甲……这个等会儿再说。

奈莉,回城卷轴还有几个?三个。

回城卷轴是昂贵的消耗品,一路完成任务也没能收集到几个。

梅丽莎毫不犹豫地道:用卷轴回最近的主城。

奈莉瞥了脸色苍白的卡尔一眼,没有反对,默默启动卷轴。

白色的圣光顿时将三人笼罩,景移物换。

迷雾海岸如今海盗猖獗,雷尼丝人烟稀少,一时竟然找不到医生。

梅丽莎只得和奈莉一起将卡尔拖回借住的旅店安顿。

我去请求公主殿下,她那里说不定有药物和医生,卡尔就拜托你了!梅丽莎是坐不住的性子,当即决定出发。

奈莉颔首:我知道了,多加小心。

急急带上的旅店木门发出凄厉的吱呀声,奈莉在床边坐下,只见卡尔背朝她侧卧,隐隐是回避的姿态,不由觉得尴尬。

她寻思着如果对方昏睡过去,自己就能稍稍安心,平复一下复杂翻滚的心绪,卡尔却在这时缓慢而吃力地翻回身。

奈莉措不及防地与他对上视线。

卡尔的眼神还是那样冷淡却也明澈,好像一眼就能将她的所有思绪看透。

奈莉狼狈地垂下目光,咬咬唇:刚才……抱歉。

我不是有意为难你,我不应该在你受伤的情况下还质疑你的意图。

半晌没有回音。

她加倍地窘迫起来,不知所措地绞起手指,干脆将内心的疑问问出口:熊怪的那次……你是不是也在场?卡尔神情微微一滞,垂下淡色的眼睫,没回答,却也没有否认。

奈莉觉得房中的气压愈发低沉起来,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固然感激对方再一次伸出援手,却又因为内心的怀疑而心生苦涩。

两股截然相反的潮涌在心湖对冲,激起的浪花飞溅,令她不知所措。

她很快从思绪中缓过神,察觉到卡尔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视线。

谢谢。

奈莉快速瞥了他一眼,低低地道谢。

只是路过。

卡尔忽然咳嗽了两声,奈莉下意识起身,却发觉对方只是抬手遮住唇角干咳,显然只是在佯装不适来遮掩不自然。

她便硬邦邦地坐回去,目光游移片刻,想等卡尔睡着好结束这番对话。

奈何魔法师先生始终无言看着她,用的是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眼光,好像能把她心底的每一丝波动都看穿。

为了回避被探究的不安,奈莉主动再次抛出问题:在哈尔加堡,你究竟为什么突然离开?卡尔看着旅店蒙尘的屋顶,徐缓地回答:我原本只是在你们进入神殿后,前往魔法师公会打探消息。

他顿了顿,我以为那里可能会有关于我的情报。

奈莉就想起了在海滩边,这个白发少年曾经执拗地向她重复: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是谁,仅此而已。

他脸上的神情与那一刻微妙地重合起来。

可现在,这双迷人的红眼睛或许因为缺了火光的映照,又或者因为苦于伤痛,显得甚是黯淡。

奈莉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拧了一记,酸涩到要滴出水来。

奈莉忘了继续保持回避的姿态,回转身向着卡尔的方向倾斜了些许:在那里你知道了什么?卡尔的唇边浮现出一抹苍白的微笑:什么都没有。

他凝视着奈莉的双眼,陈述的声调冷静,但眸底的温度却显得痛楚:那里有来自十一国的顶尖魔法师,但竟然没有人能够证明我真的存在过。

当然,这可能只是因为我是个无名小卒。

但……他顿了顿,本就微微沙哑的声音低沉下去,但他没有停住,反而继续倾吐:获准在外游历的每个耐锡耶魔法师都在公会有详细的履历。

我没有暴露自己的出身,想办法阅览了卷宗,但上面并没有我。

而且,我的能力并不算弱,甚至……卡尔有些腼腆地放慢了声调,神情却隐隐带着自豪,甚至比大多数大陆魔法师要强。

能够独自杀到迷雾塔顶层干掉怪物的魔法师,只怕放眼维尔德亚也寥寥可数。

这种程度的大法师竟然没有登录在册,实在是难以置信。

奈莉哑然,她的手心微微发汗。

她无措地凝视自己掌心的纹路,为自己正在接近的真相而兴奋颤栗,却也深深恐惧。

所以……卡尔与她对上视线,嘴唇翕动,吐出两个软弱的音节。

奈莉毫不费劲地补上了他未出口的下半句:你来到了迷雾塔。

卡尔看着她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被理解的宽慰。

这星点的笑意仍旧不足以化开红眸底的暗色,他想表现得平静坦然,这双眼睛却泄露了真实的心情。

他唇边的弧度温和而哀伤,无言吐露着再一次无功而返的颓然。

奈莉轻而易举地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了另一层意味:他在询问她的看法。

她在他半是求援半是绝望的眼神里轻轻颤抖了一下。

这是卡尔第二次向她吐露心绪。

她不知道他是否曾向别人阐释心迹,但这对于性格内敛、甚至自闭的卡尔而言,无疑是罕见的。

单单是这一分对奈莉的特别,就让她感到惶恐。

眼前的这个少年在为自己未知的过去而恐惧,他的所有期望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只要一句话,她就可以毁了他。

她曾经在相似的选择面前,做出过令她至今难以释怀的选择。

而这一次,她真的不会重蹈覆辙吗?看着这张甚至铭刻进最迷蒙的梦中的脸,奈莉满心迷茫。

少年清冷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是尘埃落定、毫无动摇的陈述语气:你果然认识以前的我。

☆、43你果然认识以前的我。

面对这完全确信的口吻,奈莉只能沉默。

她的眼神朝着卡尔的方向转了转,模棱两可地说:是吗?卡尔对她的态度似乎并不介意。

他凭自己的观察得出结论,她否认或承认都无关紧要。

奈莉若无其事地掠过方才的离题,将话茬向前推移: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离开……梅丽莎的队伍?之后又为什么决定来到这里?卡尔眼眸中的波光转了转,显得有些狡黠。

他轻轻咳了一声,摆出耐锡耶魔法师那股悠游自在的态度,轻声问:你真的想知道?奈莉被他一句话噎住。

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知道答案。

卡尔却已经再次平淡无波地叙述起来:卷宗里不存在我这个人,而我又恰好失去了以前的记忆。

这样不难得出结论,他顿住,看向奈莉,好像在等她再次为他补上后文。

谈话的节奏完全掌控在了卡尔手中。

奈莉的确毫不费力地就跟上了卡尔的思绪,但这分透彻只让她感到不自在。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话尾续上:你怀疑贤者告诉你的过去并不可信。

白发少年露出意料中的微笑,眼睫垂下来,眸光显得忧郁:是。

我怀疑我的过去也是伪造的。

他张开修长到近乎的手指,向着上方伸展,好像想从苍白皮肤下透出的血管走向中看出自己命运的路线。

他侧过头,温和地对奈莉说:如果我以前是个很可怕、很可憎的人,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他的手颓然落回身侧,不甘地揪住了薄被的褶皱:如果我能够轻而易举地给自己伪造一个新身份、抹去自己的记忆,甚至还让锡耶纳的贤者大人误以为手下有这么一个魔法师,我为什么还给自己留下了复仇的渴望?魔窟里到底有什么,是我即使从头来过也必须拿到手不可?卡尔话说得有些急,咳嗽起来。

奈莉便起身先给他倒了一碗温水,平静地俯身扶他直起上身,将碗凑到他唇边。

这是他们第一次有意识靠得这么近。

奈莉甚至能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来自少年身体的温度。

托着木碗的手指微微使力,她尽量不动声色地继续刚才的对话:你推断自己的身份很危险,可能会伤害到梅丽莎,所以就离开了?她的声调略显不自然。

卡尔抬眸,眼神流转,一直没有笑的眼里浮上了星点笑意,竟然让奈莉觉得温存;但那更像是幻觉,他一如往常地矜持而自制,叹气似地来了一句:算是吧。

话中有话。

奈莉便有些惊异地多看了他一眼。

少年纤长得有些女气的睫毛是淡淡的银白色,往下微微掩映,便生出初雪盈于睫的错觉。

炙热的眸色表面多结了疏离的一层冷色,令人觉得遥远而不可接近。

奈莉顺势退回原位,撤退般转身将碗搁下,卡尔却骤然开口:你还是没有给我答案。

他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两个人心知肚明。

奈莉僵了僵,下意识地想低头,旋即觉得自己太过怯懦,索性回转身正对卡尔,大胆地打量了他片刻,才轻轻说:我的确认识过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

她摇摇头,涩然说:但我也不能确定你和他是否有关系。

看起来……你很讨厌他。

卡尔的语声中不由自主带了淡淡的嘲讽。

奈莉闭了闭眼,再次在问题边缘轻巧地滑过去,岔开话题:你来到迷雾塔的理由又是什么?为了那件你以为在塔中的东西?这个问题明显令卡尔不自在起来。

他沉默了半晌,才妥协似地从齿间漏出一个字:不。

奈莉惊讶地挑挑眉,却发觉沉默根本不足以促使对方继续说下去,但她已经不想再继续发问了。

她在心里埋怨起梅丽莎怎么还不回来。

她当然知道这恼怒无理取闹,但现在看来,这场谈话的每一分进展都要由她来推动,假如最后得到的是她最不愿面对的答案,她还要承认是自己自作自受,为她在其中出的力气而懊悔不迭。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都明白了彼此的态度。

卡尔再次做出让步的姿态,主动开口:我是跟着你们来迷雾海岸的。

奈莉被他这天外飞来的一句震住,讷讷地重复:跟着我们来的?原本并不这么打算。

卡尔将被子卷到下巴,因为失血仍旧苍白的脸色与身后灰白的石墙几乎要连成一片。

他扇动了几下眼睫,缓缓说:在哈尔加堡西城遇见你之后,我傍晚坐上了前往梅兹的一艘商船。

虽然没抱什么希望,我还是到梅兹的魔法师公会和黑市打探了消息。

他发出轻嘲的嗤笑,结果不言而喻,那时我听说你们也到了梅兹,下一步准备前往迷雾海岸。

我面前本来就没有别的路径,就……白发的魔法师止声,有些不知所措地舔了舔上嘴唇。

卡尔傍晚就离开了哈尔加堡,那么当天夜晚出现在诺恩宫上空的那只眼睛……奈莉摇摇头将这个念头暂时甩开,转而问道:你是准备一路前往魔窟?我只有这个选择。

卡尔静静凝视了她片刻,垂眸:既然留给我的线索只有北上,不管前方是什么,我只有亲眼去证实。

你的身份,你的过去……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奈莉的嗓音有些发颤,不由自主带上了痛苦的意味。

潜台词她说不出口,但她确信对方捕捉到了更深一层的意思:既然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为什么不干脆开始新的人生?耐锡耶魔法师在任何一个领国都能混得如鱼得水。

卡尔平静地凝视她,语声很轻柔,每个字里却有刀刃落下后、毫无圈转余地的力度:非常重要。

奈莉默然无语。

察觉了奈莉的态度,卡尔也缓闭上眼,似乎打算让对话就此结束。

门倏地打开,梅丽莎怀抱着一大捆药草闪身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白胡子老爷爷。

梅丽莎麻利地拍了拍沾满尘土的双手就说:这位是雷尼丝主城中的大学士,公主殿下请他来看看卡尔。

这位白发苍苍的学士脚步如年轻人一般灵便,走到床边坐下,便开始检查起卡尔的状况。

奈莉如蒙大赦,转过身向梅丽莎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出去喘口气。

刚才的对话里有太多值得思索的信息……奈莉揉揉眉心,侧目看向没掩死开开合合的房门,门缝随着微风一会儿变宽一会儿变窄。

语声断断续续传来。

大学士好像在说:没什么大碍……消耗太多……日后要注意……梅丽莎没过多久就送大学士出来。

老爷爷很温和地摆摆手:不用送我回去,我还要去找个老朋友叙旧。

奈莉和梅丽莎向他道谢,还是将他送到旅店外,才再次上楼。

梅丽莎立即就架起坩埚熬制草药:主城的治疗药水也很紧缺,只能自己调配了。

勇者大人对草药似乎也极有经验,将长得都差不多的各色药草毫不犹豫地按比例渐次放入锅中,举起长柄勺一圈圈搅拌。

不多时房中就满是不知该说是提神还是微妙的药味。

奈莉全程围观,想帮忙也无从谈起;瞧着梅丽莎忙活完略有倦色,她便咬咬牙,让梅丽莎下楼用晚饭,自己揽下给病人喂药的工作。

药味扑鼻,奈莉都被熏得有些晕。

她将药碗搁在窗台上,在床头坐下,轻咳一声:该喝药了。

原本面朝墙面的白发少年便缓缓翻了个身,吸了口气,努力想直起身来。

奈莉见他很吃力,便托住他肩头扶了一把,让他靠在竖起的枕头上。

短暂的接触莫名灼人,奈莉下意识缩回手,觉得尴尬,中途改了动作去拿药碗。

药汁放了片刻已经转温,卡尔一口气喝完,眉头皱都没皱,眼神始终低低的。

奈莉暗暗松了口气,拿走药碗时一个不留神,手背便擦过了卡尔的嘴唇。

少年的唇瓣因为药汤微微濡湿,潮湿的触感加倍长久地停留,隐隐灼热。

她僵了僵,若无其事地转身。

她用壶中清水濯洗药碗,小心翼翼地往身后瞥了一眼,卡尔已经扯了被子背过身去躺下。

梅丽莎不久上楼来,压低了声音抱怨:这里都没什么可吃的,连杂烩汤都能被做得那么乏味……奈莉和她闲聊了几句,见勇者打了几个哈欠,便直接将她往房间另一头的床上推:今天梅丽莎也累了,早点休息。

嗯……晚安,奈莉。

奈莉吹灭了蜡烛,多看了卡尔所在的另一头一眼,昏暗光线中被子隆起的起伏宛如平缓的山峦,他面朝墙角,并无异状。

是夜。

奈莉是突然惊醒的。

她下意识朝卡尔床铺的方向看去,迷蒙中觉得不太对劲。

身体的反应比意识要快,她一扭头,正看见身形羸弱的魔法师先生正拖着步子悄无声息地往门口挪。

奈莉轻声翻下床,赤足就将对方拦住了。

你又要干什么?她尽量压低了音量,但语气多少显得不善,卡尔逆光而立,面容便与夜色暧昧地混为一体,只有雪白的发丝被暗色沾染,呈现出一片含混的浅灰,让人反季节地想起阴影里的积雪,冷而纯粹。

他好像皱了皱眉,并不答话,想绕开奈莉继续开门。

他毕竟重伤未愈,步子迈得急了些,足下便有些不稳,稍稍踉跄便向前倒去。

奈莉下意识地伸臂。

少年的下巴抵在她肩头,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印进心里,令夏夜愈加燥热。

奈莉仓促之下环住卡尔的腰想要稳住他,竟成了一个拥抱的姿态。

☆、44奈莉全身都因为这亲密的姿态在尖叫。

太熟悉了,这气息、这温度都熟悉得令人不寒而栗。

她花了很大力气抑制住一瞬爆发的情绪,没将对方推到几步外,而是近乎机械地顺势将卡尔扶稳,面无表情地说:你现在走是自寻死路,梅丽莎会很困扰。

卡尔好像低笑了一声。

他们贴得很近,近到他胸膛轻微的震颤都准确无误地直达她心底,轻而易举地激起重重波澜。

奈莉没来得及和卡尔拉开距离,他就轻却清晰地在她耳畔发问:那么你呢?你会困扰吗?他别有意味地顿了顿,声音里多了锋锐到硌人的自嘲腔调:还是说,其实你会很高兴?我当然会困扰。

奈莉硬邦邦地截断他未出口的靡哑笑声,微微抬头。

卡尔身后照进的迷蒙月光漏了几缕在她脸上,点亮她深海一样的眼。

挣扎的波浪剧烈,但那星点光亮始终不灭。

你救过我。

就这么放任你找死,即便是我……也会良心不安的。

奈莉的指尖掐进掌心,她吸了口气,不容分说地推着对方朝着床铺的方位后退。

卡尔一路坐回床边。

他掩唇咳了两声,奈莉便有些紧张地回头,害怕会吵醒梅丽莎。

一回头,少年唇边的笑容没来得及收回去,被她捉个正着。

他面色苍白,唇色却红,在夜色中意味不明的这一笑便显得妖冶而危险。

不知为何,更心虚的却是奈莉。

她不禁瞪了对方一眼,轻手轻脚走回自己床边,卷了毯子翻过身躺下,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梅丽莎神清气爽地起床,面对的却是眼下泛青的病号魔法师和同样明显没睡好的引导精灵。

她有些不好意思:难道……我昨晚打呼噜了?奈莉讪讪地干笑了声:我碰巧失眠了。

卡尔默默无言地将兜帽拉到最低。

喂!就是你!你是不是在斗篷里笑了!卡尔还准备去魔窟吗?梅丽莎用完早饭,忽然就来了那么一句。

奈莉不由停下了整理勇者道具栏的动作,看向魔法师先生。

卡尔状似无意地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擦肩而过。

卡尔垂眸,一颔首:嗯。

梅丽莎灿烂地笑起来:那太好了!她差点就要扑上去拍拍魔法师的肩膀表达队友情谊,随后想起对方一是病号二是个自闭儿童,便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后脑勺,瞧着却是不准备深究卡尔离开的原因。

奈莉不知为何替卡尔松了口气,表面公事公办地说:这样的话,梅丽莎可以在雷尼丝多停留几天做点任务,也好……她看了卡尔一眼,留出时间休整养伤。

那就这么办了!梅丽莎干劲十足地搓搓手,兴奋地走向窗口,房门却被叩响了。

她疑惑地扬声问:请问是哪位?来自主城的大学士。

熟悉的苍老声音响起,竟然是此前给卡尔问诊的大学士。

梅丽莎急忙将对方迎进来。

大学士摆摆手婉拒了让出的凳子,开门见山:子爵有事想摆脱勇者大人。

雷尼丝曾是海岸的重镇,由西罗子爵管理。

这次接应罗莎莉亚、安排她入住迷雾塔也一应交给这位大人处理。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梅丽莎迷惑地皱起眉。

大学士叹了口气:和那位殿下有关。

他左右四顾,摇摇头:能请您随我来主城一趟吗?这里不适合说正事。

奈莉和梅丽莎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可是……梅丽莎瞥了卡尔一眼,话还没出口,大学士就补上一句:请您放心,我会在主城安排,给予这位先生最好的治疗。

话已至此,梅丽莎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严肃地点点头:那好。

大学士便击掌三下,又有几个人推门进来,麻利地要作势扶起卡尔。

白发少年冷淡地看了来人一眼,手一张将羽毛笔化成手杖,自己站直:我自己走。

旅店外早有马车等候。

三人登车行驶没多久,就进入了雷尼丝的主城范畴。

这是一座比迷雾塔要稍稍年轻些的堡垒,石材和设计都明显比不上前者用心,应当是在海盗卷土重来后匆忙新建的根据地。

大学士将三人带到中庭,看向面色仍旧不算好的卡尔:我请人带您先去休息?卡尔明显迟疑了一下,最后吐出了一个单字:好。

梅丽莎和奈莉便被领着往东塔楼走去。

大学士一路走一路解释:子爵平时在那里处理事务。

这次究竟是什么事?梅丽莎没忍住,再次发问。

简单来说,殿下虽然已经在塔中被保护起来,但是……昨晚还是险些发生意外。

梅丽莎抽了口气:意外?她和奈莉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都想到了途中的神秘黑衣人。

具体还是由子爵大人来向二位说明。

大学士说着亲自为梅丽莎推开门,露出后面一间陈设简洁的六角形房间。

房间正中的石桌后坐着一个谢顶的中年人,闻声抬起头来,因为疲惫楞神片刻,而后飞速伸手抹了把脸,扯起有气无力地笑容,起身迎上来:您终于来了!他几乎是六神无主地握住梅丽莎的手,也不管房门还没关死,就声音颤抖地说:昨晚有个黑衣人潜进迷雾塔,甚至已经到了公主殿下居住的顶层,如果不是及时发现……他看上去随时会被恐惧压得忘记呼吸,涨红了脸犹如溺水的人,而梅丽莎是他抓住的救命稻草。

那个黑衣人逃走了?相较之下,梅丽莎显得更为镇定,甚至还安抚地反握住子爵的手。

西罗子爵的脸又红了些:实在是惭愧……手下那些人都拦不住他,甚至还伤了几个人……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那模样简直像是犯错的幼童。

请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梅丽莎这话一出,子爵的眼睛立即亮起来,他哆哆嗦嗦地提出请求:也许今晚黑衣人还回来,勇者大人能否等在塔顶,我会安排人手堵住向下的所有路径,将那恶徒退路堵住。

如果他……子爵咬牙切齿,他还敢来对殿下动手,还请勇者大人对他不要留情,如果不能活捉就请当场将他斩杀!他拉着梅丽莎的手用力摇晃了几下:请您一定、求您答应我!如果殿下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我……陛下他会怎么怪罪我都愿意接受,但我家里还有刚刚出生的孩子,如果失去爵位……他颤抖了一下,嘴唇都发白了,女神保佑,请您体谅,雷尼丝现在实在是穷得连军队都雇佣不起,我自己一枚金币都没有,没了爵位领地,我还不如庄园里的庄稼汉……梅丽莎理解地颔首:我明白了,保护公主、击退黑衣人就请交给我吧。

奈莉退到一边打开系统界面,任务栏赫然多了一条(隐藏)夜色中的来客。

对层出不穷的隐藏任务有些麻木,奈莉没多看便关上界面走回梅丽莎身边。

子爵长长出了口气,从身后摸出手巾擦了把脸,转头吩咐大学士:让厨房做点好东西送上来!大学士面露难色,却还是应道:是,大人。

西罗子爵口中的好东西也就是比旅店的杂烩汤稍稍好些的鲱鱼炖菜,里面尽是些土豆和甘蓝,根本找不到什么鱼肉。

但子爵却大快朵颐,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

梅丽莎将碗中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一句抱怨都没有,神情严肃起来。

奈莉悄悄打量勇者,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轻蔑与怜悯,紫罗兰色的眼睛明亮而沉静,在窗户透进的日光中有摄人心魄的澄澈光辉。

奈莉打量了一番光秃秃的四壁,不禁也觉得有些凄凉:哈尔加堡、乃至被围攻的纳法雷最普通的旅店中的食物,都要比这位子爵眼中的美餐要更丰盛。

这是魔王威胁下的大陆另一个卑微而不为人所知的侧面,人们往往看见的是前线飞溅的鲜血,又或是王都风波诡谲的翻覆,却忘了在海岸边陲还有为温饱苦苦挣扎的人。

可他们并没有被魔军直接侵犯,连抱怨似乎都缺乏了三分底气。

可若不是魔王肆虐,海盗哪里会嚣张地沿着海岸线掠夺?如此一想,克洛维和丕平将罗莎莉亚送到这里来的意图愈发可疑。

即便这里人烟稀少、有坚固的古老堡垒,但真的就比梅兹、或者梅洛维尼亚任何一座更富庶的堡垒要安全吗?再三安慰胆战心惊的子爵后,梅丽莎与奈莉走出塔楼,心情都有些沉重。

卡尔被安排在另一侧的裙楼中休息,为了方便出入梅丽莎和奈莉的住处就在旁边。

两人便先到卡尔房中查看情况,顺便将今晚的任务简略交代。

今晚卡尔就继续休息,我和奈莉两个人去就可以了。

梅丽莎说着便要起身。

卡尔却态度强硬地开口:我也去。

梅丽莎觉得棘手,为难地扁扁嘴,劝阻说:你才受伤,大学士也说要……魔法师难得毫不避讳地直视勇者的双眼,重复道:我也去。

眼看着两个人互相瞪着都不准备让步,奈莉只得介入跳停。

她缓和语气询问卡尔: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吗?卡尔轻描淡写地睨了她一眼,说话声音很轻,却一副理所当然的冷然神情:我觉得你未必战胜得了对方。

梅丽莎嘴角抽了抽,打了个哈哈:啊哈哈,虽然我的确不是很强,但是……奈莉闻言却思索起来:之前与黑衣人的两次相遇,一次是对方在被发现后主动离开,一次则是与梅丽莎暂时不相上下……她视线游移着便与卡尔对上了,对方却再无当日对话时的坦诚,干脆利落地避开视线,再次成了那个恨不得用魔法书隔绝一切外在的自闭魔法师。

梅丽莎,熊怪那次,黑衣人是怎么脱身的?奈莉那时自顾不暇,此时只得向梅丽莎求证。

我发现你那边的动静,没来得及多想就……就拉着公主殿下往你那边去了,一回头黑衣人已经不见了。

梅丽莎察觉情势对她不利,局促地摸摸鼻子。

假定昨晚袭击的就是我们遇见的那个人……你有没有把握战胜他?梅丽莎叹了口气,举起手说:好了我知道了,那么就请卡尔和我们一起去吧。

她顿了顿,关切地朝卡尔倾身:你身上的伤真的没关系?卡尔从手边抄起红皮魔法书就挡在了面前,闷闷地简略回答:没有。

于是傍晚,梅丽莎、奈莉和卡尔三人就随着子爵启程。

子爵显然紧张到了极点,亲自坐镇只加剧了他的不安。

他一路在马车里叹气,看着驾车的羸弱车夫,眉毛简直要塌成一条线。

迷雾塔从傍晚的潮气中渐渐现身,每一层都亮着灯火,照出封死窗户一条条铁杆和巡逻的人影。

奈莉对任何封闭性强的地方都心生抵触,见到这幅模样不由皱眉:这哪里是严防死守的堡垒,更像是一座监狱!进入迷雾塔后这种违和感愈发强烈。

锁住地窖的锁链也好,封住出口的铁门栓也罢,居然还有刑具一般的不明装置堵住了楼梯。

这些物件的线条都森冷粗暴,有着强烈的侵略性。

西罗子爵显然察觉到了奈莉的疑惑,尴尬地解释:因为实在找不到原材料……所以就从空置的主城地窖拆了一些……他说不下去了,干笑几声,转头擦汗。

公主殿下在顶层,我就不上去了,免得惹眼。

子爵不安地看了一眼梅丽莎的脸色,还请勇者大人不要怪罪我的失陪。

梅丽莎无言地摇摇头,神情严肃地当先顺着堵了一大半的楼梯拾阶而上,驻足回身:接应就拜托您了,我会呼喊示意的。

子爵几乎是眼泪汪汪地点头,那态度恭敬得就差点头哈腰:是!我明白了,勇者大人!奈莉看了卡尔一眼,白发少年正眼神锐利地仔细查看四周。

察觉了她的注视后,他微微一滞,默默将兜帽拉下来遮住脸。

她不由被他的态度弄得焦躁起来。

很难想象就在一晚之前,这个脸上写着所有人勿近的家伙还靠在她肩头,似笑非笑地问她介不介意他离开。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点的时候,奈莉摇摇头将浮躁甩开。

跟着梅丽莎一路登上迷雾塔顶层。

即便看得出子爵努力在为公主殿下营造舒适的环境,但塔楼顶层甚至不适合普通人居住,更不要说含着金汤勺出声的娇贵公主了。

破旧的挂毯遮住了皲裂的墙面,可织毯的图样却模糊,那一张张空白的脸覆盖四周,反而给人以加倍压抑的阴暗感。

除了挂毯,偌大的顶层只有一张简陋的床铺、一个小柜子和一面有裂痕的穿衣镜。

罗莎莉亚站在窗边,没有回头。

她一身简朴的深绿色麻布长裙,头巾还是离开梅兹时的那块,边角有些泛黄。

她的身段纤细而婀娜,逆光站着便成了绝美的一副剪影画。

可这不是宫廷绘师笔下的美人肖像,剪影人像后的远景却令人不适--冰冷、生硬的铁栏杆隔绝了绚丽的海边夕阳。

她是高塔中的公主,被保护却也被囚禁。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没有打搅罗莎莉亚,只是陪着她看着落日的最后一抹光辉沉入灰蒙蒙的海波尽头。

水面闪烁起鬼火般的粼光,那是迷雾海岸特有的夜光鱼在夜色|降临后成群而来。

有胆大的渔船冒着遭遇海盗的危险出海,小白帆起起伏伏,在整日不散的海雾中穿梭。

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不止,单调而有节律,催人入睡。

就在这时,堵住楼梯口的锁链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梅丽莎三人骇然回首,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洞下。

☆、45梅丽莎没来得及如愿呼叫援兵就被奈莉扯住了。

罗莎莉亚不知什么时候也转过身来,直接从梅丽莎身边飘过去,裙裾因为飞快的步子向后扬起,如同在狂风中颤抖的绿叶。

她毫不犹豫地直奔黑衣人而去,猛然在对方面前止步,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环住了他的脖颈,紧紧地、紧紧地将他抱住。

这展开实在太过出人意料,奈莉呆了半晌,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卡尔。

卡尔眉头紧蹙,红眸闪烁,显然陷入了思索。

再去看梅丽莎,她因为太过惊讶脸上一片僵硬,半晌才低沉地吐出疑问:这是……罗莎莉亚依偎着黑衣人的胸膛侧转身,微微一笑:虽然这很唐突很任性,但能否请您就让我们这样离开?这是一个耀目到极点的笑,从眼角的弧度、到淡红嘴唇露出的一半洁白牙齿都是纯净无暇的快乐。

这才是蔷薇王姬真正的微笑,与之相比,她先前驻留在唇边的弧度,不过是毫无感情地面具罢了。

因为这一笑,她深邃迷人的绿眼睛像是融进了天上最明亮的星辰,璀璨生辉。

她的整张脸都像是因为这一笑而在发光。

梅丽莎愈发迷惑了:可是……黑衣人却直接将罗莎莉亚打横抱起来,转身便要离开。

卡尔面无表情地挥动羽毛笔,一道泛着微光的结界瞬时拦在了两人面前。

罗莎莉亚回首,唇线紧抿,分明泫然欲泣,却努力压抑住了不安,一字一顿地说:求求你们……这是隔绝动静和声音的结界,不用担心会惊动下面的守卫。

卡尔冷静却也无情地陈述,对蔷薇王姬的恳求无动于衷,请您给我们一个解释。

不然……他顿了顿,不仅没有抓住黑衣人,还丢掉了蔷薇王姬,即便是勇者大人也未必担得起这个责任。

奈莉知道卡尔说的在理,但还是不由为他超出常理的冷静微微一怔。

罗莎莉亚对这个黑衣人明显是真情流露,即便是奈莉在刚才也有一瞬的动容。

能冷漠地对苦命爱侣冲破束缚追求幸福的行为,卡尔实在是感情淡漠到异常了。

父亲想将我关在这里,将我嫁给……能负担得起军队开销的任何人。

罗莎莉亚轻而快速地说,不仅如此……她的话还没说完,黑衣人猛然抱着她向一侧闪身。

门洞后站着面目惊恐的守卫,嘴巴开开合合,在喊叫的话全被隔绝在结界外。

黑衣人果断将罗莎莉亚放下,身形一掠,奈莉只觉得一阵疾风擦过,自己被拽着倒退了好几步。

微微低头,自己的脖子上凑着一把锋锐的匕首,映出她模糊的轮廓。

梅丽莎低沉地咒骂了一声。

黑衣人还是没有开口,但姿态已经表明了一切:奈莉是人质,放走他和罗莎莉亚是条件。

也就这片刻的变故,门洞口已经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一堆守卫,虽然各个身形消瘦,但神情却亢奋到几乎癫狂--谁不想冲进来邀个头等功呢?要不是子爵拦在前面,只怕立即就有人要撞进这结界。

卡尔反应却快,一个箭步走到罗莎莉亚身后,魔导书的纸页哗哗作响。

他提笔,笔尖在纸面上将触未触,面无表情地看着黑衣人:我施法的速度会比你更快,你和她都会死。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罗莎莉亚。

卡尔!梅丽莎尖声唤道,只换来白发魔法师漠然的一瞥。

奈莉并不怎么害怕,她甚至冷静地出声分析状况: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如果不带上罗莎莉亚,堵在门口的守卫你可以轻易解决。

她压低了声音:你大可以改日再来。

匕首压得愈发近,奈莉甚至感觉得到皮肤被划出口子的轻微疼痛。

卡尔垂下眼:站在原地别动,放开她,我会撤开结界。

我只数到十。

一,二,三。

黑衣人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罗莎莉亚却动了,她走到楼梯前,对着结界外的子爵做了个手势,命令对方带人离开。

子爵几乎是贴在结界另一侧,口中不断说着什么,神情焦灼。

四,五。

罗莎莉亚视若无睹,只是固执地重复同一个动作,最后甚至用手指在自己脖颈上一划,以性命威胁。

六,七,八。

子爵满头是汗,咬咬牙一挥手,当先向下走去。

那群守卫却不准备就此撤退,反而有扑上来的架势。

子爵挥舞着双臂重申命令,像是在破口大骂,却因为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看起来反而如同影子戏一般滑稽可笑。

只有几个人一脸不甘地往下慢慢走,一路走一路回头。

守卫并不信服这位子爵大人,这对你而言是绝佳的脱身良机。

奈莉再次低声向黑衣人开口,对方握着匕首的手指明显收紧,却仍旧没有放开她。

九,卡尔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朝门洞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唇角一勾,十。

一切都是瞬息之间发生的事。

结界骤然解开,几个守卫直接向罗莎莉亚扑去。

奈莉被大力朝一侧推开,半跪在地上。

她还没看清另一边的动向,眼前一花,她被人压倒在地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旁边翻滚。

轰--!炸裂声就在近处响起,冲击的余波是热的,喷上肌肤宛如火焰炙烤。

奈莉忘了动弹,耳中嗡嗡的只有爆炸声的余响,头晕目眩。

石砾纷纷扬扬地落下,击在身侧,砸在她头上,奈莉却听不见任何声响。

她有一瞬疑心自己是被方才的巨响震聋了。

爆炸对意识的冲击终于消退了些许,她这才发觉自己被人护在怀里。

微微失焦的视线变得清晰,眼前是黑色法袍。

奈莉试图将自己撑起来,一动才发觉全身像被碾碎了一样疼。

可她到底还是支起了身,有些茫然地看了身边人一眼,惊惧地发觉卡尔受伤了。

可对方却将视线转向楼梯口,示意她也先去看那里的状况。

只见几个弓弦拉满的守卫肃容半跪在门洞口,箭尖指向左侧。

顺着弓箭瞄准的方位看过去,越过几个倒地的人影,目光最后定在一片残垣断壁里相互依偎着站立的男女身上。

奈莉先看到的是狼狈、满脸灰黑的罗莎莉亚,她紧紧揽着黑衣人的腰,竟是支撑他的姿态。

黑衣人的兜帽终于落下来,露出了底下的脸容。

让人想起阳光的金发,翠绿的湖水一样的眼睛,虽然因为胡茬和尘土显得憔悴,但仍旧是那张属于王都数一数二骑士的英俊脸庞。

席恩爵士。

奈莉闭了闭眼,眼前掠过觐见时席恩望向对侧回廊的神情。

她又想起罗莎莉亚看着中庭时的忧郁,她在席恩离开后便不再观看演练。

还有路上黑衣人第一次出现时,罗莎莉亚的异常……仔细咀嚼,那固然是恐惧,但她是在为铤而走险而来的爱人恐惧。

即便是不安,里面也有着掩藏不住的喜悦:他到底还是为她而来,为拯救她而来了。

她是被关在塔中的公主,他是踏着夜色而来的黑骑士。

留下的疑问只有为何席恩没有直截了当地将罗莎莉亚掳走,甚至在第二次勇者明显自顾不暇的时候果断出手。

奈莉仔细打量席恩的情状,他的肩头、右臂都有羽箭的尾巴冒出,雪白雪白的在黑底色上极为触目。

这是……奈莉声音沙哑。

子爵其实叫来了弓箭手,其中有个是低等魔法师,用箭引爆了墙边的爆炸符文。

卡尔咳嗽着起身,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若不是就凑在奈莉身旁,她险些就要错过他低低的语声。

奈莉抽了口气:子爵这是疯了吗?万一罗莎莉亚被爆炸殃及……卡尔嘲讽地嗤笑一声,却爆发出剧烈的咳嗽,捂唇的手指隐隐见血。

西罗阁下,请您让他离开。

罗莎莉亚微微抬起下巴,竭力摆出公主的架势。

子爵干涩地说:请您原谅,公主殿下,在场的各位都看见了……他瞥了席恩一眼,十分古怪地收了声。

罗莎莉亚清晰可闻地深深吸了口气,还没发话,席恩就倏然出声:我明白了。

那么至少请您将我曾经来过这件事隐瞒,不要让殿下因此被为难。

席恩!罗莎莉亚察觉了什么,颤抖着紧紧揪住了他的手臂。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声音,音节支离破碎:不要离开我。

金发青年低头亲吻她的头发,微微一笑,嘴唇长久停留。

他因为终于不用压抑感情,能尽情表露自己的恋慕而如释重负。

宛如终于飞上天空的囚鸟,即便知晓羽翼的伤已不容许更久地翱翔,还是会从心底感到喜悦,坠落也再无遗憾。

席恩反手缓慢擦了擦唇边的血迹,捧起爱人的脸颊,凝视对方的眼睛,缓慢而温和地说:我不能连累父亲和家中的兄弟。

他垂下金黄的睫毛,与罗莎莉亚额角相抵,柔声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情人……如果我能违背骑士的信条,直接将你带走,而不是因为对手处于弱势有所顾虑……罗莎莉亚眼角滚下晶莹的泪滴,她努力牵起唇角,摇摇头:不,正因为这样我才爱上你,她顿了顿,会一直爱着你。

席恩和罗莎莉亚视线相交。

他们的眼睛都是令人心醉的绿,她的更深一些有林中水泽般幽深的波光;他的是平原尽头广阔的绿湖,沉静而平和。

但当他们看进彼此的眼睛里,一深一浅的绿便涌起相同激烈的潮涌。

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

席恩骤然向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罗莎莉亚执拗地摇头,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声音歇斯底里起来:不……不要……答应我。

席恩的语调仍然温和,却有些严厉。

罗莎莉亚只是摇头。

席恩转头看向西罗子爵:拜托您了。

子爵脸色灰白,咬着牙点了点头。

席恩神情缱绻地看向心爱的少女,用没有受伤的左手坚定而温柔地掰开她的手指,一根又一根。

罗莎莉亚几乎要站不稳,她所有的力气都寄托在剩下的、还死死揪住他衣袖的那两根手指上。

她犹如一个在悬崖边挣扎的人,绝望地不愿放开崖边摇摇欲坠的危石。

求求你。

席恩平静地向她索取最后的承诺,缓缓眨动睫毛,一下,两下,像在倒数罗莎莉亚的放弃。

衣袖从罗莎莉亚的指尖滑出去,她瘫坐在地上,闭上眼,表情一瞬如同石刻,丧失了一切情绪。

她随后缓缓睁开眼,倾身将席恩的手掌贴在自己面颊,呓语似地低低说:如果时间能够倒退,如果一切重新来过,请一定早点来掳走我。

或者……或者你可以成为那位化作白鹰的骑士,飞进我的窗口,将我带走。

她抬起头,夜风从石墙的裂口灌进来,携着黯淡的星光,揉乱了她的头发,残余的光融进了她的眼里。

罗莎莉亚粲然微笑:又或者,我不会再在塔里等着你来救我。

我会自己逃离那座囚笼,逃到没有人的树林里,我知道你会在那里等着我。

但是求你了,我的骑士,请一定一定记得来带我走。

遵命,席恩单膝跪地,虔诚地亲吻公主殿下的手背,殿下害怕黑暗,但在我到来之前,请稍稍忍耐。

他以踏上锦标赛赛场的姿态,从容地转身,从高塔顶的缺口步入星光和海潮。

☆、46|45之后的事在奈莉眼中就像是隔了水的木偶戏,她看见罗莎莉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也朝着墙面的断口走去,却被梅丽莎一把拉住。

所有人的嘴都开开合合,在说着什么,但她听不见。

她茫然地回过神时,已经身处子爵的马车上,车轮吱呀滚动的声响渐渐慢下来,停在了主城中庭。

奈莉下意识跟着卡尔下车,跟着他往裙楼走去,跟着他要走进门。

白发少年这时回过身来,她差点一头撞上去。

对方扬扬眉毛,无言审视了她一会儿才说:这是我的房间。

奈莉如梦初醒,嘴里倒着歉往记忆里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颤抖的手试了好几次才将钥匙插进锁孔,她走进房间,身后却跟进来一个人。

她回头看着卡尔,迷惑地说:这是我的房间。

对方隐忍地压了压眉头,清冷冷地说:你是被吓傻了?奈莉下意识揉了揉眉心,闭上眼深呼吸几下,知觉终于在迷蒙的夜色里一点点复苏。

她抽了口气,低哑地说:也许吧。

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如此受震动。

剧情中并不是没有生离死别的桥段,她此前最多是心中略有酸楚,重复得多了只觉得无奈。

可席恩和罗莎莉亚却不一样……兴许是太过突然,兴许是他们之间的羁绊太过强烈而纯净,她竟然到现在才回过神来。

又或许席恩到底是和她有过更多交集的人。

金发白袍的骑士和雪白的鹰一同向深谷坠落,同样的身影一身黑衣迈向一望无际的大海与天空。

这一刻,奈莉竟然荒谬地感觉不到死亡的重量。

如果在一次次重复的世界里,任何的死亡、相遇、离别都无关紧要;如果他注定无数次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死亡,又或者安详终老,那么这一次轰轰烈烈的殉情有意义吗?所有人认真地、一无所知地活着又有意义吗?说到底,这个世界的存在又有意义吗?她转身靠着窗沿在矮脚凳上坐下,抬头看向窗外那几颗目睹了一切的星,轻声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席恩死了吗?卡尔的神情一瞬十分古怪,他走近了两步,窗口微明的天光将缓缓将他的五官从夜色中解放。

他平静地给出答案:嗯。

停顿了一下,他有些迟疑地轻声说:你觉得我做得不对?奈莉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夜晚的云朵随着雾气走过窗外,明暗陡然变化,原本有些暗淡的蔚蓝双眼,在灰蒙蒙的阴影中反而显得明亮,令人无端想起夜光鱼游弋的海波。

她的视线落定在卡尔身上,声音很柔和:谢谢你救了我。

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了头,发丝从耳边垂下来。

卡尔的手指张了张,像是在控制住伸手去替她将头发别回耳后的冲动。

奈莉抬眼,也许是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几乎称得上温柔:这么一想,你救了我很多次。

谢谢。

她从来没用这种语气和卡尔说过话,在他面前,她一直是警惕、冷静、甚至是有些咄咄逼人的。

卡尔别过脸去,语声一如往常地平静:作为报答,我可以从你这里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吗?真是个执着的人,随时随地准备从她这里撬出所有关乎过去的信息。

奈莉怔了怔,背靠着墙面沉默。

姑且换一个酬劳好了。

他再次开口,声音里渐渐弥漫起笑意。

她愕然地望向他,看着他走近、再走近,突破他努力维持的安全距离,一直靠到她面前。

他一手撑在窗台上,微微俯身凑近。

距离近到可以数清对方淡色的眼睫。

直到蒙在睫毛下的那双红眼睛不满似地转了转,与她四目相交,奈莉才真切意识到贴在嘴唇上的、同样柔软而温凉的触感。

他索取了一个亲吻作为报答。

奈莉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举动,卡尔已经直起身,低头向她笑了笑:如果是不在意的人,我不会费心去保护。

他停顿了一下,舌尖滑过下唇,青涩地回味刚才那个吻,苍白的脸颊上升腾起淡淡的红。

他的声音低得像要被海风吹散,却一字字清晰而有重量地击在奈莉心头:我早该意识到这点的。

虽然大约会让你困扰,但是,他顿了顿,好整以暇地观察奈莉的脸色,我喜欢你。

身后张着黑色羽翼的少年从窗口轻盈地翻进来,告诉她我爱你,一样的坦诚,语气里有急迫的欣喜和期待,像是发现了宝物的孩子,一秒都忍不住,立即要告诉全世界,想获得更多的褒扬和嘉奖。

奈莉下意识回头看了看窗户,上面蒙着一层水汽,窗内的人影、窗外的轮廓线,一切都不分明。

记忆与现实的边界也渐渐模糊,眉眼重叠。

她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措辞。

可半晌她都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想给出的是什么样的答复。

卡尔垂下眼,纤瘦而秀美的面庞一刹那显得忧郁而羸弱。

他随即平静地向后退了一步:梅丽莎今晚要看住罗莎莉亚,不会回来。

他转身拉开房门,再次回首,门外中庭的火炬投进颤动的暖光,映在他深红的眼睛里犹如跳跃的火苗,无畏而炽热:晚安。

晚安。

奈莉喃喃。

门边的光影随着锁芯扣上的轻响压缩成细细的一条线,一路延伸到奈莉脚边。

她木然地走到床边,倒头躺下,盯着地上得那一缕细细的、伸手就可以折断的光,揉揉眼睛翻了个身。

疲软疼痛的身体先意识睡去,她的神思还挣扎于缭乱的回忆里。

醒来时天光已然澄澈敞亮,窗外是个迷雾海岸难得的艳阳天。

奈莉伸手挡住洒在面上的阳光,长长吐了口气。

新的一天已经到来,冒险还要继续,再难她也要去面对。

※梅丽莎午后回到房间,什么都没说就滚进被褥里。

从她沉重的脚步和罕见的沉默判断,罗莎莉亚那边的情况显然不好。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奈莉想要对这个世界恢复超然的态度,便没多去打听,只替勇者掖了掖被角便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奈莉到城中将勇者的装备整修了一番,顺便将一些不用的道具转卖给了城中唯一一家营业的道具店。

回到主城时梅丽莎已经恢复了精神,正拉着卡尔比划着什么。

哟奈莉,回来啦!梅丽莎从奈莉那里接过修缮一新的装备,笑着说,我正在和卡尔商量之后的路线。

我们准备从撒克逊直接进入洛珐林西娅,一路直冲魔窟。

正常情况而言,勇者在完成迷雾塔任务、获得藤蔓铠甲后有两个选择:继续沿海岸进入诺曼丢和勃艮第交接地带,完成那里的任务后正式进入魔域;或者从山林起伏的撒克逊一路打怪,直接深入沦陷的北方郡国腹地。

两条线奈莉都走过,前者明显更容易一些,诺曼丢和勃艮第都是大国,一路的补给仍旧较为充裕。

而撒克逊,是身处维尔德亚中北部的小郡国,被山脉横贯,自然地貌保留得十分完整,修道院比城市更多,商贸并不发达,主要出产金属和木材。

这就意味着勇者必须穿过渺无人烟的大片森林,击败出没的各种猛兽,直面各种危险。

这位勇者大人还真是毫不犹豫选择困难模式啊……但这一次奈莉没反对:勃艮第正与魔军在前线交战,后方未必顾得上我们,从撒克逊走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说着看了卡尔一眼,对方从额发底下回以注视,反而叫她不自在起来,匆匆转头重新对梅丽莎说:最快的话今天就能启程,晚上可以在撒克逊边界的小城歇脚。

梅丽莎朝着主城塔楼看了一眼,像要说什么,最后叹了口气:那就这么办吧……她最后还是没忍住,感叹了一句:希望公主殿下能走出来。

罗莎莉亚提过,国王想将她嫁给权贵换取军事支持。

奈莉似乎已经可以想见蔷薇王姬的未来,她将被关进另一座名为联姻的高塔,等待那个永远不会来的骑士。

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要和子爵告辞吗?梅丽莎抓抓头发,神情有些复杂:子爵昨晚回来就病倒了……还是不打扰了。

她固然可以理解子爵的难处,却也为席恩而难过。

于是三人很快启程。

天气转阴,回望灰扑扑的雷尼丝城墙,奈莉觉得有些冷。

更远处迷雾塔的轮廓再次消失在浓雾中,根本看不出任何爆炸遗留的痕迹。

即便破败,这座坚固的高塔将会一直伫立于此,任迷雾开合、海浪起落。

他们在天黑前赶到了撒克逊边界。

离歇脚地还有一段林中小路要走,可还没走出森林,自然王国撒克逊给予勇者第一波问候就到了:迎接他们的是一队狼妖。

幽绿的眼睛从四处将他们包围,贪婪而冰冷。

一声尖锐的嚎叫,一只足有寻常狼两倍大的狼妖从树影中跃出,直扑队伍最后的卡尔。

☆、47|大小姐奈莉的一颗心当即高高提了起来。

卡尔却已经流畅地在魔导书上写下一串符文。

耀目的光球从纸页上迸发,兜头将狼妖笼罩。

只是一下,凶恶的巨狼都没来得及哀鸣,就毫无生气地倒地化作光粒消散。

明明昨天还受爆炸波及吐了血,今天就能使出这样强大的魔法……这还是之前那个施个小法术都要吐血的病弱魔法师吗!察觉到了奈莉的视线,卡尔侧首,向着她弯了弯眼角,手中羽毛笔不停,又一道光咒将扑上来的另两头狼妖击飞出去。

若无其事地将敌人打飞后,白发魔法师视线不动,仍旧专注地凝视她,唇边泛起了小小的弧度,倒带了炫耀的意味。

这一笑杀伤力惊人,奈莉默默无言地转开头,觉得耳根有些发烫。

她匆忙地去看梅丽莎的状况,勇者挥动宝剑,虽然花的时间稍长,却也很快消灭了面前的敌人,旅程过半,如今勇者已经是个颇为强大的剑士了。

干得好,梅丽莎。

奈莉并不吝惜夸奖。

闻言梅丽莎嘿嘿笑了两声,伸手捋了捋束在脑后的银色长发,高高兴兴地一踢马肚子继续前行。

卡尔等待了片刻也没见奈莉再开口,别有意味地盯了她一眼,默默地策马从她身边走过。

奈莉愣了一下才明白卡尔是在等她的夸奖,低头闷闷地将欢快地吃道边鲜草的马驹拉回正道。

迷雾塔一事之后,卡尔对梅丽莎的态度要亲和了许多,不再整天强调保持距离。

而对奈莉么……那个一触即离的吻再次鲜活地在脑海中在再现,她深吸了口气才将心绪压抑下去。

已经好几天过去,她仍然没有给卡尔答复。

心中并非没有一丝欣喜和甜蜜,但苦涩的怀疑和考量太浓,很快就将心动神驰盖过去。

奈莉再次理了一遍思路:如果说卡尔的实力和身体状况之所以会好转,与离魔域越来越近有关系……卡尔就是卡尔萨斯无疑。

奈莉想不到第二个可能。

但奈莉还是选择相信卡尔,相信他失忆的说法并非作伪。

以此而推,卡尔有可能是因为她在世界重置关头的介入才丢失了记忆。

失忆的原因不过是细枝末节,让人头疼的是下一步。

她该果断找时机向梅丽莎坦白一切,联手将未成形的魔王扼杀吗?可即便她想,即便她做得到,贸然对卡尔下手也是不明智的。

假设他就是魔王,死亡只会让他再次归位,世界重置;相应的,取回记忆之后的卡尔萨斯定然没有现在的魔法师卡尔那么好搞定了。

她已经可以想象那之后摆在自己面前的就只有绝路。

奈莉没想出对策,林中小路却很快走到了尽头。

一座小而充满田园风味的旅店出现在眼前,这座两层的石屋是这片山谷中最为惹眼的民居,周围散落分布的都是更简朴的一层小屋,比旅店更高大的建筑只有远处与天际线融为一体的教堂钟楼。

梅丽莎心情比离开雷尼丝时高昂了不少,晚饭多吃了一碗特色肉羹。

吃饱喝足,勇者的聊天欲望强烈,奈何这座小镇居民稀少,他们一行人更是旅店唯一的住客,梅丽莎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寡言少语的老板娘套近乎。

如今还是托马斯大人统领撒克逊吗?老板娘兴致怏怏地撩梅丽莎一眼,平板回答:不,托马斯伯爵去年就死了,现在是长子约瑟夫。

梅丽莎闻言陷入了沉默,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半晌才应了一声:这样啊……这不是一个老板娘喜欢的话题,回答完她就双手插在围兜中走到另一边擦拭柜台去,梅丽莎则继续怔怔出神。

昨晚没睡好,奈莉一手撑着头听着听着就迷糊起来,头磕到一旁的立柱才清醒了些。

一睁眼,她就对上双隐隐含笑的红眼睛,她窘迫起来,抿着唇别开脸,问片刻没言语的梅丽莎:你对撒克逊很熟悉?银发少女低头扯扯嘴角,一瞬间显得忧郁。

她旋即抬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撒克逊是我的家乡,不过……离开很久了。

这是梅丽莎第一次说起梅兹生活以前的过去。

奈莉没有追问下去,转开话题:假如顺利打败了魔王,梅丽莎有什么打算?不要用假如嘛……梅丽莎用胳膊肘搡了奈莉一下,笑着说,我也没仔细想过。

奈莉有些惊讶:一点都没有?梅丽莎紫色的眼睛闪了闪,唇边的笑容凝固了,声音有些飘:嗯,这两年我都只是在等待杀死魔王的那一刻,只为此而活。

其他的事……其实根本没想过。

她随即干笑了几声,低下头去:很没志气吧?反、反正不急的啦……奈莉觉得自己似乎再次无意触碰到了不该过问的东西,慌乱地安慰。

卡尔这时蓦然开口:我一直很想知道,女神派来的精灵在勇者成功后会去向何方。

他平静而坦然地看向她,等待的姿态无端有逼仄的压迫感。

奈莉在他的注视中肩膀微微一缩,声音比方才低了不少:当然是回到女神身边。

卡尔明显没相信,却不追问,只静静看她一眼,便站起身:我上楼了。

旅店底层顿时只剩下奈莉、梅丽莎和老板娘。

天色不早,老板娘却频频看向蜡烛,好像有几分心疼,梅丽莎和奈莉便干脆也上楼休息。

梅丽莎毫无睡意,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夜色下的山谷,忽然说道:其实我很害怕回到撒克逊。

奈莉原本正在整理道具栏的物品,闻言愕然抬头:害怕?对方点点头,明明在笑,却显得悲伤:因为我的家园和家人,都早就不在这里了。

撒克逊的夜空显得寥廓而深沉,洁白的上弦月宛如嵌进了山坳的下陷处,将黑色的山脊微微点亮,映出密布其上的林木弧线。

梅丽莎的手指贴在窗户上,沿着山谷的起伏缓缓描摹,轻声说:虽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但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的姓氏。

她回过头来,紫罗兰色的眼睛好像融入了一点幽蓝的天光,熠熠的摄人心魄。

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节:海尔德家的梅丽莎,这是我的名字。

※梅丽莎的家乡在沃尔姆斯,一座撒克逊与上洛珐林西娅边界的北方重镇。

海尔德家虽然是贵族,却不过是个男爵,传到梅丽莎父亲这一代已有败落的迹象,与沃尔姆斯另外一族布兰特家相比略显逊色。

即便如此,梅丽莎的童年和少女时代依旧称得上无忧无虑。

除了梅丽莎,家中还有一个年长她三岁的哥哥彼得和小她两岁的妹妹茱蒂斯。

因为家中只有长子,彼得无需和同龄的次子一样被送到其他贵族家中接受教育;他自小向往成为战无不胜的英雄,也的确学得一手好骑术,在受封骑士后于锦标赛上大放异彩。

茱蒂斯貌美内向,早已与布兰特家的长子芳心暗许、定下婚约。

梅丽莎受哥哥影响更多,从小就更喜欢驰骋城外郊野,而不是和妹妹坐在一处绣花听歌谣。

但是这些回忆都已经面目模糊。

梅丽莎能记得的,脑海中一直闪现、闭上眼就能看见的,只有被火焰熏黑的天空。

那是五月的苍穹,那么蓝那么清澈,却被屋瓦燃烧的黑烟抹得一团糟。

从郊外骑马归来,梅丽莎几乎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

沃尔姆斯城化为一片吃人的火海,鲜红的火苗宛如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从四面八方围拢,嘶嘶地吐出呛人的烟气。

她逆着惊惶逃窜的人流策马狂奔,一路弛进城西的家。

又或者她只是任由识途的爱马疾行,已经全然忘了要控制坐骑奔向何方。

熟悉的屋舍毫发无伤,梅丽莎提在心头的一口气还没吐出,妹妹一头扑进梅丽莎怀里,哭得说不出话。

每一声细弱而悲抝的抽泣都将梅丽莎的心脏狠狠一拧,她粗声问:发生了什么?父亲呢?母亲呢?从门洞中摇摇晃晃走出一个形容憔悴的中年人,梅丽莎险些没认出自己的父亲。

海尔德男爵仪态全无地倚在门边,嘴唇哆嗦了几下,唇齿开合,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彼得死了。

那个意气风发的彼得,海尔德家的独子彼得,在不明身份的入侵者出现在撒克逊边界的第一时间驰上战场,被烈性的毒箭射穿了心脏。

梅丽莎从仍旧掩面哭泣的妹妹身边走过去,从一下子苍老的父亲身边走过去,穿过暗漆漆的门洞。

曾经摆满佳肴的长桌成了彼得安眠的最后一张床。

他的脸色是那样苍白而僵硬,幽幽的烛火映照下宛如不近人情的石像。

蒙面的隐修会修女轻声吟诵着赞美诗,她们围着长桌一圈圈地缓步而行,掌中托着小小的蜡烛,雪白的长袍及地,拖曳着发出窸窣的轻响。

梅丽莎那时想的只有一句话:这不是彼得。

她僵硬地转过头去。

缩在墙角的母亲正无声地哭泣,惨白的脸衬得红肿的眼睑愈发明显。

男爵夫人的眼神微微发直,即便梅丽莎走到了面前,仍旧一动不动地看向长桌的方向,视线像是穿过了女儿的身体,黏在了她无法面对的冰冷轮廓上。

过了一会儿,这位容貌美丽的贵妇人猛然尖声大笑,凄厉的笑声盖过了修女们的吟唱,在空旷的饭厅中久久回荡。

那一天,梅丽莎失去了哥哥和母亲。

她走到门边,黑烟渐渐散去,天仍是一碧如洗的天。

傍晚的时候这场动乱的始末才在城中传开:魔王卡尔萨斯降临,魔军一举吞并了北方两郡,虎视眈眈要继续南下,撒克逊首当其冲,而魔物们瞄准的第一个猎物便是北境的沃尔姆斯。

一时间大人物们如临大敌,彻夜商谈时局,而失去了继承人的海尔德家则被城中的权贵排斥在外,声势一落千丈,甚至没被邀请参加议定出军路线的夜谈。

几乎是第二日清早,布兰特家就提出解除茱蒂斯与长子的婚约。

当夜茱蒂斯不见了踪迹,刚下过雨,她的脚印一路向西,终止于河边。

三天后,茱蒂斯发胀变形的遗体在城外的河滩上被发现。

海尔德大宅陷入绝望的暗影。

女主人疯了,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日大笑;男主人忙碌往返于城中与家中,进门的步子一次比一次重;厨娘偷了一桶酒连夜逃跑,其余的仆役也散散漫漫、目中无人起来。

城外有消息传来,海尔德家领地上的农奴一夜逃走了大半,周围小领主一声不响接受了送上门来的劳动力。

宅子里的空气里弥漫着潮气,昭示着海尔德家如沉船般腐烂的命运。

梅丽莎决定南下前往国都,学习剑术、重振家业。

这虽然是一条难走的险路,但十一国并非没有女骑士的先例。

她有良好的骑术底子,她相信假以时日,她的成绩一定能让父母亲重展笑颜。

男爵没有反对,无言地给唯一的孩子准备行装。

梅丽莎离开的那一天是个晴天。

男爵捋了捋发白的胡须,无言地抚了抚梅丽莎的头发,难得显露出温存。

他没有说话,眼神和动作足以表达一切。

马车缓缓开动,父亲的身影与寥落的宅邸融成蔚蓝天幕下的黑影。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在梅兹学习剑术一年不到,迟滞的消息从北方传来:统领撒克逊的托马斯伯爵对海尔德男爵的无能大发雷霆,将他的封地、头衔与家产全部收回。

男爵自愿成为僧侣,进入深山中的本尼迪克修道院。

没有男爵夫人的消息。

带在身边的金银用尽,无法支付学费,我只能在梅兹另谋生计,然后……梅丽莎将银色的长发别到耳后,然后就是和你说过的、侥幸在饥荒中活下来的事了。

所以我很相信女神在眷顾我,多亏了女神佑护,我不仅活了下来,还能够亲手报仇。

梅丽莎的手指攥紧成拳。

奈莉不想表露出过多的同情:这是一个即便经历了那么多,仍然坚强而乐观的姑娘,怜悯并不适合她。

犹豫了一下,奈莉还是给了梅丽莎一个拥抱。

梅丽莎一定能打败魔王的,成为英雄之后再好好考虑未来吧。

房中半晌寂静,山中的夜枭在鸣叫。

奈莉,谢谢你。

月亮已经完全沉进深谷,外面是铺天盖地的暗夜。

不能继续对卡尔的身份之谜置之不理了,奈莉想,假如梅丽莎最终发现自己寻来的伙伴就是死敌……原本短暂存留的、与梅丽莎联手的念头缓缓消散了。

夜色从窗缝中溜进来,即便是初夏,撒克逊仍旧寒气凛凛。

奈莉打了个寒颤。

☆、48|新希望深入撒克逊林谷大半月后,遮蔽天日的枝桠终于渐趋稀疏。

参天森林终于走到尽头,面前便豁然开朗。

隔断上洛珐林西娅和撒克逊的瓦尔山脉在渐沉的日光中显得静默而悄怆,北返的鸟儿以翅膀描摹山峦起伏的线条,它们身后直入云端的峰顶耀眼夺目,终年不化的白雪蒙蒙地化作一团将群山笼罩的圣光。

可这雄奇景观却因更远处的天色而失去了魅力:浓艳而不祥的血红是黑山白雪的底色,稀薄的云朵低垂,却猩红如泣血。

魔域……梅丽莎不自禁握紧了缰绳,声音低沉而紧绷。

奈莉上一次走撒克逊一线已是很久之前,见到这比记忆中更为严重的状况不由吃了一惊。

但她没有将惊愕表露出来,而是再次确认了一番烂熟于心的路线,鼓励勇者说:沿着前方的古道就能正式进入洛珐林西娅。

在那之前要休息一下吗?惯性使然,奈莉说着多看了卡尔一眼。

对方像是早有预感,从容不迫地与她对上视线,眼睛里浮上亮晶晶的笑意。

在奈莉窘迫得立即转开头前,卡尔以素日的声调缓缓说:不用。

那、那就出发吧……奈莉轻轻蹬了一下马肚子,率先朝着策马行过水流潺潺的浅滩,走上古道。

古道直接开在崖壁上,另一边便是万丈深渊。

奈莉走贯了并不觉得害怕,梅丽莎则胆大无畏,卡尔更是没有丝毫动摇,因此三人虽然走的是险道,脚程却快,日落前便靠近了古道中段的歇息点。

峡谷深流之上,一座三层的石拱桥屹立不倒。

夏日的水流丰沛,穿过桥洞一路奔涌而下。

在桥对岸的山谷深处中,一座古朴的修道院静静屹立,只要走过石桥便可在那里歇脚。

梅丽莎走在最前,当先到达对岸。

她回转了身等待同伴,天光却猛然变暗,大地摇撼。

天空生生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撕开,一只黄色的眼睛破茧而出。

是那只魔之眼!这邪恶的眼睛转了转,向着梅丽莎的方向定去。

卡尔的魔导书哗啦作响,一道明亮的符文从笔端滑出,化作光球直取魔眼瞳仁。

魔眼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目光与光球相接,顿时爆裂出火花。

力量急剧波动,灼热的气流骤然释放,将石桥震得左右摇晃,砂砾乱飞,噗通噗通地砸入激流。

卡尔咬牙支撑了不过一瞬,光球便猛然碎裂。

轰地一声,水雾四散。

奈莉被这爆炸波及,从马上滚落。

她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在摇摇欲坠的桥面上起身,努力寻找卡尔的身影。

水汽渐渐散去,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巨大的断口,几乎占据了桥面的一半。

她脸色白了白,慌张地定睛四顾,在断口边缘寻到了倒地的卡尔。

她扑到他身边,探了探鼻息,松了口气。

对岸的梅丽莎这时也下马奔来,帮助奈莉将卡尔托起,走过摇摇晃晃的危桥,迅速撤离到岸上。

三人才刚刚抵达,身后崩塌的声响震耳欲聋。

古老的拱桥散逸着石块和米分屑从中坍塌,拍打起的水花将他们浇得湿透。

奈莉跪在卡尔身边,取出手巾擦拭他的面庞,手指微微颤抖,轻声唤了几遍他的名字,没有回应。

卡尔的脸容惨白到了极点,揪起的眉眼和紧绷的唇线都昭示着躯体的痛苦。

奈莉气息也急促起来,连忙将他扶起来靠一边的石壁上,取出治疗汤剂,缓缓喂他喝下去。

四五瓶高级魔法药剂见底,卡尔却仍旧昏迷不醒。

梅丽莎站在她身旁帮忙,间隙时她冷然抬眼看向天空。

深红的云朵密布天幕,那只魔眼已经不见了踪迹。

梅丽莎紫色眼睛深处宛如燃起了冰冷的火焰,闪烁的却是决意和无畏。

她咬牙切齿地说:魔王……少年的呼吸急促,体温却一如往常的凉。

奈莉将他湿透的披风解下,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以前获得的毛毯,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住。

除了等待药效起作用以外,奈莉一筹莫展。

她再次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无力。

深呼吸几下将消沉的念头赶走,奈莉眼前浮现出方才那只明黄的眼睛。

系统一直对如今魔王的身份含糊其辞,而上次诺恩宫上方的魔眼又是在卡尔离开后出现的……系统是否已经找来了新的代替品,身处史洛斯的魔王已经不再是她认识的卡尔萨斯?如果真是如此……她侧首怔怔看向昏迷的白发少年。

卡尔口中的复仇,难道是夺回魔王的身份和力量?奈莉久违地欢欣鼓舞起来:魔王的孤独和力量已有别人承担,那么卡尔便没有必要成为魔王卡尔萨斯。

她到底还是有私心的。

即使清楚魔王的负担对任何一个人都太过沉重,但只要她挂怀的人毋须再次踏上无尽的循环,她就不由得由衷地感到喜悦,根本顾不上为那个代替品感到悲哀。

那样的话,只要杀死魔王,她愿意放弃引导者的身份,不再回溯时间,而是为了卡尔在结局后的这个世界留下来……她第一次在无尽的重复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身边的人猛然动了动。

奈莉立即关切地向卡尔俯身。

白发少年的眼睫颤动数下,半眯着眼睛看向四周,一脸茫然。

兴许是处在背阴面的缘故,他的眸光比此前都要晦暗,几乎要泯灭的光挣扎翻涌的深红中,无望而惨淡。

他定定看了奈莉一会儿,再次阖上眼。

卡尔?奈莉的嗓音微微颤抖。

他过了片刻才再次睁开眼,和她对上视线,声音靡哑地缓缓唤她:奈莉。

简简单单两个音节,从他口中念出来便有了万千的重量。

不知为何,奈莉竟然有流泪的冲动。

她弯唇答:我在。

停顿一下,她掩饰似地转开话题,梅丽莎也没事。

你身体怎么样?还好。

卡尔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

奈莉顿时有些紧张,对方却伸出手看向掌心,五指蜷起复张开。

重复了数次相同的动作后,他将羽毛笔化作手杖,挣扎着便要起身。

奈莉和梅丽莎还没来得及阻止,卡尔便已经站稳了。

虽然脸色仍旧苍白得可怕,可他的神态举止都不像是受了重伤。

我们尽快赶到修道院休息吧。

奈莉有些为难地打量了一番四周,可是……如今三人的坐骑中,只有梅丽莎的马驹在岸上幸免于难。

但伤病员能否承受得住马匹行走的摇晃还是个谜题。

卡尔却已经开口:我可以走。

语毕甚至往前走了几步证明自己并非在逞强。

梅丽莎和奈莉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

缓缓牵马走了半途,卡尔竟然真的毫无异状,像是并未受伤,甚至比略显疲惫的另两人还要敏捷。

奈莉大感庆幸的同时,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想:与魔王相关的力量接触,曾经是魔王的卡尔自然不会受到重挫。

三人不久后便靠近院墙,梅丽莎取出兽角号吹了一记,充当过路人期望借住的信号。

不久院门悄然打开,一个白袍的修士谨慎而谦恭地从门后向外张望。

梅丽莎取出神殿赠予的文书,同时彬彬有礼地请求说:愿三位女神与阁下同在,我奉命前往魔窟剿灭魔王及其爪牙。

我们刚才受到袭击,同伴不幸受伤,想在这里暂住一晚。

那位修士清了清嗓子,语调有些生硬,仿佛太久没有出声已然忘记了说话的窍门:我等是熙笃派信徒,发誓不与世俗再有任何往来。

他顿了顿,流露出一分犹豫:但既然是诺恩宫的来客,又有伤者,还请让我请示一番再做答复。

说着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后,过了一会儿以同样的静默姿态出现,将门打开,垂头做了个欢迎的姿势,无言地领着三人到空空荡荡得马厩中将坐骑拴好。

西蒙修士将会带三位到西边的空屋休息。

愿女神保佑您。

这位修士似乎因为终于能够告辞松了口气,谦恭地行了个礼就飞快地远去了。

而那位西蒙修士,也很快循着修道院的门廊走近。

他一路低着头行来,面目隐匿在宽大的罩衣兜帽之中。

他的身形羸弱到了病态的地步,几乎撑不起雪白的羊毛修袍。

他低低地开口,声音虽然低哑,却掩不住原本清亮的底色:请跟我来。

梅丽莎听到他的声音震了一下,喃喃地念出一个名字:乔治?对方孱弱的身躯明显因为这短短的音节摇晃了一下。

他终于抬起头,兜帽下露出一张堪称英俊的脸庞,却因为过于消瘦而失去了本应有的魅力。

他瞥了梅丽莎一眼,视线旋即飞快地垂落到地面,一掠间棕色的双眼如林中鹿般羞怯而澄澈。

梅丽莎脸色已然转为惨白,她缓缓眨眼,再次重复同一个问句:乔治?西蒙修士谦卑地后退躬身:我皈依熙笃派门下,族姓和名字已然成为过去,如今我不过是神明足下最卑微的仆役,被唤作西蒙。

梅丽莎摇摇头,声音哽咽:不,你活下来了……真是太好了……对方没有答话,默然地转过身,一步步朝着修道院用以搁置用具的西廊屋走去。

他走得很快,为三人打开房门后便转身离开。

梅丽莎看着他的背影,嘴唇翕动了一下,最后沉默。

勇者和这位显然是旧相识,只是其中的弯弯绕绕,奈莉却不敢细究。

她预感得到,这又将是一段苦涩的过往,而这个世界展示在她面前的不快乐已经太多,本就不需再多这一笔暗色。

卡尔若无其事地追上来,与奈莉并排而行。

他忽然伸手与她相握,像是安慰又像是点醒似地用拇指按了按她的掌心。

☆、49少年手指淡凉的温度在这一刻说不出地熨帖,奈莉过了片刻才想起要摆脱这太过暧昧的姿态。

可她一试图抽手,白发少年便侧首凝视她,红眼睛中波光幽幽地流转,惑人又委屈。

只是这一眼,便足以令人生出十足的愧疚来。

倒好像占理的是卡尔而非奈莉。

奈莉心虚地看向走在前面的梅丽莎,幸而勇者显然还没回过神,一时没空回头顾及后面的状况。

方才旁观到的暗涌让人觉得涩然,手掌肌肤相贴的热度却激起截然相反的柔软心绪。

奈莉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她垂下头,再多的考量和不确定都在这一刻隐匿无形,败给了交握的手指传递来的温存。

走到屋边,卡尔便悄然松开手,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沉默地转入这排小屋的另一头。

他态度切换得太过自如而迅速,留奈莉在原地怔忡了一下才去关注梅丽莎的动向。

这排矮屋有四间,除去放了餐桌的长厅,还足以给队伍的每个人足够的空间。

白袍的修士在此时再次出现,却不是方才的西蒙,他留下三人份的面包、清水和一些伤药便离开了,比此前两人要更为沉默寡言。

用过简单的晚餐,梅丽莎确认了卡尔的伤情后,强打起精神准备出门,说是要在大自然中散个步。

这行为于她而言无疑罕见。

一轮满月突破层层红云,洒落遍地的光辉。

月华被揉碎在小溪的水波之中,这条清流自西向东横贯修道院北侧,水边郁郁葱葱地开着雪白的仙女木,细长的花茎在夏夜的风中摇摇摆摆,散播出轻盈恬淡的香气。

梅丽莎在溪流拐弯处的一棵橡树边俯下身,手指拂过仙女木纤弱的花瓣停在花枝上。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将这遍布北国的小花摘下,而是俯身轻嗅熟悉的花香。

身后传来衣袍与花叶摩擦的窸窣声,梅丽莎怔了怔,极慢极慢地回头。

只见橡树的另一侧露出雪白的袍角,来人沉默片刻,轻声说:勇者大人?梅丽莎闭上眼,微微笑了一下,以相似的语调轻声说:西蒙修士?对方发出一声压抑的苦笑,停顿很久,才再次开口。

他的声调压得极低,几乎要被潺潺的水声盖过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这里。

即便明知此后要花上数倍多的时间为这一刻的冲动忏悔,我还是……你还是来了。

梅丽莎垂睫微笑,月光从茂盛的枝叶间洒落,勾勒出她侧颜的轮廓,也落进她的眼底,缱绻而明亮。

这一刻,她不再是勇者梅丽莎。

正如他也不再是修士西蒙。

梅丽莎向后靠了靠,背脊紧紧贴着树干,不过方寸的距离外,曾经名为乔治的青年维持了相似的姿态。

他们也曾经在树林中背靠背,享受不令人尴尬的沉默,但如今他们之间多的却不只是一棵树的阻隔。

上次见到你……乔治梦呓般地回忆起来,话说到半途便遁入了寂静。

梅丽莎没什么起伏地回答:是在哥哥的葬礼上。

乔治的嗓音中透出一丝痛苦:你们家之后的事,我很久后才听说。

梅丽莎垂下头,半晌才柔声问:那么你呢?又怎么会成为修士?魔军出现后洛珐林西娅很快沦陷,我从撒克逊北上,抵达家乡时一切早就毁灭殆尽。

我再次南下寻找家人的下落,也的确找到了他们。

他们投奔了奥古斯堡的亲族,所有人都平安无事,但……乔治猛然收声。

梅丽莎徐缓地追问:但是?初夏的夜色迷蒙,几只早早醒来的虫儿隐匿在暗处浅吟低唱。

乔治意味深长地沉默了很久,梅丽莎只听得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踩着虫鸣收捎的空当一声又一声地传来,宛如叹息。

他终于开口时语声艰涩:各方消息不通,谣言不胫而走,都说海尔德家已然全灭失势,族中人便想要我……和奥古斯堡的权贵另结婚约。

梅丽莎倏地站起身,一手扶着树干,一边向着乔治的方向迈了半步。

对方抬头看她,两人的视线在障碍物的拐角处相会,于半空胶着了片刻,他们各自颤抖着回避开。

梅丽莎背光站立,面容融化在黑暗之中,只有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熠熠生辉。

她的声音颤抖得变了调:然后呢?我不愿意。

乔治好像低声笑了,之前奔波积劳成疾,我便大病了一场。

你的身体一直不好……梅丽莎喃喃。

我原本想要等待你的消息,但是沃尔姆斯始终没有你的消息。

我最后无法再等下去了。

说到这里,乔治的语气反而平静了下来,我选择放弃一切,皈依与世隔绝的熙笃派,改名西蒙。

溪水从容不迫地继续流淌,满月渐渐隐匿在猩红的云层后,天地沉入黑暗。

你不必这样选择的。

好像过了许久,梅丽莎才坐回原位,轻轻予以回应。

我与你缔结过婚约,曾是你的未婚夫,这是我理应做的。

乔治笑了一下,隐约有了当年那个文雅而博学的年轻人的风度,梅丽莎甚至可以想见他温和却坚定的笑容,他确定无疑地说:我并不后悔。

梅丽莎呼吸一滞。

黑暗中,乔治向后摸索着找到了梅丽莎的手。

手掌与手背交叠,乔治的五指瘦得硌人,而梅丽莎的指掌上也多了粗粝的茧。

他们没有更多的接触,有限的肌肤相贴却勾起了太多鲜活的回忆。

修道院的房舍中蓦地传来吟唱声。

乔治笑了:我逃了晚课。

他们都抬起头,圆满无缺的月亮在那一刻挣脱了云朵的束缚,露出了皎洁的面庞,圣洁的月光倾泻而下,竟像是能洗清所有的污秽与苦痛。

你相信神明吗?乔治忽然问了一个与身份不符的问题。

梅丽莎凝视着天空,颔首说:相信。

如果不是神殿,我不可能活到现在。

乔治闻言发出意味难解的笑声,他缓缓将手收回去,语声中含着浓浓的苦涩:我也曾经以为存活便是三位女神给予的恩泽,想就此将一切献给神殿。

但在这无人的荒野中待的时间越久,我就越怀疑。

他鞠了一把月光在手中,看着这光亮被移动的树影吞噬,声音克制:如果神明真的爱世人,又为何会容忍魔王侵犯自己的子民?神殿告诉我们这是对罪孽的惩罚。

可如果一开始神明就选定了哪些人的罪可以被赦免、会被救赎,那么相应地就会有人注定落入地狱。

乔治安静地转过头,看向梅丽莎的方向,他知道她在倾听,正如往昔无数次一样。

他轻柔的语声中有最深的疑惑与绝望:如果真是如此,我们又怎么能确定,我们是被选定的被救赎者、而非无可救药?乔治……梅丽莎绕到他身边,语气里带了一丝恳求,仿佛在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而那些死去的人真的得到救赎了吗?他们真的也生来带着罪孽吗?所有无辜在战乱中死去的人,神明真的确定他们应该得到这样的宿命吗?乔治咳嗽起来,语气却越来越急,像是想把心中的问句一口气倾倒出来。

他紧紧盯着梅丽莎,缓缓地问:彼得,你的父亲,你的母亲,还有你,真的应该遭受这样的痛苦吗?你们……够了!梅丽莎捂住脸,从指缝间有些无助地四顾,颤声说:想这些有用吗?她的双手颓然滑落在身侧:我只能亲手为他们报仇。

她仔仔细细打量曾经的爱人,目光与神情尽皆悲恸。

她放柔了嗓音:复仇后也许我会去想你刚才说的那些事。

可在那之前,我唯一的目标只有手刃魔王。

乔治沉默了片刻,他缓缓站起身。

夜风拂动他宽大的白色长袍,他显得形销骨立,从袖中伸出的手指已然皮包骨头。

他唇角勾了勾:知道我信仰并不虔诚后,你还愿意接受我的祈福吗?梅丽莎低下头去,没有拒绝。

白袍的修士伸手,在银发少女的头顶上方虚虚划了几下,口中念起祈祷的长句。

吟诵声止歇,西蒙修士没有再开口,只无言地再次注视了梅丽莎片刻,向旁踏了一步,再次隐匿在树干后。

梅丽莎知道他还没有离开,明知应当挽留,可她竟然生不出再面对他的勇气。

只有在刚才遇见的一瞬她真心实意地欢喜过,之后只有被时间加深的分歧产生的惊愕与痛苦。

况且她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看着相隔的距离无尽地拉长,最后成了心与心间整片寂寥的荒原。

一阵凉风从林间走过,梅丽莎向树后看了一眼,空无一人。

彷徨中她抬头,凝望那全知的圆月。

恍恍然她觉得,即便彼此都已改变,不再能肩并肩,只要方才有共望苍穹的一瞬,便已然足够。

不只有水边的人在向明月索取心安与答案。

奈莉在梅丽莎离开后回到房中休息,却片刻都坐不住。

她挂怀卡尔的伤情,却不想贸然前去探望。

在房中徘徊了一阵,她步出门外,正见着廊下的光影骤然变得分明,一抬眼便瞧见从屋角露出的月光。

衣袍的窸窣声猛然变得清晰。

奈莉闻声回头,卡尔从回廊的木柱后现身,侧目看了一眼这宁静却有些朦胧的夏夜,忽然向着她微微一笑:我发现了一个赏月的好地方。

他说着伸出手,做出邀请的姿态。

奈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交给他。

白发少年就势托起她的手,蜻蜓点水地落下一个吻。

☆、50这是一个太过熟悉的姿态。

白发少年与记忆里的人影重合。

奈莉的心狠狠一抽,垂下眼;卡尔却走近一步,同时捏着羽毛笔随手画了个圈,轻而易举地唤出风的魔力,拉着奈莉稳稳地飞上屋顶。

红云随着夜色渐深悄然散去,只余墨黑的天幕上一轮明晃晃的圆月。

两个人才坐下,山风便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奈莉不由缩了缩肩膀。

卡尔若无其事地看了她一眼,默默挪地离她更近了些许,见奈莉没什么反应,便又靠近了一些。

这下两个人几乎是紧挨着,衣物相擦发出的声响莫名显得暧昧。

奈莉也终于从明月移开视线,转过头去看近在咫尺的人。

对方垂了垂眼睫,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洁白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斗篷搭扣。

奈莉怔了怔,卡尔的手臂却倏地一展,直接将奈莉也笼在了披风中。

奈莉的声音哆嗦起来:我、我有外套的……说着,她便要摸索着打开储物口袋。

少年温凉的手掌按住了她的动作,而后缓慢地改覆为扣,手从她的掌侧滑过去,翻转了掌心与她十指相扣。

今晚的卡尔主动得令人吃惊;但奈莉竟然不讨厌他的亲近。

这几近纵容的态度鼓励了白发魔法师,他以热切的眼神凝视她,毫不掩饰继续同她亲昵的渴望。

可他深红的眸底又有一抹极力压抑的暗色,因为洒落的月色而分外明显。

他像是因为进展过于顺利,反而不安起来。

仅仅在他的眼里,就有数重光影的明暗变化,每一层都铺着浓到化不开的情绪。

奈莉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仿佛那些情愫堵在了她喉咙深处,一路下行,化作双手狠狠揪住了她的心脏。

她想要给他确定的答复,却对他的过去、他的复仇难以释怀。

奈莉不知该如何将自己的猜想和方案向卡尔和盘托出。

她更加不确定对方是否会同意并接受。

犹疑半晌,她看着从身侧垂到瓦面的黑色斗篷,缓声打破沉默:你……你身体真的没事?这不是一个很妥帖的开场白。

卡尔闻言就笑了,带得眼波微动:嗯。

被少年清亮的笑声感染,奈莉也稍稍放松,和他对上眼神,呼了口气,尽量平静坦诚地说:之前和你说过,我曾经认识一个和你长得非常相似的人。

卡尔眼光闪了闪,唇线缓缓绷直为一条专注的弧。

尽管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但我还是相信他,我想要给他快乐。

奈莉的眼睫颤了颤,月华从睫毛的缝隙漏进蔚蓝的眸中,如同惊涛打起的雪白浪花。

她艰涩地顿了片刻,才将凌乱的思绪编织成语句:可是我错了。

只要他仍然背负着那个为他带来骂名的身份,不管我怎么努力,不管他怎么做,谁都不会幸福,谁也无法得到快乐。

奈莉拢着斗篷的边缘看着卡尔。

她分明在微笑,脸庞却因为月光的渲染而显得忧郁。

她的话语低得几乎要淹没在松涛的私语中,一个字更比一个字沉重:那时我选择了对得起旁人,唯独对他残忍的道路。

她不敢去观察身边人的反应,深深地垂下头去,是个认错的姿态。

卡尔的视线在她被愧疚和痛苦压弯的脊背上逡巡,透澈的红眸中翻腾起与他素日形象不符的激烈情潮。

他压了压眼睑,将眸中的波动掩饰过去,发出的声音平静无波:然后呢?之后发生了很多,他也给予了我报复。

奈莉摇摇头,将徘徊在意识边缘的场景驱逐出去,我恨过他,她抬眼看着卡尔,但我还是爱他。

少年的瞳孔明显地扩张。

所以我不希望你走上和他一样的路……说出这句话时,奈莉的唇舌都在打颤。

她给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对方果然露出深索的神情,受的震动显然并不小。

奈莉吸了口气,伸出手,试探般朝着他的面庞深去。

靠近,再靠近一点,心跳如越来越快的鼓点。

指尖终于碰上温凉的面颊,小心翼翼地在颊侧托住,奈莉向卡尔倾身,勾了勾唇角:对了,我还没有给你答复。

因为这一句话,卡尔低垂的视线终于扬起,一瞬不瞬地凝望她。

那么近的距离,一不留神便会溺死在对方的眼神里,奈莉吐出每一个音节都要花费数倍的心力:我也喜欢你,她咬了咬下唇,声若游丝地补充,我爱你。

这刹那,她目睹了一场盛大烟火的绽放。

明亮的火焰自他的眼底拔地而起,毫无保留地炸裂燃烧,喧嚣过后的余烬都是温热的。

他像是不堪内心腾起的火苗,闭目沉默,唇角却向上扬了扬。

他好像在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奈莉的确还有话没说完:所以……我有个请求。

卡尔从低垂的睫毛下睨了她一眼,唇角的弧度无言加深。

奈莉将他的沉默读作认可,颤声说:求求你,不要去魔窟。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又一阵夜风奔跑着穿过山谷,裹挟的寒意令奈莉不由全身颤抖。

她似乎在透过面前的这具躯壳,向另一个卡尔祈求,而他那看不见却森然的眼神,令她再次陷入惶惶不安中。

卡尔却像是被这风吹得完全冷静下来,恢复了贯日的自持,眼神也平静得有些不合时宜。

他吐出问句:那之后呢?奈莉轻声回答:梅丽莎成功后,我会来找你。

卡尔片刻没有回答。

她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到答案的征兆,却只是徒劳。

白发少年将所有的情绪和波动都收敛了进去;也许在他的眼底可以找到些微的痕迹,然而他垂下的眼睫将眸色也遮得干干净净。

她的请求和对他而言无比重要的过去站在天秤两头,根本无法判断最后秤杆会向哪一侧倾斜。

等待的每一刻都是漫长的煎熬。

奈莉数着自己的心跳,为他可能的拒绝而惴惴不安。

如果……她根本不敢去想如果。

卡尔终于看向她,显然下了决定。

我知道了。

白发少年矜持地吐出答复,他就势将本就微末的距离化整为零,嘴唇从她的鼻尖擦过,落在她的唇瓣上。

他的回答多少显得暧昧不清,积极的行动却透露出同意。

奈莉前所未有地轻松畅快。

也因此,她热切地回应这个吻,手指摩挲着轻轻从颊侧向后滑,揪住他雪白的发丝。

开始卡尔的动作还有些犹疑,似乎是因为青涩而不知所措。

他很快掌控了节奏,从浅尝辄止到食髓知味,辗转着摩挲着,有条不紊地攻城略地。

屋瓦上的月光随人影分合时而现形、时而隐没于暗影中。

奈莉向后仰了仰,与卡尔分开,羞赧地嚅嗫说:在这里……毕竟不好。

兴许是方才的厮磨撩拨起了火焰,卡尔的红眼睛显得分外惑人。

他低低地笑了笑,目光投向正在做晚课的修道院内部。

昏暗的烛火映出一排排行走着吟唱的人像,肃穆的歌声从朴素而宏大的建筑物内传来,令人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洁净而虔诚的世界。

也该回去了。

奈莉弱声提议。

嗯。

卡尔说着似乎便要施法,却趁奈莉看向他手中羽毛笔的关头,蓦地垂头在她额上又是一吻。

他以极低极低的声量说:奈莉,我爱你。

奈莉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她看向明净的皓月,久违地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看到的轶闻,喃喃:今夜的月色真美。

对方应当听出了这话中的玄机。

卡尔弯了弯眼角,这次直接将她抱了起来,踩着召唤出的风梯一步步向下。

※血红的云朵漂浮在漆黑的天幕上,魔域的白昼也如黑夜。

成片残垣断壁的后方伫立着荒芜的丘陵,一路延伸、终止于峰线锐利的山谷。

大群渡鸦在高空往复盘旋,嘶叫着巡视伤痕累累的大地。

城墙后的最高处伫立着高塔森森的史洛斯,隐约可以看见吊桥后的锈红大门。

奈莉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城外眺望魔窟。

她习惯性地向身侧看了看,队伍里只有一脸肃容的梅丽莎。

经历这一路的洗礼,她已成为一名强大的剑士,甚至不需要招募队友,就可以轻松完成魔城的任务。

奈莉的视线在无人的另一边定了定:卡尔留在了城外难民窟的橡树旅店,用的是身体不适的借口。

不得不说,卡尔在装病上出人意料地也是一把好手,轻而易举地就骗过了梅丽莎,那苍白的脸色甚至让奈莉也心有不安。

魔之森和地下遗迹的任务在昨天正式完成,剩下的就只有最终决战。

我们走吧。

梅丽莎虽然有些紧张,兴奋却占了上风。

她握了握拳头,再次擦拭锋锐的宝剑王者之心,确认身上的藤蔓铠甲无碍后,她从奈莉手中接过移动卷轴,向魔窟正门进发。

一步步走上阶梯,通过吊桥,魔窟锈红的大门就在眼前。

奈莉不由也心如擂鼓,她和梅丽莎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梅丽莎唰地抽出宝剑,另一手重重向门上按去。

吱呀数声,地狱之门訇然中开。

☆、51勇者之心利落地贯穿魔王的心脏。

残害大陆的祸首惨叫着倒地,一动不动。

梅丽莎低下头,喃喃:彼得,茱蒂斯,母亲,父亲……我为你们报仇了。

她反手擦去泪水,向奈莉露出微笑,声音哽咽:我……真的……奈莉牵起嘴角,真心实意地为梅丽莎感到高兴。

她拍了拍勇者的肩膀,还没说出恭喜的话语,身边忽然擦过一阵清风,有个身影飞快地掠过去。

心里有颗高高悬起的重石兀地坠落,奈莉颤抖了一下,头晕目眩、全身发冷。

来人已经到了魔王的尸体边,缓缓蹲下身,若有所思地将手伸向那可怖的面具。

一身黑袍,白发如雪,侧颜秀丽而清俊,奈莉在定睛看清他的面容前就已经认出了对方。

卡尔?梅丽莎惊愕地问。

不要!奈莉已经向卡尔扑去,不顾一切。

可太迟了,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指已经将面具揭下,指腹向下滑到尸体的胸口。

那双形状优美的手毫不留情地穿透肌骨,没入胸腔,将什么拉了出来。

鲜血在半空炸裂成艳色的花。

明亮到可以融化白昼的光芒猛然爆裂。

灼热的气浪将奈莉向后掀飞,撞上梅丽莎,两个人一起匍匐在地。

厅中有狂暴的力量在肆意流动,令空间都微微扭曲,空气逼仄得容不下呼吸,气温越来越高。

奈莉全身疼得像要裂开,但她仍然艰难地支起身,想要向光源挪过去。

一寸,两寸,光团太过刺目,她暂时失明,只能凭借着本能向着光热的方向移动。

可她才气喘吁吁地移动了没多远,就立即被太过霸道的威压再次扇倒。

灼热光线猛然尽数消失,不留一点痕迹。

奈莉挣开刺痛的双眼,徒劳地眨眼数下,视野才渐渐现出模糊的轮廓。

一抬头,大厅墙上的火炬孱弱地颤抖着,她木然地转正视线。

黑发红眸的少年平静地站在刚才魔王倒地的方位,身后漆黑的羽翼舒展,发中犄角如夜。

他披风搭扣上的红宝石熠熠生辉,是一双冷然的猫眼,狡猾而残酷。

他一步步向着奈莉走来,皮靴叩地的声响清脆而徐缓,步调优雅雍容。

他在两步外的地方止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露出微笑:奈莉。

卡尔不会这样看着她,不会即使笑也让她全身冰冷。

奈莉咬牙切齿地吐出对方的名字:卡尔萨斯。

他又勾了勾唇,笑意没有到达眼底,那里只有金属般耀目却冷漠的光辉。

他右手翻转,王座边的权杖立刻飞入掌中。

权杖镂金的末端轻轻敲了一记地面,以卡尔萨斯为中心,有什么东西迅速穿过石墙向外界飞去。

即便身在堡垒厚墙之内,奈莉也清晰感知到杖尾的这一击中的压迫力,带得外面的世界都微微摇撼,显然受到了重创。

她毫不费力地就能想象天地变色、灾难横生的样子;毕竟她曾经在系统的坚持下亲眼见识过那人间地狱的图景。

她感觉自己如同身处雪原正中,寒气一路从脊背攀上脖颈,全身冻得失去知觉,双唇翕动了半晌都没能吐出词句。

她再一次功亏一篑,她恨自己的愚蠢和轻信,恨自己没能阻止卡尔变成魔王,却又止不住地感到悲哀。

魔王却在此刻单膝着地,半跪下来与奈莉平视,眼神一瞬间柔软下来。

他垂睫轻声说:我完成了我的复仇。

他伸出手触碰她的脸颊:而你也再次来到了这里。

奈莉躲开了他的手指,双眸瞪大,眼圈有些红。

卡尔萨斯好像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却又乐在其中。

他面色不改,继续向她伸出手,却猛然中途停了动作,另一只手中的权杖又是一叩地。

梅丽莎被撞飞出去,从大厅另一侧的墙上滑下来,反手一抹嘴角,指间是红的。

她紫罗兰色的眼睛在燃烧,乍一瞧竟犹如掺进了鲜血的艳色。

她声音微微发抖,却吐字清晰:你……才是魔王?对。

卡尔萨斯以一种打量蝼蚁的神情瞥了她一眼,兴致怏怏地将目光转回奈莉身上,每个字都念得缱绻缠绵:奈莉,这一次,我们将永不分离。

他语声未落,奈莉余光一瞥,只见梅丽莎的银发再次扬起来,勇者之心剑柄的红光骤然迫近。

卡尔萨斯一瞬不瞬地凝视奈莉,左手权杖漫不经心地向外一划,撞击声和石块的轰鸣碾压过耳膜,梅丽莎再次狼狈地顺着墙滑下来,咳嗽两声吐出一口夹着碎齿的鲜血。

不可饶恕……杀了你……一定……杀了你……梅丽莎喘着粗气,笨拙地拾起宝剑,再次摇摇晃晃地站起,步履虚浮地朝着卡尔萨斯冲过来。

顶端立着纯金渡鸦的权杖还没挥动,便被另一双手阻住了。

奈莉佝偻着脊背,十指死死捏着冰冷的杖身,以身体挡在梅丽莎面前,支离破碎地说:放过她……求求你……什么都可以,求求你放过她……少年模样的魔王很温良地颔首,十分乐于采纳她的请求。

他侧过头无辜地露出迷人却也漠然的微笑,对迫近的梅丽莎宣布:我没兴趣杀死你。

梅丽莎愈加恼怒,红着眼加快步子,不顾技法地直冲过来。

不要过来!快走!奈莉回头尖叫,声音变了调。

怎么可能!梅丽莎厉声回绝,他害死了我的家人,戏弄、蒙骗我!我活到现在只是为了等这一刻,我怎么可能逃走!奈莉颤抖着转向卡尔萨斯,冰凉的双手抓住了魔王华美的衣襟:放过她……放过她!把她扔出去也好!不要对她动手,求你了!那双红眼睛深情而炽热,卡尔萨斯闻言露出微笑,手指游过她的脸颊,为她将乱发别到耳后。

他骤然转头,松开权杖,神色漠然地用指尖夹住勇者之心的剑尖。

他的语气认真而平静:如果你再打扰我和奈莉,如果你还抱着战胜我那种愚蠢的想法……他止声,与梅丽莎视线交汇,勇者咬着牙发出愤怒的嘶吼,竭尽全力将剑身向后抽离。

剑纹丝不动。

你不是他的对手,梅丽莎……奈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不要叫我的名字!勇者美丽的紫罗兰眼眸隐隐含泪,眼神含着被背叛的愤怒与鄙薄,梅丽莎从牙缝中挤出冰冷的问句:你早就知道他是魔王?奈莉颤栗了一下,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却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谬得可笑。

她怀着好意背叛了自己的勇者,没能阻止魔王归位,将一切搞砸了。

奈莉的手指顺着冰凉的权杖柄一路滑落,撑在地上,她哑声说:对不起。

她很想说自己也不知道事态会变成这样,可她根本没有脸面解释。

她在地上缩成一团,跪坐着向梅丽莎拜伏,嗓音颤抖地请求:求求你再相信我一次,离开这里,我会解决这里的事。

梅丽莎眼光闪烁了一下,生硬地发出冷哼,将下巴高高地抬起来:我的仇,我自己来报。

顿了顿,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甩出狠话:我也不会相信背叛者。

语音未落,梅丽莎再次努力将剑身后抽,同时从腰间拔下短刀,从旁向卡尔萨斯斜刺。

卡尔萨斯见状,眼中好像掠过一丝怜悯,但那更像是稍纵即逝的幻觉。

他倏地露出粲然而冰冷的笑容;两指利落地向下一压,哈尔加的名剑铿地发出哀鸣,从中折断。

奈莉扯住了他捏住剑尖的左手,不顾一切地覆身上去,想阻住他的动作。

可那只刚才还替她撩开头发的右手已经灵巧地闪开,在梅丽莎腕间一敲,断剑落地。

他的左手同时挣开奈莉,夺过梅丽莎的短刀、流畅利落地翻转手腕,刀刃穿透坚不可摧的藤蔓铠甲,一路贯穿。

悦耳而清冷的嗓音似乎有些遗憾:既然如此,我只能让你早些得到解脱。

血溅到了奈莉脸上。

梅丽莎的表情凝固了,定格在悲愤与不甘,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隐约有泪光。

从四肢开始,她迅速散作光点消失。

卡尔萨斯云淡风轻地转回奈莉面前,仍然是谦卑的半跪姿势。

他微微垂了红眸,扶住她的肩膀,一瞬间显得很无措。

奈莉全身抖得厉害,微微失焦的双目一眨不眨,半晌才流下眼泪,将开始凝固的血迹融开,脸颊上淌下红痕,宛如泣血。

她安静地看向眼前黑发红眸的魔王,右手张开、聚拢数次,终于抚上对方的脸颊。

求你了……求你了……变回去……她看进对方的红眼睛里,可这两泓迷人的深红没有因为她的祈求有丝毫的波动。

她执拗地继续重复同一句话:求你了……求你了……魔王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被她的绝望打动,显得真的有些歉疚:抱歉。

奈莉怔怔盯着他看了片刻,没有再请求,也没有问为什么,只将惨白的脸埋进卡尔萨斯的肩头,手滑向他的腰背。

她无声地流泪,却用力抱住他,就好像他是她唯一的支撑。

卡尔萨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震住了。

他的眼神一下子明亮起来,狂喜的星火在他的眸底跳动起来,好像能烧化最寒的冰。

奈莉轻轻地说:卡尔,真是难以置信,都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很爱你。

同时一声闷响。

黑发少年的神情凝住了,定格在喜悦绽放前的那一刻。

他低头,胸口冒出淡蓝色的刃尖,鲜血喷涌。

奈莉一把推开他,倒退几步后被地上的权杖绊倒,跌坐在地。

她好像在笑,眼泪却止不住地淌下来。

万分之一几率发动成功的技能,上天似乎终于垂怜了她一次。

可已经太晚。

卡尔萨斯捂着伤处弓起身体,缓缓跪倒。

但他很快抬起头来,艰难却执拗地向奈莉膝行而来。

每拖动一下双腿,他就要猛咳一阵,唇角溢血。

奈莉全身打颤,摸索着拾起权杖,隔在两人中间。

她的手上全是黏腻的血,几乎要握不住杖身,但她到底还是将卡尔萨斯的动作止住了。

魔王似乎终于到了极限,咳嗽着蜷缩下身体,最后匍匐于地,却仍然定定看向她。

他的眼里有最疯狂最炽热的火焰,燃烧着他全部的执念和渴求,是他这副躯体最后的光辉。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奈莉……他好像弯了弯眼角:可以哦,下一次……也可以的哦……如果杀死我就能让你留下来的话……声音渐渐低下去: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光啊……你只能是我的……奈莉拒绝给予对方任何的回应。

她闭上眼,再次启眸时脸上欠缺丝毫的波动,她看着卡尔萨斯胸口亮起白光。

莹莹的光线落进她眼中,立即就被其中的暗涌吞没,再无一丝痕迹。

手中的权杖落地,一路滚一路留下暗红的血迹。

熟悉的齿轮咔嗒声响起,时空扭曲。

奈莉表现得很冷静。

她稳稳拾起只剩半截的勇者之心,同时伸手探入那团白光,摸到了那把冰冷的、向回转动的钥匙。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咬着牙违抗那无形巨大齿轮的牵引,生生将钥匙停住了。

给予引导者1028号警告,请勿干涉世界归零。

奈莉低哑地笑了,她的语声比机械质的女声更冰冷:让我放手?可以哦,只要让我退出这个无聊的无限循环的游戏。

即便无数次无数次的轮回,只要魔王还是他,世界和她的意愿永远不可能两全。

没有人会幸福,没有人能得到救赎。

片刻的沉默:否决。

任务尚未完成。

哦?那么我现在毁坏这把钥匙也无所谓吗?奈莉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她感觉得到小小的钥匙在手中颤抖,勇者之心即使断了,劈开这钥匙还是轻而易举。

她甚至恶意地将血迹斑斑的勇者之心举起来,向钥匙费力地凑近。

可以。

系统近乎急切地开口,但世界的规则我们也无法改变,在魔王被勇者杀死前,我们并不能随意放任引导者离开。

奈莉的笑声惨然:原来如此。

那么就让我成为勇者吧,只要下一次我亲手杀死魔王,就让我回家。

怎么样?可以,但要有附加条件。

奈莉捏紧钥匙,觉得那股强大的力道开始占上风,有些支持不住,便咬牙快速道:什么?以你的灵魂为代价。

假如任务途中死亡,你会真正地彻底消失。

我要求保留身为引导者时的系统界面。

认可。

成交。

--咔嗒咔嗒。

时间倒退,世界归零。

圣光包围着奈莉,令她脱胎换骨。

等她睁开眼时,她站在新手村的广场上,视线的左上角有红蓝两条细线。

她手打开系统界面,看着左上角勇者栏自己的头像笑了笑。

一抬头,蔚蓝天空和明媚的阳光下一群鸟儿从北方飞回,世界依旧美丽。

奈莉从腰间拔出新手剑,拿在手中转了转。

并不光滑的刃背照出她模糊的脸容,扭曲变形十分可笑。

如果有一面能够照出灵魂的镜子,镜中的她定然这样面目全非且丑恶。

勇者奈莉独身前往村长家,不等村长说完任务剧情,就转身离去。

老爷爷愣在当地,只瞧见一个潇洒却也萧索的背影。

奈莉利落地挥剑消灭狡猾的狐狸,一剑又一剑,任务要求早已满足,但她仍然没有停下来。

附近的狐狸都被消灭后,她四顾,显得有些茫然。

她蓦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

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新手村的鸟鸣婉转动听,远处市集的吆喝声祥和安乐。

世界平和美丽,但她却这样孤独、愤怒、悲伤。

☆、52|if-约定魔王被剿灭已是近一年前的事了,维尔德亚终于从战乱和痛苦中脱身,恢复了宁静与祥和。

春夏之交是王都梅兹一年中最美的季节,街道墙里透出的花枝累累,大街小巷都弥漫着馥郁的香气。

城西的一家店面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

他们大都年纪不大,打扮奇特,穿着各式各样的铠甲防具,背着稀奇古怪的武器,三两成群地大呼小叫,却又对自己谈话内容的保密性格外注意,往往说了没几句就要互相责怪同伴的粗疏。

这家古怪店铺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拉开,一个剑士打扮的少年大步走到橡木柜台前,用力捶了一下台面,粗声说:本大爷要去魔窟探险!柜台后应声转出一个人,是个棕发少女。

她弯了弯眼角,和气地说:您要去旧魔窟?我们可以提供全程的路线推荐,附送补给站推荐和独家的资源分布情报哦。

少年剑士愣了愣,摸摸鼻子:啊、啊,是吗。

蓝色眼睛的女店员好像被他的呆样逗乐了,却一板一眼地继续介绍:现在是春季促销,之前要399金币,现在只要199金币就能将所有材料拿到手哦。

199金币?真的假的?少年剑士对着台面又是一记重拳,这是骗钱吧!让你们老板出来!对方和善地歪头微笑,轻描淡写地应答:我就是啊。

什、什么啊!少年剑士涨红了脸,这价格也太坑人了!店主睨了她一眼,噗嗤一笑:好了好了,逗你玩的,99金币,再不还价了哦。

不信可以去问问走这条线回来的顾客,都觉得我这里的情报非常有用哦。

我就是听人说……少年剑士嘟嘟囔囔很久,还是不情不愿地摸出了钱袋。

一个塞得满满得羊皮纸袋子被推到他面前,店主和善地微笑:多谢惠顾,欢迎再次光临。

少年剑士抖了抖,觉得一阵恶寒,默默拿了东西走人,嘴里嘀咕着:名不虚传的奸商!奸商!……目送着这位顾客走远,店主百无聊赖地支颐趴在柜台上,自言自语:梅丽莎说了今天到梅兹……语音未落,门帘猛地飞起来,一个人影闪进来,元气十足地举手问好:嘿,奈莉,好久不见!银发少女比之前晒黑了些,脸颊因为奔跑额而来微微发红,双眼闪闪发亮。

奈莉还没来得及和梅丽莎说上几句,又一个顾客进店,挑挑拣拣许久才满意而去。

目睹了奈莉把迷雾海一线神秘之旅情报礼包以79金币的高价卖出的梅丽莎抓抓头发,意味不明地感叹:真没想到你竟然做起了情报生意……嘛,也算是物尽其用。

奈莉一摊手,倒是你,勇者大人,最近都跑哪里去了?我跟着一艘商船到海上去了!梅丽莎顿时来了精神,开始栩栩如生地叙述起她的海上历险记。

不久就有进店的顾客认出了这位大陆知名的勇者,于是店内挤着听勇者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一直排到了门外。

即使原本不想买情报的少年少女,在听了勇者现身说法后,不免也买了个9金币体验套装回去。

以后你真的应该多来店里。

奈莉等人群散去,默默地算起今天的入账情况,揶揄起摇钱树勇者。

梅丽莎嘿嘿一笑:那可不行。

她朝门口努努嘴,嗯,我不打扰你们了,明天见!奈莉愣了愣,才发觉门帘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她嗔怪地睨了一眼梅丽莎离去的背影,快步走上前去,踮起脚尖吻了一下来人的脸颊:欢迎回来。

黑发红眸的少年却就势托住她的后脑,唇贴唇,字面上实践了一番什么叫深入浅出。

奈莉气息急促,双手撑在对方胸口,向后仰头,轻声说:别在这里,有客人进来怎么办……我挂了营业结束的木牌,不会有人进来。

对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下唇,声音有些沙哑。

奈莉尽量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卡尔!顿了顿,她又有点不好意思,想要抽身躲一躲,那我去热晚饭啦。

卡尔却黏人得很,不准备就这么松手,反而从身后揽着奈莉的腰,一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绕过柜台、进了后间。

你也适可而止一点……话虽这么说,奈莉却没有真的把人赶走,而是任由他这么抱着,自顾自将准备好的炖菜放到灶上热起来。

她看着炉火一颤一颤,放缓了声音:耐锡耶那里怎么样?卡尔如今是魔法师公会的一员,才从耐锡耶参加某魔法学术研讨会兼换届选举会议归来。

无聊。

少年的声音故意放软,隐隐有撒娇的意味。

他用下巴磨蹭她的肩膀,凑着她的耳垂呵气说:而且,我很想你。

奈莉轻咳一声,垂下头去,但迅速布满脸颊的红晕还是透到了耳际。

卡尔的红眸动了动,他抿抿唇,像在努力克制。

最后理智毫无意外地完败,他一点点靠过去,含住了她的耳垂。

你!奈莉有些消受不起小别重逢的热情,声音打颤,慌乱地拍了几下对方的手臂,先吃晚饭!嗯。

好像也怕闹得太厉害反而让奈莉着恼,卡尔见好就收,微微放松了环抱,帮奈莉准备起晚饭。

简单用过餐,奈莉开始详细叙述卡尔不在期间发生的诸多事件。

卡尔很认真地倾听,却不怎么发言,只是微微含笑地注视她。

那么……奈莉咬咬嘴唇,发觉自己要说的话都用尽了,无措地看向膝盖。

那么,卡尔越过和奈莉之间隔着的小小方桌,手指抚上她的脸颊,轻柔地将垂下的发丝捋顺。

他亲吻她的眉心,我忘了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是魔法师公会会长夫人了。

诶?!等一下,奈莉下意识揪住了对方近在咫尺的衣襟,你被选为会长了?那么重要的事怎么不说、唔……关于卡尔是怎么成为会长的,自然有漫漫长夜容他缓缓叙述。

地点么,却当然不是一楼后间的这个小餐室了。

二楼卧室屋角的沙漏又走过一个小时,奈莉卷着被子翻身看了眼时间,拍开孜孜不倦凑上来的爪子,回头瞪卡尔:贤者塔的魔法师到底得到了什么消息?如果不是有什么变故,也不会突然召集十一国最顶尖的魔法师、甚至提出换届给公会换血。

卡尔垂头轻声说:你也应该感觉到了吧?梅兹的风向要变了。

奈莉神情稍稍严肃:国王病危,宫相主事,是说这事?对方点点头。

即便宫相真的篡夺权位,又和贤者塔的魔法师有什么关系?卡尔无计可施般地叹了口气:大贤者已经做出了预言,这样下去,世界终有一日会毁灭。

奈莉颤抖了一下,立即被紧紧按进怀里。

她抬起头,幽蓝的眼中有难解的晦涩光芒浮沉。

她轻声重复:世界毁灭……随之闭上眼。

卡尔凝视着她,红眼睛中的神情一瞬显得无与伦比地悲哀。

他轻轻亲吻她的头发,许诺:如果这真的是注定发生的事,没有人能阻止它发生,也没有人是承担这罪责的唯一犯人。

顿了顿,他的唇沿着她的额头、鼻尖、下巴摩挲轻蹭着向下。

而且,他的吐息印在心脏的位置,灼热而深情,即使世界毁灭,我依然爱你。

奈莉垂头紧紧回抱他,呢喃:我知道。

即便世界毁灭,你也会与我同在。

这是一个魔王被消灭、王国盛极将衰的世界,即便它将走向灭亡,一个人的力量又算是什么?她这一次没有犯错,她相信他也没有。

世界流的血与他们无关,如果这血注定要将所有人吞没,他们一起沉下去便好。

因为她终究是选择了他、选择了留下,他也选择相信她。

他们选择了彼此,他们将遵守两个人之间的约定,不管将要到来的是怎样的未来。

☆、53|勇者奈莉去卡诺莎吧,勇敢的孩子!侯爵大人在那里等待你的帮助。

新手村村长捋了捋雪白的胡子,念出任务结束的总结词。

奈莉安静地点点头,接过补给品:多谢。

她背着新手盾牌,沿着村中唯一的大道走到了旅店门前。

还不到晚饭时间,旅店底楼却围着一群少年,在大声议论着什么。

不妙啊!前线似乎快要撑不住了,梅兹的那些大人物到底在磨叽什么!已经很久没有外界的消息了,魔军说不准已经攻下了王都!单单从这些传言来看,魔军的力量比上一周目又增强了不少。

奈莉从这几个争论不休的人身边走过,在角落坐下,向老板娘做了个手势。

热腾腾的炖菜很快摆在了她的面前。

在外做了一天任务,这是奈莉吃上的第一口热饭。

等奈莉吃了几口后,老板娘又前来,多送了一小碟奶酪。

她和善地向奈莉笑笑,似乎想要攀谈:听说这几天是你搞定了村子周围的那些怪物,十分感谢!这是我应做的。

奈莉微微垂了视线,并不怎么想将对话继续下去,谢谢您的奶酪。

老板娘还没开口,方才议论时政的那群人便忽然围拢过来。

其中的头领一昂下巴,敲了敲台面:听说你就是被女神选中的勇者大人?奈莉将最后一口炖菜咽下,平静地抬头打量对方,点点头:是的。

这个身材魁梧的少年显然很不以为然,看在精明厉害的老板娘面上没说什么,却冲着比奈莉体型大数倍的盾牌撇撇嘴,和同伴相视而笑。

老板娘因为这群少年人的哄笑而扬起了眉毛,有些恼怒地剐了他们一眼。

奈莉根本不把这冒犯放在心上,从容自若地起身,将奶酪收进储物空间,微微欠身向老板娘致谢道别。

天色还亮,奈莉决定再去村子边缘刷几遍地图。

如果说引导者成为勇者有什么优势的话,就是极为熟悉这个世界战斗情报。

反反复复的循环之中,即便是无意识行走也会对每处的怪物有印象;更不要说奈莉之前认真地做过功课,对每个区域的怪物和资源分布情况了如指掌。

即便她目前只有三个技能,使用的也还是铜装宝剑,完成新手村的任务可谓是毫不费力。

村子边缘徘徊的大都是魔化的绵羊、可恶的地精等小怪,掉落的经验水晶虽小,奈莉的经验条仍旧很快再次走到末端,叮地一声,眼前弹出升级的大字。

奈莉将长剑收回背后,靠在一旁的大树上休息了片刻。

通往村子的石子路方向忽然传来吵闹声。

奈莉倏地睁眼站直,向噪声的方向迈了几步,竟然看见了方才旅店的那群热血少年。

他们正叫叫嚷嚷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行来。

郊外的林木并不密集,奈莉眼看自己避不过,干脆收拾起行装和这群人逆向而行,打算回村休息。

哟勇者大人,又在杀地精来除恶扬善了?这群少年的头领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双手插在衣兜中身体晃来晃去。

在心中吐槽了一下哪里的不良都差不多,奈莉冲他点点头,准备走自己的路。

这位高个的红发少年却迈出一步挡在奈莉面前,似笑非笑地说:魔军压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打到村里来,您真的不到前线去看看情况,勇、者、大、人?最后四字念得慢条斯理、抑扬顿挫,语调中满是恶意。

他换了个站姿,冲着身后的几个小弟一努嘴:我们这些杂碎都准备去见识见识魔王到底有多厉害。

不如一起?奈莉打量了这几人片刻,视线在红发少年的脸上停顿片刻,干脆地答道:可以。

这明显在对方意料之外,红发少年脸色僵硬了一瞬,耸耸肩啧了一声,却站在原地没动,大有要让奈莉先走、防止她临阵脱逃的意思。

奈莉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也不去争这一时之快,爽快地走在了前面。

身后零落地跟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前线离村子有多远?默然走了一阵,奈莉回头询问。

沿着大路一直走就到了。

红发少年粗声答道。

这群不良会不会根本无意前往前线,只想将她引到荒郊处欺凌?阴暗的念头在脑海中一掠而过,奈莉撩了一眼他们明显虚浮的步子,排除了这个可能。

况且即便真的是这样,奈莉要撂倒这几个家伙也是轻而易举。

道旁种着笔直红杉的小路开始深入无人的郊野,湛蓝的天空也多了大片大片的乌云。

铅灰云朵的颜色越来越深,到后来几近全黑,将日光遮蔽得严严实实,明明还不到日落时分,周遭便昏暗得如同薄暮。

即便是这群少年,此时也严肃起来,有几个拖着步子越走越慢,要不是老大狠狠踢了他们几脚,估计随时会掉队回村。

这也是奈莉第一次直接前往纳法雷与魔军交战的前线。

谨慎起见,她抽出长剑,另一手点起火把,专心留意四周的动静。

远处猛然传来雷鸣般的轰响,仔细分辨之下,竟是夹杂着铿然鸣响的哀嚎。

是白帆村!有人抽了口气。

红发少年闻言脸色大变,加紧了步子便要冲去,奈莉伸臂将他拦住:现在正在交战,你们贸然前去会有危险。

对方甩开她,失控地咆哮道:我弟弟和舅父都在那里!但你去并不能帮上忙,甚至反而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奈莉不忍地顿了顿,神情一瞬间有些古怪,回村中报信才是正确的选择。

本大爷管他什么正确!红发少年抄起手中的盾和剑就飞奔而去,余下的五人面面相觑,一时踌躇难定。

奈莉直接点了看上去腿最长的那个:你回去报信,长剑在她手中转了转,她向着剩余四人说:去把那个笨蛋押回来还是回家,你们自己选。

语毕,奈莉也不去看身后几人的动作,径直朝着浓烟拔地而起的方向赶去。

她很快就追上了那个红发少年,回头一看,竟然气喘吁吁地跟上来三人,他们迅速将自家老大拉住并压在了地上,其中一人指着冒烟的南村门喃喃:你们看……一队重装骑兵从村口飞驰而过,骑士们挥舞着长|枪和斧头,铠甲上隐隐见着鲜血,显然刚经历了一番酣战。

村民跟在骑兵队后,从小巷中踉踉跄跄地逃出,他们个个满面灰黑步履疲软,甚至还拖着受伤的家人。

红发少年仓皇无措地盯着每一个出逃的村民,眉头越来越紧,显然没能找到自己的亲人。

他抓住一个中年人粗声问:威尔家的人呢?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蓬头垢面的中年人呻|吟了一声,径直抄小路逃离已成一片火海的家园。

威尔家在村东吧?那里正好是半兽人攻进来的地方……骑兵正往那里增援。

过路的另一个庄稼汉好意提醒了一句,摇摇头发出叹息,显然并不乐观。

奈莉见状多问道:能请您多描述几句攻进来的魔物吗?两鬓斑驳的农夫颓丧地闭上眼:足足有一人多高的半兽人,看上去笨重但灵活得和兔子一样,一爪子拍下来我的妻儿就……还有满天飞的蝙蝠……他止声,因为这回忆痛苦地捂住了脸,身体晃了晃。

谢谢。

奈莉扶了他一把,请您多加小心。

听了这描述,红发少年挣扎得愈发剧烈。

罗兰,冷静点。

面对同伴的劝慰,罗兰反而愈发狂躁起来,拼尽全力想要挣开压制住他的伙伴:让我去找威尔叔叔!让我去!不要管我!奈莉果断地举起盾牌在罗兰脑袋上敲了一下,对方立即因为剧痛闭嘴,脸揪成一团。

她看了一眼火光越来越旺的村庄,淡声问:你熟悉白帆村地形吗?罗兰怒目而对:废话!我现在准备进村,你可以充当向导,但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遮天蔽日的暗影中,体态纤细的勇者逆着火光注视罗兰,面容模糊,蓝色的眼睛却熠熠生辉。

她说话的口气很平和,甚至冷静得不合时宜;但正因为在紧要关头的泰然与克制,她的话莫名让人信服。

罗兰吸了口气,沉肃道:我去。

他转头对骚动起来的几个属下扬声命令:你们几个混小子别想着过来凑热闹,先帮村口的人撤离,自后赶快滚回家里找妈妈哭去!其余三人征询地看了奈莉一眼,见她颔首才犹犹豫豫地放开了罗兰。

奈莉垂下眼笑了笑:事不宜迟,走吧。

罗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大步跟上奈莉。

☆、54|投剑问路来袭的半兽人根据描述,似乎是熊和狮子的混合变种,以我们目前的实力,绝对不能正面应对,只能迂回消耗它的体力或者远程阻击。

如果遇见大批敌人,一定要优先撤退。

一边走,奈莉一边口齿清晰地分析起敌情。

罗兰被奈莉说得一愣一愣的,奈莉见状不由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听清了没有?这可是性命攸关的情报。

听清了!罗兰暴躁地咋舌,它们就没弱点?有啊,奈莉看着少年一下子亮起来的眼睛,不忍直视般别开脸,平淡地补上后半句,尾骨是半兽人全身最脆弱的地方。

但是别多想,在攻击到那里之前,你已经被一爪子拍死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村。

四处浓烟滚滚,火焰在房舍和道旁流窜起舞,几个村民尖叫着从他们身边逃开。

罗兰不再多话,向右手边一指:那里的小路直通威尔叔叔家。

奈莉举起盾牌,盯了红发少年一眼:最后嘱咐一次,如果事态不妙,撤退为上。

啰里啰嗦的!罗兰话虽这么说,姿态比方才却谨慎了许多。

这是条鲜有人知的近路,林木阴翳,一路上竟然没有碰上敌人。

还没走到小道尽头,两人就听到了前方尖锐的呼救声。

罗兰全身一颤,却强行抑制住自己没立即冲上去,而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是我弟弟的声音。

请小心一点,尽量跟在我身后。

奈莉没有试图劝阻他不要前去,而是摆好了战斗的架势,轻手轻脚地来到林间小道边缘,从一棵树后向外张望。

多年来判断战况的习惯在这时派上用处,奈莉立即锁定了目标:是左前方的小木屋,孩子的尖叫声正是从其中传出。

一只落单的半兽人背对他们,站在屋前的斜坡上,正挥舞利爪试图破门而入。

虽然屋门被紧紧从内拴上,但在怪物的猛烈攻击下,房门被打开只是时间问题。

再审视了一眼地势,奈莉再无犹豫,足下一蹬就冲了出去。

罗兰反应稍慢,但也只是迟滞了瞬息,便紧随其后。

奈莉冲到半兽人三步开外时矮身一缩,口中喝道:趴下!罗兰下意识地向前扑倒,只来得及看见少女手中的长剑泛起蓝光,朝着半兽人的尾骨狠狠劈下!一句是谁说不要想正面攻击半兽人弱点的异议还没出口,就卡在了罗兰喉头。

因为半兽人猛然扭转身体,发出骇人怪叫,反手一爪子拍向奈莉。

--看上去笨重但灵活得和兔子一样……敌人敏锐灵巧得不可思议,勇者的反应速度也快得吓人。

奈莉手中的剑并没有停,嗡嗡作响直取尾骨,另一只手中的盾牌却扬起,迎着兽爪的方向直接扔了过去。

利爪穿透坚实的盾牌,仍然向着奈莉落下,但速度却变慢了许多。

就是这一缓间,奈莉的剑刺入半兽人尾骨处的肌肉,剑尖飞速旋转了几周,骨骼迸裂,血花飞溅。

半兽人哀嚎一声,血红的双眼现出狂暴的光芒,放弃了木屋,侧转身用另一只爪子向奈莉猛击。

奈莉本就是缩身的姿态,上身顺势向后仰倒,脚向着斜坡狠狠一踢,身体如同箭一般向后弹出,重重落在坡道中段,摩擦着向下滚落。

罗兰这时撑起身来,学着奈莉刚才的样子,将手中的盾朝着半兽人脑门大力猛掷过去。

身形庞大的怪物脚步顿时一顿,追击的势头暂缓,奈莉借机向下又翻滚数周,半蹲起身,扫了眼视野左上角缺了一角红色血条,同时挥剑格挡终于落下的又一次拍击。

咣当!利爪与剑刃相接,奈莉虎口发麻,剑险些飞出去;心知硬抗不下去,她索性凭借击来的这股大力,再次向后倒退数步。

奈莉的速度虽快,半兽人的右手巨爪已经从后方包抄而来。

再多退一步,她就会直接成为兽爪串烧上的第一块肉。

千钧一发之际,奈莉猛然折腰,向一旁倒去,狼狈地落地向右侧翻滚。

但迎接她的却是半兽人拍来的左爪。

她已经来不及思考对策,只以本能发动最为熟悉的一个技能。

森然的蓝光笼罩剑身,剑光如鬼火似闪电,直直射向半兽人掌心。

呀啊啊啊啊!罗兰这时呼喝着从旁边冲上来,险险避过巨爪的厉风,手中剑用尽全力落下,深深扎入半兽人脚掌。

奈莉眼前数行文字同时爆裂开来:对敌造成150%伤害!警告!血量过低!战斗胜利!半兽人的利爪擦过她的侧腹,一边移动一边化作光点消散。

奈莉仰卧在地上,眼珠茫然地转了转,落定在视野左上方的血条处:只剩下最后微不可见的一截。

她拼尽全力抬手打开储物空间,颤抖着手指摸出魔法汤剂,猛灌下去。

手在发抖,小半瓶药汤失了准头从她的唇边流下,没入衣领,黏腻而冰冷。

奈莉终于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为方才的危险心惊肉跳起来。

太险了,她还是低估了魔物的力量。

若不是罗兰在关键时刻分散了敌人的注意力,即便最后这一击成功,她照样必死无疑。

仿佛回应她的想法,与系统的通讯端口自动连通,冷静的机械质女声一板一眼地提醒她:引导者1028号,在等级过低的情况下挑战高等级怪物是自杀行为,请注意。

系统在提醒奈莉以灵魂为筹码成为勇者的约定。

这倒比她预想得要有良心得多,看来系统也并不欢迎她真正的消亡。

奈莉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笑,将第二瓶药剂一饮而尽,看着血量恢复到安全区间,似乎漫不经心地答道:是不是自杀行为,很快见分晓。

她捂着被擦到的侧腹坐起身,正见着罗兰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从木屋中走出,他身后跟着一个文弱的男人。

奈莉呼出口气,反手抹了抹脸上的血污,撑着地面起身。

罗兰面有愧色,抓抓头发,粗声粗气地催促弟弟:西斯,快向勇者大人道谢!谢谢姐姐!与哥哥同样一头红发的男孩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里是天真无暇的崇敬。

奈莉的眼神终于柔软下来,她掏出奶酪和糖果放在西斯的掌心,弯腰摸摸他的头,柔声说:饿了吧?小男孩看着勇者的馈赠,咽了咽口水,却明显不舍得这就将这礼物吃掉,最后怯生生地说:我还不饿……我留到圣餐节再吃!罗兰拍了一下弟弟的脑袋:西斯,让你吃就吃!西斯扁嘴险些要哭,干脆利落地挣开哥哥躲到奈莉身后去了。

对于自家亲弟弟果断改抱大腿的行为,罗兰额角跳了跳,隐忍地没当即发作。

您的恩情,我们实在是无以为报……应当是威尔叔叔的男人这时颤声道谢,握住了奈莉的双手,摇晃了数下,这才哆哆嗦嗦地要从腰包中掏东西。

奈莉止住了他的动作,微微一笑,坚决地摇了摇头:这里还不安全,还是先离开为好。

她语音未落,天边猛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鸣号。

天上的乌云竟然伴着这讯号向西边飞快溃退,让出一整片夕阳渐落的橙米分色天空。

魔军撤退了……半兽人都不见了!罗兰奔到路边张望一番,欣喜若狂地大喊着奔回来。

西斯虽然并不能完全理解哥哥话中的意思,但依旧学着哥哥的样子和语气,在原地蹦跳着大叫:魔君撤退啦!撤退啦!半兽人不见了!半……他的语句被哥哥的一个暴栗打断。

奈莉凝视着云朵聚拢分散的方向,神情一瞬显得有些寂寥。

她飞快地垂下眼,抿抿唇才开口向威尔叔叔征求意见:您是想留在这里,还是和我们回新手村?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威尔叹了口气,很快做了决定。

一行人踏着晚霞的光辉回到新手村,立即被焦急等待消息的村民围绕。

咳!都给我让开!勇者大人要去休息了!罗兰在前面艰难地拨开人群,将围观群众一一驱赶走。

奈莉的确感到疲惫,无暇应对人群,便感激地向他笑了笑。

红发少年愣愣盯着她看了片刻,猛地扭过头去继续开道去了。

明天我还能见到勇者姐姐吗?到了旅店门口,小西斯还依依不舍。

奈莉微笑着回答:当然,不过明天上午我就要离开了,所以不能太晚来哦。

说着她向西斯伸出小指,男孩满面笑容地勾上去,用力晃了两下,用力点头:嗯!和罗兰一家道别后,奈莉拖着有些沉重的躯体爬上楼梯。

她在楼道里遇到了老板娘:我已经让人把热水和食物送到你房间里了,好好休息!奈莉道了谢,推开房门。

正对门口的窗户大开着,一个人影猝不及防地撞进她心里。

黑发红眸的少年背对万丈绚丽的夕照,他坐在窗台上,身姿挺拔迷人,修长的双腿懒散地交叠,一晃又一晃。

他歪了头向她露出微笑,吐字顿挫而意味深长:奈莉。

☆、55|逢魔时分奈莉站在门边没有动,她沉默的姿态更像是质询,询问着魔王前来的缘由。

卡尔萨斯轻而易举地读懂了她的态度,从眼睫底下打量她,以无辜而惑人的神情缓声说:我想见你,所以就来了,不可以吗?他的眼神明亮,语声动人,甚至还含了些许委屈。

饱受相思之苦的少年爱人,青涩又坦诚,这个角色他一向扮演得很好。

即便怀疑这不过是出众演技的发挥,奈莉还是绷紧了身体,非常艰难地控制住任何不该有的反应。

她静默了许久,才以最平静却也冷淡的口吻回道:我想听实话。

受伤的神色在魔王的脸上一闪而过。

这短暂即逝的晦暗情绪是一把刀,轻而易举地在奈莉心头划开血淋淋的口子。

她僵硬地迈出半步,回身关上房门,暂时避开对方一刻不缓的审视。

被女神大人选中的勇者奈莉,卡尔萨斯轻柔地念,左手沿着木质窗框从下往上摩挲,视线跟随者指尖一路向上。

一缕额发随着抬头的动作向侧滑落,拂过他的眉眼,暗影在深红的眸色中路过,他的声音更低了些,说实话,我很意外。

奈莉向后一靠,倚在了门上,双臂抱在胸前,疲惫地垂下头:我只是走投无路罢了。

卡尔萨斯闻言挑了挑眉,红眼睛朝奈莉一定,垂下纤长的眼睫,显得莫测而忧郁。

他低低地哦?了一声,再次抬头看她:走投无路?他深红的眸底明暗交织,暗处是最尖刻的嘲讽,明处是悲哀却不愿更迭的爱意。

他望着自己的指尖,轻描淡写地下定论:不过是明知通往我的道路更好走,却不愿意选择这条路而已。

奈莉压抑着情绪的起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反驳道:我何尝不想走通往你的道路?是你违背了约定、再次成为了魔王。

卡尔萨斯双眼危险地眯起,他面无表情,两手在窗台上一撑、双足落地,从容不迫地向她走来,一步,两步,三步,直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压缩到最小才终于停下。

奈莉的身后是门板,面前是卡尔萨斯,被困在狭小的空隙中。

只要呼吸起伏得略微剧烈,两人的衣摆就可以互相触碰。

卡尔萨斯稍稍俯身,微微勾起唇角,笑意却没有触及眼底。

他的指尖停在奈莉的颊边,将触未触;若不是他森然的眼神令人全身发冷,他说话的口气几乎称得上温柔:奈莉,请你诚实地回答我,许诺之后会来找我的时候,你真的一点都不心虚?他的吐息落在她面上,短短的一句话被逐个音节拆开念,仿若失去了原本的意义:真的是我先违背了约定?奈莉直直看进对方的眼睛深处,许久都维持着木然的神情。

她猛然全身一震,像是从方才的对视中领会了什么。

昭示怒意的绯红在脸颊大片扩散,她的嘴唇都在发抖,吐出的字句微微变调:你……你在那时就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卡尔萨斯微微一笑,没有否认,却似乎不打算对此给出更多的解释。

那时你就已经下了决定,却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勃然的怒意点亮了奈莉的眼睛,这咄咄逼人的光辉竟然十分迷人。

她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昂头不可置信地质问:那时你就什么都计划好了?骗过我,装病,猛然出现,杀死梅丽莎……她恨恨松手,脊背贴在门板上,单手捂住了眼睛。

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奈莉扩大了指缝,从空隙中向卡尔萨斯投去疲倦的一瞥:虽然很无聊、很老套,我还是要问为什么。

卡尔萨斯露出迷人的微笑,温柔却也无情地给出答案:因为我不相信你真的会去找我。

奈莉半晌无言,手从面上颓然滑落。

她凝视着少年模样的魔王,忽地惨然一笑:那时我是真的打算留在这个世界。

她哧地一声,哂然摇摇头:信不信由你。

卡尔萨斯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他若无其事地抛出新的问题:今天你为什么要上前线?他顿了顿,寻找妥当的措辞,最终却无果,只能微微拧了眉头将话补完,一般来说,你不会这么做。

你已经猜到了。

奈莉没有掩饰自己的疲惫,别过脸去,将卡尔萨斯排除在视野外。

对方一错步,身影便再次映入她眼帘。

卡尔萨斯执拗地将她的下巴抬起,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有猜测是一回事,你亲口说出来是另一回事。

奈莉清晰可闻地抽了口气,愠怒地瞪视他。

她旋即自失地牵起唇角,平板而生硬地答道:我需要确认,确认你是否知晓我成为了勇者,试探神殿和……你是否乐于见到我的死亡。

黑发少年凝视她的眼神霎时一黯。

他不知是作态还是真的恼怒起来,嗓音低沉地说道:为此,你差点送命。

奈莉从他的口气里读出了谴责的意味。

余光一瞥间,她清晰捕捉到对方眸中翻腾起暗色,但她没有直视那双眼睛来确认其中的意味。

是冰冷的嘲讽也好,灼热的愤怒也罢,她都不应挂怀,看了也只会徒增心事。

况且按照卡尔萨斯的反应判断,他并不知晓系统给予她勇者身份的附加条件,否则他不可能只这么平静地责备她的冲动。

在他眼里,死亡仍旧稀松平常。

他的耿耿于怀是否又是占有欲作祟?也许她这么随心所欲地死掉,于他而言是不可承受的冒犯。

这么一想,奈莉不知为何就有些想笑。

她看着自己的足尖摇了摇头:再危险也必须做。

尽力扯起一个笑,她抬起头,讥诮地扳手指数起数:事实也证明,成果颇丰。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讯息,收获了一部分人的尊敬和爱戴;即便之前你并不知晓,现在你也知道我成为了勇者。

她有些挑衅地扬扬眉毛:你是不是想说我变了?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夜色悄然用纱幕将晚霞遮盖,昏暗的房中,只有屋角一盏今早就被遗忘的油灯在顽强地散发着光辉。

暖融融的灯火打在卡尔萨斯的五官上,他的脸庞便好似象牙雕就的塑像,俊美而缺乏烟火气。

但他却用一种难解的眼神凝视着奈莉,眉眼悲哀而悯柔;宛如祭坛上面目疏离的神像,终于睁眼看向痛苦挣扎的人,用眼神告诉对方他感同身受。

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他随时会支撑不住抱住她。

她露出哭一样的笑,加重了咬字的力度:请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没有做任何需要你怜悯的事。

随着她一句话,魔法时间画上休止符,卡尔萨斯脸上的神情一瞬收敛进去,他再次回到用骄傲和力量砌起的神龛上。

他微微带着点睥睨的神色笑起来,显得漫不经心,为出色的表演喝彩一般鼓起掌:不,我该称赞你胆大且有谋略。

他蓦然收起略显做作的姿态,靠得更近:作为嘉奖,我不妨告诉你,魔王的力量与离史洛斯的距离有关。

奈莉闻言神情微微一动,卡尔萨斯狡黠地笑起来:已经心动了?想要趁早下手?他拉起她的手,按在胸口,缓缓移到心脏的位置,一字一顿地说:就和之前一样,告诉我你爱我,然后将刀刃送进我的心脏。

衣料下是熟悉的体温,心跳毫无阻碍地一路传到掌心。

奈莉试图挣开对方的掌控,卡尔萨斯没坚持,任由她抽回手,好整以暇地观察她的神情,一歪头:遗憾的是,不要说在这里,即便是维尔德亚极南,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你。

他暧昧地收声,手指堵住了她微微分开的唇瓣,指腹向下滑动,停在脖颈。

他五指虚虚捏住她的脖子,准确地按在脆弱的颈动脉上方,一点点、一点点地收紧。

奈莉的脉搏跳得越来越急。

同时,卡尔萨斯稍偏转了头和她脸贴脸,唇瓣几乎要与她碰上,吐息温热。

只要他想,这只手随时可以结束她的生命。

有那么一瞬间,奈莉因为绝望和恐惧脑海中一片空白,好像真的因为缺氧而窒息起来。

她又凭什么认定他不会在这里杀死自己?因为虚无缥缈的爱情?近在咫尺的双眸如精心雕琢的红宝石,闪烁着几近邪恶的光彩。

奈莉张口想要深呼吸,对方却借机吻了上来,长驱直入,搅动撩拨起潮涌。

在奈莉有机会反抗前,卡尔萨斯又倏然后撤,松开了对她的钳制,指尖沿着她胸甲边沿粗劣的花纹描摹。

他呵了口气: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既然如此,你告诉我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奈莉想要将对方的手拍开,却又怕会彻底激怒对方,只能别开脸假装没看见他兜兜转转的指尖。

她努力平复呼吸,涩然一笑,视线微垂:你今天来,是否不过是想要激起我的怒火,让我加倍地努力变强,然后亲手将我的希望在我面前毁掉,告诉我这么期望是愚蠢的?明明是再近一分就能再次亲吻上的距离,两个人的眼神闪闪躲躲地接上,却如同相对的两面镜子,共享相似的炽热光芒和冷意,照映出对方,面对着彼此熠熠生辉,中间却终究隔了过不去的那几步。

卡尔萨斯漠然地凝视她片刻,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字:你还真是了解我。

他轻轻咳了一声,语声里现出刻意矫饰出的笑意,我是否该为此欢呼雀跃?随你,我不在乎。

奈莉别过头去。

可是我在乎。

卡尔萨斯垂头亲吻她的额头,语声冰凉,我希望你记住,在你到达史洛斯之前,最好不要再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他露出缱绻的笑,语句却冷酷而森然:杀死你、毁灭你的希望的人只能是我。

奈莉疲倦地闭上眼,面前拂过一阵清风。

再睁眼时,房中只有窗帘被夜风高高地卷起,再无第二人的痕迹。

☆、56|白袍法师奈莉下楼用早饭时,被旅店门外围观的人群吓了一跳。

老板娘无奈却不乏骄傲地摊手:你救了罗兰家人的事已经传开了,大家都想来看看,我最多只能把他们拦在门外。

被十数双热切的眼睛盯着的滋味着实难熬,奈莉不好意思起来,迅速消灭老板娘端上的丰盛早餐,一时没打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才僵硬地在原地坐了不久,门外就传来熟悉得呼喝声:都给本大爷让开!人群不满地嘟囔起来,却还是让开了一条道。

罗兰大步走进来,将弟弟西斯往奈莉面前一推,故意粗声说:这小子天还没亮就醒了,吵着要来找你。

奈莉向着兄弟两笑了笑:早上好。

勇者姐姐好!西斯脆声应答,抿着嘴唇瞪大双眼,好奇地看向奈莉身后的剑和盾牌。

奈莉伸手摸摸小男孩的脑袋,摸出个苹果给他。

西斯兴奋得满脸通红,双手捧着苹果傻笑了一会儿,才郑重其事地大声说:以后我要成为和姐姐一样的英雄!罗兰似乎为弟弟羞赧起来,长着雀斑的脸颊微微泛红,说话的声量也比平日里小了很多:别听这小子胡说……奈莉弯弯眼角:有志气是好事,但究竟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等长大了再说也不迟。

她抬了头看向罗兰:白帆村其他人的情况怎么样?罗兰扁扁嘴,难堪地别开脸,有些凝重地轻声答道:几乎每家都死了人。

魔军虽然暂时撤退了,但纳法雷也支撑不了多久……西斯察觉到一瞬沉重下来的气氛,不安地拉住哥哥的衣摆,扭头观察两个人的表情。

奈莉扯起一个笑,拍拍盾牌:我不就是为了改变这局面而来的吗?这样积极主动的表态与昨日内敛冷静的形象差异略大,罗兰不由惊异地多看了奈莉一眼。

她像是没察觉他的愕然,若无其事地起身:我该上路了。

勇者姐姐这就要走了吗?西斯可怜兮兮地扒在桌角,一副依依不舍要哭出来的模样。

罗兰一把将弟弟拨到身后,回头呵斥:别耽误正事!奈莉睨了他一眼,背起盾牌,绕过罗兰向着西斯眨眨眼:我必须走了,抱歉。

她说着站直,向一边的旅店老板娘微微欠身:感谢您这几天的照顾。

她再次转向罗兰,停顿片刻,才平静地说:那么我就告辞了。

一瞬间,她又是昨天那个冷静得不合时宜的勇者了。

罗兰愣了愣,下意识含糊地应了,眼睁睁看着奈莉步伐沉稳地从身边走过。

奈莉还没走到门外,身后猛然传来一声慌张的呼唤:等一下!棕发少女回头,疑惑地盯着罗兰。

罗兰在她的注视下再次涨红了脸,低声咒骂了几句,上前两步,眼神飘忽地嚅嗫说:谢、谢谢。

奈莉噗嗤一笑,摆摆手:别太客气。

她顿了顿,沉默显得尤为意味深长。

有那么一刹那,罗兰甚至以为自己在她蔚蓝的眼睛里捕捉到了愧疚。

她加深了笑弧,揶揄地说道:最后给你一个建议,千万别留爆炸头,会很难看。

哈?!罗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但奈莉却已经穿过人群自发让出的通道,渐行渐远。

阳光从雪白的云朵中露出脸庞,于新手村而言,这是又一个宁静祥和的日子。

※奈莉比计划提早到达了纳法雷主城卡诺莎。

她没立即入城,而是在远处欣赏了片刻古城开阔的城门。

纳法雷受魔军影响的程度比上一次似乎更为严重,不远处海港内不仅滞留了大批船只,其中不少船舶的桅杆歪斜,显然受了重创。

卡诺莎城中的境况更是印证了奈莉的猜想:从新手村一路打怪行来,奈莉积攒了不少用不上的小道具。

她作为引导者时的道具仍然保留下来,如今储物空间几乎满仓。

奈何在城中走了好一会儿,奈莉都没找到合适的贩售点--记忆中营业的杂货铺大半闭门谢客。

好不容易处理完了补给问题,奈莉穿过老城区向城堡进发。

原本最为繁华的主街上都鲜见行人,家家户户尽皆将门窗紧紧拴上,倒是比离前线更近的新手村更为紧张。

卡诺莎城堡的幕墙上也排满了巡逻的士兵和待命的弓箭手。

奈莉只看了一眼中庭草木皆兵的情状,便觉得有些压抑。

和之前的太多次一样,奈莉跟随着骑士进入大厅,只不过这次该和侯爵互念台词的是她。

真正成了勇者,奈莉才发现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便利--与完全受系统管理的引导者不同,勇者享受极高的行动自由,与其他角色的互动余地也更大;她能够毫无征兆地走上交战前线便是例证。

勇者和剧情相关人物对话时,应有的答句自然而然地就会出现在脑海中。

大厅尽头,侯爵伯德温起身迎接勇者,灰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地警醒而睿智。

他颔首微微一笑:欢迎来到卡诺莎,命中注定的勇者,愿三女神与你同在。

奈莉半跪行礼,伯德温立即上前将她扶起,平和且不失身份地道:我已等候你多时。

非常时刻不需客套,前往哈尔加堡的船只已经准备完毕,明日天气保佑的话,就能在早晨起航。

谨遵您的安排。

奈莉不打算多生事,直接套用了现成的台词。

今晚在这里设有筵席,希望勇者大人能赏光出席。

面对侯爵的邀请,奈莉犹豫了一下:她其实并不想在无用的应酬上花费时间和精力,但她着实没有贸然拒绝的理由。

除非……她垂下眼,抱歉道:能受邀实是在下的荣幸。

但在城中还有些事不得不处理,因此恐怕我不能出席晚宴,实在非常抱歉。

伯德温不动声色地审视了她须臾,没什么异状,一脸真心实意的遗憾:我能理解勇者大人的难处。

但还请务必尝一尝纳法雷的鱼汤,我会让厨房送一份到您房间。

奈莉和侯爵扯了一会儿皮,脱身告辞。

她将带在身上的行装留在了城堡的房中,一身轻松地再次走在纳法雷的街道上。

在曲折的街巷里看似漫无目的地绕了几圈,奈莉猛然一个拐弯、折进了一条深而暗的巷子。

她将斗篷的帽子拉低,走入一间不起眼的门面。

素色麻布门帘后是一间散发着奇异香味的圆形大厅。

昏暗的紫红光线笼罩下,倚在墙上、坐在桌边的人影都显得暧昧而神秘。

出入这里的人大都穿戴着和奈莉相似的斗篷,将面目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中。

但从他们纤细的体态和行走间露出的精细衣袍下摆不难判断,他们大部分是魔法师。

奈莉在门边驻足,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厅中的人物,眉头微微蹙起。

魔法师们三两成群地低声细语,飘来的词句碎片落入耳中,尽是坩埚药剂宝石龙皮之类的词汇。

这里名为亚麻酒馆,魔法师在纳法雷的公会据点,同时也是魔法原料的重要交易地。

纳法雷不愧是贸易强国,即便被围困,还是汇集了数量惊人的魔法师;只不过其中不少人已经开始另做打算:如今哪里还弄得到南下的船?即便拿出最好的宝石,也没有船夫愿意下海,真是胆小怕事!一个女法师烦躁地抱怨。

一个懒洋洋的男声发出几声略显柔媚的笑,漫不经心地答道:唔?是吗?奈莉朝着对话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才绕过刻满符石纹样的立柱,一个白袍子白斗篷的魔法师便映入眼帘。

他的兜帽戴得很潦草,似乎无意隐藏自己的身份,露出大半张隽秀却略显纤细的脸,几缕绿色的长发从颊边漏出,披在身前。

您有门路?那个女法师顿时来了精神,朝着白袍法师微微倾身。

绿发白袍的魔法师报以暧昧的轻笑,手指在下唇刮了一下:这个嘛……他顿住,看向停在面前的身影,收紧了下巴:嗯?找我?奈莉没有答话,沉默地点头,示意他跟随到另一边说话。

女法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伸手去拉白袍法师的衣袖:真是没有礼貌,不是吗……她半是娇嗔的话还没说完,杰拉德已经起身,施施然离去,只扔下一句:抱歉抱歉,比起容忍恬噪无聊,还是追逐未知更有趣,不是吗?女法师腾地起身,白袍法师却已经不见了踪迹。

大厅僻静的另一角,白袍法师向后一靠,双手抱胸仰起头,露出猫一样的黄色瞳仁,勾唇柔柔地笑了:那么,神秘的小姐,请问杰拉德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他秀气地摸摸下巴,眼神转了转:杰拉德与您素未平生,更何况,您似乎并非魔法师……奈莉无言地伸出右手。

她的掌心躺着一枚金色的硬币,正中镶嵌稀有的祖母绿。

杰拉德双眼一眯,拖长声调咦了一声。

他明黄的眼睛清醒而冷漠,像是要透过兜帽的遮蔽将奈莉的神情和意图看分明。

他蓦然换了个站姿,指尖一捻,手中捏着一枚一模一样的奇异硬币。

他好像对眼前的状况大感兴趣,眸光闪动,却一脸疑惑而无辜地轻声说:奇怪奇怪,明明杰拉德的这枚信物独一无二,怎么跑出了第二个?浮夸地啧啧数声后,杰拉德才稍稍整肃了自己的姿态问道:能容许杰拉德仔细看看您手中的那枚吗?奈莉沉默地将硬币递过去。

绿发魔法师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向她露出殊无笑意的怪笑:更奇怪的是,这枚也是真的。

奇怪奇怪,难道杰拉德手里这枚才是赝品?这样的话,杰拉德岂不是冒牌货了?他走近了一步,审慎地扫了四周一眼,改变了语气:不介意的话,您能否随杰拉德来?说着他轻声念了一句什么,凭空便出现了一个门洞。

这是他作为高阶魔法师的证明--拥有随身的封闭魔法空间。

奈莉点点头,跟随他穿过门洞,立即置身于一个与杰拉德花哨作风截然相反的纯白空间。

杰拉德打了个响指,虚无中顿时多了两把椅子。

他当先坐下,以手支颐,探究地凝视奈莉:让杰拉德猜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杰拉德确认自己从来没有将信物给过任何人,它也的确好好地躺在储物袋里,可这孪生的信物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杰拉德真的从来没有见过您?奈莉这时将兜帽缓缓褪下,轻轻一笑:您可以确认一下。

杰拉德沉默了,许久才说:杰拉德自诩对人过目不忘。

但如果这的确是您的真面目……这是杰拉德初次见到您,美丽而神秘的小姐。

除非见过您的事在这里真的不曾发生过,也就是说……奈莉没有回答,只是垂眸笑了笑。

绿发魔法师坐正了,认输似地举起双手:这是个危险的话题,杰拉德不会再多问。

那么杰拉德能如何为您效劳呢?我从您这里所能弄到手的、最强大的兵器是什么?兵器?杰拉德意外地抬起眉毛。

奈莉往一旁别过脸去:我需要能杀死最强大的敌人、足够摧毁存在于世间的任何东西的兵器。

☆、57|勇敢的心杰拉德怔忡一瞬,才再次露出狡黠而圆滑的笑容来:看来神秘的女性大都危险。

他没有问奈莉提出这个要求的原因,而是爽快地应承下来:杰拉德明白了,一定会为您办到。

但还请您稍作等待,他眨眨眼,毕竟您的要求并不好办。

我很快就会离开纳法雷。

奈莉小心地绕开可能暴露身份的细节。

但杰拉德却已经会意地低笑起来:啊,杰拉德好像明白了。

不过请您放心,这一切都会是您和杰拉德之间的小秘密。

他以游走宫廷的法师特有的做作姿态拉起奈莉的右手,作势要行吻手礼。

几不可闻的扑簌声,锋锐的刀刃停在杰拉德颈边。

杰拉德眼珠转了转,低声念了一句什么,倏地消失,而后出现在三步外。

他看着凭空出现的黑发少年,眼神在奈莉和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之间转了转,掩唇一笑:您果然是位危险的女性,既然如此,就容杰拉德先行告退,后会有期。

他语音未落,空间便骤然消散。

奈莉已然身处亚麻酒馆外的小巷,她将兜帽重新拉低,转身就往巷子外走去。

身后轻而笃定的脚步身紧紧跟随。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奈莉却尚不准备回卡诺莎城堡。

她穿过静默下来的街道,走到河边,猛然驻足回身:你准备跟到什么时候?这是她在卡尔萨斯出现后首次直视他。

魔王一身长及脚面的黑色披风,全身唯一的装饰是喉头的金色渡鸦搭扣,红宝石点缀着鸟儿的眼睛,在河畔昏暗的光线中流传着光辉。

卡尔萨斯露出被责备的孩子般的神色,垂下眼睫轻声说:没想到上一次你就和杰拉德有了牵扯,而我竟然不知情。

他顿了顿,抬眸凝视她,咬字虽然轻柔,却愈加显得森冷,我很受伤。

面对无赖而理直气壮的卡尔萨斯,奈莉竟然感觉到了一丝无奈。

她无法阻止他的行动,无法对他荒谬的控诉做出辩驳,甚至无法对他视而不见。

正如她利用他的占有欲保证自己的安全,他也在利用她未尽的情愫纠缠不休。

彻骨的疲倦再次席卷而来。

奈莉闭了闭眼,漠然道:你本就不信任我,又谈什么受伤?在对方开口前,奈莉抱臂再次补上一句:要真的论受伤,我是否更有发言权?她侧过头眺望河对岸的城堡。

伟岸的建筑在夜色里灯火通明,巡逻的卫兵是暗夜里纸人般的黑影,在墙头来回穿梭。

晚宴的喧嚣遥遥地随风递来,令寂静的这一端显得愈发寂寥。

卡尔萨斯绷紧了唇线没有说话。

奈莉似乎被水边的风迷了眼,睫毛颤动数下,两泓蔚蓝因为隐约的泪意而朦胧起来。

她卸下了心头全副武装的甲胄,声音有些孱弱:在史洛斯见到你的时候,我很绝望,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重复,非常非常绝望。

我不知道一切又在哪里出了错,我怀疑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可是我找不到这个错误在哪里。

她仰起头,每个字都像是用尽全力从喉咙深处挤出,能请你告诉我,我这一次又在哪里犯错了吗?卡尔萨斯面无表情。

但他的神情并非因为漠不关心而没有起伏,恰恰相反,他在竭尽全力维持这张无懈可击的面具,不让下面的涌动透露出分毫。

奈莉呼了口气:那么能否至少告诉我,你是怎么会失去记忆、又怎么会记起来的?这个话题似乎让卡尔萨斯的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他低声回答:那一次,你应当碰到了一把钥匙,因此继承了记忆与世界一起重置。

他垂下眼睫,讥诮地弯唇:相应地,他们想要将我身上发生的偏差扭正,保证一切的正常有序。

但是我逃走了,他狡猾地停了下来,仿佛在引诱奈莉继续探究下去,其中的细节我不能告诉你。

从结果上而言,为了逃走我放弃了一些东西,因此失去了记忆和大部分力量。

魔之眼的两次出现,与你力量的复苏是否有关系?奈莉毫不费力地跟上了对话的节奏,抛出新的疑问。

卡尔萨斯无谓地耸耸肩:算是吧。

后一次我彻底取回了力量和记忆。

奈莉忽然记起来,在魔王归位前,黑发红眸的少年倾身、从魔王的胸口拉出什么东西。

她抽了口气,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作为逃走的代价,你将那把钥匙留在了史洛斯。

那才是魔王身份的本源,因此你要将它夺回。

是不是这样?魔王的唇边浮现一抹古怪的笑。

他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敷衍似地鼓掌:真是精彩的联想。

但是很遗憾,我不会给你答案。

奈莉再次将视线转向潺潺流动的河水,过了很久才艰难地问道:如果那时……你没有归位,你会怎么样?这个问题戳中了卡尔萨斯的痛处。

他下意识地堆砌起森冷的面具防卫,以恶毒的言语反唇相讥,即便奈莉的本意与嘲讽全然无关:事后的假设是愚蠢而无用的。

奈莉却歪了头回头看他,露出一抹有些怜悯的苦笑,断定道:你在后悔。

在魔王恼羞成怒前,奈莉飞快地低声说:但我只会比你更后悔。

卡尔萨斯紧紧抿唇,过了半晌才以刻薄的语气问:那么,你准备怎么做呢,奈莉?你也应该明白杀死我并不可行,世界必将走向灭亡。

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怀着世界与我共存这样天真而愚蠢的想法吗?奈莉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头发,忽然抓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尖。

她的嘴唇在他的脸颊上擦过,语声敲击在心头:是不是愚蠢的想法,我会证明给你看。

她转身向过河的石桥走去,没有人再跟上来。

奈莉回到城堡时,晚宴正接近尾声。

虽然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奈莉还是被眼尖的骑士发现,拽到高台上祝酒。

伯德温带头举起酒杯,口齿清晰地扬声说道:愿三位女神与我们同在,与勇者同在!众人也纷纷举杯念着祝词。

伯德温将佳酿一饮而尽,他将酒杯交给一旁的尝酒侍臣。

这位家臣从另一个侍者手中拿起银质酒壶,还没再次斟满一杯,那个侍者猛然扔下托盘,袖中翻出一柄匕首,闪身越过家臣,直直刺向侯爵!铿然脆响,匕首被格挡住。

奈莉手持长剑,眯了眯眼,在刺客反应过来之前手腕翻转,直接将匕首挑落在地。

侯爵身后的骑士们终于回过神来,哗地一声起身,将刺客压倒在地。

奈莉回首打量伯德温:您没事吧?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侯爵带来的冲击不小。

他眉头紧锁,奈莉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拍拍她的手,颔首说:我无碍,多亏了勇者大人及时出手,实在是感激不尽。

话虽这么说,伯德温脸上的深索之色只有更浓。

但主宰侯爵思绪的显然不是恐惧--久经考验的这位大人物不会因为一场刺杀就被吓得六神无主。

他却无心再应酬下去,起身便要离去,走了几步他忽地停住,回头向奈莉道:请随我来。

奈莉盯了一眼被压得动弹不得的刺客,随着伯德温转入了主厅后的小房间。

显然这是侯爵与心腹密探之处。

伯德温从壁龛中取出玻璃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向奈莉询问般地看了一眼。

她摇摇头,示意自己不需要。

一时密室中一片寂静。

伯德温缓缓饮下半杯酒,将酒杯搁在一边,像是等待什么般看向门口。

也就在下一瞬,房门真的顺应他的期望打开,一个家臣走到他身边,附耳说了些什么。

伯德温眸中的神色顿时变得深沉,他威严地点点头:你先去吧。

奈莉没有听到家臣告知的消息,便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伯德温表态。

侯爵摩挲着左手指节上的戒指,在原地踱了两步才开口:刺客是博洛尼亚派来的,他们闹着要独立自治很久,竟然趁着眼前的关口动手。

他像是为敌人的不分轻重感到好笑,摇摇头:我请勇者大人来,是想请您到了王都时,为我传递一个口信。

奈莉收紧了下颚:请讲。

伯德温多看了她一眼,才低声说:请转告宫相大人,天秤要开始倾斜了,最好多准备些筹码。

我记下了,请您放心。

奈莉没有表露出探究口信真意的意图,只是简洁地应下,向后退了半步,时候不早,还请您早些休息,容我先告退。

伯德温兴味盎然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摆摆手:旅途辛苦,也请您好好休息。

明日会是个适合起航的好天。

※次日如伯德温侯爵所言,是个适合起航的好天气。

不知是否与昨晚的刺杀有关,伯德温竟然与下属一起来到了港口为勇者送行。

奈莉的目光在整修一新的帆船塞壬号上逡巡了一周,她转头向着伯德温称赞道:必须说,这艘船非常美丽。

伯德温对此报以微笑,以长辈的姿态拍拍她的肩膀:祝你一路顺风。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也请您不要忘了那件事。

奈莉会意地点点头,欠身行了个礼,沿栈桥上船。

在号角的送别声中,塞壬号缓缓驶离卡诺莎。

海风吹拂,奈莉站在甲板一侧望着渐渐远离的海岸线,心底涌起古怪的情绪。

不论结果如何,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乘坐塞壬号前往哈尔加堡,如无意外,她不会再次造访纳法雷。

她有些感伤,却并非因为离开的这片土地真的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东西。

兴许最后一次这个词汇能给任何平凡无奇的东西镀上一层令人感怀的颜色。

随着塞壬号逐渐远离陆地,海面的雾气也渐渐浓重。

奈莉没有下甲板,而是静静地坐在几箱帆布和杂物旁。

一片乌云悠悠飘过,投下令人不安的暗影。

海雾从中缓缓散去,露出挡在船前的庞然大物。

海怪嘶叫一声,长满吸盘的触手一伸,便向桅杆甩去。

奈莉早有准备,足下一点就跃上了船头,长剑出鞘。

☆、58|以身为刃在塞壬号船员的眼中,勇者和海怪的战斗是一场单方面压倒性的炫技。

是的,炫技。

即便原先对这个身材娇小的女性勇者心有怀疑,在看到她持剑战斗的凛然身姿后,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产生赞叹、甚至是畏惧的情绪。

这位勇者并非史诗中那般力量盖世的英雄,她的可怕之处在于精准到不可思议的判断力。

海怪的攻击毫无章法,八条蛮力惊人的触手随时可能从刁钻的角度攻来,但勇者总能在关键时刻避开、进而利用海怪力竭的一瞬间展开进攻。

原本因为担忧而胆战心惊的船员们,不知不觉成了一场精彩搏斗的观众,如果不是大副厉声提醒他们该做的工作,只怕不少人还要放下缆绳用力鼓掌喝彩。

海怪失去了四条触角,吃痛发出尖锐的嘶鸣。

奈莉瞧见海怪身体收缩,急忙向旁边闪开,下一瞬,海怪张口喷吐紫色的毒雾。

她堪堪避开这攻击,却动作不停,挥剑斜削格挡开从旁纠缠不休的触角,终于得以立在桅杆顶喘了口气。

海怪的攻击模式奈莉固然铭记在心,能够提前发觉来袭的方向;但这样来去穿梭进退,还是比预计得更耗费体力。

她压低了上身,决心在现出疲态前将对方击杀。

奈莉瞥了一眼蓄力的技能条,咬咬嘴唇,凝神观察海怪的动向。

因为一只眼被刺穿,海怪一时没能寻找到她,正暴怒地用剩下的触角拍击水面。

塞壬号在它激起的浪花中起起落落,摇晃得极为剧烈。

奈莉渐渐松开了抱着桅杆的手臂,看准了时机,猛然拉着一根缆绳,足下一蹬,朝着海怪直冲而去。

船上响起一阵惊呼和抽气声。

闻到敌人的气味,海怪毫不犹豫地从前后两边同时攻击。

奈莉利用缆绳未尽的晃荡势头,在空中转了个圈,轻巧而险峻地躲过了拍击,同时长剑泛着幽幽蓝光挥出,剑光如同夏季大片云层中的雷电,一闪而逝。

两根触角竟然被这一击齐齐削断!但第三根触角居然鬼魅般现身,缠住了奈莉托身的缆绳,狠狠一拧,坚固的亚麻粗绳顿时断裂,奈莉飞快朝水中坠落,迎接她的是海怪满布獠牙的大口。

一切发生得太快。

只有眼尖的水手捕捉到了骤然亮起的蓝光。

那道光将奈莉整个人都吞没进去,如同光之矢的尖端,精准而利落地刺中海怪因为张开口而暴露的弱点--柔软且包裹着其下内脏的舌头。

噗地一声闷响,众人还在为勇者惊呼,海怪却已经发出最后的哀鸣,化作光点消失得干干净净。

尸体炸裂的冲击将奈莉从海面弹起,她眼疾手快,抓住了船头鼓起的白帆,顺着绳索滴溜溜地滑下,单膝落地,手中剑扎入甲板。

片刻的寂静,而后欢呼和喝彩如雷鸣般爆发出来。

奈莉不太习惯成为众人注意力的中心,不自在地低下头,将剑插回腰际。

您累了吧?赶快下去休息吧,航行的事就请交给我们!大副迎上前来,朝着两个心有荣焉的水手使眼色,那两个小伙子立即兴奋地为勇者大人引路。

您刚才的最后一击真是太漂亮了!其中一个水手实在克制不住仰慕之情,出言赞美。

奈莉轻咳了一声:是运气好。

那两个水手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女神果然在保佑您!奈莉觉得再谦虚未免显得矫情虚伪,便没再推辞。

转眼便到了舱室门前,她微微一笑:谢谢。

说着便阖上了舱门。

那两个水手憧憬的神情还残留在视野里,奈莉却虚脱地靠在了门上,长长吐了口气,双腿后知后觉地发软打颤。

刚才实在是千钧一发。

绳索居然会断裂,完全超出奈莉的预计。

若不是技能条积蓄的怒气值终于能够发动目前的绝招,她估计真的得成为海怪的美餐。

可刚才她连恐惧的余地都无,知觉都高高地飘浮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她竟像是完全无意识驱使着自己发动技能并瞄准。

缓缓在椅子上坐下,奈莉揉揉自己的双腿,暗暗告诫自己:还是不能太过依赖积累的情报,毕竟万事都有例外,自身的反应能力比起经验要更为重要且可靠。

自省完毕,她稍作梳洗,卷了被子就滚上了小小的床铺,很快就睡着了。

※半个月后,塞壬号平安抵达哈尔加港。

奈莉谢过船长和水手们,独自向哈尔加堡城内进发。

旧帝国的首都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奈莉以一种熟悉又新奇的心情打量着一路见到的景物,像是想将眼中的一切都印刻在心中。

诺恩宫的山门还是那样肃穆而壮丽。

奈莉向守卫说明来意,不久白袍的女使便迎了上来:三位女神保佑您,被选中的勇者,请随我来。

沿着橄榄枝摇曳的石阶一路向上,奈莉不久就到了金碧辉煌的井泉殿。

穿过整齐的多立克石柱,奈莉毫无意外地在主殿祭坛上见到了大神官卢克斯。

上一次与这位大神官的会面算不得愉快,奈莉便打起精神,准备应对大神官的发难。

但卢克斯却只是以平静得如同明镜的淡色眼睛看着她,毫无异状地欢迎勇者的到来:欢迎来到诺恩宫,被命运选中的勇者。

被命运选中?如果说她与世界意志的对抗也可以说是命运……奈莉不由自嘲地勾了勾唇。

卢克斯向两旁垂手侍立的神官们看了一眼,他们立即悄然退了出去。

偌大的殿中顿时只剩下奈莉和卢克斯两人。

奈莉垂眸笑了笑,抬起头恭顺地说:我来祈求获得您的祝福,神官大人。

卢克斯玻璃珠般的眼中现出一丝难解的笑意,但他依言转身,沾了圣水为奈莉赐福,口中念着意义晦涩的长句。

赐福完毕、卢克斯尚未后退的时刻,奈莉猛然抬眼,轻轻地念道:我们可以保证,这次神殿、系统都绝对没有失误,你只要用心完成任务就行了。

她停顿片刻,若无其事地微笑,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您上次给我的保证。

卢克斯压了压眼睑,眼神显得有些阴郁,却没有答话,似乎在警惕着奈莉话中可能含有的陷阱。

奈莉因为他小心翼翼的态度噗嗤一笑,后退一步,悠游自在地转身:上一次在史洛斯的那位魔王是个合格、没有失误的替代品,如果另一位没有上门夺回力量,一切将会正常有序。

所以说到底,还是我没能阻止他再次成为魔王,全都是我的错。

她猛然回头,直视卢克斯的双眼,冷然问:您是不是想拿这个说法搪塞我?大神官沉默了片刻,脸容如同石雕般生硬而缺乏生气。

下一刻,卢克斯忽然露出了笑容。

他似乎真心实意地觉得好笑,如果不是仪态限制着他的举止,奈莉毫不怀疑他会放声大笑。

他面颊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终于恢复了矜持克制的姿态,话语中也无刚才赐福时端着的威严感:啊,你真是个如传言中一样有趣的人。

奈莉挑了挑眉:大神官是开始现场表演人格切换了吗?嘛,你也应该感觉到了,卢克斯继续以这种怪异的轻挑口气开腔,其实这一次你已经受到了不少优待。

比如和疯子一样直接挑战半兽人,都能捡回一条命。

他看着奈莉,发出古怪的笑声:你这表情,该不会是以为能顺畅地一路走来,真的是拜自己的能力所赐?奈莉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突然性格大变的神官,没有反驳,也没有表露出丝毫的震动。

卢克斯显然觉得无趣,叹了口气:当然,若不是我们非常看好你的资质,也不会给予优待。

优待?我还以为你们至少会承认这是赔礼。

如果这能令你好受一点,把它当做赔礼也不无不可。

卢克斯漠然地笑笑,闲聊差不多到此为……最后一个音节被生生咽了进去。

大神官的视线缓缓下垂,剑锋抵在他的颈上,准确而危险地压在脆弱的血管上。

奈莉扯起嘴角,附议说:闲聊的确到此为止。

她倏然收手,向后退回祭坛下,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一般、坦诚而平静地问:那么刚才,诸位又是否对我的进攻、属性参数给予了优待?卢克斯脸上原本优越感满满的笑容凝固成一个丑恶的怪异弧度。

奈莉一欠身:我为方才的失礼致歉。

我只是想更加直观明了地说明,即便杀掉一个大神官对你们而言无足轻重,但我的的确确可以选择彻底站到神殿、甚至是这个世界对立面去。

她压低了声音,请相信,对我而言,那样做更简单也更痛快。

上一次您说得很对,在世界千万人的存亡和个人的欢愉之间,我选择的只会是前者。

但是我再愚笨,事到如今也多少察觉了一些事,奈莉还剑入鞘,轻轻抚摸光滑冰冷的剑鞘,语声中似乎也随之带上了金属的冷感和硬度,毕竟,选择世界并不等同于选择神殿。

她看着大神官无害地微微一笑:好了,是否该进让我选择之后的职业了?之后的旅途我还要仰仗神殿诸位达成愿望。

卢克斯闭了闭眼,并未对奈莉方才的发言作出应答,只是没什么情绪地念出固有的台词:前往魔窟的路途险恶,你想好将要踏上的道路了吗?他拍拍手,立即有女神官从殿外进来,带着奈莉前往井泉殿的密室。

一踏进门,奈莉就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个魔法空间。

四周充斥着纯白的光线,令奈莉想起了每一次世界重置后必经的初始空间。

寂静只维持了一瞬,随即,一个庄严的声音响起:命运的眷属啊,七枚指环已然现身。

顺应乌尔德井的召唤,指环将会带来驾驭七种兵器的力量。

剑士斩开邪恶的黑暗,枪兵刺穿不祥的魔眼,弓手命中墙后的魑魅,刺客击杀隐匿的敌人,法师破除严密的封锁,力士震碎顽固的阻碍,医者治愈致命的伤口。

没有最强大的职业,有光的地方必有黑暗,优势之处必隐藏着弱点。

踏上征途的命运之子,汝选择哪枚指环?☆、59|58.弦外之音奈莉没有犹豫:刺客。

她语音方落,一枚黑色的指环就出现在左手无名指之上,灼热的触感烙印进肌骨,这指环竟然渐渐隐没入皮肤,片刻后消失不见。

汝的愿望已被知悉,契约已成,魔王死去之日,即为汝夙愿达成之期。

三位女神与汝同在,女神庇佑之人将被佑护,女神诅咒之人将受诅咒。

命运的眷属啊,去实现汝被赋予的重责吧!奈莉睁开眼,密室的光线已经暗下去,地上魔法阵还残余着闪闪发光的印迹。

她身上的装备已焕然一新,紧身而灵便的轻甲、悬满小武器的革带,最重要的当然是手中尖锐的匕首。

那位带她前来的女神官默默无言地做了个请的姿态,作势要带她离开。

奈莉才走到门边,轰地一声闷响,震得密室中摆放的符石四处乱滚。

随即屋瓦坍塌之声振聋发聩,竟像是从大殿中传来。

那女神官脸色大变,提起长袍下摆便冲了出去,奈莉却回身,捡起了滚到脚边的两颗符石,才快步离开了密室。

井泉殿中尘土飞扬,奈莉捂住口鼻挥了两下袖子,眼前才稍稍清晰。

大殿恢弘的圆形拱顶赫然塌下大半,洁白的大理石柱纷纷侧歪,三位女神的雕像也未能幸免,现世女神的花冠和发髻从旁断裂,过去女神更是被削掉了大半个肩膀。

卢克斯形容难得狼狈,蓝色罩衣的褶皱凌乱,鼻尖也沾上了黑灰的尘土,显得有些滑稽。

他却顾不上整理仪容,微微眯起眼,肃容看向露出大片蔚蓝天空的穹顶废墟。

在廊柱的断口处,静静站着一个人。

他居高临下,黑披风无风而舞,猎猎作响。

夜色的羽翼在他身后舒展,扑簌簌轻拍数下,光影移动。

他漫不经心地扫视殿中的一片狼藉,眼角上扬,红眸显得妖冶而傲慢。

他和缓而吐字清晰地说:初次见面,神官大人。

卢克斯冷哼一声,并不应答。

卡尔萨斯脸色微微一沉,右手凭空一握,金渡鸦权杖现形。

权杖朝向大殿祭坛,魔王口中轻念了什么,自杖头猛然爆发出猩红的戾气,化作爪牙直冲唯一完好无缺的未来女神神像。

卢克斯铂金色的长发因为冲击向后飞扬,他沉着地抬手,五指微张,掌心正对攻击袭来的方向。

顺应他的动作,一道无形的屏障铺展开来。

猩红戾气撞上阻隔,兹兹蹦裂出电火花。

力量的对冲竟然令周遭气场微微扭曲,空气一下子变得稀薄。

对决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屏障和攻击同时消失,两人都站在原地没有动。

卢克斯冷然道:你将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卡尔萨斯。

魔王闻言低笑,骄矜而轻蔑地道:哦?想激怒我,让我踏进殿中,然后启动你们赖以自豪的阵法将我困住?他仿佛在为对手不入流的做法感到恶心,蹙起秀气的眉毛,徐徐扫视四周,在奈莉的方向定了定眼神,以刻薄的口气继续宣告说:我只是想亲口告诉你们,这一次,世界必将彻底毁灭。

语毕,他舒展开羽翼,骤然消失。

空中只留几片纯黑的羽毛悠悠飘落,躺在地面上,反而衬出了大理石砖面的洁白。

奈莉悄然走到卢克斯身后几步开外的地方,有些突兀地开口:其实我一直很疑惑,能够从异世界召唤引导者、给予勇者强大力量的神殿,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消灭魔王。

卢克斯已经将脸面收拾干净,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褶。

他抬头看了奈莉一眼,似乎对奈莉并未直接询问魔王的行踪感到讶然。

他镇定地给出答案:正如你所见,神殿的力量与其说是摧毁,不如说是保护。

大神官淡色的眼睛映照出一泻而下的天光,亮得骇人。

他稍稍沉吟后补充道:盾固然能一时保护维尔德亚,但人们更需要锋锐的剑消灭祸根。

勇者以身为剑,剿灭了祸首魔王,然而召唤并没有停止,世界仍然一次次回到魔王未灭的原点。

这到底是为什么?奈莉摩挲着袖口的革带,抬眸直视大神官,上一次您拒绝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卢克斯双手一抬,神圣的力量四处流动,倾倒的石柱缓缓归位,穹顶的碎片有序而整齐地回到原本的位置。

不过片刻,井泉殿已经没有任何被袭击过的痕迹。

大神官双手一合,侧过身向奈莉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能够招致世界毁灭的,并不只有恶魔。

他的笑容渐渐收敛进去,被沉肃所代替。

他向心脏的位置指了指,语气似乎有些遗憾:人心若堕落,与恶魔同罪。

神殿恶魔的存在即为罪恶的论调卡在舌尖,奈莉最终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扬了扬眉毛:您在暗示什么?征途的下一站是王都梅兹,在那里,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卢克斯抛下这意义暧昧的一句话,便拖着长长的袍子扬长而去。

奈莉回头凝望一眼三女神的塑像,随迎上前的女使离开了诺恩宫。

哈尔加堡最重要的转职任务完成,奈莉可以立即动身前往梅兹。

但她还是选择暂时留下,做一圈小任务积攒些经验和道具,顺便熟悉刺客的技能和特性--毕竟选择这个职业的勇者屈指可数,她不能仅仅依靠过去的经验。

到达哈尔加堡的第三天,支线任务全部完成,奈莉来到港口寻找合适的船只。

这是一个阴天,收拢的白帆有气无力地从桅杆上垂下,在微风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出轻响,为水手们的闲聊打着节拍。

奈莉很快就找到了近日往梅兹去的商船。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后天就能起航。

船长摸了摸下巴,以疑惑的眼光打量奈莉,似乎在质疑她勇者身份的真伪。

哟。

一声拖长了调子懒洋洋的呼唤。

奈莉回首,只见杰拉德正双手抱胸,靠在栈桥的旗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看来这位魔法师的确有自己的门路,很快就从纳法雷脱身。

您准备回喀林西亚?奈莉只是随口一问。

从哈尔加堡前往喀林西亚最快的是陆路,杰拉德出现在港口显然另有所图。

杰拉德晃了晃脑袋,手指缠着颊边的绿发转了两下,慢悠悠地说:不。

杰拉德正准备前往阿奎因,他一歪头,为的是完成对您的承诺。

那件东西在阿奎因?奈莉不由自主拧起眉头。

绿发魔法师弯起黄色的眼睛,神秘兮兮地微笑:是不是呢?他顿了顿,忽然问道:不知道您去过阿奎因吗?阿奎因是十一领国中唯一的公国,实力仅次于梅洛王朝直接统治的梅洛维尼亚;掌握公国大权的路颇公爵更是出了名的富有且精于政治游戏。

勇者征途的标准路线却并未途经阿奎因,是以奈莉对这片土地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各种传言上。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光一动:您准备何时动身?杰拉德微微侧转身,朝着身后停靠的一艘大船一努嘴:喏,就是这艘蓝珍珠号,明日起航。

请问船上还有空余的舱位吗?哦?杰拉德讶异地扬起眉毛,露出狡黠的笑容。

奈莉扯了扯嘴角:久闻阿奎因名声,既然都到了这里,不如去看一看。

杰拉德显然不相信她给出的理由,却没追问,而是颇为浮夸地行了个礼:杰拉德明白了,您的舱位就由杰拉德来安排,明早您只要直接上船便可。

说着,一身夺目白袍的魔法师就施施然离去。

奈莉和此前那艘商船的船长说明了情况,在港口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才向着借住的旅店进发。

自从转职为刺客,奈莉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五感都有所提升,能够轻而易举地察觉是否被跟踪。

也因此,她在诺恩宫边的旅店小住一宿后,便换了房屋排布较为宽松的东城居住。

港口的人流密集,奈莉尚不能完全确认是自己多心;但一进入东城,她就立即确信自己的直觉并没有错。

有人在跟着她。

奈莉佯装一无所觉,镇定地到旅店边的杂货铺处理了一些杂物后,才迈着悠闲的步子走上旅店二楼。

阶梯正对着走廊拐角,奈莉迈出一步,猛然向旁错身,手腕翻转匕首向着墙角的虚空斜刺。

刀刃发出一声铿然的脆响。

格挡住匕首的是两根修长而白皙的手指。

指节向下挪了半分,露出一双在黑发下熠熠生辉的红眼睛。

奈莉下意识用余光注意身后的动静,提防有人无意上楼见到魔王。

明明在和我交手,怎么能去看身后?真是太大意了。

卡尔萨斯声音低柔,两指骤然松开,在奈莉手腕上一扣,匕首咣当落地。

他就势抓住奈莉的另一只手,先一步阻止她可能有的反抗,从身后将她环抱。

先别动,他的声音里鲜见地流露出疲惫,我很快就走。

某根弦被狠狠拨了一记。

奈莉沉默了须臾,轻声说:发生了什么?她回握了一下对方的手,动作很轻很小心,你……可以到屋里坐一会儿。

卡尔萨斯的嗓音沙哑了些许,粗粝的尾音磨在心头激起一阵痒:你确定?我也说过,世界和你可以共存,我会证明给你看。

奈莉和缓而坚定地吐出宣言,垂下头,深色衣领露出一截脖颈处的肌肤。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清楚地感觉到紧贴背脊的心跳。

这律动因为她的话语而稍稍乱了步伐,越来越快,竟像是在奔跑。

卡尔萨斯沉默了很久,久到狂喜的心跳都渐渐平复下来。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好像舌尖托着易碎的玻璃珠子,稍有闪失便会将其跌个粉碎。

奈莉甚至能毫不费力地想象他眸中那脆弱而执拗的光辉他问:我能不能理解为,你到底还是有一点爱我的?☆、60|59.何为魔法奈莉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明日我会启程去阿奎因。

卡尔萨斯从她的态度中读出了满意的答案,一反往常步步近逼的姿态,任由奈莉跳过刚才的话题,轻声应道:我知道。

他顿了顿,声音里终于浮上了一点笑意,你居然不问诺恩宫的事。

你会给我答案吗?奈莉话出口便觉得口气有些冲,懊恼似地咬咬唇,放缓了语气补充:你听上去很累,就是为了‘彻底毁灭’世界的事?站在勇者的立场问魔王这个问题,奈莉不由觉得荒谬。

废话,合格的魔王难道不该为毁灭世界努力奔走?卡尔萨斯对她的影响还是超出预计,对方只是流露出些许的疲惫和软弱,就足够让她放软姿态、甚至口不择言。

是,卡尔萨斯干脆地承认,话语中游刃有余的笑意渐渐淡去,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我会让世界彻底毁灭,让一切结束。

他静默了片刻,吐字中隐约现出锋锐,那么你要怎么阻止我呢?奈莉的回答很坦然:我会在那之前找到我要的答案。

真是自信啊,他嘲讽地呼了口气,仿佛觉得这样还不够,轻笑着透露另一个消息,我忘了告诉你,我正巧在阿奎因有事要办。

你……奈莉硬生生将险些脱口而出的问题咽下去。

她居然不敢去质询他说法的真实性,她害怕会得到更加暧昧不清的答案。

魔王将脸颊在她的肩头磨蹭了一下,缓缓松开手,向后一靠倚在了墙上,弯了弯眼角:阿奎因见,奈莉。

语声未落,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奈莉默默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

卡尔萨斯刚才那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再次在脑海中响起。

走到这一步,甚至许诺了会找到魔王与世界共存的道路,她却反而看不清自己的心情了。

自己是仅仅想要救他、想要终结无望的循环,还是真的还残存着未尽的爱情、甚至做着能相爱白头的梦?这不是一个适合现在思考的问题。

奈莉自失地摇摇头,回房为之后的征途做准备。

一个观察力敏锐的耐锡耶魔法师,一个牛皮糖魔王,目的地是从未踏足的陌生强国,一时兴起的阿奎因之行注定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危险。

※搭乘蓝珍珠号的大都是往返于内海沿岸的商贾。

杰拉德一如往常地高调浮夸,被一群急于和耐锡耶魔法师搭上关系的人环绕,他见了奈莉只挤了挤眼睛,并未上前打招呼。

奈莉也乐于被忽视,默默进了舱房开始翻阅从旧市场淘来的抄本。

令奈莉惊讶的是,强大如阿奎因,流传于世的相关书籍却寥寥。

偏僻如喀林西亚、诺曼丢,都会有当地的传说故事集成歌谣集面世,但关于阿奎因,奈莉能找到的只有隐没在大片无关信息中支离破碎的线索。

这样一想,阿奎因的状况愈发可疑起来。

久坐难免身体疲倦,奈莉活动了一下筋骨,将兜帽严严实实地拉上,悄然出了船舱。

甲板后部有两间小仓库,堆了许多杂物,自然无人问津。

奈莉利落地翻上仓房顶坐下,看着与天连成一片的海面,眯了眯眼。

原来您在这里。

清静地吹了没多久风,底下就传来杰拉德的问好。

奈莉双手撑在身侧,向着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答话。

白袍魔法师也不气恼,自顾自向后一靠,含笑道:杰拉德觉得有必要告知您一声,此番杰拉德要去的是阿奎因公国名符其实的心脏,布鲁格斯。

布鲁格斯?奈莉皱皱眉,阿奎因的主城是莱昂。

杰拉德漫不经心地嗯哼了一声,软绵绵地解释:但是公爵夫人的常住地是布鲁格斯。

奈莉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狡猾的魔法师绕了进去。

她对阿奎因实在是一无所知,只能一次又一次承认自己的无知,任由杰拉德继续主导谈话:公爵夫人?啊,看来您还不知道,我们强大富有的阿奎因公国真正的掌权者是哪位。

杰拉德抬头看向奈莉,猫样的黄眼睛里闪着戏谑的光,不知您是否知晓克莱尔家族?说他们是大陆最富有的豪族也不为过。

公爵夫人伊珐是父亲宠爱的小女儿,即便是刚成婚时,带来的陪嫁便已然令公爵本人的财富黯然失色。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指腹在下唇来回摩挲了几下,更不要说如今,路颇公爵已卧病在床多年。

阿奎因之所以强大,还要感谢她和克莱尔家族的支持。

撇开这些不谈,伊珐夫人也是一位美丽而有趣的女性。

贵族秘辛固然有趣,但绕了半天,杰拉德还是没吐露那件兵器和公爵夫人的关系。

奈莉直入主题:我要的东西在公爵夫人手上?可以这么说。

杰拉德掩唇一笑,伊珐夫人正好欠杰拉德一个人情,为了兑现对您的承诺,杰拉德可是将这个别人求之不得的人情用上了。

奈莉对杰拉德的夸耀只是半信半疑,没有追究: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说着她轻盈地从仓房顶一跃而下,落地的脚步轻而稳,拉低的兜帽没有分毫的移动。

她不发一言,转身便要离去。

杰拉德见状眯了眯眼:不知您对伊珐夫人是否有兴趣呢?相信公爵夫人一定对被三位女神选中的命运之子很感兴趣。

奈莉的脚步顿了顿:既然对公爵夫人有所求,我没有理由拒绝见她。

久病的路颇公爵,大权独揽的公爵夫人……走到自己的舱房外,奈莉的眉头忽然跳了一下,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事。

路颇公爵……这是个理应熟悉的名字,她刚才竟一时没有想起来。

身在王都的席恩爵士是路颇公爵的儿子。

罗莎莉亚曾表明父亲想将她嫁给能支援战争的豪族,为了反抗这安排,席恩不惜抛下一切试图将她掳走。

可如果双亲富可敌国,席恩仍然持这样的决绝态度就有些耐人寻味了--显然双方亲族并不赞成公主与席恩的联姻。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这又是否和阿奎因神神秘秘的做派有关?所有疑问的答案,只能等真正踏上那片土地才能解开。

蓝珍珠号顺风而行,很快就穿过了千岛之海,抵达阿奎因。

在双子河入海口,奈莉和杰拉德换乘江船,一路向北航行。

阿奎因春天的傍晚温柔而恬静,淡粉色的天空与灰蓝的河水在视线所及的尽头宛如水彩颜料,蒙蒙地互相渗透,化作一片紫。

明日应该就能见到布鲁格斯的城墙。

杰拉德姿态柔媚地趴在船舷上,像是自言自语,上一次乘船来这里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奈莉看了他一眼:作为在宫廷谋生的魔法师,想来您已经走遍了十一国。

十一国的领主杰拉德都有幸见过。

杰拉德有些傲然地抬起下巴,带着些优越感地感叹,可说到底,杰拉德已经十多年没有回过耐锡耶,做的事其实也已经和魔法没有什么关系了。

是吗?奈莉随口反问一句,激起绿发魔法师一阵意味不明的怪笑。

杰拉德好歹也是曾经想成为大贤者的人。

魔法师百无聊赖地叩叩船舷,脸上的神情像是对自己过去的梦想感到无聊,但是已经放弃了。

他扫了奈莉一眼:和受神殿青睐的您说魔法的事,果然有些奇怪。

我一直不明白神殿和耐锡耶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奈莉斟酌着措辞,一手轻轻将兜帽边沿的褶皱捋顺,神殿宣扬三位女神是创|世唯一的神明,给予上古的英雄权力的指环。

即使人背弃过女神,因贪欲掀起战争,神仍旧爱人,神殿保护维尔德亚。

女神掌控过去、现在与未来,每个人的道路早已注定,人应当服从神明的引导。

她看向杰拉德:但魔法师却用自己的知识和力量,试图化不可能为可能。

魔法原本就是对神明的反抗。

杰拉德收敛起脸上的笑,河面凛凛的波光在他的眼里闪动,他沉肃的侧脸有一瞬显得十分莫测。

神殿教导命运是唯一、不可变的。

恰恰相反,相信命运无穷且互相重叠,哪怕赌上性命,也要将命运向相邻的、更为合乎意愿的那一线推动,这就是魔法师。

他忽然咧嘴一笑: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也许贤者塔和魔王的关系更近。

世界重置时无情的齿轮运转声仿佛在耳边响起。

如果那就是命运的脚步声,她能够阻止那把钥匙回转,是否多少证明神殿是错误的?奈莉陷入了沉默。

啊呀,这真是一个让人不快的话题。

杰拉德秀气地拢住被风吹乱的头发,似乎想要岔开话题。

奈莉却难得主动追问:贤者塔和魔法师,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杰拉德难堪地沉默片刻,在她的注视下投降,缓缓吐出令人愕然的事实:最初,神殿和贤者塔是一体。

☆、61|if-遗爱奈莉动了动,想挣开卡尔萨斯。

他的手臂紧了紧,随即放弃似地松开。

她退到两步外,盯着自己的足面,轻而平板地回答:是,我还是爱你的。

魔王却并不显得如何喜悦,他默然地垂下睫毛,自嘲说:我猜,下一句肯定以‘可是’打头。

奈莉配合地笑笑,却显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她若有所失地凝视旅店走廊里点起的油灯,唇边的弧度加深为一个货真价实的苦笑:可是,这爱意也仅仅够让我原谅你,原谅你之前的所有行为。

她说着说着,神情就坚定下来,显然在搜肠刮肚措辞的同时,也明晰了自己的心绪:但也仅此而已。

卡尔萨斯的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会找到不需要牺牲任何人的道路。

但在此之上,我没有余力再给予你更多。

她顿住,艰涩地将堵在喉头的什么东西咽下去。

卡尔萨斯的眸光闪烁不定。

他沉默了许久,才以超乎异常的冷静语调开口:我明白了,你想要拯救我,却并非以爱人的身份。

他低低地笑了,真是残忍啊。

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需要什么救赎,从一开始,我想要的只是你唯一、不变的爱情。

但是爱情并不是人生的一切,奈莉上前两步,露出悲哀的微笑,除了我之外,你值得更广阔的世界。

卡尔萨斯走近了一步。

他异常认真地凝视她,良久才道:是吗?再进一步。

他拾起地上的匕首,盯着刃面看了一眼,刀光揉进深红的瞳色里,令奈莉莫名心中一寒。

她向后退了一步。

可他的动作更快。

熟悉到有些可笑的冰冷滋味,迟滞到来的剧透,喉头的腥甜。

这是最终的、最透彻的死亡的滋味。

奈莉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的匕首,竟然不怎么意外。

她颤抖着唇瓣轻声说:这样也好。

她不用面对痛苦的选择,不用再挣扎下去了。

选择的自由也是痛苦的,她该感谢对方帮她承担了所有的罪责和之后的痛苦。

视野左上角的红线归零,面前现出灰色的大字您已死亡。

奈莉唇角的微笑平静而冷漠:一切都结束了。

卡尔萨斯原本的计划里,下一步应当是自杀、阻止她碰到那把钥匙,真真正正的从头开始。

可惜他漏算了一点,她成为勇者的筹码是自己的灵魂。

之后会怎么样,她好像已经不在乎了。

闭上眼,什么都不想看见。

有谁的喘息加速,支离破碎的句子溢出来,但听不懂,也不想听见。

让舌尖也麻痹,不想再尝到血的咸味了。

干脆让呼吸也彻底地停下来,吐气,吐气,吐气,只有吐气。

身体在从指尖消散,触觉也消失了。

谁的手穿过她半透明的躯体,从尚未散尽的心房边擦过。

她睁开眼,看着脸色惨白的魔王笑了笑,做了个口型。

即便到此刻,答案没有改变:是的,我还是爱你的。

--而你也将记住我,爱我、恨我、恨你自己到世界与时间的尽头。

残存的所有知觉如关掉的电视屏幕般啪地切断。

最后的最后,奈莉想:原来即便到死,心还是会痛的。

☆、62|60.千塔之城这件事神殿从来不说,知晓的魔法师也并不喜欢谈起,因此记得的人已经很少。

杰拉德并没有因为清楚内情而洋洋得意,脸色反而有些阴沉,两者是何时决裂的没有记载,但应当是传说时代的事了。

争斗的起因是解读教义的分歧无疑。

命运唯一派自诩正统,壮大为神殿;而落了下风的命运无穷派被驱逐往荒漠之地喀林西亚,成为贤者塔的元长老。

杰拉德合掌一笑,收敛起严肃的神情:大致就是这样。

奈莉点点头:但是如今魔法师比神官要更有权力。

呵,杰拉德苦笑了一下,这种败者的奖赏魔法师并不真正在乎。

他沉默片刻,才再次出声:那么您呢?您对命运是怎么看的?奈莉露出涩然的微笑:您确定要听我的答案?愿闻其详。

奈莉将视线转向一片空无的天空。

夜色已经沉下来,几颗黯淡的星宛如谁人窥探的眼。

她吸了口气,好像听众并不只有杰拉德一人:我不相信一切都已命中注定。

但仅仅期望依靠努力被动地改变所谓的命运,我也不会接受。

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存在,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她的眼神很明亮,却也很冷,令人想起映在刀锋上的月光。

她弯弯唇,没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如果这个世界的规则被称为命运,创造规则的人自奉为神,那么她这一次要做的便确凿无疑:打破可笑的规则,看清自称神明的人的面目。

真是无愧于勇者之名的答案。

杰拉德的称赞难得真诚,找不到拍马的痕迹。

奈莉垂眸笑了笑,从口袋中掏出样东西,翻转了手掌朝向杰拉德:这是我在神殿中拿到的符石,也许对您来说有用。

杰拉德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渴望。

他谨慎地缓缓开口:神殿掌握着贤者塔所没有的知识,这几块符石会对杰拉德、甚至是贤者塔大有裨益,但是……他扬了扬眼角,杰拉德不平白受人馈赠,请您开个价。

奈莉将手指一收,符石捏在掌心:到了布鲁格斯,我会再拜托您一件事。

愿不愿接受,就请您那时再给出答复。

※布鲁格斯是一座丝毫不逊于梅兹的都会。

城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四处耸立的礼拜堂高塔,似乎昭示居民又或是公爵夫人信仰虔诚。

入城恰好是正午时分,城中几十座礼拜堂的钟声汇成一片,宏达而肃穆。

成群的鸽子从红瓦屋顶上起飞,扑簌簌地环绕着疏阔的云朵飞行。

公爵夫人的官邸就位于布鲁格斯的主神殿旁。

这是一座两层、略带东方风格的建筑,洁白的大理石和花纹密仄的瓷片装饰着外墙面,底层纤细的廊柱支撑起风格繁复秀丽的回廊,正对花团锦簇的花园。

仆役们立在廊下彬彬有礼地恭迎耐锡耶魔法师和勇者的到来,却并未表露出丝毫的阿谀之色。

杰拉德和奈莉穿过又一道门廊,丝质门帘后是一间装饰华美的方厅。

一位身着紫色长裙的贵妇含笑坐在正中的高椅之上,她金色的长发盘作高雅而入时的发式,几率发丝垂落在体态丰腴的肩头,保养得体的脖颈上系着一枚硕大的钻石吊坠。

许久不见,您更加美丽动人了,公爵夫人。

杰拉德率先行了一个宫廷礼。

公爵夫人仍旧是那副微微含笑的模样,翠绿的眼眸似乎会说话,她无言而矜持地伸出手,容许杰拉德上前一步亲吻她白嫩如少女的手背。

杰拉德向旁滑开一步,欠身说:这就是勇者大人。

公爵夫人终于将视线转向奈莉,她的笑容加深了几分。

丝绸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她起身响起,伊珐夫人走到奈莉面前,以习于社交的贵妇惯有的姿态垂下睫毛说:您能光临寒舍,我很高兴。

奈莉僵硬了一下,垂头行礼:公爵夫人。

请您不要客气,公爵夫人还很年轻,她说话的声音轻而柔软,带着几分少女般的娇气却不令人觉得做作,您需要的东西很快就能准备好。

说着她缓缓转身坐下,看向杰拉德:听说您从纳法雷一路南下,不知是否有新闻?杰拉德笑了笑,立即以戏谑的口吻汇报起各大领国的大小消息。

他妙语连珠,不时冒出些聪明的俏皮话。

公爵夫人以宽容、看着孩子般的目光看着杰拉德,不时配合地发出悦耳的轻笑。

奈莉还沉浸在方才冲击的余波中,没来得及缓过神:公爵夫人的声音竟然和系统那机械而冰冷的女声相似到了极点!这是否意味着阿奎因就是系统的核心所在?如果真是如此,这个强大公国的秘密行事作风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奈莉不由悄悄再次打量伊珐夫人。

对方却敏锐地察觉,转过眼向着她一笑。

奈莉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报以善意的微笑。

闲谈一阵后,公爵夫人向后挪了挪身体,轻声向身边的女仆说:带两位贵客去套房。

语毕,她冲两人颔首:明天见,祝二位有个美好的夜晚。

杰拉德在布鲁格斯还有一些友人必须拜访,请您自便。

到了客房的走廊外,杰拉德行了一礼朝着反方向而去。

奈莉想了想,也决定到府邸外转几圈收集消息。

刺客职业本就利于打探消息,但奈莉却不敢明目张胆地到黑市购买消息--公爵夫人的线人十有八|九藏匿在买家卖家中,作为伊珐的座上宾,奈莉并不适合出面。

但仅仅在城中走了一圈,奈莉就有了不少收获:如果说布鲁格斯是阿奎因的心脏,那么伊珐夫人的一举一动就是操控心跳的无形之手。

美丽,聪慧,富有,这三个词永远与公爵夫人联系在一起;而路颇公爵的名字则近乎销声匿迹。

公爵夫人共育有两子一女,可母亲本人的锋芒却远远盖过了孩子,长子在主城莱昂学习政事,次子席恩远在王都,小女儿早已和望族订婚。

在一家酒馆里奈莉听到了一条有趣的花边新闻。

据说公爵曾是个风流多情种,留下不少美丽的意外,直到他因病卧床不起……说这话的醉汉意味深长地停顿许久,显然想让听众与他一起愉快地沉浸在阴谋的世界里。

然而酒保只是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似乎并不相信公爵夫人会与公爵的病有关。

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

只要公国强大而富饶,何必在乎掌权的是谁?至于与神殿的关系,除了公爵夫人是位虔诚到狂热的信徒、在城中修建了堪比诺恩宫的各色神殿外,奈莉并没有查到什么。

奈莉收集完消息已近黄昏。

回到公爵夫人府邸附近,大神殿宏伟的花窗和高耸的尖塔便映入眼帘。

奈莉站在拱门下看着圣者的雕像,脑海中不由再次浮现出杰拉德所说的往事。

神殿与贤者塔,掌握着大陆不思议力量的两个组织,竟然都与所谓命运有着深深的纠葛。

即使给出了不相信命运的答案,奈莉其实清楚这不过是给自己的心理暗示罢了。

如果说与卡尔萨斯的纠葛是命中注定,她的负罪感是否会减轻一些?如果世界即便没有魔王也注定毁灭,她是否能心安理得地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奈莉摇摇头,漫无目的地走进神殿。

空气中飘浮着蜡烛燃烧的气味,信者匍匐于三位女神的塑像前,在神官的吟诵声中轻念祈祷的文句。

奈莉抬头看着神龛上的人像,向上前的神官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祈祷,默默退了出去。

回到府邸中的客房,奈莉站在窗口眺望天际。

鸽子昂首阔步地走在一旁的屋檐之上,得意洋洋地啄了一口空无一物的瓦面,咕咕数声低鸣。

周围的鸽群猛然齐齐拍翅起飞。

奈莉闭上眼,城中的喧嚣、鸟羽的扑簌轻响、花园喷水池的飞溅声纷纷汇集到一处,却都显得遥远而毫无实感。

五感只因为猛然栖近的气息尖叫。

一片厚云飘过,房间沉入暗影。

睁开眼,就在她半步外的地方,纤细到显得羸弱的人影靠在石墙上。

出于莫测的原因,奈莉竟然全身战栗,呼吸困难起来。

她缓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向对方伸出手。

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血腥气还是清晰地飘过来。

她的指尖停在来人的面颊上,沾染上黏腻的、温热的液体。

微凉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

黑发红眸的少年脸色苍白,暗红的血珠从唇角滚下来,再往下,汇进濡湿大片黑色的衣料的血污。

他的翅膀和犄角都没有收回,虹膜边缘的那圈金细得几乎看不见。

这景象令她的思绪一瞬间断线。

她下意识看进对方深红的眼睛里,试图将混乱的思绪连结成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受伤了。

对方却在笑,眼神亮得骇人,比窗外的夕色更红更灼目。

他看向她身后,目光直直落在门扉之上。

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停在门外。

有人叩响房门,扬声道:勇者大人,万分抱歉打搅!方才有刺客惊扰了公爵夫人,不知您是否察觉了什么异动?奈莉看了看指尖、掌心的血渍,与卡尔萨斯对上眼神。

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红唇妖冶,神情尖刻而嘲讽:--奈莉,你会怎么做?☆、63|61.入幕之宾奈莉像被针扎了一记,吃痛地眨眨眼。

随即,她面无表情地戴上刺客手套,将披风往身上一抖,隐匿了气息使用技能。

下一刻,她已经置身于套房外的走廊中。

来的是两个全副武装的骑士,察觉到气息警惕转身,见是勇者明显松了口气。

明白了,我去看看。

刺客的低调酷炫作风在此刻是最好的伪装,奈莉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便施展开身形向走廊尽头掠去。

两个骑士对视一眼,不疑有他,朝奈莉离开的方向跟随而去。

奈莉轻巧地跃上楼梯口的窗,抓住上侧窗沿,足下一蹬便倒翻上墙。

官邸本就只有两层,奈莉在墙面稍稍借力,便轻而易举地上了房顶。

公爵夫人所居住的侧翼的确灯火通明,但奈莉往那里几番纵跃,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杀伐之气。

她不由对刺客惊扰公爵夫人的说法产生了怀疑,闭上眼任由神识四散,捕捉四周残存的魔力气息。

虚无,虚无,一片虚无。

只有微弱的气息从正厅传来,可那里竟然一盏灯都没有点亮。

奈莉加倍凝神,追寻着那一线几不可查的气息。

不停向下,来源竟然在地下极深处!勇者大人?站在庭院里的骑士仰头看向屋瓦,疑惑地询问。

奈莉垂头,任何的神情变化都被隐藏起来。

她平淡无波地说:逃走了。

她纵身从屋顶跃下,反问骑士:公爵夫人无碍吧?万幸,公爵夫人毫发无伤。

骑士挺直了腰板,现在公爵夫人应该已经歇下,您也可以回放稍作休息。

奈莉沉默片刻,点点头:知道了。

也请二位小心。

语毕她以不急不缓的步调走回客房所在的侧翼,在自己的房外停住脚步。

她吸了口气,推开房门。

房门正对的窗口空无一人,连应有的血迹都无。

奈莉眸光凝滞一瞬,迅速转头。

卡尔萨斯靠在门后的墙角,捂唇向她弯了弯眼角。

她反手关上房门、落锁,侧耳倾听确认走廊中无人,而后才尽量不带感情地说:你最好尽快离开。

这座城市到处是神殿和圣水的气味,对我痊愈很不利。

明明在吐露对自己不利的情报,卡尔萨斯却唇角含笑,在日出前我会离开。

在那之前,你可以就那么放任我不管,或者……他加深了笑容,眉眼的弧度狡猾而讥诮:趁机会杀了我。

奈莉沉静地审视他,没有动。

嗯?怎么?怀疑这是圈套?卡尔萨斯低哑地笑了数声,指了指胸口的伤处,显得漫不经心,平心而论,现在你使出全力的话说不定有胜算。

重复地试探我没有意义。

奈莉立在门边,魔王坐在墙角,她很罕见地处在支配的位置。

她别开眼,从储物空间中取出瓶魔法药水丢给对方。

卡尔萨斯伸手接住,却将药瓶搁在了手边,掩唇咳嗽着说:这对我的伤没有用。

奈莉不得不将视线转回他身上,依照对方的意图问下去:你做了什么?你也该察觉了,我去了地下。

那里有一件我想要毁掉的东西,但我失手了,仅此而已。

卡尔萨斯将凌乱的额发朝上撩了撩,洁白的手指穿过夜色般的黑发,他从指缝中观察奈莉的反应,放缓了语速,你不仅放我一条生路,甚至……像是想要救我。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他黯然而自嘲地笑了笑:如果处在你的位置,我不会救一个伤害过自己,并且自私、疯狂、随时会重蹈覆辙的人。

这只是白费力气,自讨苦吃。

奈莉很清楚,卡尔萨斯质疑的不单单是刚才一瞬间的决定。

他寻求的是她不在世界和他之间舍弃任何一者的原因。

讽刺的是,其中的缘故他们明明都清楚不过,可他就是要逼她说出来。

他就是这样狡猾而自我,且自我得心安理得。

她的喉咙被锁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面部肌肉也紧紧绷起,连强笑都做不到。

她怀疑自己只要再多用一分力气,就会有无用的泪水流下来。

卡尔萨斯放柔了声音,每个字都在蛊惑她,要从她口中撬出他满意的答案。

他轻柔而缱绻地重复问题: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救我呢?奈莉生硬地从牙缝中挤出答案:如果处在相同处境的是另一个人,我一样也会选择救他、不舍弃他。

也就是说,卡尔萨斯轻轻一笑,你不希望出现任何的牺牲者。

可你所坚持的理想扭曲而危险,只会拉着你一起溺死,即使这样也无所谓吗?他抬头看着她,分明是仰视的姿态,却无半分弱势;甚至于说,他的态度极为游刃有余:又或者说,你只是害怕做出选择而已。

你知道不可能拯救所有人,所以干脆拒绝选择。

他压低了声音:可那样,只会谁都救不了。

奈莉背过身去握紧了拳头,沉声说:说我是愚蠢而天真的理想主义也无所谓,那样的循环和结局,我已经受够了。

没有人生来就应当被钉上耻辱柱,命中注定……只是骗人骗己的鬼话而已!她很少这么激动强硬,卡尔萨斯罕见地找不到应答的措辞,沉默了片刻。

在她以为他将一直这样安静下去的时候,他忽然再次开口:但是为什么你不能容忍牺牲者的存在?奈莉没有回答。

对方发出毫无笑意的低笑:这想法很异常。

生存与死亡,救赎与牺牲,光和影,这是司空见惯的常态。

更何况这是一个多么无可救药的世界,你也应该清楚。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胶着,奈莉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卡尔萨斯看在眼里,惨笑着抚上胸口,以冰冷的语调缓缓说:如果我一次次任由勇者杀死,就能真的拯救这个世界,让人感到幸福,那么我无话可说。

可是即便一次次重来,人类还是愚蠢、自私、一次次自我灭亡走向终末,这样任何人都无法幸福的世界,这样混蛋的世界,还是干脆点覆灭好了。

他说得有些急,咳嗽起来。

奈莉上前一步,对方却给了她一个警告般的眼神。

他红眸中的绝望太浓烈太炙热,在她面前划开一道清晰的界线,她只得生生抑制住自己的动作。

她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便将手套缓缓脱下,掌心的血渍已经干涸为黑褐色,宛如疫病留下的丑恶痕迹。

你明知这点,却还是选择为与你素未平生的人拼命,即便会受伤会痛苦……也毫不在乎。

卡尔萨斯几乎是控诉地问她:为什么不能选择只是救我呢?你很清楚,那样做很简单。

为什么唯独对我这样残忍?奈莉闭了闭眼,语气仍旧镇定:千万人的人生的重量,我承担不起。

她摇了摇头,重复自己在心中默念过太多次的句子:我不能因为自己错误的选择牺牲他人,他们是无辜的。

而我是有罪的。

卡尔萨斯面无表情地补充。

奈莉缓缓启眸,没有回避他的注视,而是直直地看回去,那轻而平和的语气在此刻显得有些异常: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认定的话……我与你同罪。

卡尔萨斯向奈莉伸出手。

他的指尖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令她不由自主再迈近半步,朝着他俯下身去。

他扣住了她的手腕,向下一拉一带将人按在怀里。

那双暗夜般的羽翼伸展开来,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后包裹,营造出一个半隔绝的小小天地。

这个拥抱没有预料中的血腥气,魔王显然在她离开期间自行处理了伤口。

他吻了一下她的耳垂,动作小心而克制: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语声中现出笑意,但是我很高兴。

仿佛觉得这么说还不够准确,他摇摇头修正了说法:不,单单你为我引开追兵这件事就足够了。

他坦诚而纯粹的欣喜猝不及防撞进她心里。

这样的卡尔萨斯一直让人狠不下心来,奈莉不自禁有些恍惚。

她咬住嘴唇,半晌也没生出将对方推开的力气。

因为是被拽到怀里的,奈莉便就势坐在了魔王曲起的腿上。

这是个尴尬的位置,稍稍动弹便可能一路滑下去,彻底变成暧昧无比的姿态。

只是稍稍想象,奈莉便觉得全身的血都往脸上涌。

进退维谷之下,奈莉绷紧了脊背,在卡尔萨斯身后的墙上微微一撑,便想要退开。

对方倒没阻拦,只是以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她。

刺客的打扮自然以行动灵便为最优先项。

宽大的披风里是贴身的皮质衣裤,袖口、襟前、腰间和腿上都缝上了革带,方便勾连绳索和其他道具。

原本是实用性极强的打扮,用另一种眼光打量自然有了几分难言的诱惑。

奈莉被他这么打量得心里发毛,转头看向窗外,慌乱之下忘记要维持原本冷淡疏离的口气:守夜人的灯灭了,现在离开很安全。

卡尔萨斯矜持地拧了拧眉头,扶着墙站起来,身后的黑翼扑簌两下,像是要起飞。

他踱到窗边,手指搭上窗沿,猛地回头来了一句:以后出门记得穿披风。

奈莉怔了怔才读懂了他话中的潜台词,顿时又觉得脸上发热。

她没来得及反驳对方多管闲事,魔王已经展开翅膀,从窗口倏地飞远。

夜风从敞开的窗户里灌进来,一片黑色的羽毛飘落在地,奈莉将它拾起,捏在指间转了转,为难地皱了皱眉,仔细检查了一番后将它扔进了储物袋。

关上窗,奈莉在床上躺下。

匕首就在枕头下,她却还是毫无睡意。

虽然不知道卡尔萨斯想要破坏的是否就是那件兵器,但在几个小时后,她将得到它。

仅仅是这点,就足够令人难以成眠。

☆、64|62.最强兵器次日,奈莉和杰拉德一同再次拜见公爵夫人。

伊珐夫人并没有多卖关子,含笑挥退了身边的侍者,向奈莉说道:您要的东西就在附近。

说着她从高座上起身,身段婀娜地转过身,在宝座扶手上轻轻一按。

沉重的石质宝座缓缓向后滑开,露出幽深的地道入口。

奈莉看了一眼杰拉德,发觉他并不意外。

绿发魔法师花哨地行了个礼:您先请。

伊珐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稍稍提起裙摆当先走下石阶。

奈莉和杰拉德对视一眼,选择走前他前面。

暗道中不算阴暗,也无丝毫潮气,甚至称得上整洁。

石阶走到尽头,三人默默无言地折入另一条向下的坡道。

向下,一直向下,甬道越来越低矮,到后面几乎要弯着腰才能前行。

看上去娇弱的公爵夫人一路走着竟然没有丝毫气喘,倒是杰拉德的气息微微急促。

奈莉将两人的呼吸声听在耳中,不由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地道猛然到了尽头,矮身钻出一个小门洞,三人置身于一扇长方形大门前。

门上没有锁,公爵夫人从袖子中取出了一枚鸽蛋大小的宝石,往凹槽处一放,沉闷的机械转动声在狭小的门厅中震耳欲聋。

地面微微摇撼,门扉缓缓滑开。

公爵夫人神态自若,等奈莉和杰拉德都进门后摆了摆手,那两扇门竟然就随之悠然阖上。

门后是一个纯白大理石铺地的六边形大厅。

每面墙上都开了一扇小门,颜色与纹饰各不相同。

奈莉扫了一眼,猜测其中四扇应当与水、火、空气、土一一对应,剩下一黑一白两扇门毫无装饰,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里是公国的金库。

伊珐夫人微微一笑,不多做解释,便款款向那黑色的门洞走去:而您要的东西,就在这扇门后。

公爵夫人背对奈莉和杰拉德,似乎取出了一把钥匙。

她长长的广袖垂到地面,完美地遮住了具体的动作。

只听锁芯拧转之声,房门开启。

伊珐回头,唇角微勾:请进。

又是一间纯白的房间,其中空空荡荡,只有正中摆了一根黑色矮柱,柱头上安放着一只小小的同色石盆。

奈莉眯了眯眼。

您需要的东西就在盆中,请您脱下手套伸左手进去。

公爵夫人退开一步,朝着盛满不明液体的石盆做了个手势。

奈莉踱过去,垂头看向盆中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起伏的液体,污浊而混沌的颜色,偏偏又泛着有机质般彩虹样的光泽,只是看了一眼,她竟然感觉到一丝恶心。

但她没有别的选择,也不会容许自己因为这小小的不适而退怯。

她取下手套,手指在石盆边沿玄奥的刻痕上抹了抹,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将手指深深没入盆中。

刹那间,奈莉以为自己伸手探进了一盆滚水。

左手被骤然袭来的热度烫得失去了知觉,只有无名指在短暂的麻木后加倍灼热,竟像是要彻底融化在这液体里。

她咬牙,驱使着僵硬的手指缓慢地摸索,寻找这石盆的底部、和肯定躺在盆地的某件东西。

可任由她更深、更向下地张开手,仍然没有触碰到坚硬的石面。

液体已经没过手腕,而从外表看那石盆却只有半掌深浅。

这是怎么回事?片刻的惊愕过后,奈莉定定神,确信这石盆里定然有魔法空间。

她闭目,凝神感受从那滚烫水波中传来的气息,倾听不同寻常的动静。

也就在这一刻,液体由沸腾换作深冻,彻骨的寒意汹涌袭来,奈莉好不容易行动自如的手一瞬间再次动弹不得。

一冷一热的冲撞从指尖传递到全身,激起了异乎寻常的波动。

心房被拧紧、松开,再次捏住,提拉起来。

胃中翻江倒海,恶心一阵又一阵地冲到喉头。

奈莉打了个寒颤,感觉那液体正入侵自己的血管,在全身游走。

她想挣扎,想开口呼叫,可是全身像被绑缚住,喉头被塞紧,什么都做不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仅如此,这诡异的寒气甚至勾连起许多她刻意撇开的回忆,不愉快的场景在脑海中纷纷闪过,难以忘怀的记忆与当时的感受齐齐复苏。

好像有一双无情而冷酷的眼睛正凝视着她,无动于衷地翻看她的记忆,将最为痛苦阴暗的回忆一一翻捡出来扔在她面前,令她再次身临其境,感受绝望与死亡。

是了,这液体的感觉,和濒死那刻的感觉相似到极点!可是她已经受够了。

被过去整日侵扰的感觉她已经受够了!无聊的重复、绝望的循环她受够了!奈莉张开五指,绷紧全身,闭目呼了口气,用意念体内的寒气逼出去。

也就在这一瞬间,五指猛然恢复了意识,有什么东西落入掌中。

不假思索地捏紧抽出,奈莉垂眸,手中多了一把尖刃的匕首,比寻常的款式要更修长,刀锋是奇异的黑色,四周的光照映在其上竟激不起一丝反光,像是被一口吞没。

再看石盆,其中的液体已经悄然消失,露出镂刻着奇异圆形纹章的底部。

奈莉征询地看了杰拉德一眼,对方也有些惊讶,似乎对于最强大的兵器是这般模样也不知情。

她只得看向公爵夫人,对方将金色的卷发向而后一撩,轻巧地说道:您想要最为强大的武器。

这件兵器随拥有者需要变化形态,吞噬恶意塑就形体,应当能满足您的要求。

说着,她仪态万千地将黑色石门向内拉开,当先走了出去。

奈莉侧身打开系统界面,想要确认黑色匕首的属性,但是信息栏什么都没有,名字空白,属性空白,技能也是空白。

她不由疑惑,随意拿着匕首空挥了两下。

单单就手感而言,这兵刃与寻常利器并无什么不同。

但出手的瞬间,周围一切放慢了速度,黏腻而模糊的潮涌在四周流淌,仿佛身处水下世界。

奈莉又试了一次,兴许是房中空旷,那潮涌的流动分外清晰,她甚至能够单单凭借这动向推测出身周的动静和模样。

虽然是个令人意外的能力,未必称得上最强大,但至少还算实用,奈莉便默默无言地跟着杰拉德走了出去。

黑色石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公爵夫人已经打开了通往外界的大门,奈莉从那扇红色的小门边走过去,随意地转了转黑色匕首的刀锋。

凝滞的影像和方才完全不同。

即便只是一闪而过,奈莉还是清晰捕捉到了周围的模样:那几扇门后的景象对她而言一览无遗。

空无一物,余下的五个房间和黑色房间一样都是空无一物!奈莉垂头看向足面,将眸中的惊骇掩饰过去。

可这实在是太异常了,堂堂阿奎因公国的金库,居然什么都没有?!难道这根本不是真正的金库?她抬头看向伊珐夫人,紫袍的贵妇人已经提起裙摆在门边等候,与奈莉对上眼神,只是从容而毫无异状地微微一笑。

她深翠的眼睛美丽而神秘,蒙蒙的宛如笼罩着不散的雾气。

奈莉牵起唇角,颔首表达谢意,将黑色的匕首也挂回了腰际。

回到府邸正厅后,公爵夫人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去忙,却先挽留勇者和杰拉德再多住一晚。

奈莉原本想立即出发前往梅兹,此时却改变了主意,愉快地接受了伊珐的邀请。

杰拉德虽然有些意外,却没多说什么,和公爵夫人毫无内容地闲聊了一阵,等伊珐夫人终于离开后,杰拉德向奈莉微微躬身:至此,杰拉德与您便互不相欠。

城中还有友人需要拜访,请您容杰拉德先走一步。

奈莉却跟了上去,轻声说:正好我也有些事要办,能否请您为我指个路?她话中显然另有所指,杰拉德却没一惊一乍,只是泰然自若地和她出了府邸。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拉开半步的距离行走,在人流汹涌的市场中东绕西拐,静默的气氛便莫名有些凝重。

没人跟着了。

奈莉忽然开口。

绿发魔法师顿住步子,沉默了半晌说:还是到杰拉德的空间中说话为好。

他们本就站在隐蔽的小巷里,蓦然消失也无人察觉。

您还有何事?杰拉德专注地审视奈莉,不打算放过她任何一丝表情变化,显然有所戒备。

刚才那个地方真的是阿奎因的金库?面对奈莉的问题,杰拉德讶异地扬了扬眉毛:是。

奈莉将刚到手的黑色匕首抽出,刀尖向下划了一记。

魔法空间没有实体,这兵刃展露的便是一片蒙蒙的灰,仿佛身处凝滞的冰层。

她思索片刻,将这兵刃的奇异之处稍作解说,看着杰拉德饶有兴致却事不关己的模样笑了笑,补充说:刚才在金库我试了一下,无意中发现那几扇门后都空空荡荡。

杰拉德眯起眼:哦?奈莉将来自神殿的符石取出,公事公办地说:阿奎因可疑之处太多,我想今晚再到金库探一探。

她垂了垂眼睫,仿佛不太习惯这样的交易,您对阿奎因十分熟悉,如果能加以援手……这就是我为这几块符石开的价。

阿奎因的可疑之处?杰拉德小心谨慎地退开半步,眼神却不可避免地黏连在符石上,能否请您给杰拉德更为详尽的解释?奈莉摩挲着表面光滑的符石,平静地说:明明是十一国首富,金库却空空荡荡?为什么所谓最强的兵器会在公爵夫人手里?我为什么会有您明明没有给出得信物,想来您有自己的猜想。

这件事于此也有关联,她看向对方,意态坚定而平静,仿佛说出的话语稀松平常,我不能说的再明显一些,十分抱歉。

但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命运到底是什么,我想要亲手揭开。

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将魔王也盯上了阿奎因、公爵夫人的声音这两件事说出。

但她给出的理由已经足够令杰拉德沉吟,他拿不定主意般反手走了几步:公爵夫人和神殿的关系很密切,您身为勇者这么做不打紧?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勇者。

奈莉自嘲地撇撇嘴,神殿怎么想,我不用在乎。

卡尔萨斯动起了真格,她又和魔王是那样的关系,神殿除了默许她不算太出格的行为外别无选择。

杰拉德沉着脸色思考片刻,终于给出答复:我知道了。

可具体怎么做,还需另加筹划。

他没有用名字自称,显然是认真起来。

商议完毕、离开魔法空间后两人分头行动,奈莉在城中闲逛,购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装备,在晚饭前回到了公爵夫人府邸,早早睡下养精蓄锐。

城中的钟声昭示着子夜的到来。

府邸正厅宝座边的守卫之一打了个哈欠,念起昨日的骚动强打起精神,将长矛在地上叩了叩,想以此振作自己和对面困倦的同伴。

也是出奇了!明明我昨天睡了一天,怎么还那么困……另一个守卫揉揉眼睛,想偷个懒便朝身后的石柱靠了靠。

冰冷的石面似乎让他稍稍清醒,可脖颈处的冷感异常鲜明,他不由一哆嗦。

噗通。

眼看着同伴莫名其妙软倒在地,守卫扬声要示警,却被用布条勒住了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惊骇地回头,一个穿斗篷的人只露出唇角,淡粉的唇瓣向上勾了勾,声音轻柔:嘘。

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守卫想张口,却只觉得后颈一疼,就此失去了知觉。

白袍法师从石柱后转出来,回头看了一眼从走廊拖来的昏迷的守卫甲乙丙丁戊戌己亥,不由抽了抽嘴角。

奈莉还是很镇定:迷药足够他们昏到明天晚上。

她朝杰拉德使了个眼色,对方眼角跳了跳,虽然不太乐意还是打开魔法空间把一众昏死的守卫扔了进去。

公爵夫人的高座静静矗立在死寂的正厅中,奈莉走到座前,仔细端详座椅手柄,戴着手套碰了一下白日里伊珐所按的位置。

纹丝不动。

她回头对杰拉德说:你来。

魔法师也不推辞,上前曲起右手食指,在座椅边沿画了几道奇异的曲线。

他双目紧紧盯着手指走过的痕迹,那曲线竟然隐隐发光,如荧光蛇般随他目光和手指驱使在座椅把手上下游走。

也就片刻的事,咔嗒一声轻响,有什么被弹开。

杰拉德稍用力,高座就向后退开,露出那条密道来。

一轮下弦月以愁云半遮半掩面容,府邸庭院中光移影动,窗户上映出的人影也很快消失了。

咔塔一声,高座恢复原位,一切毫无异状。

☆、65|63.金库之谜在黑暗中穿梭许久,奈莉和杰拉德终于到了金库大门前。

绿发魔法师取出手巾秀气地拭去汗珠,气息仍旧有些不稳:这道门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奈莉轻描淡写地说:实在打不开的话就炸开。

杰拉德对她明显在开玩笑的提案咧了咧嘴,抱怨了一句:和您惹上关系真是太危险了。

话虽这么说,他手中动作却不停。

意念驱使的金黄色细线在门上的凹陷处来回游弋,显然在分析门本身的构造。

单单论这凭借魔法读取物体结构的本领,杰拉德的确有自傲的资本。

奈莉也没闲着,将惯用的匕首捏在右手,左手扣了几枚十字镖,警惕留意周遭的动静。

杰拉德全力捣鼓了一阵,叹了口气:不行。

就在这时,奈莉猛然回身,匕首还没挥出就被格挡住。

来人以无可奈何的口气说:我以为我说过不要让你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

他好像并不在认真地苛责她,而是转头看向杰拉德和那扇门。

杰拉德警觉地打量蓦然出现的黑发少年,意味深长地摸摸下巴:上次您也是吓了杰拉德一跳呢。

卡尔……奈莉硬生生把后面两个音节咽下去,微微拖长了音调竟然给人以撒娇的错觉,她看着对方红眸中浮起的笑意,瞪他一眼,正色道:这道门你能否打开?她没有问他的来意。

既然卡尔萨斯等到他们到了门前才现身,足以证明他想要毁掉的那件东西并不是黑色匕首。

如果他想要,白日里他随时可以来夺,何必大费周章地等到现在、还一路跟到地下?卡尔萨斯微微一笑,一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骄矜神情,却诚实地给出答案:这扇门只有伊珐的那颗光明宝石才能打开。

奈莉清楚不过地看到杰拉德的嘴角再次抽了抽,显然对自己参与到这疯狂的行动中、并且拥有一对不靠谱的疑似队友大感懊悔。

仿佛在回应杰拉德的怀疑,卡尔萨斯笃笃定定地手掌一翻,亮出一枚鸽蛋大小的纯净石头,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但我拿到手了。

奈莉匆忙避开魔王邀功般的眼神,轻咳一声:那么就开门吧。

杰拉德谨慎地提议:您不妨先用匕首探一探门后是否有什么魔兽。

卡尔萨斯嗤笑一声,面无表情地说:没有。

真正的怪物还没来。

奈莉和他对视一眼,无言地点了点头。

对方却将光明宝石抛给她,那随意散漫的姿势看得杰拉德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唯恐奈莉失手、宝石就此被摔坏。

那么……奈莉利落地接住,自言自语般说了那么半句便住嘴,无言地将宝石按入门上的凹陷处。

伴随着机械的运转之声,大门徐徐开启,展露出的仍然是那个六角形大厅。

奈莉一眼扫去,却觉得有些异常。

她很快反应过来:门的位置发生了改变!原本正对大门的是蓝色之门,如今却是原本在侧壁的红色之门与大门两两相对。

思及方才轰隆隆的机械声响,奈莉皱皱眉,低声侧首问卡尔萨斯:每开一次门,门的次序都会发生变动?优先选择问他的态度显然取悦了魔王,他勾了勾红唇,没多卖关子:对。

但门算不上移动。

奈莉不由回头瞧了一眼已经阖上的大门,眼睛一亮:原来如此!杰拉德见状也看向身后的门,轻声嘀咕:白天这扇门是白色的,现在却是绿色……他显然也明白过来,微微一笑,原来如此,移动的是我们进门的位置。

他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居然能不令人察觉地移动人足下的土地,周围还丝毫不发生改变,这构造的魔法还真是有神殿的风格,稳定得让人无话可说。

可这么故弄玄虚……奈莉蓦地向后退了一步,难道门厅两侧就是两个金库房间?厅是六边形,门共有红蓝绿黑白灰六色,但能充当金库的只有五面墙面后的房间,还有一堵墙要留给大门用来进出。

既然出入口位置能够随意变更,那么周围的五间房间也定然随之发生了位置改变。

门后都是实体化的魔法空间,只能从门中进入。

卡尔萨斯否定了奈莉未出口的想法,顺手掸了掸袖口沾上的灰尘,稀松平常地说:虽然我的目的和你们并不相同,但暂时可以合作。

你想要找的东西就在其中一扇门后?奈莉拔出黑色匕首探了探,所有的房间能感受到的只有虚无。

与单纯的魔法空间不同,这几间房间都清楚不过地拥有实实在在的构造,但从中感觉不到除了空气外的存在。

卡尔萨斯弯了弯眼角:没错。

如果开错了房门,就会有真正的怪物出现。

他嘲讽地勾起唇角,五指一张,金色渡鸦权杖现形。

奈莉不由就想起了那晚卡尔萨斯受的伤。

能让他都狼狈到这般地步,如果开错房门……奈莉将这消极的念头驱散出去,出声问道:那么说来,只有一间房才是有东西的?卡尔萨斯并未不耐烦,简短地补充说:这间金库的确没有什么财富,只有一间房中有东西。

而我要毁掉它。

杰拉德闻言双眼一眯,手指微微扣起,做出防御的姿态。

但黑色披风曳地的少年只是从奈莉和杰拉德身边走过,毫不犹豫地迈向蓝色之门。

奈莉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手臂,对方垂眸看向她,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没说话。

表面看来,所有的房间都顺时针移了一位。

如果你要找的东西之前在黑色房间,现在当然是相邻左手边的蓝色房间,可……你不觉得这太简单了吗?奈莉有些将信将疑。

卡尔萨斯却毫不动摇:会在一天内接连两次来到这里的外人,少之又少。

公爵夫人每天都会来这里开一次门,移动的方向也由她控制,因此有心人能得到的只有无效的消息。

公爵夫人很傲慢,她设置这个机括根本不是为了难倒入侵者,她只是想困住那些得到过期情报的蠢货,拖延时间抓住他们、好套出出卖情报的内鬼。

语毕,他走到蓝色之门前,权杖朝着门上一扣。

轰地一声,石门被硬生生炸开,魔法封印亮起,却立即被杖端穿透。

黑发红眸的少年在扬起的砂砾中回头,一脸平静坦然。

杰拉德呼了口气,干脆先行开起了玩笑:不用您动手,已经有人把杰拉德打不开的门炸开了。

奈莉哂笑一下,快步上前。

东倒西歪的石门后是空落落的白色房间,一截黑色石柱上放着黑色的石盆,和白日里的那个别无二致。

她走上前去,只见石盆空无一物,不由转头看了卡尔萨斯一眼。

对方走到她身侧,蓦地捉起她握着黑色匕首的手,牵引着她将利刃狠狠扎入石盆底正中。

明明是坚硬的石材,遇上了匕首却和切豆腐一般柔软如无物,一路直穿透那古怪的纹章,深深扎进仿佛充斥着液体的更下方。

几乎是同时,圆形纹章碎裂开来,一股烟气从裂口喷涌而出。

石柱缓缓下沉没入地面,四周剧烈摇晃。

石室后方的墙面竟然缓缓打开,露出一片泛着强光的虚空。

光线太过刺眼,奈莉不由闭上了眼。

她努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终于看清了强光中的东西:互相重叠勾连的齿轮,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互相影响,头尾相连螺旋状结成盘绕的曲线,一圈圈绕着那散发强光的东西,宛如蚕蛹又如纺锤。

每个齿轮都与细如发丝的线相连,而半透明的线又互相缠绕交织,汇集往亮光中心。

仔细再看,那些线有的色泽呈红褐,有的尚无颜色。

越靠近边沿,细线的颜色就越深,仿佛年代久远,甚至显得陈旧。

只有一根线被亮光包裹,分隔了红线与白线。

这根光泽闪动的线在缓缓移动,带动着周围尚未染色的细线驱动齿轮,一格又一格地转动。

卡尔萨斯不发一语,径自从虚空中抽出宽大的两手剑,向着这诡异螺旋的正中砍去。

剑锋被无形的屏障阻住,他双手握剑,微微绷紧了五官与之对抗。

剑气与魔法盾摩擦,灼热的火花崩裂开来。

力量扭曲了周遭的气场,奈莉只觉得肺快要被这重压挤扁,想呼吸都困难。

她拾起黑色匕首,口中念了一句,启动脱身技能,飞快退到门边,只见杰拉德同样被冲击波及,有些痛苦地捂住了胸口,却眼神灼灼地紧盯着眼前的景象。

奈莉觉得他神色有异,不由出声:杰拉德?对方脸上现出狂喜,失控地喃喃:多么美丽、纯净的魔法!只有贤者塔和神殿分裂前才会有这样的力量!太不可思议了,这感觉……简直就像是见到了世界本源的本身,命运的实体……不,这气息,这构造,就是命运本身无误。

不不不,这应该是利用了……他不断否定自己前一刻的说法,语速越来越快,吐出的词句也愈发深奥晦涩。

也就在这须臾之间,卡尔萨斯手中剑与屏障的对决也暂时告一段落。

剑光激射,魔法盾晃了晃,一阵气浪爆裂开来,石块乱飞、砂砾狂舞。

魔王足下一点,如风中的片羽般朝后疾掠,同时化出权杖画了个圈。

杖端所到之处碎石纷纷被弹开。

他在奈莉身边落下,以他为中心,方圆三步内半块乱石都没有落下。

奈莉透过烟雾看向那齿轮阵,那怪物样的东西毫发无伤。

卡尔萨斯低声咒骂了一句,再次飞身上前,又是一剑落下,与顽强抵御的魔法盾开始新一轮角逐。

这到底是什么!奈莉一把揪住还在自言自语的杰拉德,尖声问。

绿发魔法师发出一声怪笑:是什么?不是明摆着的吗?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本源,命运的真面目啊!只要看一眼就明白了,那样美丽的魔法……他语声戛然而止。

奈莉悚然一惊。

白色法袍上迅速晕染开血色。

杰拉德僵硬地低下头,看向胸口,张了张口。

那里没有刀刃刺穿的痕迹,却开出一个窟窿,血汩汩涌出。

这的确是世界的真相,来人发出悦耳的笑声,但有些真相得用生命来换,不是吗?杰拉德?☆、66|64.世界真相(上)奈莉手掌在地上一撑,便向后掠开拉开距离。

着紫袍的金发贵妇微微含笑地踏过遍地的石块,垂头看了一眼还在翕动双唇的杰拉德,笑容中多了一丝怜悯:我很喜欢你,可惜了。

杰拉德吐出几口血,断断续续地说:命运真的是……无穷……但……已经够了……毁掉它……奈莉愣了愣才发觉这话是对她说的。

她握紧了匕首,应道:好。

白袍法师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彻底卧倒。

他将视线投向天花板,以几不可闻的声量说道:好想……再看一眼贤者塔……说着,他的眼神陡然明亮起来,声音也变得清晰:贤者大人,那个问题我终于想明白了,我……果然还是最喜欢贤者塔的魔法。

他费劲地抽了口气,全身颤抖了一下,双眼没有阖上,仍旧盯着只有他看得见的贤者塔图景,一动不动。

奈莉深呼吸数次,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全身打颤。

她向身后扫了一眼,卡尔萨斯还在与魔法屏障僵持不下,公爵夫人只能由她来应对。

伊珐手中没有武器,却能悄无声息地杀死杰拉德,奈莉不自觉死死盯着她只露出白腻指尖的双手,冷硬地问:这齿轮到底是什么东西?对方如听了笑话的少女一般合掌于胸前,眉眼弯弯:不是很清楚吗?这就是世界的真相,你想要查明的真相哦。

说着她猛然一扬手,魔王立即向后飞出去,撞上石壁,狼狈地在地上翻滚数周才勉强撑起身。

奈莉将匕首捏得更紧,余光观察卡尔萨斯的状况,同时一字一顿地问:刚才你也可以把我一起杀掉,为什么不?啊啦,那可不行。

公爵夫人掩唇一笑,因为你是阻止魔王唯一的希望哦。

呵,奈莉微微压低上身,哂然一笑,您刚刚不就阻止了他吗?伊珐夫人一脸无可奈何:我只能在这里压制住他。

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一到外面就会无法无天呢。

奈莉在心中计算着进攻的方式和胜算,却一时难以决断。

对方明显还不想伤害自己,贸然动手可能白白送命。

至少要弄清楚那怪物一样的螺旋齿轮阵是怎么回事……然后毁掉它。

公爵夫人好像将奈莉内心的波动看得一清二楚,发出低低的笑声,旁若无人地一路走到无形的屏障前,伸手抚摸光滑的罩壁,转头向着卡尔萨斯笑说:难得活祭品和祭司都在场,不好好演说一番就可惜了。

说着她轻松从容地穿过那屏障,如同演员上场亮相般戏剧性地转身。

那一刹那,齿轮齐齐停止运转,强盛的光芒骤然黯淡。

奈莉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人揪紧,疼得喘不过气来。

她艰难地朝卡尔萨斯投去一瞥,对方弓起脊背,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竟比她还要痛苦。

她将视线掉转回正前方。

正因为齿轮包围的光源暗了下去,周遭原本被遮掩过去的细碎光芒显露出来,隐隐绰绰竟像是身处浩瀚星空之中。

伊珐夫人翻转手指,光海中的一枚星子飞入手中,赫然是一只金杯。

她将唇贴在杯沿,侧眸向着奈莉,轻轻的语声蛊惑而诡异:这些全部……全部都是宝藏哦……金子,宝石,名剑,铠甲……她猛然放声大笑:这就是维尔德亚的宝藏,哈尔加都没有寻找到的宝藏哦!但是这是被诅咒的宝藏哦。

伊珐轻笑着张开手指,如同操控提线木偶般向上抬了抬手腕,金光闪闪的物件如同细沙汇聚起来,在虚空中形成人形。

头戴冠冕的王,长袍曳地的神官,高帽的魔法师,手持宝剑的贵族和一个身无一物的普通人,他们如同登场的演员般在公爵夫人身后站好。

伊珐双手一张,金沙狂舞,散落处虚拟与现实倒置。

--好戏开演。

※那是只要心诚,愿望尚有可能成真的时代,神明和人类的界线还不那么遥远。

被海洋环绕的某片大陆被称为维尔德亚。

未开化的海岸线荒凉而寥廓,这是一片连鸥鸟都不屑停留的荒地,只有浪花无休止地拍打着岩石,无情数着时间流逝。

岸边高处的岩洞口有一个人,他形容枯槁,邋遢却不自知,只是孤独而沉默地面向大海,静静坐了很久。

他身后无人的土地曾经是强大的王国,可在无休止的战乱后,敌人拖着战利品离去,只留下遍地的骸骨和余烬。

一闭上眼,他仿佛还能从浪涛声中分辨出喊杀声和惨叫。

可那也已经是很久很急以前的事了。

他是这王国部族的最后遗族,年老体弱,固执地在曾经的家园等待终将到来的死亡。

陪伴他的除了亲族的亡魂,只有身后洞穴里的宝藏。

他静悄悄地转身,穿过斗折如迷宫的道路,来到洞窟的最深处。

数不清的金指环、金臂环、金杯、铠甲、利器、盾牌堆叠成山,在昏暗的光线中熠熠生辉。

这是王国小心珍藏的稀世珍宝,可如今只有无名的王国末裔一人守着。

他不由想,等他死后,即便这批宝藏得见天日,也不会有人知晓曾经是怎样一群人贪婪而不知疲倦地囤积起这珍宝。

勇士终将老去,王国终将覆灭,历史终将被遗忘……这就是命运。

他苦笑,喃喃自语着俯身拾起一只金杯,已经没有人会将它斟满佳酿、仔细地擦拭把玩。

孱弱的手指抚过渐渐生锈的甲胄,能够穿上它的主人已经化作白骨。

稀世的宝剑仍旧锋锐,只是碰触剑锋便在指腹划出一道血痕,可已经没有人挥得动它了。

他颓然地垂下头,等待死亡的阴影覆盖他,用寒冷冻结他最后一下心跳。

洞穴中的最后一丝日光被黑夜吞没,一切归于寂静。

狂暴的亡灵盖尔发现了这处居所,将其霸占作为巢穴。

它并不懂怎样使用这些宝藏,却依旧心醉于黄金的闪光,一次次用巨大的爪子将细砂般的宝物拾起,喉咙里含混地呜咽着将它们凑近浑浊的瞳仁。

盖尔将它们视为己有,并渴望得到更多、更多的宝物。

明明没有神识,但黄金的光芒宛如诅咒,令亡灵莫名亢奋而不安,无法顺从天性安眠于阴暗中。

它想到日光下去,想喝更多的血,得到更多亮闪闪的东西。

亡灵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贪婪。

亡灵盖尔杀到维尔德亚新王者哈尔加的宫殿,毁坏宏伟的殿堂,利爪沾染勇士的鲜血,深深刨入土地。

亡灵以为在红堡地下会有巢穴那样的宝库,但等待它的只有灭亡。

以我手中剑之名起誓,今日我必将斩你于剑下!哈尔加举起宝剑勇者之心,向盖尔急冲而去。

从来没有人见过这样惨烈的战斗。

剑锋与利爪相碰的冲击令大厅都在摇晃;数十里外的村庄都听得见亡灵暴怒的嘶吼,和经久不息,一次又一次响起的碰撞声。

这一战从午夜持续到黎明。

盖尔终于轰然倒下。

那宛如巨木摧枯拉朽的声响令大地都摇撼。

哈尔加割下亡灵那巨大无比的丑陋头颅,提在左手高高地举起,面对着蜂拥而来的臣下露出胜利的微笑。

下一刻,哈尔加也匍伏于地。

腹股的致命伤流出鲜血,染红了铠甲。

赫雷蒙特凑在哥哥耳边,努力辨析他最后的遗言。

伟大的英雄哈尔加吃力地呓语:盖尔的巢穴……宝藏……一定要找到它……让我与它一起埋葬……重伤的王停顿片刻,才继续喘息说:照顾好……我的儿子们……赫雷蒙特含泪答应。

他如哥哥所言找到了盖尔珍藏的宝库,可当他和侍从站在堆积如山的金银面前,他竟然觉得可惜。

这些金杯、宝剑、指环竟然要与哥哥的遗体一起放入最华美的船,群臣将挥泪把船舱填满,直到船只沉重得无法再多负载一分。

这船将载着这稀世的宝藏,与伟大的英雄一起永远地从故土起航,安息于浪涛中的某处,不被人所知晓。

在深深的海底,这些宝物会被侵蚀得面目全非,鱼怎么会懂得它们的美丽?这会多么可惜!赫雷蒙特默默哀叹着回到红堡,却不知种子已经在心中扎根。

侄子红着眼圈扑上来抱住他,赫雷蒙特抚摸孩子柔软的头发,看向瑰丽依旧的红堡,抿了抿唇。

他说:睡吧,孩子们。

这两个孩子沉睡在小小的棺椁里再也没有醒来。

王国陷入战乱,群臣分为两派,对昨日还在同一张长桌上共饮的熟人刀剑相向。

赫雷蒙特一派渐渐占了上风,可他却越来越难以入睡。

他始终没有忘记那海边秘密洞穴中的宝藏,无时不刻害怕会有人趁乱先一步将它们夺走。

为此他收回了赐予亲信的指环,将知晓盖尔宝物秘密的人全部杀死。

孤王的道路走到尽头,赫雷蒙特如愿怀抱着只有他知晓的秘密死去。

维尔德亚被硝烟蒙蔽,没有明天的杀戮中,哈尔加曾秘密埋下宝藏的传说渐渐为人所知,可没有人找到那金库。

因为那本不是哈尔加的宝库。

再次有人踏足那堆满宝物的洞窟,已经是许多许多年后了。

王国初定,梅洛王朝的始祖克洛维一世心情愉快。

他纵马驰骋,突兀地勒住马,炫耀骑术般在原地兜了个圈,而后下马看向毕恭毕敬的臣下:洞里真的是哈尔加的宝藏?克莱尔侯爵欠身答道:陛下受女神保佑,得到英雄的宝物也是理所应当。

克洛维大笑着拍拍克莱尔的肩膀,信步走入洞中,看着金光闪烁的宝藏陷入沉默。

他毫无起伏地向侯爵说:这里一定要保密。

对方神色一凛,深深地躬身:在下明白。

克莱尔家族本就强大,即便克洛维生出灭口的心思,也绝无可能实施。

与其反目成仇,不如联手共享宝藏。

克莱尔家族在国王的默许下接管这笔财产,成为王室表面上的财源。

从那时起,梅洛王朝繁荣富强,领国富庶而顺从,国王陛下英明贤能,人民安居乐业,诺恩宫的神谕总是说女神保佑四方,这是最好的时代。

为了王位叔侄互相残杀,母亲可以毫不留情地与儿子翻脸,除了王位继承人王室无人能存活,只有宫相查理马特的权力见长,这是最坏的时代。

到了王国第三代,领国渐渐不安生起来。

克莱尔家族与阿奎因公爵联姻后与梅兹的王廷呈掎角之势,宫相丕平在两派中斡旋,力挽狂澜勉强使两派暂时和解。

可政局还是暗流汹涌,内战一触即发。

战火还是不可避免地烧遍大陆。

和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人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杀死自己的同类,将之称为荣耀。

只不过这一次,杀戮比以往更加惨烈。

骑士,王侯,魔法师,神官,所有人都在为这场浩劫加一把火。

比传说时代更为强大的武力在战场上碰撞,飞溅的鲜血染红天空,末日的流言令逃避战乱的难民愈发惶惶不安。

到了后来,已经没有人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战斗。

每个人只知道,如果不继续战斗下去,死去的就肯定是自己。

诺恩宫获得的新神谕宣告了这片土地的未来:神明被人类往复的贪欲触怒,降下无法更改的天罚。

这场战争结束后将会有新的王国崛起,但最贤明的国王也会变得昏聩,再勇武的战士也会垂垂老矣,新的王国也会自我灭亡,堆积得越来越高的财宝堆将成为无人问津的洞穴,成为恶龙、亡灵、妖魔寄居的场所。

后代人将会前来掘宝,重新发现这宝藏,但无人会记得曾拥有宝库的任何人,历史将不会留下前代人任何的痕迹。

战乱与遗忘的循环将会一直重复下去,直到世界尽头。

维尔德亚,得名于维尔德,即为命运。

命运之土将永远沉浮于贪欲与毁灭。

十一国共主克洛维三世,神殿大神官卢克斯,贤者塔的大贤者莉希特,宫相丕平,公爵夫人伊珐,这五位动一动手指就能令战局发生变化的大人物齐聚一堂,终于决定联手。

他们要做的,是逆转命运,违抗神明的旨意。

☆、67|64.世界真相(下)伊珐夫人一拍掌,财宝化作的人形消散,她微微一笑,看向那定格的齿轮螺旋,神情有些莫测。

奈莉忍受着不适嘶声问:这些……就是那些宝物?对方报以宽容而优越感满满的浅笑: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她以爱怜的神情看着连接齿轮的那一根根细线,柔声说:大神官卢克斯提出了一个方案。

必将到来的是毁灭的命运,那么只要在我们这一代王国毁灭前回溯时间,凭借新得到的经验避免毁灭就可以了。

伊珐夫人扳着手指细数:有了大神官的想法,克洛维提供人力和绝对的命令权,大贤者打开时空之门,与神官一起获得异世界的技术和知识,我负责出钱。

我们汇集了大陆最顶尖的工匠、魔法师和神官,很快就获得了这个装置的雏形。

那时我们叫它‘魔物’,因为它为了反抗神明而生。

我们来不及多想就启动了它,带着记忆回到了克洛维三世刚刚继位的时候。

第一次回溯时间,还是没有避免毁灭,是吗?奈莉紧紧盯着那诡异装置数不胜数的细线,沉声问。

公爵夫人忧郁地叹了口气:是的,即便小心翼翼地避开知晓的一切导|火|索,战争还是爆发了。

甚至于说,由于这战争并非我们所预计的,我们根本无法掌控,一切都失控了,情况只有更加糟糕。

所以……奈莉觉得浑身发冷,舌头都有些不灵便:你们再次回到了过去。

对方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那时我们想,如果战争不能避免,那么是否可以控制它来达成所谓的毁灭?也就是说,进行小规模的战斗后,表面改朝换代,让神谕提前成为虚假的现实。

她停顿了一下,叹息说:当然,这个计划再次失败了。

表面的改朝换代后是真正的权力斗争,毁灭的命运还是降临了。

奈莉向卡尔萨斯看了一眼,隐忍地没发问。

伊珐夫人噗嗤一笑:别急,还没说到那里。

第一次制造的器械,就叫它魔物一号好了,经过这两次使用很快就崩坏了。

我们不得不仓促地制造第二台装置,可是如果得到的还是一号那样的粗劣品,根本无法负担得起千百万次的尝试。

毕竟即便是大贤者和大神官,他们的魔力也是有限度的。

于是……她穿过屏障,走到卡尔萨斯面前,用足尖挑起他的下巴,不带感情地说道,我们制造了魔物二号。

她翠绿的眼眸森冷,以对待物品的方式打量魔王惨白而紧绷的面容,轻轻地吐出令人胆寒的字句:卢克斯假设说,被忘却的那些先民对命运的不甘、对现世的贪婪和渴求都没有消失,而是依附在了这些宝物上。

一旦扯上关系,便真正意义上被诅咒,只能承受这财富带来的恶意和毁灭。

哈尔加、赫雷蒙特和我们都是如此,神明的暴怒正是对着初始的罪恶而来。

既然如此,如果能将这些恶意集合并转嫁到一个可以拥有实体的容器里,并消灭容器和恶意,那么命运也就能被打破了。

卡尔萨斯哼了一声,咬牙想别开脸挣开,却立即疼得再次蜷起脊背。

这个说法很诱人,但我们不能只将一切押在这个假设上,必须准备失败从头再来的备用计划。

伊珐夫人轻巧地向后跳了半步,转了个圈,所以我们将魔物二号与恶意容器合二为一。

她看向奈莉,若无其事地勾起唇角。

奈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的:改良的魔物二号……就是魔王。

伊珐夫人伸手抚摸静止的齿轮,称赞道:真是完美的悟性。

不过还不准确哦。

魔物二号有两部分,齿轮和命运支线负责逆转时间、控制现世与其他世界的联系,是装置的主体。

而他,她说着垂眸看向地上的卡尔萨斯,嗤笑一声,是恶意的容器。

奈莉用尽全力撑起被重压逼迫的身体,打断道:可是他还存在着,甚至和过去有关联,不可能只是一个容器。

是哦,第一次使用魔物二号我们就发现仅仅杀死魔王是没有用的。

恶意无法简单地被消灭,世界还是会毁灭。

所以我们回到魔王刚刚降生的时候,将装置的开关放入他体内,称他为世界开关一点都没错。

公爵夫人的指尖在染色的细线上抚过,不带感情地念道:从维尔德亚和异世界召集引导者和勇者,踏上征途,让勇者杀死魔王。

魔王的躯体死去,世界就会重置,就是这么简单。

这也就意味着,卡尔萨斯降生的意义就在于死亡。

奈莉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甚至不敢向卡尔萨斯再多看一眼。

她颤抖着深深抽了口气,艰涩地说:可是……可是这样只是重复一小段时间,和你们的目标相悖。

即便那么痛苦,还是思路很清晰,伊珐夫人又给予奈莉毫无意义的褒扬,表面上的确是魔王死去后,世界会立即回到原点。

可实际上,在魔王死后、恶意理应大部分消散后,每一次我们都会尝试避免毁灭,直到最后一刻才启动装置,跳跃回魔王死亡的时刻,从那里回到原点。

伊珐垂下头,冷漠无波地说: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过去,失败,失败,失败,只有失败。

她忽然语调一转,嘲讽地嗤笑:最可笑的是,在重复中世界开关本身居然产生了意识。

她盯着奈莉,微微一笑,而后,拜你所赐,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产生了服从存在意义以外的*。

那一次,世界真的差点彻底走向毁灭。

伊珐所说的那一次,自然是奈莉成为半魔、留在史洛斯的事。

奈莉脸色煞白,嘴唇翕动了两下才挤出字句:那时真的是我……是我的错?你也不必那么自责,伊珐无谓地摇摇头,幸好赶上了。

只要魔王在这一个世界死去过,不论原因,我们都能成功地启动装置。

所以是他为了你自杀也好,你杀了他也好,我们都无所谓。

竟然用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也许是冲击太过强烈,奈莉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的情绪知觉。

她木然地跟上对方话语中的思路,顺着事件的脉络将事实串联起来:所以你们才会提醒我世界将会灭亡,甚至给了我自杀用的道具;所以你们在我被囚禁的时候,对我不闻不问;所以你们才在上一次隐藏了魔王并未被彻底矫正的事实,甚至纵容他归位,因为只要能够导致魔王死亡,其他都无关紧要。

她的语气太过平板,甚至称不上质问,只能说实在推理。

伊珐讶然地看着她挑了挑眉,随即微微一笑。

上一次的确出了点意外。

伊珐将垂落的发丝工整地别回脑后,语气漫不经心,他居然制造出了一个新的容器,用来放置世界开关,自己则放弃了记忆和力量逃了出去……原本那样也无所谓,只要那个复制品死亡,我们也能达成目的。

但那样随心所欲实在是太过危险,所以我们又改良了一下装置,他不能再次脱离本位了。

语毕,伊珐夫人拍了一下手,齿轮再次转动起来。

奈莉身上的威压一瞬消失,她晃了晃,强撑着没立即松弛倒下去,而是缓缓站起,捏紧了匕首:你刚才所说的话中还是有疑点。

既然只要杀死魔王就能回溯时间,为何要给他魔王的身份、让别人动手?她咧了一下嘴,从你们的角度看,带着这所谓的开关,在必要时给他一刀岂不是更方便?我也说过,大神官和大贤者的魔力是有限度的。

伊珐夫人又叹了口气,却并不因为奈莉的质疑而恼怒,甚至有些享受这驳诘的过程,魔物装置一次能回溯的时间有限。

因此,魔王死亡的时间点也是再次往回跳跃时间的锚点。

我们必须先回到那一刻,才能再次回到原点。

奈莉眯了眯眼:可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何要给予他魔王的身份,让他有能力……破坏这世界。

不然万一失控,不就再次妨碍了你们的大计?既然最初是作为恶意的容器降生的,自然要有相应的身份,没有什么比恶魔之王更合适。

况且若没有破坏世界的能力,又怎么称得上装满那诅咒的容器?伊珐对答如流,甚至还微微一笑,似乎欢迎奈莉继续抛出下一个问题。

咬咬唇按捺住不安,奈莉问了下去:照你这么说,在更早的时间点令魔王死亡是必要的。

但从这里和别的世界召唤勇者和引导者又是何必?你们大可以自己回到那一个时间点动手,甚至还能比勇者做得更加干净利落。

伊珐笑意加深:这是个好问题。

她侧转身,再次伸手抚摸那无形的屏障,轻声说道:其实我们做的不单单是回到过去。

每次启动世界开关,我们都携带这装置跨越了时空的界线,到达崭新、但一切都一模一样的世界。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跨越世界线抵达平行世界吗……奈莉在心中腹诽了一句,凝神听对方继续讲下去。

在世界中逆着时间跳跃,单单是维持我们五人的灵魂和装置稳定就十分困难,更何况还要带着引导者的灵魂和记忆。

到达新世界的过去之后还要费心保护装置本体不受侵害。

公爵夫人玩笑似地敲了敲玻璃似的护盾,即便我们想,也无法亲手将魔王了结、开启回溯的开关。

所以我们需要勇者和引导者的帮助。

伊珐看着奈莉,了然地笑了笑:你想说召唤异世界的人、维护系统界面一样要花费魔力?跨越时空界限本就会引起波动,利用这异变顺势召唤勇者和引导者完全不需要多余的魔力。

至于这一套系统界面和通讯,维护起来比直接跨越时空、与魔王大战要容易。

因为我们需要观测维尔德亚各处的动向,方便作出避免毁灭的选择;引导勇者本来就是顺手的小事。

这一番话把奈莉的疑问尽数堵死。

她沉默了片刻,攥紧了两手的匕首,寒声问:所以……你告诉我这些事,到底有什么目的?伊珐侧目凝视那些染色的细线:你也应该知道,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成功过。

这些线所代表的世界,全部都走向了毁灭,她又指了指那根发光的分界线,我们在这里。

卡尔萨斯这时也挣扎着起身,划出权杖便要施法。

伊珐夫人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魔王的手如同痉挛般抽动了几下,权杖落地,他捂着胸口半跪下去,却咬着牙瞪视对方,仿佛要用目光杀死她。

真是麻烦,都不能好好说话了。

紫袍的贵妇手指向卡尔萨斯一点,魔王闷哼一声,扑倒在地上。

奈莉惊呼一声,才迈出一步就被阻住了:他没死,我只是让他安静点。

若不是这里神殿的力量占了上风,我也没法让他那么听话。

伊珐走到奈莉面前,将话题调转回去:这样一次次尝试下去,也许的确总有一次能够成功。

但现在的状况变得棘手起来,不知是否与重复同一段时间有关,恶意似乎也在积蓄力量,魔王的存在本身也越来越强大。

如果没有自我意识还好,问题就在于……她低低笑了几声:这就是违抗命运的代价?奈莉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你这么说到底有什么目的?公爵夫人无辜地眨了眨眼:目的?没什么特别的目的。

只不过是看你太辛苦了所以告诉你答案而已。

她唇边现出意味深长的浅笑:我很喜欢你,所以不妨再多偏袒你一些。

她拉起奈莉的手,走到卡尔萨斯身边说: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你只是想回家的话,现在就能毫不费力地杀了他哦。

也许奈莉脸上怀疑的神色太过明显,伊珐无奈地摇摇头:是真的哦,如果你不愿意,我还有别的事想拜托你,但到此为止、安全回家也是一个选择,我没必要在这里设陷阱。

至今为止一直罔顾你意愿,我们也该通情达理一次,不是吗?奈莉看着手中的匕首,木然地看进伊珐的双眼,又垂头看向一动不动的魔王。

只要一下,只要将匕首扎进心口,一切就结束了。

她终于可以从无聊的循环中解脱,终于可以回家了。

奈莉抬起头,显然做出了决定。

☆、68|if-美梦我想回家。

终于说出这句话,奈莉感到如释重负,整个人又有些轻飘飘的、毫无实感。

伊珐夫人闻言,遗憾地叹了口气,向侧旁让开一步。

奈莉慢慢蹲下身,卡尔萨斯半跪在地上,抬头看她。

他竟然在微笑,神色中毫无怨恨。

只是这一眼,她便愧疚得差点要反悔。

他却哑声催促她:快点动手,用那把匕首。

她顺着他的目光往腰间看去,他指的是那把黑色匕首。

奈莉费了很大劲才把匕首从革套中拔出,对准了魔王心脏的方向,手腕却在发抖。

理智告诉她,即使现在动手,她也很可能会失了准头。

她到底在犹豫什么?之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她终于能够脱离没有出路的循环,能够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不必要因为无谓的事和人而痛苦……奈莉的手指收紧,咬紧牙关,将匕首送了出去。

她没有用技能,只是以最普通、最用力的方式将利刃捅入对方心房,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她的决心,不给日后的自己半点后悔的退路。

这一刀干净利落,甚至没溅出多少血花。

她扶住了对方摇晃的身躯,垂下眼说:对不起。

视野中炸裂开绚丽的字符:任务完成!周遭的景物随之模糊起来,被兜头照下的炫目白光所遮蔽。

奈莉木然地抬头,最后一次看向魔王。

卡尔萨斯朝着她弯了弯眼角,以初见时的神情与她告别,小心翼翼、平静又坦然。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简单的音节。

奈莉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告别,眼泪终于淌下双颊,面前一片蒙蒙的雾。

周围越转越快,她的身体仿佛被一阵风高高地托起,在令人感到恶心的旋转中舍弃了这个世界的身体,只剩下轻盈的精神随这阵风穿过万千世界,向唯一的家乡飞驰。

只是一瞬的事。

她睁开眼,周遭一片黑暗。

无措地眨眨眼,一声电闸拉下的轻响,周围随即明亮起来,人群轰地炸开,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

她坐在游戏展位的转椅上,面前是试玩用电脑的屏幕。

左右四顾,几个同样不知所措的试玩者面面相觑,一个甚至爆了粗口:我才刚完成第一个任务就停电!这什么人品啊!办展的在搞毛啊?她木然地眨眼。

阖上眼再次睁开眼,这不是梦,她真的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在维尔德亚的无数次挣扎,不过是现世中漫展刹那的停电。

展位的工作人员赔笑安抚排了许久队才轮上的玩家:我们这就重新启动电脑和游戏,请几位稍等,稍等!她仍然有些懵。

面前的屏幕亮起、厂商的logo依次闪过,游戏标题缓缓展开,耳机中传来史诗风格的大气音乐,片头的剧情影片开始播放。

从前有一片被神明所眷顾的土地,其名为维尔德亚……醇厚的男声旁白才说了一句,她就摘下了耳机。

工作人员关切地上前询问:是设备还有什么问题吗?她摇了摇头,轻声说:不,不是……却说不出一个答案。

也许是她的脸色暗示了什么,工作人员转身取了一瓶水来: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可以到那边的医疗站去哦?诶,等、等下!她忍受人群不解的注视,匆匆逆着仍在排队的人群逃离这个展位。

会场的空气显得污浊而憋闷,她一刻都待不下去,加快了步子,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奔到了出口。

她扶着门驻足,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游戏厂商的巨幅广告仍然清晰可见:给你一个不一样的rpg传奇……她扯了扯嘴角,快步走出去,自言自语:rpg什么的,最讨厌了。

大都会的嘈杂席卷而来,却让她第一次感觉自己还活着。

她低头审视自己的双手,在玻璃门上看了看倒影,一切都已经恢复原状。

那个棕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小姑娘,已经是幻梦一场。

她的思维卡壳了许久,才在心中默念起自己的名字、年龄、身份证号和住址,催眠般地告诉自己,她是本市一流医学院的大一学生,正从漫展回家。

深呼吸数个来回,她抬头看了一眼雾霾笼罩的天空,紧紧攥住斜挎包的包带,以婴孩学步般的勇气和亡命之徒不顾一切似的孤独,向地铁口迈出第一步。

※对卡尔而言,死亡是虚无而无意义的。

如果只是哪里有了伤口、鲜血从那里流出来,躯体不再能活动就被称为死亡,那么这就是他的存在意义、他司空见惯的日常。

真正符合死亡定义的结局对他来说只有一种:接受自己存在的意义即为不断死去,臣服于装置的安排,放弃好不容易获得的自我意识,就此作为一个听话的部件存在,扮演好被一次次杀死的魔王。

他曾经非常恐惧、憎恶这样的终结。

他像是个溺水的人,即便周围只有黑暗的激流,还是费劲全力寻找能固定住自己的锚。

他也曾经以为自己找到了,她是他唯一的光,令黑暗暂时退却、令窒息的潮水消失,让他第一次有了在水面呼吸、真正活着的感觉。

但他最后还是任由这道光回归她的归处。

光归光,尘归尘,土归土,黑暗仍旧归于黑暗。

这个世界的疯狂、绝望与她无关,他固然想要独占她,却也不能让她落进那些疯子的手里。

有他一个人被装置所毁已经足够,不能让她踏上一样的道路。

所以之前的尝试、绝望、喜悦,即便可惜即便不甘心,都只能放弃作罢。

但她离开之后,再那样孑然一身地活下去、目睹人世的无聊悲惨也没了意义。

所以他让她用那把黑色匕首杀死自己。

诞生于装置的利刃穿透他的心脏,也让名为卡尔的自我就此消亡。

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她是他做的最美的一场梦。

如今醒来的时分终于到来,他带着梦的余烬,睁开眼拥抱没有尽头的黑暗。

所以最后的最后,他对她说:奈莉,谢谢。

☆、69|if-王座就此放下一切回家,我做不到。

奈莉苦笑了一下,看向伊珐夫人,轻却清晰不过地说:我对成为你所说的观测者没有兴趣,但是……她的指尖深深攥进掌心,声音却平静不带一丝颤抖:意义就在于死去的人生要他一个人来背负,太悲哀也太痛苦了。

卡尔萨斯像是明白了什么,厉声低喝:奈莉!奈莉闻声看向他,眼尾上扬:我愿意成为开关的一部分,之后的路我来陪你走。

公爵夫人愣了愣,随后掩唇大笑,语声中是不加掩饰的失望:居然是这样不绝望却也没有希望的答案,我们的评估还是出了一点错。

她语调一转,但是我没有理由拒绝你,我会撤销你的勇者身份,我们之间的契约作废。

当然,有你在他会稳定许多,对我们有益无害。

说着她指尖旋转,齿轮再次定格,纷乱的细线如水中的藻,在原地左右摇摆。

奈莉的胸口猛然传来剧痛。

低头看去,什么都没有;但心脏处却像是开了一个透明窟窿,空落落地疼痛。

而后有什么将这空洞填补,织成密仄的网,猛然揪紧。

她隐约猜测着,是那些维系着世界的细线钻入她的身体。

这一刹那,飘飞在她身后的细线分成两片,向上伸展高飞,以宛如要燃尽的姿态绽放光芒。

一瞬间的强光过后,奈莉身后纯白的羽翼扑簌簌扇动了两下,发间毛茸茸如初生小兽的犄角在光影变幻中忽明忽暗。

卡尔萨斯的脸上悲喜莫辨,他缓缓踱到她面前,捧住她的脸颊,与她额头碰额头,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从今天起,我们……将永不分离。

她接上下半句,闭上眼,晶莹的泪滴从眼角一路滑落,朝着地上坠去。

--啪嗒。

火星炸裂,蜡油滴到地上,愈发衬出周遭的寂静。

史洛斯正厅仍旧华美而肃穆。

墙上的火炬尽数点起,映照在地面上便是一片虚实难分的光海,那无言摇曳的姿态像在安静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高高在上的王座镶嵌满黑曜石,一人坐在上头略显空旷,两个人依偎而坐却正正好好。

快来了。

奈莉侧耳听了听,散漫地将头靠在了卡尔萨斯肩头。

卡尔萨斯替她将额发拨正,指尖顿了顿,嘴唇在她的额头轻擦了一记,他漫不经心地问:晚饭吃什么?等下吃的是早饭吧?也是,马上就又回到早上了。

魔王卡尔萨斯弯了弯眼角,以平和的语气继续和魔后奈莉商讨鸡毛蒜皮的日常事,又回到春天就能种新的花了。

铃兰和风信子,你喜欢哪个?奈莉嗔怪地睨他一眼,仿佛在责怪他在关键时刻说起琐事,可她还是软声应了一句:随你啦……顿了顿,她若有所思地说,图书馆也该再多弄点书来了。

布赫又要抱怨个不停了,下次你就别把他整理好的柜子打乱。

话虽这么说,卡尔萨斯的唇边却挂着悠游自在的笑,这次多找些古语的书吧?我来教你。

奈莉扁扁嘴:不用麻烦你,布赫可以教我。

嗯?魔王意味深长地拉长了音调。

你教的话我根本……奈莉懊悔地住嘴,在对方戏谑而专注的凝视里有些面热,轻轻咳了一声,别过脸没说话。

并不是没有尝试过这种学习方法,然而学了半天奈莉仍旧是个半吊子。

怪只怪师从非人。

说到底若授课的是卡尔萨斯,她能集中精神才怪。

而且老师本人也居心不良,总是教着教着就转移阵地到卧室考察功课了……陛下,勇者上吊桥了。

着制服的青年从门洞中转出,恭敬地一欠身。

卡尔萨斯点点头,摆手示意对方退下。

青年便头也不抬地转身离开,全程视线都黏在地上,不曾抬起一分。

奈莉没绷住脸,噗嗤一笑:都怪你,奥多从来不敢正眼看我……魔王却振振有词:我是魔王,嫉妒心重一些也是自然的。

面对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奈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打趣的话还没出口,她就蓦地正了正神色:来了。

卡尔萨斯垂下眼,与她交握的五指微微扣紧。

即便已经过了很久,他还是会担心她承受不住死亡的痛苦。

她见状轻声说: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

他目光一黯,以抱怨般的语气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可是我饿了。

小声一点,被勇者听到怎么办?在魔王的眼神里,奈莉一如既往地溃败,妥协说,那就快点解决去吃饭吧。

我记得厨房还有一点可丽饼……魔王夫妇喁喁讨论早饭的对话被大门打开的声响打断。

受死吧!勇者直冲进来。

奈莉和卡尔萨斯对视了一眼,从王座上起身,携手迎向司空见惯的死亡。

强大而无用的力量,孤独的城堡,华美而冰冷的王座,短暂的生,永恒不变的死,他们一人一半地共享。

他们并不需要过去和未来,抓在掌心的只有不断重复的现在。

他们一起一次又一次地死去,反而证明了生与爱情的永恒。

前一刻还相拥着倒在血泊里,下一刻就面不改色地手牵手去露台吃早饭。

这样非日常的日常,将会永远永远地继续下去,世界的过去和未来都与他们无关,唯有死亡缝隙中这一刻的琐碎生活才是现实。

☆、70|if-光明奈莉半晌都没说话。

她转头看向杰拉德的方向,脑海中响起他最后的嘱托,握着匕首的手指紧了紧。

她好像一瞬间下了决心,向伊珐夫人的方向走了两步,冷静地请求:麻烦您保证之后一段时间内,他什么都做不了。

公爵夫人讶然地瞪大了眼睛,翠绿的眸底渐渐浮上一抹兴味来:没问题。

奈莉深吸了口气,徐缓而清晰地说道:请让我代替他成为容器。

伊珐微微一震,视线向下移了移,在某处一定。

从她的神色判断,她显然领会了这个请求后更深的意味。

她没有立即同意,而是郑重地询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奈莉只是简短地回答:这对所有人都好。

公爵夫人脸上的笑尽数收敛进去,她静静看了奈莉片刻,垂头行了个标准的宫礼:谢谢。

这一声道谢比之前她说的任何一句话都要真诚。

她的视线落在奈莉身后,眉眼微动,压低了声音:但是对他……奈莉笑着摇了摇头:我只要你们保证他之后的安全。

其他的……我知道该怎么做,尽快开始吧。

伊珐夫人不忍地皱了皱眉,但审慎和考量毕竟占了上风,她浅浅一笑:那么我们开始吧。

她走到卡尔萨斯身边,利落地将他按住,指尖泛出光亮。

手指穿过衣料没入胸膛,抽出了一样东西。

即便鲜血淋漓,也依稀看得清是一把钥匙。

那是世界开关的本体。

齿轮咔嗒咔嗒地发出生涩的干响,螺旋正中的光亮陡然明亮了数倍,照出了钥匙末端与齿轮牵连的万千细线。

伊珐双手托着这钥匙走到奈莉面前,低低地说:会很痛。

奈莉哂然,没有答话,像在嘲笑对方不合时宜的交情,只是坦然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钥匙入体的刹那,她还是打了个寒颤。

宛如冰刃穿透肌骨,刺进了心房却化作涓涓细流,带领着那些与齿轮相连的细线游走在四肢八骸,撑开血管,令每一寸皮肤都在疼,每一下心跳都是折磨。

原来这就是身为容器的感觉。

她感觉到有东西在体内蓬勃欲出,终于穿透了皮肤的束缚伸展开来,身后传来羽翼拍打的轻响。

身体在这一刻异常轻盈,崭新的力量四处游走,连手指尖都不由得跃跃欲试。

她知道,她确信,只要自己愿意,她可以将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五感超乎异常地灵敏。

视野中的每一处都变得清晰数倍,只一眼就能看得见最微末的细节。

轻微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急促又充满生命力。

奈莉闻声望过去,看到卡尔捂着胸口努力支起身,牙关紧咬。

这一刻,她是强者,他是弱者。

这样的实力差险些让她飘飘然。

她环视四周,这个狭小石室中的世界都显得这样令人眼花缭乱,而一直身处这样绚烂世界里的卡尔萨斯却那般绝望。

他该是多么不甘、多么悲哀,才会选择对这令人目眩神迷的新世界视而不见!也只有和他品尝过相似的力量和痛苦,她才能理解他的偏执和多疑。

这个世界在恶魔的眼里太简单易懂却又残酷,他拥有超乎一切的力量,却只是注定一次又一次地死去。

这样不公的命运怎么能不让他想要毁灭一切?奈莉闭目笑了笑,在被这力量带来的*压倒前抬手,将黑色匕首刺入胸口。

刀锋旋转着将刚刚入体的钥匙击碎。

她感觉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拳后拎起来,直接塞进了冰雪里,寒意直没到脖颈,眼前发黑。

刚才还璀璨夺目的世界一下子褪尽颜色,只剩苍白。

她想发抖,却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努力地睁开眼,她看见卡尔踉跄起身,朝她扑过来。

一道透明的帷幕挡在了他面前。

奈莉想谢谢伊珐,却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这么做的余裕,便只凝神看着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卡尔。

他愤怒而狂暴地敲击着魔法屏障,在上头留下一串血红的手印,喉咙深处发出野兽受伤般的低鸣。

他的红眼睛这么红这么亮,却显得万分绝望,似乎那眸色随时会化作血泪淌下脸颊。

她拼尽全身力气伸出手,隔着帷幕和对方手掌相抵。

然后她将额头也抵上去,将躯体的重量压在上头,感觉轻松了一些。

处在这个位置,她清晰地看见卡尔身后的装置崩裂出辉煌而灼目的火花,一点点分崩离析,彻底崩坏。

那些代表着世界的线像是被点燃的引线,一根又一根地亮起,吞噬着齿轮螺旋正中的光明,最后砰地一声散开,将遍地的金银击飞,在不知何处而来的狂风中汇聚作一条光柱,照彻虚无。

杰拉德的那句毁了它原本只是寄希望于她的黑色匕首,但细想下,完成这件事的确非她不可。

她成为容器,却保留着人类的*与系统的约定,只要死亡就会消亡殆尽。

这些条件再加上能毁灭一切的黑色匕首,虚无缥缈的恶意终于能被就此抹杀。

她甚至疑惑,为什么系统会没有想到用真正的人作为容器。

可前因后果都无所谓了。

这个世界无望的轮回也好,神明的惩罚也罢,还有这台名为魔物的装置,都会和她一起在光柱的余波中化为灰烬,葬身于虚无。

她唯一的遗憾是让卡尔目睹了这一切。

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

她绽开笑容,泪水滑过上扬的嘴角,在迫近的热浪中蒸发为水雾。

卡尔贴在屏障上,额头磕出鲜血,脸色白得骇人,身体摇摇欲坠,却只是执拗地唤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嘶哑,短短的音节因为重复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更像是哀恸到极处的嘶吼。

奈莉的笑弧在他的呼唤里塌了下来,她想告诉他要努力认真、不留遗憾地活下去,但舌尖却苦涩得半句话都说不出。

她到底还是难过的,她也想和他像普通恋人一样活下去。

她也不想留他一个人。

她将身体离屏障靠得更近,仿佛想借此再感受一次对方的体温。

装置最后一次炸裂,爆发出的亮光有如一颗星在他身后爆炸,极昼般的光与热铺天盖地降临。

她目睹终焉扑面而来,勇敢地抬起头,翕动双唇。

他看着她成为最纯净最明亮的一道光,听见她在最后的时刻开口,语气放松而平静:至少你能真正地活一次了。

然后强光吞没了一切,却没将他一起带走。

※梅洛王朝的历史到第三代统治者终于到了尽头。

后人将其视为不可避免的政权更迭,只有当事人知道这并不是权欲诅咒下的自我毁灭,更应该称为赎罪。

红堡黑烟四起,大势已定,唯有少数人还在负隅顽抗。

正厅却反常地寂静。

克洛维三世端坐在彩棚下,垂头不语。

他身边只有宫相丕平,这个身材精瘦的政坛老手看向大门的方向,露出一抹苦笑。

轻却从容笃定的脚步声从大厅回廊的尽头传来。

克洛维三世猛地抬头,嘴唇颤抖了一下,平静地说:你来了。

来人是个黑发青年,一身沾血的戎装,面容俊秀得有些邪气,眼尾上挑的红眸冷漠无波。

他单手举起大剑,指着国王咽喉的方向,眼神在对方脸上定了定,而后移向一侧的丕平。

他几不可见地微笑了一下:我来替她讨回那笔债。

克洛维转头和丕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苦笑。

但他们都没有逃避。

丕平微微欠身:这个世界就交给你了,相信你会珍惜它的。

黑发青年眯了眯眼,答道:这和你们无关。

两声兵刃破空的尖啸,躯体倒地的声音随之沉闷地响起,廊下的织物染上血雾。

青年和来时一样缓慢笃定地走出去。

迎接他的是大军的欢呼:万岁!吾王万岁!维尔德亚史册在那日翻开新一页,名为卡尔的青年俊彦加冕为王。

后世关于他的传说数不胜数:年纪轻轻就英勇过人,且工于谋略,更生得英俊潇洒,人称英雄王。

卡尔出身微末,却凭借战功创立新纪元,其中的各大战役直到数世纪后仍为憧憬英雄的孩子们所熟知。

然后呢!然后呢!卡尔有没有娶那位蔷薇王姬为王后?小女孩听完卡尔建立新朝的故事,一脸憧憬地看向讲故事的大学士。

笑容可掬的大学士叹了口气:英雄王终身没有立后。

关于他的情史说法很多,但众说纷坛,大都是牵强附会、捕风捉影的产物。

吟游诗人的话可不能信。

啊?怎么这样……小女孩失望地嘟起嘴,两条腿从凳子上垂下来,不乐意地一晃一晃。

我知道后来的事!他将王位传给了手下的大将军!稍年长的男孩插口叫嚷起来。

大学士点点头:英雄王没有留下子嗣就孑然辞世。

另一个一直默不作声的男孩突然出声:我之前听说,卡尔根本不信奉神殿,是恶魔的信徒。

大神官卢克斯也是他授意暗杀的,他甚至想要让恶魔复活、重回维尔德亚!这番话立即招来了一阵愤怒的反驳。

你不要胡说八道!英雄王怎么可能信奉恶魔!就是!你整天看些奇怪的书,脑子也变奇怪了吧!被众人围攻,男孩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可是我看到的!他一辈子都想要让绝迹的恶魔重回大陆,还试过很多次各种方法召唤恶魔!我记得他要召唤的恶魔叫……叫奈什么来着?小女孩气吼吼地尖声打断:肯定又是你乱编的!上次你还说那位公爵夫人杀死了自己丈夫,我问了妈妈的,她说你在骗人!大学士咳嗽了一声,孩子们终于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

好了,故事时间结束,该继续学习维尔德亚的历史了。

面对孩子们一下子拉下来的脸,大学士无奈地笑了笑,转身摊开又一张大地图,这就是光明纪元的版图……英雄王卡尔的时代被称为光明纪元。

有光的地方必有黑暗,但被铭记的最后只有光明。

☆、71|65.心火交辉不,这一切还是很奇怪。

奈莉转过身,挡在了卡尔萨斯和伊珐之间。

公爵夫人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容不改,她只启唇吐出一个单字:哦?参与创造这装置的明明有五人,可你只提到了四人在其中的作用,你肯定还在隐瞒什么。

伊珐居然认同地点点头:的确,丕平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只字未提。

奈莉不由眯起眼:这和你所说的,要拜托我的事有关?正确。

伊珐夫人背过手去,朝着侧边踱了几步,眉眼中浮现一缕愁思,与席恩有几分肖似的脸容沉静而动人,启动装置、前往新世界的原点时,我们必须穿过世界互相交错重叠的时空缝隙,要准确分辨出哪一个才是我们的目的地,引导装置前往那里,需要异常准确的判断力。

简单来说,我们是一艘在时空中航行的船,而丕平就是掌舵的观测者。

可是丕平已经走上了歪曲的道路。

他太过自负,很难再听进任何人的意见,甚至想要离间其余几人。

他眼中只有自己的权柄,再这样下去,他指引的道路难保不会出现偏差……伊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露出循循善诱的微笑,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观测者,而奈莉,你是第一备选人。

奈莉……不要……卡尔萨斯挣扎着出声,嗓音沙哑而微弱。

我凭什么要同意你的提案?奈莉强忍住没有回头,肩背却紧绷,和你们绑死在永远的循环里?这与我的愿望完全背道而驰。

伊珐毫不意外地报以一笑:观测者直接影响着未来的方向。

既然这个世界可笑又无望,那么由你来改变不就行了?天罚被避免,你自然可以解脱出来,到时候你的愿望自然能实现。

即便不能,某种意义上而言,你也可以和他长相厮守。

乍一听,这的确很有诱惑力。

奈莉回头看了一眼,魔王凌乱的额发下露出狂热的红眼睛,明明白白地在告诉她不要答应下来,不要跳入公爵夫人的陷阱。

世界的真相展露于面前,奈莉已经不知道该怎样践行自己的誓言。

可即便这邀请是陷阱,也是绝境中开出的一条路。

她隐忍地压了压眼睑,安抚似地与魔王对视一眼。

她瞧见对方煞白的脸色,心下一阵痛楚,缓声说:我需要再考虑一下。

如果同意我们的提案,你的下一步就是帮助我们将丕平驱除。

伊珐夫人也并不失望,双手一拍,虚空散尽,装置缓缓沉回地面,黑色石柱再次升起,石盆完好无缺。

她拖着华美的紫袍从容地转身,才迈出几步,奈莉就蓦地出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却只有失败,你们就不会绝望、不想就此放弃吗?伊珐好像轻笑了一下,语声中却再也没了无时不刻的悠游自在:怎么可能不绝望?家人,朋友,甚至是仇敌,看到他们一次次殊途同归,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即便我不是个好母亲,看到孩子一次次痛苦地迈向终结……即便是我,也会痛苦的。

她昂起头,声音清脆而冷硬:但是如果不继续,什么都不会改变,他们一样会在天罚中死去。

语毕,公爵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断裂的门后,很快没了踪迹。

看来这里另有通往外界的密道。

奈莉顾不得去多想,转身去查看卡尔萨斯的状况。

他先一步支起身,想站直却有些摇摇晃晃。

奈莉扶住了他,对方却一把紧紧反握住她的手,哑声说:答应我,你不会同意他们的提案。

奈莉在他的眼神里轻颤了一下。

她放软了语气恳求:我现在很混乱,出去了再说,好吗?黑发少年的瞳孔缩了一下,他垂下纤长的眼睫,轻轻应了一声,手仍然牢牢抓着不放。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朝门口走去,又不约而同地停下。

杰拉德仍然倒在门边,身下的血泊已然凝固起来,那一双黄色的眼眸仍然执拗地盯着虚无的远方。

奈莉在白袍法师身边蹲下,将那几块符石放在他掌心,咬着唇将他的手指并拢。

她颤抖着手要替死者阖上眼,卡尔萨斯却已经将手覆了上去,动作并不轻慢,甚至称得上庄重而尊敬。

她抬头看着卡尔萨斯,眼圈渐渐红了,却什么都没有说。

再多的安慰和开解都没有用,杰拉德的确是被她卷进事端的无辜者。

只要有来自贤者塔的魔法师死亡,耐锡耶都会敲钟三下,钟声传遍死海。

卡尔萨斯的声音很淡,听在耳中却很熨帖。

他无措地停顿了一下,似乎不知该怎么将奈莉背负的罪恶感分一点在自己身上,最后只加了一句:伊珐会将他送回喀林西亚。

奈莉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垂下头,轻声说:我们走吧。

话虽如此,要去向何方,奈莉自己都不清楚。

她只想着要尽快离开这里,让暴走的思绪停止无休止的尖叫,让她稍放松一会儿。

他们一言不发地相携而行,走出金库大门,摸索着走出迷宫般的暗道。

杰拉德身死,他的魔法空间自然随之失效,因此高座所在的正厅中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的守卫。

奈莉见状默默转开视线,卡尔萨斯捏了捏她的掌心,像是尝试借此安慰她。

她转头凝视他,张了张口,最后只低低地说:暂且在府邸待到天亮吧……公爵夫人对她尚有所求,也不会急于动手。

奈莉疲倦到极点,只想找张最近的床躺下什么都不去想。

回侧翼客房的一路半个人影都没见到,显然也是伊珐有意为之。

奈莉几乎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门上,才生出力气开了门,垂了头就直接走到床边迎面扑倒下去,也不去管身后的魔王准备如何。

身边被褥向下沉了沉,有人在她身侧坐下,微凉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将每一缕发丝捋顺。

奈莉呼了口气,侧转身抬眼看向对方,说话吐字有些不稳:那些事……你早就知道了?卡尔萨斯的动作顿了顿,指尖从发梢滑到她的颊边,一路向上寻找到她拧起的眉头。

他替她抚平了眉峰,才徐缓而平静地答道:不,很多事我也是今天才知晓。

那么……奈莉的声音戛然而止,混沌的黑暗里,她蔚蓝的双眸中波涛汹涌起伏,渐渐浮上一层蒙蒙的水汽,那么为什么你还能那么平静?她都会因为这真相而痛苦得脑子要炸开,他被迫承担注定死去的命运,比任何人都有理由愤恚失态,为什么反而能坦然平和?魔王好像笑了笑。

他俯身凑近,温柔地含住了她的嘴唇,一寸寸地辗转吮吸,缱绻到极处,仿佛只要这一个吻就足以融化所有的不安与痛苦。

缠绵中奈莉下意识紧紧抓住他肩头的衣服,仿佛害怕只要一松手他就会离开。

他终于覆身上来,与她鼻贴鼻的对视片刻,没有继续,反而环着她的腰往旁一翻身,与她面对面侧卧。

那时候你应该下手的。

你可以回家,不用和这个疯狂的世界再有任何的瓜葛。

沉默片刻,卡尔萨斯忽然开口。

奈莉苦笑了一下,指尖虚虚地顺着他五官的轮廓描摹,坦诚道:我知道……但我做不到。

即便知道我和这个世界都无可救药,你还是要救吗?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压在她腰际的指尖也微微升温。

奈莉靡哑地发出一声低笑,揽住对方的脖子靠近,将脸埋在他颈窝,很轻很轻地说:对。

她的发丝蹭得人痒,卡尔萨斯忍耐了片刻,还是捏着她的肩头向后推了推。

我只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停下来,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已经完全不清楚了。

奈莉仰头寻找他的眼睛,可他却侧头躲开。

她有些恼怒地双手捧住他的脸,朝自己的方向扳正了,幽幽地问:你之前说过,我的心态很异常吧?卡尔萨斯的回答还没出口,奈莉又用拇指指腹按住了他的嘴唇,威胁似地喃喃:敷衍就不必了……魔王定定凝视她片刻,无奈地转而亲吻她的指尖,他在嘴唇与肌肤分开的间歇低声问:你在想什么?说出来。

奈莉半晌没答话。

她眼神闪闪烁烁,无数字句到了舌尖却只觉得词不达意。

她抽了口气,强逼自己磕磕绊绊地说起来:刚才公爵夫人和我对话的时候,我来不及细想,可……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居然能跟上她的节奏、领会她话中的暗示、找到她故意留下的线索,实在很可怕……不,更可怕的是这代表着我并非不能理解他们。

即便清楚他们多么疯狂,我居然还是理解他们。

她喉咙深处发出呜咽般的细碎声响,眼却紧紧闭上了,只颤抖着吐露她自己都不愿面对的结论:说到底,我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因为有要拯救世界的目标,有大义凛然的幌子,就能够忍受伤害重要之人、伤害自己的痛苦,还坚信自己没有错。

他们对那些与他们其实无关的人,只是不能见死不救而已。

长夜移向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房内房外都是一片漆黑。

奈莉蓝色的眼睛里有萤火般幽邃的光,半晌一动不动,显得有些诡异。

她叹了口气,机械地重复自己:对那些无辜的、与我无关的人,我也只是不能见死不救而已。

她忽然从这谜一样的冰冷态度中惊醒,如惊吓的鸟儿一般垂头,企图用不存在的翅膀将脸上的波动遮掩。

半晌,她终于抬起头看他,他依稀分辨出她微笑了一下,姿态中没有此前刻意营造起的抵触。

可卡尔萨斯却觉得她离自己出奇地远。

这种想法并不正常,也就意味着我……和他们其实一样疯狂。

奈莉似乎因为给自己下了定论安下心来,吐了口气。

也许正因为他们与我无关,我才想救他们。

奈莉的视线落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穿透黑夜,直达世界的尽头。

她的语调有些生涩:我……在来这个世界前,我的双亲都当过医生。

从小我就觉得,能够拯救他人是很伟大的事,因此我的父母自然是伟大的人。

我为拥有这样伟大的父母自豪,他们虽然很忙,但也很疼爱我……我不该有什么不满足的。

奈莉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即便被卡尔萨斯环住,她仍然抱住自己的双臂,仿佛觉得冷。

她喃喃地重复:我不应该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有幸福的家庭,我有成为医生的梦想,而且我也如愿走上了这条道路,所以我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想要离开这里,她静静凝视他,不自觉重复了一遍,非常充分。

如果能拯救的人,我不会不救。

你也不例外。

她轻轻笑了,第一次我选择和你回到史洛斯的时候,我怀的也许就是救赎的心情。

可当救一个人就意味着其他人无法获救,世界会因此走向毁灭的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从小就是被那样教育长大的;一个人的安危和千万个人的性命比起来,太小太微不足道了,即便那个人是我爱的人,即便那个选择会伤害到他、会伤害到我自己,我也不会有别的答案。

这是奈莉第一次坦诚地承认她仍然爱他。

火光在卡尔萨斯的眼里跳跃着,他被她的话语镇住了,想用动作表明自己的心情,可他们的姿态本就亲密无间,单单凭借亲昵已经无法好好表达。

他这么想着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只继续充当安静的听众。

可是回想伊珐夫人那救世主的态度和模样,我忽然意识到,也许我会这么做,与我自以为坚信的理想无关,甚至和害怕做出选择也无关。

也许……只是因为我是更为自私、更为冷酷的那类人而已。

奈莉失常地笑起来,拯救别人也就意味着将自己摆在更崇高的位置,说到底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而救的人越多,所能获得的安心和虚荣感就越强烈。

若论卑劣、伪善、疯狂,我不比那五个人好多少。

你问我,为什么不能简单地选择只救你一个人。

奈莉捂住了脸,我现在给你答案。

因为那样我永远都救不了自己。

卡尔萨斯隐忍地压了压眉毛,平静地问:你自己?奈莉摊开手掌,看着暗夜里根本无法读清的细密的纹路,语气如同死水,事不关己:我的意思是……我对自己来这个世界前的人生很失望。

因为失望,所以才加倍想保护其他人,让他们获得我不可能获得的生活。

可你刚才说过,你以前的生活很美满。

卡尔萨斯的声调不由古怪起来。

奈莉耸耸肩,像是完全放弃了遮掩自己的情绪:表面上的确是的。

我父母都很爱我,我也知道这一点。

但更多时候,在那个家里我会很痛苦。

我根本感觉不到他们之间有搭伙过日子以外的感情,我甚至经常害怕如果没有我,他们偶尔同时在家时的争吵是不是随时可以以离婚结束。

但我一直以为这是很正常的关系,婚姻就是等价交换,因为社会说人都需要一个家庭,所以条件合适的人结为夫妇,养育孩子,在争吵和不理解中一辈子就过去了,这根本没什么。

但是……但是朋友的父母会自己出去约会、会为结婚周年纪念庆祝、会为彼此庆生。

这些事,在我家里不会有,一件都没有。

即便没有这些,生活还是照常继续,也很正常甚至称得上美满。

我那时想,也许他们只是将这些感情用在了工作上。

但我自己都没有察觉,我在埋怨他们,为什么宁可花费精力主动去加班,救更多不相关的人,也不愿意救一救随时可能坍塌的家。

又或者他们已经明白根本无可救药,所以放弃了,所以去救更有把握、更有成就感的陌生人?我想回去,与其说是渴望回到过去的生活,不如说是害怕如果我就此消失了,那个家是不是就永远毁掉了,连过去的生活都没有了……奈莉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对魔王来说十分陌生的词汇。

随着话语的宣泄,她一直以来从未对卡尔萨斯敞开的一部分显露无疑。

她声音打颤,口气表露出对己身十足的憎恶:抱歉,强迫你听了那么多自怨自艾的无聊话。

奈莉。

卡尔萨斯沉声唤她的名字。

奈莉因为他语气中的重量不自觉颤抖了一下,随即迷茫地看向他,机械地笑了笑:嗯?奈莉,他再次唤她,像是要将埋在坚硬壳下的另一个人唤出来;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像能就此看透她的灵魂,替她将行将熄灭的火苗再次点燃。

他语气严肃而温和,一字一顿地对她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的眼睛里浮现星点善意的嘲讽,令素日显得冷冽的红眸有了暖融融的温度。

他长辈似地抚摸着她的发顶,半是训斥地告诉她:你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坏,那么复杂。

即便是现在,我也能一眼看穿你。

可是……奈莉扁扁嘴,觉得整张脸都在因为羞愧燃烧。

她含着哭腔想反驳,可话还没出口就被对方一个眼神吓退回去。

没有可是。

卡尔萨斯斜眼睨她,神情里带着点睥睨,他们自诩为与无情神明斗争的救世主,高高在上,却从来不会让衣袍沾上一点点尘埃,更不会流一滴自己的血。

他看着奈莉怔忡的神色扬了扬眉毛,忍不住弹了一记她的额头:他们比你精明多了,才不会傻到自己去殉道。

我也没……奈莉下意识抬杠了一句,对方却干脆把她往自己的胸口一按,让她出不了声卡尔萨斯的声音再次沉肃起来:即使你的确对过去的人生失望,那又如何?他抱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声音里浮上浅浅的笑意:即便自己也痛苦过、绝望过,你仍然相信正义与光明,想要寻求不伤害任何人的道路,不愿放弃你的底线,甚至愿意牺牲自己。

只是这一点……他靡哑地笑了,显得有些惆怅:你比我要强大。

可我真的相信正义与光明吗?也许……也许那只是让我自我感觉更好一些的幌子……奈莉仍然蜷缩着,声音像是隔了一层膜发出,低而闷。

卡尔萨斯叹了口气,几乎是循循善诱地劝慰她:真正伪善的人,是不会怀疑自己是伪君子的。

他们执迷不悟,狂热地相信自己是救世主,根本想不到要自省。

他轻而阴冷地喃喃:我在他们手中诞生,也毁在他们手中。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

奈莉闻言不由颤抖了一下。

他眸光晦暗,神色难解地看着怀里龟缩起来的少女,唇瓣无声翕动了一下。

他转而紧紧地抱着她,直到她放弃了自我保护的蜷缩姿态,才轻声在她耳畔说:对不起。

他没有说在为哪件事道歉,可她居然全部明白,却又无法以言语剖白。

她终于哭了出来。

他转而亲吻她的泪痕,嘴唇微微潮湿的触感若有似无,蜻蜓点水地在颊侧擦过,绵延到脖颈和耳垂。

这时候才想起来距离太近、姿态压近某条界线已经来不及了。

衣料窸窣摩擦,革带上的金属环佩叮当作响。

漫长的夜终于将天幕让给佛晓,温柔的米分侵染上鱼肚白,薄云后的曙光蓬勃欲出,从掩上的窗帘缝隙漏下几丝微光。

☆、72|66.旁敲侧击奈莉醒来的时候卡尔萨斯还在。

她下意识地凑近了几分,又觉得尴尬,便垂了视线轻声说:早。

早。

卡尔萨斯微微一笑,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动作温存,话语却直入主题,能不能告诉我你之后的打算?奈莉清了清嗓子:我……她的语声不由自主弱了下去,我还是先去梅兹看看情况。

安心在眼中一闪而逝,魔王无言地盯了她一会儿,没什么起伏地下定论:你在认真考虑他们的提案。

既然已经被看穿,奈莉便索性放弃了掩饰,坦荡地承认:我要确认各方的说法再做决定。

卡尔萨斯的眉头随即皱起来,衬着温柔的晨光,他眼中的光芒愈发显得有些冷:也就是说,你有可能答应他们。

但我有同样的可能拒绝他们。

奈莉眼见着对方沉下脸色,只得无奈地扒着他的脖子轻声说,我不会真的加入他们的。

我一定会在这一次让一切有个分晓。

她话说得认真,蔚蓝的眼睛闪闪发亮,脸颊微微的红,细软的发丝凌乱地从颊侧披散下来,半遮半掩。

卡尔萨斯转开视线,唇线紧了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也有自己的打算。

奈莉听了并不意外,一歪头:那不就好了,我摸索我的路,你有你的打算,如果你妨碍到我,到时候再一决高下。

卡尔萨斯瞟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他态度如此良好,奈莉顿时楞神,片刻都没反应过来。

回过神时,她不由低低地惊呼:喂,你……唔!嗯……天色毕竟已经完全亮了,奈莉勉强让对方得逞了一回后,便抱着被子往一边滚,恶狠狠瞪着一脸意犹未尽的魔王:你、你也适可而止一点!对方叹了口气,捋了捋缭乱的额发,从眼睫底下瞥她,声音有些委屈:哦。

奈莉背过身去穿衣,不一会儿就收拾停当。

她的双手在耳后一撩,发丝从衣领中脱身,发梢蓬蓬地在空中划了个弧才垂回肩膀。

卡尔萨斯的眼光一路跟着她的手指落回床面,她稍有些不自在,回眸挑衅似地扬扬眉:怎么?魔王慢吞吞地整理衣领,轻描淡写地答:之后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趁现在多看看你。

奈莉张了张口,默默地转回头去整理身上的装备。

过了须臾她才轻轻问:你的打算不外乎让世界彻底毁灭、结束循环,但那之后你要怎么办?卡尔萨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混的笑:保密。

他说着起身,绕到奈莉面前,扶着她的肩膀啄了一下她的额头,小心点,那五个人都很狡猾。

奈莉看进他深红的眼睛里,最后还是没将心头的疑问抛出:事到如今,如果她阻止他的计划,他是否还是会先下手将她抹杀、方便从头开始?即便向彼此吐露了心迹,也亲密到同枕而眠,有些问题仍旧是不能越过半分的雷池,只要挑明了便会引得事态天翻地覆。

她垂眸,乖顺地应道:我知道了。

卡尔萨斯的动作顿了顿,他的嘴唇在她的耳垂擦过,语句说得低而快:刚刚到的消息,伯德温侯爵被刺身亡,纳法雷要乱。

她全身一震,抬头想向对方寻求更多的消息,他却松手,身形如一阵清风般穿过房间,分开低垂的窗帘,消失在晨曦中。

奈莉起身就出了房门。

她在杰拉德原本居住的房外停了片刻,垂着头一路走到走廊尽头,迎面撞上公爵夫人派来的仆役:今日公爵夫人前往神殿礼拜,不能送您离开,请您见谅。

前往港口的事宜就由在下负责……他只字不提突然消失的杰拉德。

奈莉无心和对方多应酬,便面色淡淡地点了点头,随意地问:今日有什么新消息吗?这仆役面不改色地回答:从其余领国都无消息传来。

奈莉闻言眯了眯眼。

也许是她多心,但她并未特别询问阿奎因以外的状况。

话语中的漏洞证明伊珐和亲信定然也知晓了伯德温身亡的消息。

她不由想起了伯德温托她传递给丕平的口信:--天秤要开始倾斜了,最好多准备些筹码。

按照伊珐的说辞,丕平权欲薰心,意图将世界轨道扳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已无资格担任观测者。

而伯德温的口信显然表明了他倾向丕平的立场,甚至隐隐暗示着更多。

由此而推,这次动手刺杀伯德温的也许正是伊珐等人。

甚至可以进一步假说,奈莉亲历并阻止的上一次暗杀也是那四人的手笔……若真是如此,伯德温请奈莉传递口信并非一时起意,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这个举动将她悄无声息地彻底拉入丕平与另外四人的竞技场,成为天秤上的一个珍贵筹码。

奈莉作为勇者,任何一方都不能像对待杰拉德那样肆意对她出手,因此只能竭力拉拢。

伊珐邀请奈莉成为观测者就是其中的一步好棋--先一步将所有展露在奈莉面前,占据舆论的有利位置,企图以真相压垮她,再稍加利诱来达成目标。

奈莉越想越觉得可疑,从兜帽底下不动声色地看了领路的仆役一眼,判断对方也是个精于线报的行家,便打消了再在阿奎因逗留的念头。

之前她探听到的消息都很可能是伊珐故意赠给她的线索,引诱她心生疑窦、进而夜探金库。

她能获得的只有伊珐想要她知悉的消息,再在阿奎因打听消息也只是白费力气。

祝您一路顺风!也愿您早日击败邪恶的魔王!奈莉一颔首,登上准备好的船只向王都进发。

从阿奎因到梅兹的航线本就易于航行,奈莉乘坐的又是轻便的小帆船,因此她比预计更早抵达了梅兹。

港口五彩的旗海逆着澄澈的蓝天起伏,飘飘扬扬。

这景色却未能和以前一样使奈莉心情开阔起来,她只看了一眼便离开栈桥,小心隐匿着形迹在港区转了一圈,收集水手们的各色小道消息。

也就这么小半月,所有人都已经得知纳法雷侯爵遇刺。

杀手在得手后立即自杀,身上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

一时间众说纷坛,其中以魔军细作说最受欢迎。

民众会这么联想并不意外,失去了掌权者的纳法雷雪上加霜,眼看着便要沦陷,即便有仅存的军队死守边界,能不能抵挡住魔军下一波进攻也未可知。

阿奎因、梅洛维尼亚和撒克逊都已经派军前去支援,但即便及时赶到,曾经的海贸大国也注定要经历一场浩劫。

至于王都中的风向,虽然居民或多或少因为纳法雷的危机心有不安,但有宫相和国王主持大局,大多数人还是持乐观态度,甚至希望勃艮第能派出铁骑再续神话,将魔军一举驱逐。

至于女神选中的勇者大人……和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众人对其持鼓励赞赏的态度,歌颂勇者的勇气和神圣,但显然没几个人真的相信有人能单枪匹马地战胜魔王。

在城中逛了大半日,奈莉选了旧城一个不起眼的旅店住下。

这次陛下是动真格要和魔王一决高下了,那些个领主老爷们都到了梅兹,就等着和宫相和御前会议开会磨叽个几天几夜,说不准陛下要北上亲征呢!一个鞋匠边喝着啤酒,边啧啧议论起政事。

坐在他身侧的铁匠鼓着腮帮子吹了口气,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那些贵族懂个狗屁!只怕连杀羊都没见过,还打仗?就会指着地图唧唧歪歪!你有种就把这话当面讲出来啊!鞋匠白了铁匠一眼,喏,他们就住在河边的官邸里,我侄子当学徒的铺子就开在那附近,啧啧啧,最近可接到了好几笔大生意。

那些个贵人发觉短鞋尖已经过时了,都赶着在觐见前做新鞋呢。

你眼红侄子就明说,在这里和我啰嗦有个屁用!唉,都只想着做鞋尖翘到天上去的鞋子……还指望他们击败魔军?铁匠煞有其事地嗟叹几声,将空酒杯往台上重重一搁,反手抹了一把嘴,粗声说:再来一杯!之后两人就开始议论起各大领主的八卦事。

奈莉听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起身,留下饭钱便离开了旅店。

渐沉的夜色是刺客最好的伪装,奈莉拐入无人的小巷,助跑了几步蹬上了墙;她双手抓住屋瓦边沿,腰间使劲一个空翻,稳稳地落定在屋顶。

她视线左右一扫,步伐轻巧地朝着河边的方向掠去。

鞋匠所说的官邸十分醒目,大批的守卫环伺四周,屋中灯火通明,隐隐可以听见人声。

奈莉在远处的屋顶站了片刻,将官邸周围情况铭记在心,便无声地从高处跳下。

她贴着墙向官邸走了几步,发动技能矮身一瞬滚进了围墙外的草丛,避开巡逻兵的视线沿着墙根前行。

守卫两人一组,间隔四十余步,列队整齐地环绕石墙巡逻,只要一处稍有异动就可以唤来同伴支援。

奈莉在草丛中蹲了一会儿,等两个守卫堪堪走过,猛地起身拍了一下其中一人的肩膀。

那人立即要出声,却被一把捂住嘴;另一人要拔剑,奈莉果断地一脚踢过去将他踩在地上,足尖抵着下颚向上一推,他立即收声。

我是神殿钦定的勇者,从哈尔加堡前来,带来了神官大人的口信。

奈莉低声说完,将神殿的文书朝着守卫一亮,请您悄悄将我带进去见约瑟夫伯爵。

那守卫看了一眼文书,有些犹豫不决。

另一人龇着牙起身,却扯了他便继续往前走:让队长决定。

奈莉便继续神神秘秘地跟着两人前行,看着这两个守卫拿着神殿的文书,对着统领的队长直跳脚,弯唇一笑。

那队长核验无误后,怀疑地看着奈莉:你真的是勇者?您觉得呢?奈莉微微一笑,一闪身。

匕首在队长的脖颈上停了停,调转了方向只削下一缕头发。

身材娇小的勇者蔚蓝的眼睛迷人又神秘,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相信我,我完全可以不通知您就混进去,但吓到伯爵大人就不好了。

护卫队长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粗声说:我带你去。

别太惹人注目,我带的消息是机密。

奈莉说着看了傻站在一边的两个守卫一眼,那两人莫名抖了抖,齐声说:我们不会说的!奈莉强忍住笑,跟着护卫队长正大光明地从边门进了官邸。

向约瑟夫伯爵通报后,一个满脸迷惑的仆人迎了出来:伯爵欢迎勇者大人,但……事发突然,还请见谅。

奈莉和和气气地胡说八道。

对方噎了噎,只得转身带她进去。

撒克逊的约瑟夫伯爵是个尚显青涩的青年,他明显没料到勇者会是女性,眼神在奈莉身上黏了片刻才难堪地移开。

他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喃语似地说:那么您带来的是什么消息?奈莉看了一眼伫立一旁的仆役,挑了挑眉。

对方为难地用眼神征求主人的意见,约瑟夫伯爵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套房的外间便只有奈莉和伯爵两人。

奈莉向一旁踱了两步,脸上现出沉吟之色:我接下来说的事,很可能会令您吃惊,请您做好准备。

约瑟夫下意识点点头,努力摆出应有的严肃神情来,却显然因为与年轻异性独处一室而不知所措。

奈莉脚步一错,猛地栖近伯爵身后,匕首锋刃抵在脆弱的血管上。

她语调不改,仿佛理所当然一般地说道:请您撤回令尊对海尔德家的处罚,将封地归还长女梅丽莎,不然……她意味深长地顿住,刀锋侧了侧,伯爵打了个寒颤,硬生生咽下了呼唤。

☆、73|67.兵不血刃伯爵颤抖着举起双手:请、请您好好说话……奈莉叹了口气:我明日就要去见宫相大人,也并非不能拜托他。

但撒克逊的大人物们在存亡关头还有空吞并异己,就不知宫相大人会怎么想了……约瑟夫咬咬牙: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写下文书送回撒克逊。

奈莉保持沉默,看来在他真的动笔前并不准备撤开匕首。

青年有些恼怒,沉声说:即便你真的是勇者,只要我扬声一喊,你难道逃得了?逃得了,奈莉泰然回答,不过我不会让你叫出声的。

约瑟夫涨红了脸沉默,将面前的羊皮手卷翻得哗哗响,惊惶中险些打翻半瓶墨水。

他一口气将文书写完,笔迹像是能透到羊皮纸背面,他封上火漆,盖上戒指上的纹章,咬牙切齿地向后看了一眼:这样可以了吗?我会明日就差人送回撒克逊。

奈莉劈手将文书拿去:不用劳烦您的人千里迢迢来回跑了。

她松开匕首,垂了垂眼,不带感情地低声说:如果之后海尔德家有什么事,我不介意把您私吞了银矿十分之一税收的事告诉宫相大人的。

你!约瑟夫彻底被激怒了,同时袭来的还有更深的恐惧,你这样的人也是勇者?卑鄙无耻之徒怎么可能拯救世界!奈莉向后一跃,半蹲在窗台上,闻言哂然。

她低低地说:不可理喻的世界,也只能用非常识的手段来拯救了。

但在那之前,有些债我得还清……不等伯爵反应过来,奈莉足下一蹬,斗篷被风灌满。

她轻盈地跳了出去,在半空不可思议地扭转身体向后,捉住窗棂借力向上翻到屋顶。

不等下面的守卫有所察觉,她便跳到官邸唯一的一棵古木上,顺着树干滑下,落在墙外。

她正撞见方才的那两个守卫。

下次巡逻记得看身后。

留下这么一句,奈莉迅速消失在一旁的小巷深处。

她在寂静的街巷中奔走,左右斗折,直到确信身后没有追兵后才停下。

夜渐渐深了,虽然是暮春时节,站在背阴处仍然有几分寒意。

奈莉抬头看向不圆满的月亮,呼出口气,在稀薄的水汽中松弛下眉眼,流露出一分疲惫。

之所以大费周章地闹这么一出,她意在试探丕平与其余领主的关系,更想借此观察丕平对她的忍耐程度。

如果丕平真的如伊珐所言,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对奈莉的行为作出回应。

奈莉紧绷着神经回到住处,一夜都睡得极浅,旁边房间中住客翻个身她都会醒来。

挨到早上,她竟然比一夜未眠还要疲惫。

时间紧迫,她必须在卡尔萨斯彻底行动起来前摸清丕平的情况。

再累,她也得打起精神前往红堡求见丕平--这才是重头戏。

到了红堡,又是一番通传,迎出来的却不是丕平。

一个面生的贵族板着脸过来接奈莉,也不多解释,转身便要走:陛下等候您多时。

克洛维竟然赶在丕平出面前将奈莉先拉了过去,可见国王和宫相的矛盾已然白热化,礼数早已被抛之脑后。

奈莉也没反对,跟着这位贵族往红堡深处行去。

到了半途,她才想起领路的是御前会议的一员,只不过这位大臣此前从来都只充当布景板,她一时竟然没有认出。

目的地是红堡内的小祈祷室。

这位御前大臣拉开石雕繁复的窄门,微微躬身,无言地示意奈莉入内。

她摸了摸黑色匕首,感觉周遭无碍,便缓步走入了祈祷室。

室中陈设极尽奢华,虽然只点了两盏油灯,却令神龛上的神像和器具、壁画的描金、足下马赛克一齐熠熠生辉。

克洛维站在壁龛的暗处,看着盛放圣水的玻璃瓶沉默。

奈莉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头打量她。

国王方正的五官在昏暗的光线下愈发有压迫感,他灰绿色的眼睛锐利如刀刃,仿佛能用目光穿透矫饰、令人心现形。

奈莉坦然以对,也默默审视这位此前风头远远被丕平盖过的大人物。

国王,大神官,大贤者,公爵夫人,其中最有理由赍恨丕平的无疑是克洛维。

奈莉甚至已经隐隐猜到了对方的意图。

果不其然,克洛维缓步走到神坛前,肃容开口:公爵夫人已经将情况向你交代清楚了?奈莉含糊地回答道:公爵夫人的确是向我说明了一些情况,但……克洛维显然没有和她继续扯皮的耐性,摆摆手便打断了她的话:我不喜欢多废话,简单来说,你一定要杀了丕平。

我以为,勇者的主要任务还是打败魔王。

奈莉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没有立即做出答复。

克洛维嗤笑一声:别装傻,事到如今可不是杀了魔王就能了结的。

况且,你真的能打败他?见奈莉没吭声,他负手朝右手边的石墙走了几步,指着壁画上的维尔德亚地图抛下重磅消息:今早刚传来的战报,纳法雷已经沦陷,勃艮第落入魔掌也只是早晚,诺曼丢那群不信神明的畜生正准备和魔王和议。

他冷笑一声:这一次的世界已经没有救了,能做的只有尽快将丕平剔除出去,由你顶替寻找正确的世界线。

奈莉看着壁画沉默,半晌才垂眸说:宫相不可能猜不到这点,我又要怎么杀死他?用你从伊珐那里得来的匕首。

克洛维语调急切起来,只要那么做,他会永远地消失,甚至不会出现在之后的世界里。

奈莉将黑色匕首拿起端详,任由灯光在漆黑的刃面上游走并湮灭,侧眸向克洛维哂然一笑:我固然是刺客,但接近他又怎么会容易?难道您打算让我在您当众接见勇者时下手?那样的话可就真的是一场大骚乱。

克洛维缄默片刻,伸手抹了把脸:都说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救了……即便我顺利将宫相驱除,魔王未死你们就不能回溯时间,可您之前也说我不能打败他。

那样的话,我要怎么为你们引导方向?奈莉收声,将匕首往半空一抛,反手接住,冷然道,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如果要让我做事,还请您据实以告。

国王几乎是恼怒地盯了她一眼,似乎极为不喜欢她的态度。

但他还是按捺住怒火,冰凉凉地回道:你放心,到时候会有办法。

奈莉眯了眯眼,克洛维见状冷哼一声: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居然选定了你,不听话的剑再好用也不顺手。

他寒声威胁:我和伊珐他们几个不同,如果你拒不合作,我随时可以派人将你斩首,大不了再去找新的人选。

他蔑视而冷酷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定在奈莉身上,竟然让她久违地感觉到一丝恐惧,恶寒攀上脊背,令她不由自主将肩背挺得更直。

她知道他在说实话,克洛维就是这样蛮不讲理、将杀戮视作理所当然。

也许大神官和大贤者,甚至伊珐都真的想要扭转人类注定毁灭的命运,但眼前的这个中年人挂心的只有自己的权位罢了。

世界的毁灭在他眼里等同于梅洛王朝的终结,因此他要不遗余力、不择手段地阻止。

奈莉缩了缩脖子,低头微微缓和气氛:我知道了。

克洛维志得意满地哼了一声,又亲切和蔼地拍拍她的肩膀:事成之后,你会明白为什么丕平那么迷恋这个位置的。

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他转了转手指上的戒指,夸耀般地说:至于昨天你办的事,我已经替你搞定了。

在这个世界海尔德家不会再吃亏,只要你一句话,约瑟夫那小子也能立即玩完。

忍住抽身就跑的冲动,奈莉牵动了一下唇角,淡声说:这样就可以了,感谢您费心。

她微微欠身,至于那件事,只要他出席觐见,我就有把握。

但如果他拒绝列席,我也无计可施。

克洛维纡尊降贵地点点头,奈莉便不再多话,快步离开了祈祷室。

那位御前大臣还等在门边,向门后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便低声说:我带您去休息。

才到了中庭,忽然迎面来了一个蒙面的侍女,向奈莉行了一礼细声说:公主殿下久闻勇者大名,想要见一见您。

勇者远道而来,现在正准备休息,公主殿下不妨等觐见后再与勇者见面。

那御前大臣不等奈莉表态,就已经一句话把罗莎莉亚的邀请堵了回去。

那侍女面对御前大臣也毫不畏惧,静静看了他一眼,只转头用眼神询问奈莉本人的答案。

御前大臣忧虑地看了奈莉一眼,暗示非常明显:克洛维不会希望奈莉和女儿有什么牵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推拒为好。

奈莉还没张口,忽然又走来一个阉人,细声细气地说道:勇者大人,原来您在这里。

宫相大人找您很久了,真是急死我了。

御前大臣、侍女和宦官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没有退让的意思,奈莉一时感觉有些好笑,思量片刻,她看向侍女说:既然是公主殿下传唤,我自然不能拒绝。

她又和和气气地对丕平派来的阉人说:等下我就去拜会宫相大人。

御前大臣想说什么,最后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顾不上和奈莉道别转身就匆匆而去,显然是要去知会克洛维。

那宦官阴柔地一笑:宫相大人在书房等您,今日可能下雨,请您一路小心。

奈莉一点头,像是对他的话没什么反应,但她在路上却不免多留了个心眼。

那阉人话中有话,像是在提醒之后可能会有的危险。

来不及多想,她就已经来到了罗莎莉亚所居住的套间外。

蔷薇王姬的居所自然装帧考究,但奈莉无心观察低垂的帷幕和织毯,注意着周遭动静就跟着侍女进了屋。

穿过纱帷,就见到了棕发绿眸的少女,她一身纯洁的白袍,端坐在上首的高位上,几个蒙面的侍女安静地侍立在旁,手中捧着各色器物。

吟游诗人坐在屋角低低唱着白鹰骑士的歌谣,罗莎莉亚见到奈莉微微一笑,抬起一根纤细白腻的手指,吟游诗人立即收声。

室中顿时一片寂静。

奈莉一欠身:参见殿下。

初次见面,尊敬的勇者,请您叫我罗莎就好。

罗莎莉亚垂眸微微一笑,那风度足以令最自持的骑士脸红。

她停顿了片刻,像是感到难堪一般微微别过脸,斟酌着词句轻声说:请您先落座。

几个侍女立即无言地将高座边的座位整理妥当,奈莉虽然摸不准罗莎莉亚的目的,仍然上前坐下,抬头征询地看了对方一眼。

罗莎莉亚转头看向吟游诗人,对方立即重新弹起里拉琴,高声唱起歌谣的高|潮部分。

有乐声作掩护,若非靠得近,罗莎莉亚的语声几不可闻:虽然非常唐突,但是我请求您帮助我逃出这里。

☆、74|68.局势突变奈莉怔了怔。

罗莎莉亚将她的错愕看在眼里,垂眸一笑:父亲想要以我为筹码同魔王谈判,暂时将魔军牵制住。

她白皙的手指紧紧揪住裙摆,嗓音也微微颤抖:我固然受上天诸多恩惠,锦衣玉食地长大,但就这样让我……去当人质,被父亲当做交易的筹码,我不甘心。

她翠绿的眼睛里现出温和的嘲讽:如果这样做真的有用,能让更多人得救,我无所谓。

但魔王怎么可能因为我而暂时退军,这根本无济于事……我不甘心枉死,我要活下去!奈莉没立即表态,罗莎莉亚便有些焦躁,声音发颤:我……不求您将我带出去,我只求您暂时将监视我的人调开。

会有人带我走。

奈莉立即想到了席恩。

罗莎莉亚垂下头,如白瓷般的脸颊上升腾起羞愧的红晕:我知道这么拜托您真的非常唐突冒昧,提出的要求也任性、不负责任……她咬咬牙,但是这样处处考虑大局的人生我真的不想继续了。

她的声音微微抬高,随即飞快地压低,但其中汹涌的情感却难以自抑:我宁可不是罗莎莉亚,我一直羡慕普通人……这句话好像在她心里徘徊了太久,她终于说出口,自己都愣了愣。

随即她捂住了脸。

蔷薇王姬这样美丽的人,连痛苦起来都别有一番令人心碎的美。

奈莉沉默须臾,叹气般地说道:我知道了。

罗莎莉亚眼睛立即亮起来,不可置信地抓住她的手:您……我乐意为殿下效劳。

奈莉微微别开脸。

她一刹那显得有些忧郁,声音低低的,只要是能做到的事,我都会去做。

那么我又能为您做什么?罗莎莉亚恳切地看着奈莉。

奈莉摇摇头:只要您能够达成愿望,远离这一切地活下去就可以了。

罗莎莉亚愣住了,她像是在仔细分辨奈莉话语的真假。

红堡的游戏规则显然是一物换一物、等价交换,罗莎莉亚虽然明白自己无法真正平等地回报奈莉,但也准备好付出相应价钱。

对方的这番表态实在太出人意表,罗莎莉亚呆呆地看了奈莉一会儿,摇了摇头:看来即便我不愿意承认,我还是和这里的人没什么区别。

抱歉,刚才的话也许对您是一种侮辱吧。

奈莉摆摆手:我并没有那么高尚,她顿了顿,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还想要什么了。

罗莎莉亚起身,向奈莉行了一礼:先容我向您道谢。

她顿了顿,向身旁的侍女看了一眼,对方立即向奈莉呈上了一卷东西。

这是红堡的详细地形图,也许对您有用。

罗莎莉亚垂眸: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您给我的感觉非常熟悉、亲切,所以请把这个当做我送给您的礼物,不要推辞。

这自然是一件非常贵重的礼物。

奈莉接过,还没道谢,脸色猛然一变,扯过罗莎莉亚便向左手边掠去。

几只羽箭堪堪擦着她的披风飞过,伤及了躲避不及的侍女。

室中顿时一片惊叫,器皿翻倒,帘幕嘶啦撕扯开。

侍女们齐齐围拢过来,用身体挡住罗莎莉亚,一边向内室退去。

嗖嗖数声,又有箭矢射到,却并非朝着罗莎莉亚。

同时又有几个蒙面人挥着长刀直冲进来。

奈莉见状心下了然,不由苦笑:克洛维还真是个火爆脾气,她一同意罗莎莉亚的请求,他就迫不及待地动手要来了结她,顺便震慑一下不听话的女儿,还真是手段狠辣又粗暴。

一个翻身避开了又一波角度刁钻的弓箭,奈莉随手向弓箭手可能藏匿的地方掷出十字镖,同时矮身从扑来的两个蒙面人中间穿过,手中两柄匕首如惊电,唰地便要蹭过两人的脖子。

既然对方动真格要她性命,她也没必要讲求仁慈。

但……如果这个世界真的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

这两人的死亡就是真正彻底的终结。

只是一瞬间下的决定,奈莉猛然改划为敲,将那两个人蒙面人以大力击昏过去。

即便知道对方并没有死,躯体软倒的声响还是让她微微感到恶心,背脊上一阵颤栗。

奈莉不容许自己再多想,闪身避开挥来的刀锋,余光向罗莎莉亚离去的方向一瞥。

她咬牙,扬声道:现在就走!罗莎莉亚身形一顿,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枚骨制的哨子用力吹响。

罗莎莉亚的套间连通二楼的露台,她推开惊叫的侍女,不顾一切地向着那里狂奔,裙摆被风灌满,宛如欲开的花苞。

奈莉被三个蒙面人围攻,体力上落了下风,不由吃力起来。

她连用了三个技能,终于寻找到脱身的缺口,一个纵跃就朝着罗莎莉亚的反方向疾奔而去。

那几个蒙面人踌躇一瞬,无法决定是先去阻止公主殿下、还是继续追杀勇者。

也就这么一耽搁,罗莎莉亚已经爬上了露台石栏,看着下方,双拳攥紧,扬声说:我下来了!露台下由远及近地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而后是勒马的马嘶声。

罗莎莉亚粲然而笑,纵身一跃而下。

奈莉奔出塔楼,翻身上了矮墙,正见着一袭披风的黑衣人环抱着罗莎莉亚朝着边门疾驰而去。

事发突然,那里的守卫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等想起大喊收吊桥!时,黑衣骑士已经带着人跑得不见踪迹。

之后的事,相信席恩已经早有准备,不会轻易被捉住。

心下稍安,奈莉听到身后再次传来劲风,也不回头,轻盈地连翻了两个跟头,借势上了与矮墙相连的中庭裙楼顶。

蒙面人一时无法追上来,只得呼唤弓箭手前来增援。

奈莉原本对红堡的地势算不上熟悉,但方才获得了罗莎莉亚的地形图,视野右上角顿时显现出一幅小地图,指引着她向地形复杂的宫廷深处掠去。

现在既然与克洛维决裂,奈莉能做的只有尽快找到国王都不敢直接下手的丕平。

宫相居住在南侧的宫相塔,她要尽快想办法往那里去。

可即便有地图相助,那几个杀手的追击还是令奈莉颇为头疼。

躲避着追来的箭雨,奈莉藏身于中庭边沿的地窖入口,借着洞穴的阴影隐藏身形。

但眼见着追兵就要搜过来,身后是铁门,上了整整三道锁,根本无法破坏,一时间她竟然避无可避,眼看着只能硬抗。

快搜这里墙边!敌人越来越近,奈莉紧紧握住匕首,蓄力等待目标靠近。

二十步,十步,五步……就在这时,身后三声轻响,一阵清风从身后吹拂而来。

奈莉没多想便后退数步,竟然没撞上铁门,直接进了黑漆漆的地窖。

这门是谁开的?她警戒着四周动静,同时留意外头的动向。

黑暗中伸出一只手,将门无声地掩上、落锁。

奈莉警觉地后退,对方却等蒙面人一行走远,才在门边露了个脸:赫然就是方才丕平派来的那个宦官!他向奈莉做了个请跟我来的口型,无声地转身,垂坠的衣袍擦过潮湿的地面,发出几不可闻的窸窣声。

奈莉循声跟在两步外,随着这宦官穿过昏暗的地窖,拐入一条石砌的密道,一路向上前行。

地形图上并未标明这里的走向,但她没有问去向何方,对方也没有开口说明情况,倒显得颇有默契。

沉默地在红堡的地下迷宫中穿行了不知多久,宦官终于停步,打开另一扇小门,做了个恭请的姿势。

奈莉从他身边走过,低声道谢:多谢您救我。

对方柔和地笑了笑:您这是什么话。

这都是宫相大人的吩咐。

奈莉便没再多话,当先通过这低矮的石门,拾阶而上。

她猛然置身于光亮之中,眨了眨眼才缓过劲来。

地图上显示这里便是宫相塔,而她身处一间装饰朴素的圆形小厅正中,周围堆放着数不清的羊皮纸手卷和书籍。

上面都没有蒙灰,显然被屋主人经常翻阅。

奈莉迅速锁定了屋中的另外一人。

稍显矮小的中年人一身得体的蓝靛色长袍,头戴小帽,只有左手无名指戴了一枚无装饰的金戒指;他十指交错于胸前,眼眸与发色一样深沉。

他站在一张维尔德亚的地图前,无言地注视奈莉片刻,露出圆滑而疲倦的笑:终于和您再次见面了。

宫相大人。

奈莉微微欠身,下意识依靠黑色匕首探了探周围的动静--除了丕平和她以外,这座塔中空无一人,就连刚才的那个宦官也不知去向。

奈莉几乎是立刻想到,在当前的状况下她说不定能将丕平击杀。

但下一瞬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连克洛维都要忌惮这矮小的宫相三分,贸然对有能耐救她的人出手,实在是不太明智。

她做出决定的同时,丕平也在默默打量她。

两个人都没说话。

一股静穆的紧张感在室中渐渐浓厚起来,奈莉和丕平的视线时不时相触,却只维持须臾就再次分开。

他们在转瞬即逝的对视中交换了许多信息,试图窥探对方真正的立场和意图,同时小心翼翼地掩盖自己的态度和底牌,想要将之后的主动权掌握在手。

这样暗流涌动的对峙并没有维持太久。

丕平蓦地松了松肩膀,以不太符合身份的闲散姿态向后靠在了地图上,双手一摊:那么就直入主题吧,您是否为取在下的性命而来?我想听听您的说法。

奈莉没有隐瞒来意。

不知为何,比起伊珐、卢克斯和克洛维,与丕平相处她感觉更为自然。

这种感觉在上次与梅丽莎一起见到丕平时并不明显,但仍然在偶然的对视中存在;如今,它干脆完全爆发出来。

奈莉虽然仍然要提防对反话语中的陷阱和暗示,但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令她对丕平另眼相看。

也许成为所谓的观测者都需要某种共通的东西,以至于一碰面,两个人都能立即明白对方是同类。

这种感觉多少有些古怪,因为对方究竟是敌是友,直接决定了这相似之处究竟是蜜糖还是毒|药。

丕平微微一笑,转过身将脆弱的背部面向奈莉,似乎相信了她的话:那么就让我们从头说起吧。

☆、75|69.宫相丕平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来到这个世界最初的事?丕平抛出的第一个问题就在奈莉的意料之外。

奈莉努力回忆着那时的场景,口中说道:我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然后面前突然亮起来,一个声音告诉我任务……她尴尬地顿住。

那时她完全被系统油盐不进的态度激怒了,试图和对方理论,不断重复要求回家,可最后还是被迫接受了任务,开始了在维尔德亚的冒险……能请您再仔细回想一下,当时我们是怎么和您提出要求的吗?丕平稍稍回身,唇角挂着平静从容的笑意,深色的眼珠深邃得如两口古井。

奈莉心中莫名一突,她眼睫快速眨动了数下,迟疑地缓声说:你们告诉我……要带领勇者杀死魔王,拯救世界,共一百次。

作为回报……她抽了口气,喃喃:回报?丕平的笑弧加深:作为回报,我们愿意满足您的一个愿望。

而您那时的愿望,就是离开这里。

奈莉僵硬地问:为什么之前我没想起这件事?之后发生的事太多,您忽视了也很自然。

丕平的眼睛却在叙述与他话语截然相反的事实。

奈莉领悟过来,手指掐进掌心,寒声说:你们对我的记忆……不,是否对每个引导者的记忆都做了手脚?丕平欣赏地看了她一眼。

与伊珐高高在上的赞赏姿态不同,丕平始终显得很平易近人,也并无另一方的急切。

他十指两两相触,叠成一个三角搁在胸口,悠游自在地继续说道:每个引导者被召唤来时,都会提出自己的愿望。

因为将人送回原来的世界也要消耗魔力,我们并不能将这件事包含在任务完成的谢礼中。

和您一样想要回家的并非没有,但更多人……他们有其他的要求。

比如建功立业,比如财富,比如家庭,比如爱情。

我的编号是1028,那么之前的那么多引导者……都完成了任务、达成了心愿?奈莉才问出口,便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想,这不可能,你们回溯的次数远远比这样推算得到的数字要少。

那么……他们去了哪里?丕平再次转过身去,他看着精美宏伟的地图沉默半晌,猛地伸展开手臂:在这里。

奈莉愕然地抬了抬眉毛。

宫相的手指在地图上随意点了几下:撒克逊,纳法雷,诺曼丢……十一国都有。

他再次与奈莉对上眼神,平静地说道:很多人,或者说大部分人,提出放弃任务,作为居民留在了维尔德亚。

作为回报,我们尽量在这个世界满足他们的愿望。

仿佛觉得这个事实还不够分量,他维持着平和的声调继续说:您之前见过的、迷雾海岸的那位罗西子爵,就曾经是一位引导者。

子爵为了生计哆哆嗦嗦的模样在脑海中闪现,奈莉仿佛觉得痛苦,闭了闭眼,轻声说出推论:可是他决定留下的那个世界肯定已经毁灭,之后无数个新世界的罗西子爵……不记得自己曾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也不记得任何关于引导者和我们的事。

他们都成为了维尔德亚真正的住民。

丕平在奈莉收声时将话接了下去。

他们没有过去,未来也只有毁灭……难道所有的勇者也是这样?丕平的沉默显然是默认。

怒意不由涌上心头,但奈莉看进丕平那平和得冷漠的眼里,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肩膀一缩压低了声音,勇者目睹自己拯救的世界毁灭,引导者放弃了愿望留下,但在新的世界他们一无所知。

这太可笑了。

丕平居然点了点头:将他们称为真正的亡灵也不为过,他眼中闪过温和的讥诮,说到底,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已经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活死人了。

奈莉小心翼翼地咀嚼他话中的深意:您在暗示什么?丕平宽和地笑笑,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再次发问:您还记得橡树旅店的老板娘和她送给您的奶酪吗?这……奈莉全身一震,她在上面写‘救救我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丕平终于打破了维持的安全距离,向奈莉走近数步,垂眸沉默片刻,露出下定决心一般的坚毅神色:即便跳跃到新的世界,那里的一切也并非真的从零开始。

我见过世界互相重叠又平行的样子……那景象无法用语言描述,但简单来说,已毁灭的世界所对任何一个崭新的世界都有影响。

他加重语气重复:而且这影响,比意想中要更强大……也更可怕。

即便微弱,对于另外世界遇到过的人、做过的事也会有印象,这种印象驱使着所有人去亲近那些亲近过的人,做做过的事,也因此,从表面看来每一次我们到达的都是一个崭新而一模一样的世界。

丕平疲惫地摇摇头,可事实并非如此。

重复的次数越多,世界间的影响就更为强大,在极端的状况下……想起在其他世界的事并非不可能。

奈莉哑声艰涩道:所以……那位老板娘就是这样的例子。

她记得家园怎样一次次被拯救又再次被毁灭,那样的重复太过绝望,所以……她请求我救救他们。

这还在其次,丕平摆摆手,这只是无数个体人生被影响。

但如果……他用力扣了扣羊皮纸地图,语声第一次激动高昂起来:这样的影响已经到了世界的层面……他没有说下去。

奈莉已经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脸色微微发白,半晌都没有说话。

如果真是如此,上一次世界毁灭了,下一次的世界就会受影响走上相似的轨道。

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积沙成塔,令本就无法阻止的天罚成为了真正永远不可能逾越的鸿沟。

如果是无法拯救是神明名为惩罚的诅咒,那么真正将天罚化为现实的,正是试图扭转命运的愿望本身。

越是想要拯救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愈发无可救药。

这远远比无法拯救的神谕更为残酷、更令人绝望。

其他人……奈莉轻声说。

丕平露出在此刻显得无奈而嘲讽的微笑:他们不相信。

卢克斯的恶意假说也许没错,但所谓不断扩大的恶意本身,大约就是世界互相影响、不断累积的因果。

他们未必不明白这一点,但还是宁可让无意义的死亡和重复继续,试图在魔王死后的时间内找出拯救世界的方法。

当然,那样的心情我并非不能理解,丕平露出令人感到难过的微笑,毕竟那样还有个盼头。

奈莉呼出一口气:所以他们才会想要驱除您。

可难道您不能将装置毁掉吗?丕平转头看向小窗割裂出的天空,平静地说:如果做得到,我早就做了。

奈莉疑惑地蹙眉:那么……能否告诉我他们这样忌惮您的原因?丕平宽和、甚至可以说是慈和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吝于给出答案:身为观测者有一个小小的特权。

他露出宫相特有的圆滑笑容,深色的眼闪闪发光,我不需要魔王死亡就能开启装置,按照我的意愿随时回溯时间。

不仅如此,这样的回溯并无跨度上的限制、也不需要其余四人参与。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将其余几个人抛下,独自来到新世界,享受一番真正的至高权力,之后世界会怎么样,我不必在乎。

丕平仿佛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轻轻笑了几声,他看了奈莉一眼:但这么做的机会仅有一次。

无怪乎克洛维都不敢对丕平下手。

要真得罪了这位观测者,被扔在注定毁灭的世界绝望的就是其余四人。

奈莉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正色道:您准备怎么办?丕平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现出老态:如您所见,装置绝不能再使用下去了。

魔物二号装置的开关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魔王体内的钥匙,另一部分则是锁孔,通常由伊珐保管。

他向奈莉一颔首,示意她走近一些,似乎要面授机要。

即便有力,丕平刚才的说法毕竟是一面之词。

到底要不要相信他?奈莉还是选择相信对方,走到可以听清低语的距离驻足。

丕平看着她笑了笑,眼神里有种古怪的怀念:你很像一个人。

这话很难回答,奈莉便只垂目笑了笑,只是沉默。

丕平也不觉得尴尬,径自继续轻声说:要将这没有希望的循环彻底结束,仅仅摧毁魔物二号是不够的。

那么魔物一号……奈莉还没说完,对方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魔物一号和二号都必须摧毁,另外……丕平拍了拍奈莉的肩膀,无名族裔的宝藏也要一开始就不见天日。

奈莉愕然地睁大了眼:可这怎么办得到……丕平捋了捋深色的头发,转动手指上的戒指,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

奈莉凝神倾听,余光却瞥见对方猛然伸手,动作灵便地夺过她腰间的黑色匕首。

她悚然一惊,没来得及防卫,丕平却手腕一转,刀尖朝向自己,将利刃插入了腹中。

☆、76|70.兵临城下奈莉咬住唇,将惊叫咽了下去。

丕平见状欣慰地笑了笑,用不沾血的左手紧紧握住奈莉的手,轻声说:把我的戒指脱下戴上。

奈莉没有问原因,快速依言照办。

丕平的手指枯瘦,她毫不费劲地将那无纹饰的金戒指取了下来,戴在了自己手上。

那戒指在触碰到手指皮肤的瞬间猛然发热,随后竟然逐渐消失,像是融进了奈莉体内。

这是我身为上一任观测者,能给你的唯一的礼物了……丕平强忍着剧痛向奈莉交代后事,声音越来越低,一定要摧毁魔物一号、二号和宝藏本身……之后他们会让你成为观测者,那时……奈莉几乎伏到了丕平唇边,才听清了他最后的嘱托。

她神情严肃,蔚蓝的双眸因为专注不时闪动,等丕平说完郑重地颔首:我一定办到。

至于怎么解决魔王,只能让你自己想办法……我也无能为力。

丕平彻底放松下来,捂着伤处向后一靠,头枕在悬挂的维尔德亚地图上,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眼角的笑纹如漾开的波纹:很高兴认识您,再见。

奈莉摊开手掌,再垂头看看身上的血迹,牵起唇角答道:再见,丕平大人。

丕平眯起眼,吐出口长气,全身猛烈颤抖了一下。

他的伤处现出一个诡异的光洞,如同漩涡般扭转,越来越大,最后将丕平整个人都吞了进去。

咣当。

黑色匕首落地,地图上印下模糊的血痕,室中只剩下奈莉一人。

她缓步走过去,将匕首插回腰间,环顾四周杂乱的公文和抄本,一瞬间显得有些茫然。

她在这书房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才找到了出口,一路离开宫相所居住的塔楼,她竟然一个人都没撞见。

确切地说,宫相塔楼所在的南侧几乎空无一人!这状况实在太过异常,以至于即便丕平已死,奈莉还是精神紧绷--谁知道某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国王会不会执意要置她于死地?奈莉小心翼翼地取道花园绕往中庭,却迎面撞见两个神色慌张的侍女,她们手里、衣服里都揣着什么东西,瞧见顿时奈莉大惊失色,尖叫一声就往另一边逃开。

奈莉觉得莫名其妙,往中庭的方向疾走了片刻,又遇见了好几个逃难般的仆役。

中庭方向的嘈杂声隐约可辨,混着人群的吼叫和马匹的哀嘶。

来不及多想,奈莉矮身从花园一掠而过,到了内宫墙边一个翻身上了瞭望塔,却发觉塔中连侍卫都不见了踪迹。

她从塔上俯瞰中庭,只见下面赫然乱成了一团。

不断有重装的骑士从红堡正门列队疾驰而出,而惊慌失措的仆役们在四处乱奔,全不听试图维持秩序的亲卫军指挥。

再看红堡护城河外,梅兹北门的方向竟然升起滚滚浓烟。

呜--示警的号角从城中各处传来,梅兹大小神殿的礼拜塔也纷纷鸣钟,号声钟声汇成一片,振聋发聩,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头。

奈莉迅速下了瞭望塔,随便扯住一个跑过的铁匠:这是怎么回事?对方一边挣开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叫:魔军到城下了!所有人都完了!奈莉脸上有片刻的空白,她任由对方急急逃开,深呼吸数次才再次回到现实。

滞涩的思绪被迫运转起来:看来卡尔萨斯也知晓了丕平死亡的消息,居然立即带了魔军逼城……她脸色一变,立即闪身回到空无一人的内宫墙。

她不妨以最大恶意揣测伊珐等人,他们手握她的性命,很可能为了拖延卡尔萨斯的脚步将她当做筹码;而另一边,他们也会逼她立即想办法杀死魔王、成为观测者。

这样的状况下,她稍有不慎便会把自己搭进去。

但反过来想,如今情势紧急,系统无法再临时找一个观测者,只能依靠奈莉;卡尔萨斯万不得已不会对她下杀手,她暂时无性命之虞。

这样的条件若利用得当,风险亦是最佳时机。

奈莉揉揉眉心,咬唇思索片刻定下了策略,便闪身向着红堡中枢飞身而去。

她很快撞见了方才那个领路的御前大臣,对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扯住奈莉:陛下找您很久了!快随我来!瞧他的样子,似乎对方才克洛维下令追杀奈莉毫不知情。

奈莉点点头,肃容跟着这位大臣穿过红堡斗折的走廊和楼梯,来到了一间陌生的大厅外。

御前大臣只作势请奈莉入内,自己只站在门边。

一颔首,奈莉缓步穿过厅前的八根廊柱,面前豁然开朗。

头顶是巨大的穹顶,以繁复精致的马赛克装饰,圆形大厅以洁白的大理石柱支撑,每根柱子的空隙中是尖顶的细长窗户,可以看见梅兹城的全貌。

圆顶正中开孔,一束阴沉沉的天光从中漏下,照在厅中央微微下陷的圆形凹槽中。

凹槽对面站着四个人,着华丽衣袍的是克洛维,一身曳地蓝色罩衣的是大神官卢克斯,伊珐夫人向着奈莉微微一笑,另一个未曾谋面的蒙面女子站得稍远,显然就是大贤者莉希特。

卢克斯双掌向上一托,展开手臂欢迎奈莉: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克洛维哼了一声,伊珐睨了他一眼,一如既往轻快而柔和地说道:你完成了我们拜托你的事,我很高兴没有看错人。

莉希特则默默别开脸,似乎并不想搀和进对话。

奈莉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她佯装抬头打量穹顶,实则分析方才这几人的表态:看来丕平并不在他们无时不刻的监视之下,以至于他们根本不知道丕平并非死于她手。

既然如此,丕平的那番话也没有泄露出去……她聚拢分散的思绪,凝神将视线调回面前这四人,开口道:听说魔军已经在城外了。

克洛维隐忍地收紧了下巴,灰绿的眼睛隐隐现出不善的冷光。

伊珐舒然一笑似乎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卢克斯却已经开腔:正是如此,你也应当知晓杀死魔王已刻不容缓。

只有完成勇者身份的任务,你才能从契约的束缚中脱身、成为观测者。

奈莉毫不意外地弯弯眼角,平静地说:那么阁下能否告诉我,要怎么才能杀死魔王呢?卢克斯唇边现出居高临下的冷笑:只要让他不得不见你就可以了。

他语音未落,莉希特便五指翻转,指尖蹿出火苗。

她长到脚面的衣袖向后飞起,露出布满奇异文字的纤瘦手臂,每一笔每一划都莹莹发光。

奈莉的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向侧旁一个筋斗,堪堪避开猛然从底下冒出的一大簇火焰。

火苗舔舐石柱的声音兹兹响起,不过是眨眼之间,这华美的大厅已然一片火海。

而那四人却巍然不动,伊珐甜美地笑了笑: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哦。

他们的身影边缘虚无起来,随即啪地一声消失。

奈莉苦笑了一下:居然是魔法制造的幻影,逼真到她根本无法分辨。

可困住她、引出魔王的手法多少也在预料之中,她目前能做的也只有尽力突围、不要白白地葬身在这火场中。

这么想着,她蒙住口鼻,压低了身形向门边撞去。

奈莉重重撞上石门,门板摇晃了一下却没有松动分毫,显然被从外面拴上了。

她使出数个杀伤力极大的技能,却尽数如打进了一团棉花,半点反应都无。

看来这门上还多了她无法破解的魔法封印。

她本就没真的期望能这样简单脱身。

就地一滚躲开落下的一大块立柱雕花,奈莉再无犹豫,直接向最近的窗户冲去。

她护住头部,将力道集中到身体前端,将自己化作武器,生生将玻璃窗撞碎。

细密的玻璃渣子漫天飞舞,她从手臂的缝隙看出去,竟然有一瞬觉得自己身处璀璨晶莹的另一个世界。

在穿过窗框的刹那,奈莉的右手一甩,带钩子的长索勾连上墙体。

冲出窗外的势头太猛,绳索远远向外荡开,几乎要与墙面垂直。

她瞅准了时机,改变身体方向,向着穹顶荡去。

与此同时,魔法火焰却已经攀上了穹顶,转瞬令铁质的钩子融化起来,滴下滚烫的铁水。

绳索颤抖了一下,铁钩软绵绵地被拉直,随后化作液体散逸。

绳索顿时被烫得一头焦黑,脱离了墙体,与奈莉一同向下坠落。

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迟缓。

奈莉努力在空中调整姿势,想使用体术技能向墙面靠近。

但方才冲出窗外时使用的技能尚未冷却完毕,为了灵便身上又只携带了一根绳索,一时间她竟然无计可施,只能看着红堡空旷的南侧中庭迎面冲来。

她没有认命地闭上眼,反而全身微微战栗。

坠落的感觉她并不陌生,甚至习惯性地期待着之后有人会接住她。

她的期待并未落空。

余光先一步捕捉到黑色羽翼的影子,而后触觉和听觉才在急速的坠落中复苏。

来人将她接住、抱紧,胸膛的体温比往常要高,她甚至疑心自己听到了急促而慌乱的心跳。

他的下颚压在她头顶,微微用力,似乎不想让她抬头看他。

可她还是一缩脖子从他的桎梏中脱身,头微微后仰,眼睛却从微垂的睫毛下坦然向上看。

她看进了那双熟悉的红眸。

☆、永77|71.永恒之光卡尔萨斯没有在半空逗留,他轻念咒文,转瞬便抱着奈莉到了一间陌生的房中。

举目所及之处不见窗户,更没有门,房中只有简单的陈设,因为太过素净反而显得冷冰冰、缺乏生气。

他将奈莉在一张扶手椅上放下,微微垂了头轻声说:这是我的魔法结界,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带你出去。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眼角讥诮地上扬:当然,若我死了,你也就自由了。

奈莉双手握拳,佯作镇定:那么,你准备将我关到到什么时候?魔王挺直腰板,向后退了一步,随手将厚重得披风取下,轻描淡写地答道:等到我让一切结束之后。

可你即便将装置毁掉,也无法……奈莉说着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卡尔萨斯复上前靠近,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俯身,将她生生逼回了原位。

他深红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冷的火焰,语气不复方才的平和,咄咄逼人起来:你相信他们的说法?丕平到底和你说了什么?宫相塔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连问三个问题,每问一句就向她凑得更近。

奈莉因为他陡然的态度变化怔了怔,强忍住后退的本能,颤声反问道:你监视不到宫相塔里的事?魔王的瞳孔缩了缩,他阴冷道:那是丕平的最后一手,连大贤者也无法破除的结界。

除了你,只怕谁都不知道那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几乎要与她脸贴脸,执拗地重复问题: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奈莉垂眸,与他额角相抵,低低地说:他眼中的真相。

片刻的死寂。

而你相信他。

卡尔萨斯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在霜雪里浸过。

是,我相信他。

奈莉艰涩地答道,我相信他没有说谎。

他……用生命证明了他的诚意,他和其他四个人不一样。

魔王嘲讽地冷哼一声:不一样?我该说你是天真还是愚蠢?也许是奈莉的选择彻底激怒了他,卡尔萨斯又找回了此前偏激而恶毒的态度。

他似乎根本不在意奈莉的想法,只想将内心的愤怒和不甘用冷酷的言语宣泄出来:你太容易被打动,太容易轻信。

丕平看准了这点就让你乖乖上钩,替他将事全部做完。

可你忘了?当初领导制造装置的是谁?是伟大无私的丕平大人。

他倏地站直,唇角维持迷人而凉薄的弧度:放任你被我囚禁、玩弄你的感情,只为了达成回溯时间,这样冷酷无情的行动方针是谁制定的?是大局为重的丕平大人。

所谓观测者就是那群人的头领,能统领一群疯子的人,难道不应当加倍疯狂、没有人性?他们的内讧不过是一群疯狗互咬,而你居然要搀和进去?你居然会觉得里面真的会有一方掌握了真相?卡尔萨斯猛地压低放柔了声线,每个字都念得异常轻缓,却令人心中发冷:也许比起我,他才是真正的恶魔。

他抬眸与奈莉视线相交,眼角勾了勾:而你却要相信他?奈莉看了他半晌,面色数般变化,最后居然微微一笑:是丕平一手造就了我经历的痛苦,我知道。

她看见对方愕然地扬起眉,转而侧头去看一侧桌上空空的花瓶,仿佛那里突然开出了一束花。

她平静地继续说:设身处地考虑一下,他的行为我可以理解。

她在魔王反驳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柔和:我理解他,但我不会赞同他。

但正因为理解,我才能明白最痛苦的人也是他。

她仰起头:越是想要拯救,就越拯救不了,处在这般痛苦绝望中的人用生命来请求我,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我的确很容易被打动,很容易轻信上当。

但这一次,我觉得我没有选错。

奈莉眼里浮上恬淡的笑意,记恨着别人太麻烦、也太痛苦,如果他的计划真的能将一切圆满解决,我还有什么理由要继续怨恨他?卡尔萨斯沉默许久,唇线弯曲作一个古怪的弧度。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笑声:所以你要怎么做?奈莉神情严肃起来,没有回答。

他又笑了,背着手围着奈莉踱步绕圈,不时好整以暇地撩她一眼。

他终于在她身后停下来,双臂交叠搁在椅背顶端,侧了脸枕在臂上。

他轻柔而冷酷地说:丕平的计划也好,另外四人的提案也罢,必不可少的一环就是杀死我。

他从上往下探身,凑到奈莉耳边呼了口气:所以你已经准备好这么做了?这话直击奈莉心中的软肋,她咬住嘴唇,无法应答。

怎么?害怕了?卡尔萨斯语调不改,手指滑过她的耳垂落向脖颈。

奈莉微微一颤,他不由哂然:当初是你说,你走你的路,我有我的安排,若我碍事了就一决高下,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实施丕平的计划,现在怎么反悔了?他两手垂到她胸前,松松地自后揽住她。

他的下巴摩挲着她的发顶,慢条斯理的动作里潜藏韵律:还是说,你在害怕我会先一步杀死你?奈莉没来得及回答,卡尔萨斯就再次开口:我不会那么做的。

仔细一想就明白了,他们那样精明的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给你勇者的身份。

他低头,与奈莉四目相对,眼角一勾:你能押在他们那里的筹码能有什么?不外乎你的灵魂。

奈莉因为错愕睁大眼,随即隐忍地抿紧了唇。

卡尔萨斯看在眼里,半是宠溺半是嗔怪地叹了口气:这样一来,我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奈莉却在对方说出下一句前反托住他的后脑勺,将唇向他压了上去。

片刻的相触后,她向后退,清晰地低语:别说了。

她的双眸明亮而澄澈,令人想起阳光一彻而下的海水。

卡尔萨斯似乎感觉不自在,站直了想避开她的视线。

奈莉却回身拉住他的衣袖,抬头恳切地说:我不会让这个世界就此毁灭,她的手指微微收拢,我要、我会拯救它。

卡尔萨斯没有回头,他哑声问:哪怕这个世界对你不公、异常而可笑?奈莉摇了摇头,纠正说:哪怕这个世界伤害过你、对你不公,甚至可以说是错误的,我仍然要救它。

她感觉胸口憋闷,重重抽了口气,却仍然看着对方,不容许自己躲开:如果这个世界的命运就是让人对错误的世界绝望,那么放弃挣扎、甚至选择毁掉它,都只是变相的逃避,是真正输给了命运。

错误、不公、可笑、绝望,将这些改变就好。

卡尔萨斯终于转身面对她,他微微一笑,显得高傲而疏离,仿佛在质疑她是否真的做得到。

奈莉与他目光相接,胸口像被重锤狠狠击了一下,她将喉头的那团堰塞艰难地吞下,缓声说:令你痛苦的命运请由我来打败,你对世界、对我的怨恨……也请由我来背负。

她颤抖着手指将刺客匕首拔出,压低上身做出备战的姿态,从牙缝中挤出坚定的话语:所以……我准备好了。

魔王站在原地没有动,他面上所有的表情都收敛了进去,俊秀的面容如同一尊象牙雕就的人像,美而冰冷。

他微微收紧下颚,眼神锁在奈莉脸上,宣判般不带感情地说道:那么来杀死我吧,如果你办得到的话。

他闭上眼,再睁开眼。

虹膜的边沿现出狂暴的金色,发间生出如夜的犄角,漆黑的羽翼有力地伸展开。

逼仄的魔法结界内因为魔王化形掀起一阵急且冰冷的风,刮在面上生疼。

奈莉的手指抚过刺客匕首的刃面,她下意识摸了摸左边腰际的皮套,黑色匕首还好好地躺在里面。

心跳一点点加速,她使出最熟悉的那个技能,足下一蹬,如同光矢般向卡尔萨斯冲去。

匕首爆发的蓝光将视野侵染,光影莹莹的如同入夜时分的天空。

一切在这光晕中都缓下脚步,放慢、再放慢,只有奈莉的心跳越来越急。

她终于到了卡尔萨斯身前,看到他的指尖有光亮起来。

奈莉看见卡尔萨斯张开臂膀,姿态宛如拥抱。

她的动作生生慢了一拍,冲劲却带着她继续向前。

魔王轻而易举地捉住她持兵刃的右手,微凉的手指紧紧圈住手腕,将她的动作堵死。

他的右手从容不迫地伸向她的腰际,拔出了那把黑色匕首。

奈莉瞳孔猛然放大,尖叫却锁在深喉出不了口。

她眼睁睁看着他抬手,手腕回翻,将吞没一切的黑色匕首刺入胸口。

魔王有力的羽翼颤动了一下,从末梢开始被无形的火吞噬,一路洒落下淡金的光粒。

奈莉几乎凑在他胸口,顿时淋了一场温柔而细碎的光雨。

她全身都在发颤,几乎站立不稳:你……你……她似乎除了这个字再不会发第二个音节。

卡尔萨斯悯柔而宽容地低头看她,猩红的唇瓣分开,吐出平静的话语:杀死我的罪恶感,我不会让你背负。

他弯弯眼角,流转的眸光如温过的佳酿,炽热而醺人。

她惊惶惨白的影子倒置在他瞳仁深处,被眸色沾染,无端有说不出的深情。

奈莉一个激灵,不可置信地喃喃:刚刚……你都是为了让我下定决心?卡尔萨斯像是被拆穿恶作剧把戏的孩子,难堪地垂下视线:还是演砸了么?语音未落,魔王发间的犄角也消失殆尽。

他微微抬起头,不去看她,语气中有尘埃落定的放松:这样……你也能真正原谅我了吧。

她紧紧攥住对方的衣领,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对着他吼:怎么可能!这样……这样地话,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她的声调如弦上错拨的一串音符,上上下下抖个不停: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让我愧疚下去就好……为什么要用那把匕首!那样的话……她从来没有这般失态,声调扬到极限戛然而止,喉咙中只传出哀哀的低鸣。

她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有用不断被泪水打断的目光质问,寻求一个注定不能令她心安的答案。

卡尔萨斯温存地替她将乱发别到耳后。

他的指尖也渐趋透明,有金黄的光屑随着他的动作散逸开来,奈莉紧紧抱住他,却又不安地松开手,只怕太用力反而会让他立即从怀中溜走。

他低下头亲吻她的额头,平和地叮嘱:之后的世界不会有我,所以不要心存侥幸,一定要让一切在这次结束。

他自嘲地笑了笑,认真地念她的名字:奈莉。

她变得异常安静,全身心地注视他、用目光给予他回应。

他露出她最喜欢的、诚挚到令人移不开眼的笑容,红宝石般的双眼在接近尾声的金色雨中熠熠生辉。

她以为他还要说什么,可他只是沉默。

她张了张口,发觉终于找回了声音,可无限的话语还没来得及倾吐,更耀目的光便从他的胸口冒出,点亮了天地,将魔法结界穿透、击碎。

他的身形渐渐稀薄,与这白光融为一体。

熟悉的机械转动声不为所动地响起,咔嗒咔嗒。

她即使再用力,也抱不住晨雾般散去的人影,只握了一手转眼消散的光。

在震耳欲聋的齿轮声中,她清晰地听见他说:奈莉,你是我唯一的光。

但我现在把你让给世界。

☆、78|iif-蝉眠奈莉捏着匕首向卡尔萨斯,怀着杀死他、并就此永远背负相应罪责的觉悟。

但她的愿望,和之前的一次、两次、无数次一样落空。

卡尔萨斯轻而易举地将她的匕首夺去,口中轻念咒文,令她动弹不得。

他的眼睛像是染血的刃面,流动的光辉冰冷炫目,却冷酷而嗜血。

他看着她轻声说:抱歉,我又要让你失望了。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在床上,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床头垂眸看她。

即便丕平的方案真的能结束这个世界可笑的循环,但为结局作出牺牲的肯定是你。

魔王的吐字平静又轻柔,却显得很无情,我不会允许。

奈莉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难看透了。

她想反驳,但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喉咙也被对方的咒术封死了。

卡尔萨斯却看着她笑起来,满不在乎地抬了抬下巴:要恨就恨我吧。

他的声音压低下去:如果那样能让你感觉好受一些的话……视线模糊,眼泪自说自话地顺着奈莉的脸颊淌下来。

魔王的视线凝滞了一下,他随即背过身去,冷漠地说:睡吧,等你醒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奈莉在心里尖叫着,想告诉他她不想睡,她不想就这么结束。

可眼皮却已经沉沉地耷拉下来,给看到的物件蒙上一层模糊的重影,意识也渐渐溃散,往深深的黑暗中落去。

不要,不要,不能就这么睡过去……她的反抗心与不自然的睡意搏斗了一会儿,最后溃不成军。

她再不甘,再恐惧,她的视野最终还是归于一片黑暗。

奈莉陷入了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点的黑暗梦境。

周围只有虚无,时不时有零碎的声响隔了重重迷雾传过来,间或有肌肤的热度和气息断断续续地浮现心头,于是她就知道,这是卡尔萨斯来看她、在她身边。

可若她想要挣开眼,再看清对方的面容,读清对方究竟是怎样的神情,迎接她的便只有更深、更彻底的沉睡。

她不知道已经这样过了多久,不知道魔法结界外的世界到底如何,不知道卡尔萨斯口中的终结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觉得彻骨地悲哀,可除了尝试突破出去,然后被虚假的现实击败,最后在挫败感和无力感中沉睡以外,她无事可做。

渐渐地她开始在这黑暗的梦中做梦。

回忆与光怪陆离的幻象交织在一处,给予她短暂的抚慰,而后带来更深更寒冷的绝望。

她常常梦见过去的事,在维尔德亚的,在地球的,后来这两个世界的人和事渐渐互相交错,她也觉察不出哪里不对劲。

再后来,她渐渐生出一个古怪而阴冷的念头:也许之前所有的经历才是一场梦,她真正的人生就是这样漫无边际的黑暗。

奈莉有时候能找出证据反驳这个念头,可更多的时候不能。

她只能因为这样的揣测惴惴不安,感觉全身发冷。

她甚至觉得,也许等不到一切结束的那天,她就会在沉睡中彻底消亡。

可她到底还是从这个梦中醒来了。

唤醒她的是一阵浓郁的血腥气,她骇了一跳,本能地想睁开双眼。

然后眼前的黑幕就彻底消散,她视线仍旧模糊,却立即辨认出面前的人,不假思索地哑声呼唤:卡尔……视野中渐渐清明,奈莉这才发现她被卡尔萨斯抱在怀里,已经离开了逼仄的魔法结界、来到外面的世界。

天空被不祥的红云覆盖,山河崩裂,天际明亮得像在燃烧,另一边的天幕却有无数流星奔驰过天空,没入漆黑的深谷。

可她根本无心注意这些,她垂下视线,看着魔王惨白的脸色和满身的鲜血干涩地问:你怎么……对方弯了弯眼角:我杀掉了他们,他向犹如被鲜血涂抹的天空看了一眼,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一切都结束了。

奈莉像是被重物砸了一记,有些头晕目眩,只能愕然地重复:结束了?我并未在世界毁灭前死去,装置能跨越的时间有限,卡尔萨斯微笑着摇了摇头,所以装置已经无法重新开始了。

他低头注视她,眼神缱绻:现在只有最后一件事。

奈莉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用尽全力挣扎起来,想要从卡尔身边脱开。

可他只是叹了口气,用咒术定住了她。

他垂眸向着自己的胸口看了一眼:装置还没有失效,我很快就会死去,而你……也自由了。

说着他将她背靠着一块岩石放下,自己也踉跄坐下。

不要……我不要……奈莉牙齿都在打颤,她想抱紧他,却动弹不得。

她想说她不要这样的结局,她不接受这样只属于她的自由;她想说即使回到原本的世界,她又怎么可能忘记他、怎么可能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卡尔萨斯轻而易举地读懂了她的神情,翕动唇瓣,却爆发出一阵咳嗽。

他掩住唇,鲜血从指缝间流下来。

他的眼睛在笑,鲜红底色中有星子般明亮的光辉。

他哑声说:所以我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你忘记我。

他想擦干净手上的血迹,可浸透鲜血的衣物只让指尖愈发红。

他放弃似地低笑了一声,抚上奈莉的脸颊,微凉的额头贴上她的,与她眼对眼地注视。

她试图闭上眼抗拒,可他的眸有霸道摄人的魔力,她只能任由那深红底色掀起令人晕眩的潮涌。

咒术的浪花碾过心湖,侵袭着意识,从头开始,将所有珍惜过、痛恨过的回忆抚平归零。

卡尔,卡尔,卡尔,卡尔,卡尔……奈莉能做的只有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祈盼这样就能够记住他,能够战胜魔王最后的、强大的法术,至少留一些痕迹供她追怀。

她已经记不清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了。

卡尔,卡尔,卡尔……据说恨意比爱更容易存留。

这一刻,她竟然觉得,哪怕留下一星半点的恨也是好的。

可那些阴暗的回忆也如沙上的足印,潮水走过便被洗刷干净。

卡尔,卡尔……那么至少不要夺去这个名字……卡……她哽咽地喃喃,却已经不清楚自己要发出的下一个音节在何方。

她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得陌生面庞,不知为何泪盈于睫。

这个面貌秀美到脱离尘世的黑发少年向她微微一笑,捧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潮湿的吻,肌肤上留下淡淡的血痕。

他红宝石般的眼里渐渐浮上水汽,他的笑弧却加深了一些:再见了,奈莉。

她看到少年身后奇怪而诡异的装置炸裂开来,掀起的气浪将天空的红云吹出一个窟窿。

爆裂的星火如一场最盛大的烟火,却在眼前人面前黯然失色。

任务完成!意义不明的文字在视野中跳跃,她却只想定睛、再多看一眼黑发少年的脸容。

可一阵狂风吹糊了一切。

万丈的白光刺入她眼中,泪水终于滚滚而下。

她被这阵风带上了天,奇怪的力量推动着她不断旋转,越转越快扭成一团。

她突然失重,抛弃了沉重的躯体,到达至高点后向下坠落。

周围一切突然有了实感。

她骇得向后一跳,却撞上了椅背。

她努力地思索自己刚才在干什么,面前笔记本的屏幕上滚动着制作组名单和厂商标识,她盯着电脑看了很久才想起,自己通宵打通了新买的rpg游戏,在看片尾字幕的时候累极睡着了。

屏幕闪回游戏标题页面,诸多人物的剪影逐个闪现。

着黑披风的黑发人背朝镜头,身影一闪即逝,不知为何,她突然难过得难以自抑。

她搜肠刮肚地苦思,终于回忆起来,刚才看到的是游戏中的终极黑幕、通关时被打倒的大反派魔王。

果然是太困了,连刚打完的游戏剧情都记不清。

她撑着桌面站起来,往床上走去。

揉揉眼睛,居然抹了一手的水。

不知什么时候,她居然哭得满脸都是泪。

思绪像是彻底锈住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只是木然地在床上倒下,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她很快睡着了。

从那天开始,她就经常做同一个梦。

在无数重梦境的最深处,她飘浮在虚无中。

身边有另一个人,她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让她感到安心。

他们的身下是千万根透明丝线织成的巢,向上小心翼翼地抬起来,宛如羽翼。

在做这梦的时候,她总是分外清醒。

她愿永远和这个她不记得的人飘浮在深深的梦中,梦即是她的另一重现实。

可等她迎着天光睁开眼,她一如往常地什么都不记得,毫无异状地上课、吃饭、聊天、生活。

就如地下的蝉,长久地在名为生的黑暗中蛰伏,以为这就是全部,只有在梦境中她一次次短暂地破土而出,见到了真正的日光。

但梦醒时,她永远只记得做了梦。

而梦,也真的只是梦而已。

☆、79、72.最终抉择无处不在的灼目白光渐渐平和,奈莉睁开眼。

视野所及之处,只有那可怖又宏伟的装置静静伫立,相连的齿轮一格格互相牵连着转动,将她包围。

她抬起头,一根根尚未染色的细线如蛛网般伸展,在交错重叠处流转着玻璃般的光彩。

她不由生出自己被什么巨大捕食者凝视的错觉。

她像是密网正中的猎物,为这陷阱的复杂曼妙目眩神迷,不由得心怀敬意;但又对这太过精密的装置构造、和隐匿在其后的东西本能地感到憎恶。

正前方那根被光点亮的细线颤抖了一下。

从这根线看不见的尽头燃起火花,爆裂的星火倏忽间掠过,留在眼中的残影如同流星的轨迹,却明亮到骇人。

燃尽的细线不再闪闪发光,而是渗出鲜血般的红,与底色融为一体。

也就在此刻,奈莉才猛然发觉衬出透明细线的背景色,正是无数根已然废弃的猩红旧线。

她站立于虚无正中,被不断移动的齿轮所包裹,头顶是线汇集成的又一重茧。

她就在魔物装置之中。

欢迎来到世界的核心。

冰冷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奈莉怔了怔才辨认出是大神官卢克斯。

她闻声回头,制造装置的四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几步外。

他们形容狼狈,衣袍上沾满泥土和鲜血,脸上神色虽有微妙的区别,却都昭示了那个世界的结局。

他们又一次目睹了世界毁灭,再次跨越时间长途跋涉而来。

卢克斯缓缓擦拭唇边的鲜血,嘲讽地自言自语:呵,没有观测者启动装置还是太勉强了。

好歹其他都在意料之中。

伊珐睨了他一眼,整理着破破烂烂的裙子,向奈莉露出亲切的微笑:那么事不宜迟……仍旧蒙面的大贤者莉希特默然走到奈莉面前,抓住她的手向头顶伸展。

奈莉下意识想要挣开,但对上大贤者的眼睛,她不由愣住:面纱后形状较好的眼竟然毫无活气,大贤者是个盲人!但下一瞬,这双木然的灰色眼睛清晰映照出外界的光辉。

奈莉抬起头,原本交叠的细线转眼间便离散开来,渐渐汇聚成一束,如同一尾斑斓闪烁的鱼,摇曳着宽大的尾鳍迎面游来。

奈莉只觉得手指一阵灼热。

那感觉并不陌生,正式成为刺客、戴上丕平的戒指时都有相似的触感。

但这一次不仅如此,那热度仿佛深入血管,随着血液走遍全身,令心跳加速到心房微微疼痛,耳膜嗡嗡地震颤,眼前也隐约发黑。

她甚至有一瞬产生错觉,以为那由千万细线组成的鱼将她吞了进去。

压迫感猛然消失殆尽,身边刮过一阵混着血腥气的风。

奈莉这才发觉大贤者已然退回原位,宽大垂坠的衣袂在行走间带起微风。

她木然地将五指伸展又分开,觉得自己并无什么不同。

还愣着干什么?快启动装置!克洛维急声催促,不耐烦地将鞋底的污渍在原地磨干净。

卢克斯严厉地瞥了国王一眼,转而露出余裕满满的浅笑,双手一摊:恭喜你成为观测者。

首先,容我们告诉你使用这新力量的方式。

伊珐一合掌,手掌再次分开时已经捧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物件。

她向前款款迈出两步,将那东西递到奈莉面前,柔声说:打开它,将钥匙插|进锁孔,我们会帮你一起把它往回拧。

奈莉想问钥匙在哪里,可她才动了这念头,掌心便多了一把冰冷的细长钥匙。

她没有见过它,却凭借触感认出这就是魔王体内的世界开关。

她垂下视线,唇线紧绷,手指不自禁颤抖。

伊珐轻轻咳嗽了一声。

奈莉看进公爵夫人幽绿的眼睛里,牵动唇角一笑。

她接过了那个东西,原来是个小小的银白金属盒,不知是什么质地,托在掌心并不寒冷,反而有着人肌肤般的温度。

她的指尖抚过全无纹饰的盒盖,将盒子打开。

盒中只有一个锁孔,与盒底融为一体,瞧成色像是黄金铸就。

奈莉将钥匙对准锁孔,钥匙才送入一半便猛地停了动作。

一抬眸,她见着其余四人围拢过来,突然一勾唇。

☆、80 A. 世的神明奈莉手腕翻转,露出那把黑色匕首,毫不犹豫地朝锁孔正中刺下!世界开关像是被剧毒侵蚀,瞬间发黑凹陷。

装置也在同一刻猛然停下,齿轮互相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火花四溅,世界线一根根被点燃,螺旋正中的光亮越来越强,最后迸裂。

她看着四个人惊愕的神情,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她在心里向丕平道歉,但那个计划成功的几率实在太渺茫;而在这个世界的征途上,她已经太累,卡尔萨斯是支撑她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但现在她只想沉下去。

一切都结束了。

悲哀的循环不会再继续,但繁荣、衰败的天命将会成为现实。

再强大的王国也会覆灭,再勇猛的战士也会老去,再英明的君主也会昏聩,呕心沥血建成的宝库将成为恶龙、亡灵的居所。

没有一个王朝将被永远铭记。

等待他们的只有被遗忘的命运。

在时间的尽头,一切都会结束。

众神也会走向黄昏,命运之土也将覆灭。

※奈莉以为自己也会葬身在那场爆炸中。

但她没有。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仅毫发无伤,还在家里安安稳稳地醒过来,身体毫无异状,像是睡了一个好觉。

至于为什么离开与回到地球村的时间点会不同,她猜测应当与离开维尔德亚的时间点有关。

她习惯性地打开电脑,桌面上的陌生图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回想许久,她才记起这是那个让她进入维尔德亚的游戏。

鼠标双击,屏幕上弹出通知框:程序不存在或已经损坏,是否删除快捷方式?奈莉的手指颤抖起来。

她毫不犹豫按了否。

明明才起床,她竟然觉得超乎异常地疲倦。

再次在床上倒下去,她阖上眼,迎接她的居然不是黑暗,而是奇异的图景。

那是被彻底摧毁后的维尔德亚星系。

世界线四处飘散,散作光点,汇入混沌。

而她飘飘摇摇地在细线的空隙中浮游,感受着这个世界在彻底毁灭后的孤寂。

她下意识地抬手捕捉金沙般的光粒,她居然真切感觉到了指尖掠过的触感。

她想在现实中睁开眼,却发觉自己做不到。

任由她一次次眨眼,她仍旧身处星辰与时光的尘埃之中。

不哭突发奇想,想象起如果这些闪亮的尘埃再次聚拢的模样。

下一刻,那些星尘就真的互相靠近,滚成一个小小的球,而后不断吞并周围的尘埃,越来越大。

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可她就看着这颗恒星的雏形一点点积聚质量,直到内部的聚变令新星爆发。

星的诞生点亮了整个星系。

她在那一刻醒过来,头有些疼。

从那天起,她每晚的睡梦中都飘浮在那逐渐成型的星系中。

她看着恒星一点点稳定,一颗颗行星从迸发的尘埃中降生,其中的一颗被水覆盖,陆地被海洋围绕。

这个星系在她的影响下而生,那颗足以支撑生命的行星自然便有了维尔德亚的影子。

一夜又一夜,每夜都有亿万年般漫长。

生命一步步衍化,终于有了人。

但这个星系终究与太阳系不同,魔法的力量扎根于土地,并未过多久,维尔德亚就进入了曾有过的传说时代,先知与战士同在,法杖与剑一同挥舞。

城池被攻陷,人死去,战争也许是难以抹消的本性。

奈莉并不打算刻意改变,但她不会允许此前的悲剧再次发生。

过去的维尔德亚在她的一念间彻底消亡,新的维尔德亚会在她的看护下获得新生。

如果说她所做的事就足以让她被称为神明,那么过去那个看着维尔德亚走向灭亡的神是否与她一样?也许那个人也只是一时兴起创造了炽热的恒星、进而旁观了一整个星系的诞生,也许那个人也曾平静又爱怜地看着行星逆时针旋转着绕恒星公转,也许那个人也想要将脆弱的文明呵护在掌心。

但到最后,那个人选择了放弃。

那位神明的怒火名为命运。

不去深究这个猜测的真伪,奈莉黯黯发誓她不会那么做。

仅仅因为失望、麻烦就将亲手创造的东西毁灭,即便那其中无与伦比的痛苦比旁观者更甚,但终究不过是名为惩罚的逃避。

她逃避了一次,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会陪伴这个世界,直到给她的时间走到尽头。

她开始期待每晚入眠的时刻。

她对那个星系执着得超出预计,也许是因为在内心某个她都不愿检视的角落,一个愿望静静生长。

可她也很清楚,即便愿望成真,她也只能在那个世界人们无法察觉的高处旁观。

她好像第一次明白了高处的冷,冷进骨子里,寒气又化作火焰烧尽其余的念头。

可这些又有什么要紧?一闭上眼,另一个只有她知晓的世界在悄然等待。

而也许有一天,她能在那颗星球的表面再次找到某个人。

即使只能远远地看一眼,即使只能旁观他的悲欢喜乐,她就能满足。

☆、81 B.扭转的时空再见。

奈莉轻声说道。

伊珐脸色一变,卢克斯伸手想抓住奈莉,克洛维毫不犹豫地拔剑。

可奈莉已经依照丕平告知的诀窍将钥匙向回拧转。

她清楚听到锁芯发出的一声轻响。

装置、细线、齿轮,一切都猛然消失。

她置身于不可思议的图景之中,这里没有上下左右之分,只有无尽的广阔。

她朝这一刻她认为是前方的方位看,无数代表世界的细线作螺旋状互相环绕,渐渐分散出去,却都被光行走过的痕迹限制,组成一个倒置的圆锥,那是过了这个时刻未来的无数可能的世界。

而她立在轴的最末端,将与世界自身无关、恒定不改的时间踩在脚下。

再朝后看,镜面般的景色映照出已然发生的世界线,那是她的去处。

奈莉终于理解了丕平话中的意味。

这数不胜数的世界之间,虽然不曾相交相遇,却的确近到可以互相影响,滴水穿石,聚沙成塔,令最小的毁灭放大为不可扭转的天命。

她朝着过去的方向开始狂奔,落足的地方便有了路。

穿过世界线拧成的空隙,她向着唯一的方向拼尽全力奔跑。

每个世界的事件从她身边掠过,在眼前遗留下转瞬即逝的重影,互相重叠如同梦境。

快一点,再快一点。

这是观测者唯一一次不受限制的回溯。

奈莉渐渐看清拘束着所有世界线的光,能够分辨出组成光的微小粒子是怎样无序而整齐地飞驰,将所有东西甩在身后。

身体失去了重量,她轻盈地和光并肩而行。

再快一点,一瞬间她脱离了这个宇宙恒定规则的束缚,突破了光化作的圆锥罩子,升入更高远的层面。

那些繁杂细小的世界成为了低维度的存在,只要一眼就能由内而外地看穿。

比光走得更快,到达另一个维度看清前行的目标。

这就是观测者。

奈莉再次一头扎入世界线的海洋,毫无踟蹰地向着目标冲去:她要回到魔物二号诞生的那一刻,将这个错误纠正。

她准确地跃进那个世界,在令人目眩神迷的景色中调整姿态,将黑色匕首紧紧握在手中。

即便回到过去,她仍然受与系统的契约限制,如果稍有闪失丧命,一切的筹划都前功尽弃。

梅兹,红堡穹顶大厅。

大厅外空空荡荡,厅中只站了五个神色微微紧绷的人。

圆顶漏下的天光耀目,点亮了厅正中石刻的凹槽。

卢克斯看着渐渐现形的装置微笑,和丕平对视一眼,后者转头向莉希特说道:将容器带过来吧。

大贤者无言地颔首,两个与她相似打扮的蒙面女子一人一边,半是搀扶半是挟持着一个黑发少年走上前。

他紧紧闭着双眼,苍白的脸颊如瓷器,泛着莹莹的冷光。

乍一瞧,这像是一个真人大小的人偶。

克洛维挑挑眉:原来大贤者还有这样的兴趣……伊珐瞪了他一眼,笑着从袖中取出一个长方形盒子,从容自若地缓和气氛:那么现在只要将开关……她的话生生卡在舌尖。

因为只是一眨眼,方才还在掌心的盒子已经不见了去向。

卢克斯脸色大变,丕平皱眉,目光立即锁定了来人所在。

身形娇小的刺客半蹲在支撑穹顶的柱头上,朝着丕平微微一笑,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银白色的金属光辉一闪而过,伊珐压低了声音怒喝:杀了她!卢克斯尖声向莉希特吼道:立即启动容器!停下!开关也会被波及!丕平的怒斥被卢克斯盖过去,莉希特已经依神官的话照办。

大贤者仍旧没什么情绪起伏,漠然地抬起手,人偶般的黑发少年便睁开了眼,深红的双眸熠熠生辉,闪动着非人的冷漠光彩。

快杀了她!克洛维吩咐苏醒过来的黑发少年,对方闻声看去,面无表情地翻转漂亮的手指。

轰!石块崩裂,碎屑飞扬。

十一国共主刚才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个深坑,连鲜血也不曾有。

被爆炸波及的伊珐挣扎着支起上身,翕动双唇只咳出血来。

你疯了!没有开关制约的容器就是真正的魔王!站得稍远的丕平揪住卢克斯的衣袖,后者恼羞成怒地一甩袖子挣开,冷冷道:如果开关被毁,那才是真正完了。

莉希特!大贤者无神的眼眸一动不动,但刚刚觉醒的魔王却痛苦地佝偻了身体,转头向着刺客的方向,艰难地抬手。

他的指尖在颤抖,仿佛在与大贤者的命令做对抗。

容器并没有完全脱离大贤者的控制,还没到唱衰的时候。

卢克斯昂起下吧,洋洋得意地看着魔王指尖迸发的力量轰然炸裂,向石柱上轰去,而来自大神官的透明光球则冲着开关飞去,意在保护开关万无一失。

可魔王的攻击居然在半空顿了顿,而趁此机会,女刺客的动作快到不可思议,她一个翻身便消失了,只有她掷出的银白色盒子滞留半空,偏离了保护球的轨道,成了魔王力量的靶子。

在丕平的惊呼声中,尚未启用的世界开关与重千钧的石柱一起灰飞烟灭。

卢克斯脸色很难看,他想也不想就摊开屏障护住厅正中的装置本体。

没用的,开关毁坏了,装置也会崩坏。

伊珐颤抖着下定论。

可处在大神官佑护下的装置什么动静都没有。

透明罩子上蓦地映出淡淡的阴影,黑色匕首轻而易举地刺穿了神殿引以为傲的屏障,女刺客轻盈地落地,手指如同翩飞的蝴蝶,在复杂的装置上游走数回,一个同样银色的小盒子从齿轮中弹出,那是启动装置的锁孔。

女刺客手掌一翻,手中赫然是刚才被炸毁的世界开关。

她将里面的钥匙取出,把盒子向伊珐一抛,嘲笑般地笑说:各位再见。

丕平面色陡变,喃喃:观测者。

他开口的那刹那,钥匙往回拧转,锁芯归位,咔嗒一声轻响。

装置和女刺客都消失得不见踪影。

那是来自未来的另一个观测者,拥有那把最强兵器。

丕平看的另外三人,看着他们精彩的神色露出有些无奈的笑容,他不急不缓地继续分析,她独自前来,肯定已经使用了一次观测者的能力;但她又启动了一次装置,也就是说……他忽然大笑起来:另一个世界的我,将能力送给了她。

那么刚才毁掉的……伊珐咳嗽着低语。

莉希特第一次开口了,声音空灵而飘渺:是她那个世界的世界开关。

仿佛觉得这还不够,大贤者毫无情感波动地补充,她借着我们的力量将未来已经完成的魔物二号彻底毁灭,并将这里的魔物二号也一起带走了。

大贤者朝向一言不发的容器,叹了口气:也就是说……现在你自由了。

卢克斯出尘的面容微微扭曲,他一挥袖,却无法如愿用力量发泄自己的怒火。

大神官几近透明的眼珠像要燃烧起来,他咬牙切齿地道:丕平……即便是其他世界的你也愚蠢得不可救药。

身材精瘦的宫相睨了他一眼,深色的眼中露出温和的嘲讽:是吗?没有了装置,这个世界完了,所有的世界都完了!我们都完了!大神官彻底丧失了一贯的雍容仪态,声嘶力竭地向丕平怒吼。

丕平不为所动,脸上的笑容反而加深:不,我很期待那位小姑娘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向一边踱了两步,看向垮塌的穹顶露出的天幕,自言自语般说道:如果真是那样,所有的世界都将被重写。

她的下一个目标是魔物一号……伊珐看上去已然镇定下来,发出清脆的轻笑,惨白的脸色却显得有些失常。

她在克洛维站过的深坑边坐倒,呵呵,魔物一号可是由宫相大人亲自保管,她能不能成功也只能看运气。

可成功与否也和我们无关了。

她翠绿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彩,支撑她走到现在的热量终于要燃尽,而这是最后一点火花,我们即便被记住,也只是被打倒的失败一方而已。

莉希特不发一词,已经施施然转身要离开,衣袖却被抓住。

大贤者朝着来人的方向看去,浑浊的眼没有丝毫波动,她无言地询问黑发少年的意图。

我……第一次开口,拥有魔王身份、却已经失去存在意义的少年声音干涩难听,他抿了抿唇,再次尝试时已经熟练许多,我要去找她。

莉希特在面纱后挑了挑眉,首次露出了生动的表情:我不是你的母亲,你要怎么做与我无关。

黑发少年松开手,任由大贤者华贵的衣袍在指尖擦过。

他抬头看着天空,秀丽的五官渐渐凝固作一个惘然的姿态。

各种各样陌生的、属于人类的情绪在他的脑海中绽放,宛如烟火,令他的心跳加快、体温升高。

他好像对这样的异常感到困惑,却并不恐惧,在这样的细微变化中他又品尝到了一种他无法描绘的情绪。

那个女刺客曾在他身后短暂地停留,只说了一句:我打败了令你痛苦的命运,还你自由。

他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所以他要去找她问明白。

不,就算不是为了这句话,他也要去找她。

即使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时空。

※即使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时空,那张熟悉的脸容仍旧令奈莉难以自抑。

明知道这个卡尔是一张白纸,也许甚至还没有名字,奈莉还是忍不住留给了他一句话。

她到底算是践行了承诺,让他远离意义在于死去的悲哀人生。

只是这个念头便让她心安,有了无限的动力战胜疲劳。

更遥远、更完美的东西,此刻的她已经不敢去奢求。

即便丕平的计划能够顺利实行到最后一步、世界被拯救,不再被这个世界需要的她又会在哪里?奈莉闭了闭眼,再次在世界线的丛林中飞奔起来。

这一次她使用的是丕平赠予的力量。

她再次超越光,看清了下一个目的地所在:魔物一号启动前夜、改变了维尔德亚之后命运的时刻。

她落在了红堡宫相塔中。

丕平身着靛青色的家常长袍,站在书房中大巨大地图前,闻声回首,却没有呼唤守卫,而是将视线定格在奈莉手中的银白色金属盒上。

他的眼神深沉起来,不动声色地道:没想到深夜有贵客来访。

奈莉将掌心摊平:这是魔物装置二号的开关,与装置本体相连。

丕平的眉心跳了跳,他的眼中现出狂热的光彩,不由上前一步。

如您所见,我来自之后的世界。

奈莉微微一笑,同时打量着宫相,发觉他比印象中年轻:他眼神中的锋锐还没有完全收敛进去,也因此显得有些稚嫩。

奈莉将开关向上一抛。

丕平下意识向伸手去捉,她却抬起另一只手,黑色匕首的尖端准确无误地穿过金属盒正中。

滋地一声轻微的炸裂,火花四溅,焦黑的金属盒落地,滚到丕平足边。

丕平捋了捋额际冒出的冷汗,蹲下身小心触碰仍旧滚烫的世界开关,抬眸平静地问:看来您有备而来。

能否告知在下您的目的?我不过是依照您的计划行事。

奈莉转了转那把黑色匕首,满意地发现并没有守卫悄悄靠近。

丕平闻言,眼神果然深索起来,他起身沉默片刻,才有些森冷地轻声问:那是……未来的某个我的计划?他将奈莉的无言当做默认,又抛出一个问题,我的计划是什么?奈莉注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毁灭魔物一号,再……她还没说完,丕平就放声大笑起来。

他的眼中有不加掩饰的讥诮:毁掉它?如果这是真的,只能说那个我真是疯了;又或者……他面现冷色,手向着后方地图按去。

人影一闪,锋锐的匕首搁在宫相的颈边。

奈莉仍旧显得毫无紧张感,镇定地说道:早就知道会有这种状况,为了证明我所言非虚……她的视线向丕平定住的手移了移,唇角一勾:那后面藏着机括,按下就会有警铃敲响,在塔底待命的侍卫立即会前来。

丕平眼睑压了压,却并不怎么动摇:这个机关很容易推断,不足以证明你真的受另一个我委托。

你脚下有密道,可以直接通往中庭的地窖。

窗口的那堆书下有暗格,里面放着可以威胁到克洛维的文件,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奈莉顿了顿,你左手的戒指是观测者的能力寄托所在。

丕平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奈莉吐了口气,说出最后一条证据:我是第二任观测者。

刚才我毁掉的是魔物二号的开关,我从二号诞生的那一刻回溯时间而来。

我知道怎么使用、毁灭魔物二号,所以我也并不属于那个装置刚刚诞生的时代。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语声有些苦涩,我来自使用魔物二号回溯无数次之后的未来。

观测者只会有一次单独回溯时间的能力……奈莉止声。

丕平阖上眼,认输般地接出下半句:而你已经回溯了两次。

是未来的另一个观测者将能力转送给了你。

而那唯一的上一任观测者也就是您。

奈莉将匕首撤远,向后退开,微微欠身,我为方才的失礼致歉。

丕平挥挥手,转而盯着她追问:之后……即便制造出了第二代装置,世界还是毁灭了?奈莉有些悲哀地弯了弯眼角,给出了答案。

世界一次都没有被拯救?丕平仿佛无法相信,重复问了一遍,一次都没有?一次都没有。

奈莉看向面前维尔德亚的地图,宛如背诵般吐出字句,请容我将之后的情况向您简单交代一番。

夜色愈加浓厚,一根蜡烛不知不觉燃到尽头。

丕平亲手点亮新的烛火,动作十分熟练。

他凝视着跃动的火苗,语声已经平静下来:我明白了。

最强兵器能让人和物在未来世界永久消失。

可时间轴另一端过去的世界里,它们仍然存在。

也因此,要将两代装置和宝藏消灭,需要三次单独回溯时间的力量。

观测者丕平存在于所有的过去世界中,即便由本人回溯,他也只会抵达原本的身体,拥有的力量仍然只有一次。

但由并不存在于这里的你回溯抵达这里,再加上这个世界的我的一次力量,就足够回到零点。

他微微一笑,松弛了肩膀,自嘲道:为了这个计划,他不得不死。

现在的我还不可能想出这样疯狂的计划……奈莉轻声说:那只是因为您还没有他那样绝望。

丕平感激地她笑了笑,沉默地用铜制的灭灯小勺将刚刚点燃的蜡烛掩灭,在黑暗中轻声说:走吧。

无需多言,他们的目的地是维尔德亚命运的起|点。

丕平不需要光线便打开了书房中的暗道,熟门熟路地在黑暗中穿梭前行。

奈莉跟在他身后,发觉他们正在深入红堡地下。

向下,不断向下。

甬道顶渐渐有冰冷的积水低下来,奈莉疑心他们已经靠近了红堡的护城河。

丕平终于驻足,在黑暗中扳动了什么机关,推开沉重的石门。

门后有东西正泛着淡淡的光辉。

奈莉不需要用目光确认就知道,这就是魔物一号,那是最初的、想要违抗神谕挽救世界的努力。

丕平当先走进去,他神情复杂地凝视自己的心血,想到自己亲手开启的毁灭循环,再次露出涩然而疲倦的微笑。

奈莉垂了垂视线,将门在身后关上。

这间石室很小,正中摆放着一个初具魔物二号形态的装置,只不过规模和精细程度都远远比不上第二代。

那些相互勾连的齿轮静止着,被魔法光点托起的一根根细线也光洁明净。

这个装置并无脱离在外的开关。

丕平只是拧动螺旋顶端的发条,那些齿轮就开始缓慢地转动起来。

通透的白光越来越强,丕平回头,向奈莉伸出手:之后还需要您手中的兵器,请您抓牢了。

丕平的指节上有长年握笔书写生出的茧。

发条拧到尽头,齿轮发出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经室中回声的渲染宛如巨龙起飞前的怒吼。

这一次奈莉没有见到那奇异的场景,回溯于她而言只是一瞬间的晕眩。

再次睁开眼时,耳边浪涛声阵阵,面前是一片荒芜的海滩。

大海的尽头应当是天空,但灰蒙蒙的海面与层云笼罩的天空毫无间隙地织在一处,根本分不出彼此;也因此,除了海边低矮的岩石洞穴,天高地广,举目所及只有惨淡的灰。

连飞鸟都遗弃了这片土地,不屑在上空飞翔。

只有石块的缝隙里寂寞地长着黯淡的苔藓,乍一瞧根本无法从阴影中将其分辨。

这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有的只是被天地、被无情的神明所遗弃的孤独。

丕平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儿海,蓦地打破了寂静:那个洞穴应该就在附近。

他的神色比起刚才又有了微妙的变化,眼角的细纹似乎深了一些,令他顿时沧桑了许多,更接近奈莉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宫相丕平。

她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在回溯时间的过程中,只要他回头向着未来看一眼,他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得之后无数次回溯时的记忆。

现在站在这里的丕平,与那个以自杀换取计划实行的丕平,是同一人。

这片海滩布满了尖利的碎石,丕平走得有些吃力,背脊却挺得笔直。

如他所言,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无名族裔存放宝藏的洞窟。

洞口只潦草堵了一块半人高的石头,旁边横了一具被海风侵蚀得发黑的骨骸。

丕平蹲下身,耐心地将这位守洞人的尸骨拢到一边,埋在洞口的细砂下。

奈莉捡了一块方形的石头当做墓碑,安插在上面。

两个人对视一眼,奈莉当先翻过洞口的大石,点燃火把往里面走了几步,火焰不仅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旺。

这洞中显然有通风的口子,不必担心窒息。

丕平的动作稍慢,但也安全进了洞。

他看了看洞穴壁上,摇摇头:没有留下文字。

那被遗忘的族裔终究只能无名。

顺着曲折的岩道走了不久,面前豁然开朗,金银器具、珍宝财物垒成小山。

奈莉手中火把的光线四处投射,激起一*萤火般的细碎金光。

丕平的神色平静,他从喉咙深处发出意味不明的哂笑:终于要结束了。

奈莉心中微微一跳,疑虑在心头一闪而过。

但对方像是看穿了她一瞬间的怀疑,露出长辈俯视小辈的笑容:只有一个人的王国,即使有金山银海,又有什么意思?我不是……奈莉羞愧地垂眸。

丕平发出宽容的轻笑,摆了摆手:好了,把匕首给我。

奈莉不解地蹙眉,捏住黑色匕首没有松手:您这是……留在这里的有我就够了,丕平的眼中映出火焰的狂舞,神色却宁定如水,我要和这里亲手做个了断。

奈莉后退了一步:留在这里?对,丕平平淡地应道,魔物一号的核心在我身上,那把匕首和这些宝物同源,也要留在这里。

他看着奈莉复杂的神情笑了,叹气般地说道:比起为我感到不忍,你更应该恨我。

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比意想中还要卑劣不堪。

奈莉眸光闪动,目光在洞顶、宝物和丕平的脸上逡巡。

她最后低低地说:我知道了。

说着她将匕首递给了丕平,垂眸不语的样子有些孩子气。

丕平的眼神柔和了一些,他再次摆摆手示意奈莉离开。

奈莉站在原地没动,丕平便无奈地皱皱眉,有些严厉地盯了她一眼,转身自顾自提起袍子下摆,一脚踩进了珍宝堆中。

他的每一步都激起一阵丁铃当啷的脆响,随着他向洞中心靠近,他也在这些宝物中越陷越深,步子越来越慢,犹如行走在积雪中的人。

好了,你真的该走了。

丕平的声音不响,却被石洞放大了数倍,显露出他语调末尾调侃的笑意。

奈莉唇线紧抿,她深深欠身,向洞口倒退了一步。

迈出这一步后她顿时轻松许多,转身就往外快步走去。

谢谢你,这次就不说再见了。

丕平的声音在身后传来,他停顿了一下,释然地笑说,还有,别忘了回头。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奈莉步子一顿,可她已经离开洞口。

也就在她回首的那一瞬,洞中清晰地传来一声脆响,像是利刃穿透金属的低鸣。

她知道,丕平用那把威力强悍的黑色匕首毁掉了整个洞窟。

她不假思索地向一旁退让。

随着那一声信号,金银相撞的叮当声络绎不绝,一片片汇成更为浑厚低沉的鸣响,宛如几百面铜铸就的大鼓被同时重重擂打,又如两军交锋后刹那爆发出铿然的碰撞声。

整片海岸的岩体在她面前分崩离析,互相磨蹭撞击着向下沉陷。

地上货真价实地裂开口子,将那无数的宝藏和石块一起不分贵贱地吞了下去。

灼热的岩浆翻滚着涌上来,填满大地的创口,却又转眼被顺势而下的海水冷却,发出呲呲的怪响,化作新一层凹凸不平的地面。

水汽弥漫,萦绕四周宛如起了一场最浓的海雾。

等蒸汽终于散尽,海浪仍旧平静地敲击着礁石。

雪白的浪头越过阻碍攀上刚刚成型的岩面,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天仍旧灰而寥廓,风声依旧孤寂。

那一座面朝大海、藏着一族人几代心血的洞窟,就像是从不曾存在过。

奈莉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举目四顾,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仿佛是顺应她的疑问,下一刻,视野中的情状陡然变化。

她再次悬在没有边际的高处,被互相缠绕的世界线包围。

可奈莉很快发现,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汇成圆锥形螺旋的所有的世界线都在移动。

它们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有条不紊地从螺旋状的队形中脱身,一根根地舒展开、成为笔直的细线,与时间的轴心平行。

千百万根世界线排成平面,将光锥生生撑开。

奈莉在这奇妙景象面前忘记了眨眼,她看见这些细线以飞快的速度重新互相缠绕,编织出崭新的螺旋。

维尔德亚的宇宙正在被重写!如果说光织成的螺旋罩子便是禁锢维尔德亚的命运,细线如今却突破了限制。

也就是说,命运被击破,维尔德亚真正脱离了诅咒,获得了自由。

命运之土从此将再不受命运束缚。

以血与泪为代价的反抗并非徒劳。

奈莉的视线微微模糊,她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眼时她已穿透了圆锥形的光罩,永远地离开这个焕发新生的世界。

她目睹了新秩序的诞生,也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刻。

不存在天罚的维尔德亚不需要系统,没有系统就没有她继续存在的必要--全新的维尔德亚世界,没有奈莉的位置。

世界的法则正将她这个异物排除出去。

奈莉不知道自己将被这力量推向何方。

在这一刻,她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去向。

她只是依照丕平的嘱托回头,睁大了双眼,亲眼见证那美丽、晶莹的新螺旋成型,而后爆发出新星诞生般的光彩。

她满足地闭上眼。

一个名字滑过舌面,她微笑起来。

在这样的世界里,如果他还存在,一定会真正地、快乐地活着。

※身体猛然找回了重量,有人重重撞了奈莉一下,她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睁开眼朝对方看过去,那人却已经走远,只留下一句抱怨:傻站在路中间有病啊!她努力适应着明亮的光线,发觉自己身处熙熙攘攘的会场正中。

从稀奇古怪的摊位和周围人的打扮判断,这是那个冬季漫展,也就是她前往维尔德亚的契机。

她下意识寻找那个让一切开始的游戏展位,却始终没见到记忆中醒目无比的巨大条幅。

难道是在展馆另一边?奈莉讷讷地将巨大的展馆走了个遍,都没见到记忆中的厂牌。

她最后甚至抓了个戴猫耳头饰的工作人员询问,对方一脸不明所以,从挎包中掏出场馆地图:亲你是不是记错摊位名字啦?奈莉尴尬地敷衍过去,靠在墙边将会展手册仔细看了一遍。

那个摊位真的不见了。

她花了很久消化这个事实,然后安慰起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维尔德亚不再需要游戏这个媒介来召唤引导者。

但这真的发生了吗?她真的回来了?场馆里的空气显得憋闷起来,她逃一般地走向出口,被馆外冬日的阳光闪花了眼。

周围的一切渐渐生动起来,不再蒙蒙的没有实感。

沥青马路,喇叭按个不停的公交车,穿着动画角色服装的少年少女,带着寒意的都市空气,感官忙碌地收集信息,最后得出结论:她终于可以确信自己回家了。

那么维尔德亚的一切,那个世界的一切,还有……与那个人的邂逅又是否发生过?她知道找不到证据,只能垂下头,闷闷地朝着记忆中轻轨站的方向走去。

初冬的下午寒意渐渐浓厚,敞开式的轻轨站台有些冷。

她将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在原地蹦了几下取暖。

列车到站的语音响起,这不是她要坐的那班车。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应当是急着赶这列车的旅客她看了一眼手表,向双手掌心呼了口气,面前顿时凝结出一小片白茫茫的水雾。

足音停在了她身后,列车到站,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尖锐又刺耳,准备上车的乘客吵吵嚷嚷。

但她清楚不过地听见有人低低地开口,仿佛害怕太大声便会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境。

那个人问:奈莉?车头带来一阵凛冽的风,揉乱了她的头发,将她的视野割裂得七零八落。

发梢高高地扬起来,在空中划了个弧。

她回过头。

☆、82 后日谈(一)考完最后一门,奈莉跟随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教学楼,吸了一口寒冷得呛人的空气,才终于有了一点实感。

假期近在眼前,考完的学生几乎都眉飞色舞,神情丰富得可以演默剧;即便大呼着挂定了!完蛋了!,不少人也照样和朋友们相约去疯玩一顿、之后再面对名为成绩的现实。

嘿!有人从后面重重拍了一下奈莉鼓鼓囊囊的书包,回头一看,是奈莉从高中时代的好友小白。

大冷天照样元气满满的美少女小白开口直入主题:考得怎么样?奈莉摸了摸鼻子:还好啦……得了吧!学霸就不要装学渣了,就看你之前复习的冲劲,要是不全a我帮你找教授理论去!小白的声音有点大,惹得周围不少人似笑非笑地回头。

奈莉窘迫得轻咳了几声:之前有一阵没好好上课,所以才那样复习……这是实话。

回到现实的兴奋感过去后,奈莉必须面对的第一座大山就是已经生疏的课程。

若不是之后考试周爆肝苦学,她很怀疑自己是否要在第一个学期就踏上挂科的不归路。

至于……至于某些人,之后因为彼此看上去都有许多事要做,就基本只维持了短信、通讯软件等书面上的交流;到了前几天奈莉没命地复习时,她基本是手机进入飞行模式完全消失的状态,也不知道对方在忙什么。

奈莉对自己单方面失联多少感到愧疚,但她也的确宁可暂时搁置某些情感问题,省得思来想去分散了精力。

可现在考试结束,她唯一的挡箭牌也消散干净。

以后该怎么办?这是一个比意想中要更为沉重棘手的问题。

喂喂,你又放空了……我在和你说话……小白用手肘捅了捅奈莉,见她一脸茫然,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刚刚说,等下陪我到大学路口的那家花店去。

啊?哦,好啊。

奈莉心虚地垂下视线,顿了顿才问,去花店干什么?情人节还远着吧……小白翻了个白眼:和这个没关系!晚上我爸要和老同学和恩师吃饭,他懒得出门,又不愿意上网订,就硬要我帮忙。

她刻意停了片刻,忽然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而且你没发现最近去那家花店的姑娘特别多吗?听说新来的兼职小哥超--级--帅!最近我都快学死了,哪里知道这种八卦……奈莉横了小白一眼,从口袋中掏出手机开机。

几乎是接受到信号的同时,屏幕上的新消息数以几何级数增长起来。

奈莉看着某个没有备注名字、但熟记于心的号码抽了抽嘴角,而后面对小白好奇的目光大言不惭地说:最近广告短信真是越来越多了,一开机就涌进来。

小白也没起疑:我昨天连接到几个三打头的推销电话,都给我吼了几句就挂断了。

也就几句话的功夫,两个人已经走到了目的地门前。

奈莉撩了一眼花店招牌,跟着小白推开玻璃门走进店内。

店面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许多,各色花卉按种类颜色插在白色塑料桶里,整齐地摆在墙边架上,满满当当将视野中涂满不属于冬天的鲜活颜色。

店内暖气开得足,带着潮气的花草味一进门便扑面而来。

奈莉几乎是立即就注意到了店内的玫瑰,白玫瑰,红玫瑰,粉玫瑰,黄玫瑰,蓝色妖姬……这家店的玫瑰数量似乎比寻常要多、花朵成色也新鲜欲滴,仿佛与店外的严寒身处的不是一个季节。

有人吗?我想买一束送人的捧花。

小白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打量着四周问道。

从花架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在针织薄毛衣外罩了件塑料围裙的人转出来,见了来客愣了愣,随即平和地说道:请问花是送给谁的?有预算限制吗?这是个外表远年轻于气质的黑发青年。

即便是这身休闲装配地摊园艺工作用围裙的怪异打扮,都无法给予他少年似的美貌丝毫的损伤。

甚至于说,绿油油的塑料围裙愈加反衬出了他肤色的白皙,他一手插在围兜前的口袋里,稍稍卷起的袖口露出一截手腕,竟然有荒谬的美感。

小白沉默片刻,看了奈莉一眼,一脸我说吧果然超帅,而后才转头说道:是送给长辈的,喜庆点就好了,预算……反正不是我出钱,随便小哥你来吧,谢谢。

身材高挑的店员微微一笑:好,那么就用墙上二号示意图的可以吗?得到了小白的首肯,他便转过身去从桶里抽出几只带粉的百合。

奈莉不自觉盯着他绿色围兜在身后打的结,看着那一小截带子随着动作微微摇晃,与浅卡其色的针织面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从异世界而来的魔王在大学城的花店打工。

这个充满超现实感的命题就在她面前上演,冲击力已经大到让她做不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默默打开手机,手指停顿了一下,还是划开了数字惊人的未读短信。

时间最近的一条很短:考试加油。

我很想你。

在发信人三步外看这样的短信实在是耻度惊人,奈莉掩唇咳嗽了几声,没看再之前的短信,默默将手机扔进包里,背过身看着窗外过路的行人。

玻璃上模糊映出她的影子,她几乎可以确定自己脸很红。

包装纸娑罗娑罗地响了一阵,小白道着谢从包里摸钱包,却一时没找到。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店员先生说道:抱歉,花先交给她好啦。

啊,我找到钱包了……奈莉不得不转身,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越来越近。

他应当是故意的,在将捧花递给她时微微欠身,眼与眼之间的距离顺势缩短。

凑得近了才发觉,他似乎戴了黑色的隐形眼镜,虹膜边缘仍然透出艳丽的红,肖似黑夜里透出的一线火光,灼热而惹人遐想。

他背朝小白,因此显得游刃有余,丝毫不害怕会露出什么端倪,只从容万分地向奈莉弯了弯眼角。

有撑开的花束做掩护,他的手指在她的手背滑过,指腹意味深长地停了停,久到触感足以留下鲜明的印迹,却又丝毫不会在旁人眼中显得刻意或异常。

奈莉肩膀微微一颤,向后退了小半步,咬唇别开脸。

但对方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收银机咔嗒嗒打印收据的声音、找零的叮当声和他谢谢光临的应酬话语混在一处,奈莉竟然错以为两个看上去毫无关联的世界在这一刻被同一片水泽淹没,一切都联通在一起,五感又混混的暧昧不分明。

只有她心跳的声音快而慌张,搅起一阵阵凌乱的水波。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小白出的店。

迎面扑来的冷空气让她一个哆嗦。

小白兴奋得双眼闪闪发亮:看到了吧!看到了吧!我说得没错吧!嗯……奈莉含糊地应了一句,不太确定地压低了声音,他是兼职的?怎么?你有兴趣了?小白揶揄地嘟起嘴,反正听说几个萌妹子拐弯抹角地想要联系方式都被无视了,所以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奈莉莫名松了口气,她掩饰似地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我也就好奇啦……时间不早,我还要回寝室收拾东西。

我也得给老爸送花去了。

小白呼了口气,那么之后联系咯!嗯,假期我没什么事的。

奈莉目送小白一路小跑地冲进地铁口,回头看了一眼花店,匆匆加快步子往反方向而去。

但走了没几步,她便驻足,低着头往路口走。

奈莉才推开玻璃门就后悔了。

也就离开的这一会儿,花店里又来了一波客人。

三个学生会的干部七嘴八舌地争论结业式上需要的花卉,奈莉默默转身往门边挪,某些人却状似恰好走到她右手边拈出几株康乃馨,将她往门口的路堵死。

等我一下。

他说话声音很低,险些被学生会众人盖过去。

奈莉机械地掏出手机,面无表情地阅览起没看完的短信:五天前:今天有雨。

别忘了带伞。

同日晚:已经睡了?晚安。

四天前:听说你们都在考试。

一定要好好吃早饭。

同日中午:你没事吧?上一条十分钟后:抱歉。

我只是有点担心。

又十分钟后:吃午饭了吗?晚饭后:明天有冷空气。

多穿点。

三天前:考试记得带手表。

……奈莉从屏幕上抬眼,看着店员先生手脚利落地包装花束,作风利落到有特殊的冷硬美感,令人很难想象他与发出这些短信的是同一人。

他动作行云流水又细致入微,即便是那三个学生干部也挑不出什么错。

耐心地按照顾客的要求开出单位抬头的发|票后,他将东西递过去,一抬头便与奈莉目光相接,他的眼睛立即如孩子般亮起来。

奈莉掩唇咳了声,低头继续看短信。

之后是无数相似的问候,说的都是日常琐事,语气却又简洁直接,字里行间透出不动声色的关怀。

对方像是害怕过露的关切会引起反感,之后几天都一天只发一条短信。

倒数第二条短信第一次有了句号和问号以外的标点:等你忙完,我能见你吗?……最后那一串沉默的省略号像在暗示还有话语未尽,对方却因为某些难以言说的原因,最后将所有的后续硬生生删去,只留下整齐而细小的点,犹如一串电码。

这条短信发来两分钟后,她此前看到的第一条短信抵达:考试加油。

我很想你。

奈莉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直到显示屏自己黯淡下去,才有些怯弱地抬起视线。

那三个学生已经离去,花店中安安静静,只有头顶的排气扇隐约传来安稳的嗡嗡声。

黑发青年向着她的方向走过来,却站到门边,将显示营业中的木牌翻了个方向,马上回来那面朝外。

他显得很放松,肩膀靠在玻璃门上,探手到身后解开工作围裙,一边说着:我要下班了。

奈莉讷讷地哦了一声。

考得怎么样?他状似无意地问。

还好,答话脱口而出,奈莉却担心这显得太敷衍,便攥紧了手机垂下视线,轻声补充说,复习的那几天没开手机,对你疏忽了,对不起。

对方却显得很豁达,宽和地摇摇头,转身将工作服挂在门后,话语伴着塑料窸窣的声音传来:你不用道歉,我理解的。

语毕,他又朝着花架后走去:我去拿包。

才走了几步,他身后便传来她微微发颤的呼唤:卡尔。

这样的状况下,他还能迈得出下一步才怪。

几乎是下一瞬,纤细的手臂便从背后环上来,温暖的身体与他的背脊贴得很近,明明不可能,但他觉得以肩背闻到了这具柔软躯体散发的馨香。

是不逼人的、温柔的,阳光一样的味道,却比任何香气都要勾动心潮。

然后他听见她吸了口气,下定决心般地说道:我……也很想你。

☆、83 后日谈(二)店中的排风扇适时停顿了片刻,玻璃窗隔开了车流的喧嚣,落在耳中模模糊糊的像从水面上传来。

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无限放大了音量,一声声有力地相互应和。

奈莉将脸埋在对方的背上,声音有些闷:之前几天没有和你联系,是我的问题……对不起。

卡尔将她环在他腰际的一只手捉起,蜻蜓点水地用嘴唇蹭了蹭,低声说:没有关系,考试忙,我理解的。

不,不是考试的问题。

奈莉手指蜷了蜷,感到不自在般停顿了片刻,才缓声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卡尔微微睁大了眼,流露出讶然来。

他扶着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无言地等着奈莉说下去,谨慎地不想给她太大的压力。

你来到这里……我很高兴,但也很不知所措。

奈莉从眼睫下飞快地瞄他一眼,你也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我和维尔德亚的那一个……不管从外貌还是身份上都有很大的差距。

她看着欲言又止的黑发青年摇了摇头:但你还是你……她苦笑了一下,侧目看向对方搭在她肩头的白皙手指,低低地说:因此……我有点害怕。

卡尔几乎是惊愕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弯了弯眼角,俯身凑到她耳畔,以倾吐秘密般的口气低语:我也一样。

这回轮到奈莉感到惊异。

他按住了她的肩,维持这亲昵却无法眼神交汇的姿势,稍稍低头,唇瓣擦过她的耳垂,吐息在暖气房中仍然显得炽热:维尔德亚不再需要我的存在,那个身份也就消失了。

因此,我没有任何特殊能力,只有记忆……他轻轻抱住她的肩,下巴搁在她的颈侧:而你在这里有家人、有朋友、有自己的生活,如果论安全感,我其实比你更害怕。

他舔了舔下唇,似乎对自己的坦白感到羞赧;但下一刻他又坦诚地微笑起来,眼神明亮:但现在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所以……即便还没习惯这个世界,我也很安心。

奈莉只能紧紧地回抱,用一个单音节表达所有的情绪:嗯。

她抽手整了整卡尔圆领毛衣里的衬衫领子,盯着对方的脖颈却突然问: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打工的?她说着抬眸睨了他一眼,隐约有嗔怪的意味。

卡尔愣了一下,而后抿着唇微微侧首,脸上浮上可疑的红,语声也不像刚才那般确凿无疑:就在我找到你那天之后……奈莉挑了挑眉,沉默了。

在她的沉默中卡尔明显不安起来,掩唇轻咳了一声说:我没有跟踪你的……只是听你说在这里读书就在这里找了兼职。

他见奈莉仍旧不说话,越说越觉得自己心虚,匆忙补救般急急道:我只偶然看到你路过两次,但是你看起来很忙,所以……所以就没在那时叫住你,也没告诉你。

抱歉。

奈莉无言地又盯了他一会儿,突然绷不住笑出声来。

她伏在他肩头,笑声断断续续夹杂着语句:不,你不用道歉,我没生气……我只是想象了一下场景,真的太好笑了……卡尔显然没有理解曾经的魔王趴在花店窗口不敢出去;事后还一副做贼心虚地后怕的场景有多么诡异而具有萌感,但他还是好涵养地配合着奈莉点点头,顺了顺她的头发。

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奈莉环着卡尔的脖子,微微踮起脚尖,和他蹭了蹭鼻尖,那时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卡尔专注地凝视她,闻言加深了唇边的笑弧,坏心眼地逗她:秘密。

奈莉瞪他一眼,微微嘟起嘴,反驳的话还没出口,卡尔的手指就从发顶滑到后脑向前一托,温热的唇瓣印上她的。

虽然他显然已经尽力克制,但小别重逢点起的热情还是从唇齿的厮磨中透了出来。

到底只和外界隔了一排花架和玻璃窗,奈莉红着脸推了推卡尔的胸膛,垂下头软声说:外面有人……卡尔明显意犹未尽,却还是按了按她的肩膀,往花架后而行,继续去拿刚才没拿成的包。

奈莉一下子就觉得花店空落起来。

她转而看向面前一捧捧娇艳欲滴的玫瑰,唇边不由浮现淡淡的笑意。

喜欢?卡尔很快走回奈莉身边,已经穿上了厚外套,单肩背了一只布袋。

他不动声色地将她的书包也提在了手里。

奈莉一偏脑袋:我喜欢你种的。

他的眼神就愈发温存,语声却淡淡的:会有的。

说话间有人推门进来,是个身材稍矮的中年人,见着卡尔抬了抬手:我来换班,辛苦了。

他看到奈莉愣了愣,随即露出宽和而揶揄的微笑:哎呀,今天还带了女朋友来?让小姑娘等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啊。

李叔好。

卡尔语调平和地向着店主一笑,自然而然地牵起奈莉的手,明天我再来帮忙。

天气冷,您骑车回家的时候也务必小心。

奈莉在店主笑呵呵的答应声中被卡尔拉着出了花店,抬头便瞧见夕色渐沉的湛蓝天幕。

冬日天暗得早,还没到下班时分路灯就已经亮起来。

天色难得很好,奈莉呼了口气,即便空气寒冷却觉得全身暖融融的。

哎呀,我应该回寝室理东西的……奈莉看见两个拉着行李箱的学生走过,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忘了原本最重要的任务。

卡尔顺手替她将棉外套的帽子拉起来,看了一眼亮起的街灯,理所当然地说道:我等你,送你回家。

奈莉别扭地垂下头:你在这里等我就好了,不然会被围观的。

眼见着对方因为她一句话有些失落,奈莉不由心软,咳嗽了一声让步说:那么……跟到宿舍外面也可以,但是,她伸长了手将他外套的帽子也拉下来,又用力将帽檐压低,歉然地轻声说:之后不会一直瞒着别人,但是现在暂时这样,可以吗?卡尔额发下隐隐透红的眼睛映出温柔的灯火,他点了点头。

奈莉走到宿舍区外,转身向一步开外的瘦长青年摆摆手:我东西大部分都理好了,很快就出来,你到一边的便利店里躲一躲风。

对方仍旧乖顺地点头。

但当奈莉走到宿舍楼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时,他还站在路灯下,脚边拖着长长的影子。

奈莉加快了脚步,匆匆进了房间,将桌上剩下的几本参考书和生活用品扔进箱子。

她扫了一眼床铺,确认没遗留下物件,就拈着钥匙带上房门。

她拖着箱子一路小跑到宿舍楼外,大门边现出影子的末梢,卡尔从石墙后跺出来,一手将她的箱子也接过去;他另一手碰了碰她刚才拉箱子的左手,他拧着眉问:冷?奈莉还没回答,他就牵着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

卡尔的体温一直比常人还要低一些,口袋里却暖烘烘的。

奈莉稍稍翻转了指腹就碰到了一个发热的无纺布袋子,原来是暖宝宝,大约是他刚才特意到便利店里买的。

她抬起头看着他傻笑了一下,对方愣了愣;她立即觉得自己的行为异常幼稚,便硬绷着脸低下头。

奈莉稍稍侧首,窥视身边人的表情,正对上他的眼睛。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她会看他,弯了弯眼角微微垂下眼睫。

见状,她脸红了一下,默默地抬头看向前方,欲盖弥彰地说:我叫车回家,送我上车就可以了。

好。

卡尔没反对,伸手扬招。

不久就有空计程车停在奈莉面前,卡尔先将暖宝宝塞在她手中,才俯身帮忙将箱子放进后备箱,之后又若有所思地看了车牌一眼。

奈莉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记车牌号。

她拉开车门,向报出目的地,转头看了卡尔一眼,有些犹豫不决地说:那么……卡尔却温存而坦然地一勾眼角:到家了告诉我。

嗯!奈莉这次应承的力度大了一些,矮身坐进车内。

卡尔替她关好车门,隔着窗和她招招手,随着汽车开动,他的身影在车窗玻璃上停留了片刻,而后飞快地向后掠去。

出租车在下一个红绿灯前停下,奈莉摸出手机,盯着屏幕上映出的街道灯火发呆。

可手机却像是感应到她的视线一般,在这一刻震了震,亮了起来。

还是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短信很短,在锁屏上就一眼读完:今天我很高兴。

她划开手机屏解锁,手指在回信的空白处停顿一瞬便滑动起来。

但一句我也很高兴还没打完,下一条短信就已经送过来:我爱你。

不论你在所处的世界叫什么名字。

我都爱你。

奈莉无言地盯着这条短信,明知没人在注意自己的动向,还是捂了捂脸、她看着屏幕亮度一点点低下去。

在彻底暗下去前一瞬,又一条短信跳出来:所以在这里我也能找到你。

☆、84 后日谈(三)新学期上课第一天的傍晚,走在大学城路上的人难免都有点怏怏的,对假期的留恋写在眼角眉梢,也就小吃摊的招牌能将笼罩在学子脸上的惨淡愁云稍稍拨开一些。

奈莉的步子却十分轻快,她踩着尚未落下的霞光走进附近的一个老式居民住宅区,轻车熟路地转进一个门洞。

旧公房的电梯慢吞吞的,奈莉等了半天也没见着动静,便干脆一口气走上了五楼。

她在楼梯间驻足,平复稍稍急促的呼吸,理了理头发,这才来到走道尽头的房门前,按响了防盗门铁框旁的门铃。

几乎是下一刻,从门后就传来浅浅的足音。

卡尔一边开防盗门一边看着奈莉,顺手将她提着的袋子接过去,另一手按了按她的额头:怎么脸那么红?电梯太慢,我就走上来了,呼,有点热。

奈莉揽着卡尔的手臂与他并肩进门,抬眼打量了一眼这套一室户的陈设,噗嗤一笑,都住了一个礼拜了还只有那么点东西?房中的陈设的确朴素到了严苛的地步。

除了必要的家具外,甚至称得上家徒四壁。

卡尔将奈莉带来的东西往正对门口的小方桌上一搁,转身到厨房里倒了两杯热茶出来,递给奈莉一杯后才靠着墙懒散地哦?了一声。

他接着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看着奈莉,话中似乎意有所指:一个人住也用不着什么东西。

奈莉斜睨了他一眼,没有接下话茬;她双手捧着马克杯往唇边凑了凑,转而问道:第一天大学生活怎么样?卡尔认真思考了片刻,简短地答道:比意想中有趣。

但有的同学很麻烦。

喂……奈莉无奈地笑了。

对方却十分无辜地摊了摊手,一脸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是的,卡尔如今是大学城另一座高校的学生。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他的确是作为转学生顺利入学,选择的专业学科……是历史。

为什么要选这个专业?退役魔王对此振振有词:学习这门学科能方便地学习了解这个世界的人类。

至于自己的身份,卡尔对外宣称的说法也很有超现实感此前他一直在国外生活,但现在父母亲都不幸去世,因此决定到母亲的祖国来继续学业,简直就是从某些小说中抄来的男主设定。

但由于他异域风格浓郁的外貌和说一不二的气质,即使奈莉始终觉得这个说法很荒谬,还是有不少人相信了。

奈莉打开购物袋,探头往厨房里看了一眼,挑挑眉:你这几天该不会就吃杯面吧?卡尔默默往一旁踱了一步,挡住了奈莉看向垃圾桶的视线,掩唇咳嗽了一声:我也吃水果了。

就算不想出门……也可以叫外卖啊……奈莉推着卡尔往厨房里走,将橱柜里剩下的方便面全部扔进空空的购物袋里,严厉地瞪对方说:从今天起给我好好吃饭。

卡尔露出被批评的孩子气神情,微微垂了眼,有些委屈地说道:我不喜欢见到别人……他偷眼瞧着奈莉将色拉、水果和半成品塞进冰箱,稀松平常地补上一句,你经常来就可以监督我。

他刻意又顿了一顿,才慢条斯理地说:或者也可以和我一起住。

都说了现在还不可能!奈莉尽量恶狠狠瞪他一眼,而后缓和了语气说,在别人看来……我们认识也就一个多月,太快了。

面对着卡尔立即亮起来的眼神,奈莉飞快地补上一句:总、总之这事还不到时候……她轻轻咳嗽一声,我会尽量多来看你的,现在先准备晚饭。

说着奈莉便背过身,到一边洗了手接过滤水准备煮馄饨。

卡尔自顾自从后面凑上来,半是拥抱地替奈莉将袖子向上卷了卷,而后心满意足地揽着她的腰,半步不离地黏着她走来走去。

盖上锅盖,奈莉回头白了卡尔一眼:去拿两个干净的碗来。

黑发青年乖乖地哦了一声,作势松开手臂,却在奈莉疏忽的瞬间侧首在她面颊上啄了一记。

等奈莉羞恼地转过头,某些人已经闲庭信步地飘到另一边的柜子面前,隐隐可以看见他唇角带笑。

锅中的水煮开,汩汩地冒着水泡,奈莉才将装着馄饨的盒子拿起来,旁边就伸出一只手将东西拿过去。

卡尔神色和语调都淡淡的:当心烫到,我来。

奈莉看着某些人熟门熟路地将馄饨下水,不由挑挑眉。

这真的是靠杯面为生的人应有的架势吗?她不由面露怀疑之色。

卡尔好整以暇地回过头看她,意味不明地眨了眨眼。

奈莉这才发觉他今天没戴黑色隐形眼镜,眸色久违地展露出原本的深红,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带得两泓殷红波光流转,蛊惑又深情。

她抱着手臂低下头,又忍不住从眼睫下窥了对方一眼。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相触胶着,互相黏连一时无法分开。

无言的张力渐浓,奈莉咬了咬嘴唇。

细微的抽气声由远及近,她有些愕然地瞪大眼,周围物件的轮廓却已经因为身体的移动而模糊了。

下一瞬间,她背靠冰箱门,熟悉的气息兜头笼罩上来,严丝密缝地贴着,不给她丝毫分神的余地,五感中能接受到的讯息只有他。

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唇舌,他的指掌。

厚重的冬季外套成了绵软的靠垫,是她在感官冲击中唯一确定实在的依靠。

带着速冻食品包装上冰屑寒意的指尖隔着衣料滑过,磨蹭过腰际弧线,游走着沿脊柱向上;凛冽的凉意被稀释,不仅不令人不适,反而与厮磨带来的醺然热度两相对比,倍加激起冲动的电流。

奈莉恍惚间觉得厨房本就有限的空间温度向上翻了几个跟头,奈莉眼里的整个世界都有些失真,她微微别开脸,对方殷红的唇瓣便落在了下颚近旁的脖颈上。

有太多的话在脑海中疾走,但她迟钝地组织了片刻语言,最后只低低地吐出对方的名字:卡尔……出口声音绵软温存得让她都害臊起来。

卡尔的动作清楚地凝滞了一下,他一手撑在她脸颊边维持着围困的姿态,一边回手将炉灶关了,撩了撩在亲昵中已然凌乱的头发,从指缝间认真地盯着奈莉,万分郑重地询问:这样下去可以吗?他的声音比往常更低,尾音靡哑,即使本人存着严肃征求意见的心思,听在耳中就有了一股别样的味道。

奈莉反手掩了掩唇,感觉自己脸上的热气都喷到了手背上。

答话就在舌尖,可要出声却万分艰难。

可她还是努力打破了隔在喉头的那道壁垒,轻声说:可以。

卡尔没再说话,而是以实际行动指明了下一步。

他轻轻巧巧地将她打横抱起来,穿过门厅就进了卧室。

门背后的墙上悬了一面圆形的镜子,当时还是奈莉主动要求挂上的。

如今她无意朝镜子里扫了一眼,只觉得自己绝对是脑子烧坏了才会在这里弄一面镜子,因为……镜面正对原木双人床。

但这个念头也只在她思潮的浮沉里掀了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很快就被迎面扑来的大潮吞没干净。

等这阵动静停歇下来,窗帘缝中露出的一线天已然蓝得发黑。

卡尔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但解决需求的手段本就不止一种。

奈莉甚至觉得刚才带来的感官刺激根本就没有弱到哪里去……她将被子卷到下巴,想出声却下意识清了清嗓子,不由先脸红了一下,才伸手戳戳近在咫尺的胸膛:为什么?问的是什么,两个人自然心知肚明。

卡尔捉住她的手指,凑到唇边吻了吻。

她在他张口含住指尖进一步撩拨前缩手,毫无恐吓力地呵斥:问你话呢!这一次他没再故弄玄虚,云淡风轻地给出答案:这里你是第一次吧,明天你还要上课。

对于如此义正言辞的回答,奈莉竟然无言以对。

她瞪着对方看了一会儿也没能接上话。

嗯?你很失望?那么……卡尔作势便又要推她,奈莉往一旁躲开,哆哆嗦嗦地澄清:才没有!我、我也该回宿舍了……说着她就想往床下爬。

等一下。

卡尔栖身过来按住奈莉,却没有做什么,反而在她愣愣停住后起身,披了床头柜揉乱的衬衫走到衣柜那里,迅速翻找了什么东西放到奈莉身边。

奈莉看了一眼,捂住眼睛颤声说:为什么你会有……穿来的某些衣物不好这么穿回去是没错,但这一捧看标牌就尺寸合宜地内外衣裤怎么说都有点……她要审问的重点到底是为什么对方会备好换洗衣服、还是为什么会清楚知道尺寸,奈莉在一片混乱中都有点难以抉择。

卡尔显然也不好意思起来,掩唇虚咳了一声,显然觉得怎么解释都有越抹越黑的嫌疑,便干脆绕开眼前的话题:饿吗?到楼下的小吃店垫垫肚子,我送你回学校。

奈莉扭过头去,没答应也没反对。

房间里一时只有衣物窸窸窣窣的声响。

奈莉走到镜子前将头发梳理好,一转头瞧见黑发青年一脸忐忑不安,撞见她的视线便心虚地往卧室外退了半步,压低了声线轻声问:你要喝茶吗?……奈莉额角跳了跳,出口的声音也比预计要生硬,不用了,谢谢。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在小小的玄关穿鞋,起身的时候奈莉踉跄了一下,立即被卡尔扶住了。

他的手掌在她腰际贴了贴,便小心翼翼地离开;他强忍住没看她,若无其事地去开门。

门外走廊里的声控电灯迟钝得厉害,开门的声响都没能惊起半点亮光。

奈莉在黑暗中走了两步,差点撞上在前面等她的卡尔。

对方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性地牵她的手。

她静默了一瞬,才轻轻地将手指回扣。

电梯楼层面板上缓慢跳动的数字发出莹莹的红光。

轿厢抵达的声响终于让电灯后知后觉地亮起来,奈莉抬脸看向卡尔,原本还想做出嗔怪的神情,脸色却没绷住。

两人相视一笑,方才的尴尬消泯于无形之中。

他们携手走进电梯,而后离开小区。

开在小街上的点心店夜里做小炒和夜宵生意,坐了大半店的人。

奈莉和卡尔在角落落座,叫了两碗刚才没吃成的馄饨。

端来食物的老板娘扫了一眼卡尔,愣了愣,随即笑笑地调侃:现在男孩子也时兴戴美瞳了哦?卡尔面色如常地笑了笑,算是应答。

老板娘善意地补上一句:不过小伙子你戴还真的挺好看的。

奈莉盯着面前的瓷碗,等人走远了才终于噗嗤笑出声。

卡尔一脸纵容地任由奈莉笑了个够,才温声说:再不吃馄饨皮就要糊了。

两人便先将温饱大计解决,而后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啊……原来你说的麻烦的同学是女同学啊,我就知道。

奈莉用勺子拨了拨汤中飘浮的葱花,似笑非笑地睨了卡尔一眼,你们学校美女很多的。

卡尔无奈地抬了抬秀气的眉毛:虽然你吃醋我会高兴,但……奈莉用眼神止住了他的后半句,垂头看着桌面的纹路,换了个语气:和你未来该怎么走,我认真考虑过。

卡尔的神情也随之严肃起来,他专注地凝视她,态度之郑重令她感动的同时又有些好笑,她不由伸手敲了他额头一记: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啦。

我也认真考虑过,卡尔五官线条柔和了些许,小店暖色的灯光是他瞳中的两个明亮的光点,恬淡而柔和,虽然在这个世界我有了身份,但是……真的要获得认可,尤其是来自你家人的认可,应该还有不少阻碍。

奈莉歪了歪头:这个嘛……这个问题她并不是没有想过。

而且你想要当医生,以后一定会很忙。

他看着奈莉微微黯淡的神色摇摇头,我并非反对,但这也必须考虑在内。

所以我也许会谋个相对轻松的教职。

奈莉闻言弯唇:啊,总觉得有点难以想象。

卡尔无奈地勾勾眼角:但这也只是设想,不急。

他说着微笑起来,神采傲然而自信,并无面对未知的迷惘。

奈莉心中的某根弦似乎也被触动,她也坦然微笑起来。

两人转头看向店外,一位穿职业装的女性踩着高跟鞋走在推自行车的丈夫身边,她卸下了职业化的强干冷静,神色温和,和买了菜回家的丈夫闲聊着什么。

灯光柔和地打在两人身上,拖长了的影子也说不出地温馨。

奈莉伸出手盖在卡尔的手背上,轻声说:不急,留给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留给我们的时间还很长,卡尔含笑凝视回去,而且在这个世界,我们什么事都能做到。

语毕,他和曾经做过的那样,洁白修长的手指优雅地一翻,变出一朵娇艳的红玫瑰,递到她面前。

这一次他没有说出魔咒般的表白,但他也不需要。

奈莉看进他宝石般的红眼睛里,从中便读出千言万语。

她也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他完全明白这一刻她所思所想。

他们身在喧闹的小吃店,隔着一张不算整洁的小方桌面对面坐着,目光交汇。

最后他们都只是莞尔一笑。

【完】☆、85 贤者塔(一)杰拉德第一次见到大贤者是在他进入贤者塔前。

与外界想象得不同,大多数喀林西亚人虽然崇敬魔法师,却不希望自己孩子成为魔法师。

与这光鲜的名头联系起来的代价实在太大:要将七岁的孩子送进高墙围起的耐锡耶,而后十余年、甚至更久都无法与孩子见面。

即便有朝一日孩子学成荣登魔法师的高位,与本家到底还有多少情分也未可知。

再说了,从学徒到魔法师的一路布满荆棘,能走完的不过十之一二,对学徒天资的要求可想而知。

也因此,若是条件允许,族中人是绝不会将天资聪慧的孩子送进贤者塔的--好头脑和资源在别的领域一样能混得风生水起,还不用受那么大的罪。

但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喀林西亚的名门望族会出几个魔法师已是惯例。

有能力通天的魔法师游走四方,办事也会方便许多,族长也从不会吝惜送几个聪明孩子进贤者塔;相应的,这些贵族出身的孩子作为学徒也会受到优待,享受其他人无法想象的优越条件。

杰拉德就是这么一个几乎从一出生就注定成为魔法师的孩子。

父亲是一个不怎么受宠、却也不令人讨厌的儿子,而杰拉德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三个妹妹。

四岁的时候杰拉德第一次展露出了对空间解构的才能,因此被族长一眼相中,成为了家族这一代进入贤者塔的不二人选。

这是别人口中的版本,杰拉德对这件改变他一生的事印象极其模糊:他只记得有个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的老头子和他说话,问了许多他不记得的问题;族长的语调和蔼,但幼小的他仍然分辨出雪白胡须颤动时,那张脸和那声音里透露出的冷酷和威严。

那之后,没有人提过族中对他未来的判定,但杰拉德依然感觉到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讲师为他教授魔法相关知识时,他的兄弟姐妹在花园的喷水池边嬉戏;其他孩子早早入睡的时候,他却要跟着老师到阴森的地下室一次次用宝石练习简单的魔法。

对此,杰拉德困惑过,愤怒过,但父亲只是命令他不要再多说一个字,如有反抗便是拳脚伺候;母亲则会在打骂结束后,以悲喜交加的神情拥抱他,告诉他要听话。

年幼的杰拉德忍耐着全身的痛楚伏在母亲胸口,偶然地抬头,那双美丽的黄色眼眸中神情太过复杂,他看不懂,却觉得难过。

他顺着母亲目光的方向看过去,便看到沉默地站在窗口的父亲。

细巧的窗棂外微风拂动,绿洲的枝叶繁茂,父亲的背影也看上去很难过。

为了不让双亲难过,杰拉德放弃了抵抗,接受了莫名而辛苦的课业。

在超负荷的阅读量中,杰拉德的心智飞速成熟起来。

他也渐渐明白,他一定要成为耐锡耶魔法师。

这是那个他身处其中却从未见过全貌的庞大家族,对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要求。

但也就是从他明白自己使命的那一天起,他同廊下走过的幼弟幼妹一样,开始用名字自称。

这是他面对避无可避的家族责任,能倔强地做出的唯一抵抗,也是他能保留的唯一的童年一角。

三年不见天日的准备后,终于到了贤者塔使者前来的日子。

明面上使者会对所有适龄的孩子做出考察,但双方都对真正的人选心知肚明。

一个个看上去稀松平常的小测试--用沙子作画,用石块堆堡垒,从水波中找出谜语的答案……能真正领会出题人意图的只有经过训练的杰拉德。

没有人表扬他,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只有杰拉德同胞的妹妹等测试结束后,兴奋地冲过来抓住他的袖子,尖声说:哥哥你好厉害!杰拉德只是笑了笑,拍拍妹妹的头,跟着族长穿过华美的斗折回廊,向着他从来没到过的祖宅前院去。

这一次来的不只是使者。

族长忽然驻足,平淡地说道,大贤者本人也在。

虽然杰拉德已经长大,但族长雪白胡子给他带来的威慑感只增不减。

就是这个和蔼的老者在三言两语间决定了他一生的走向,怎么不令人害怕?杰拉德立即明白这个老头子一定会提出要求,而且不论这个要求怎样不可理喻,他也必须办到。

请你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族长背着手转过身,明显迟疑了一下,吃力地俯下身直视杰拉德的眼睛,他的每个音节都托着沉重的分量,叩在杰拉德心头有些疼,他问,杰拉德,你愿意进入贤者塔、成为魔法师吗?杰拉德尽量挺直瘦消的脊背,回看进老者黑色的眼睛里。

他什么都看不到。

杰拉德愿意。

绿发垂肩、瘦弱得有些女孩子气的男童脆声回答,同时露出笑容。

可这是不属于孩童的冰冷笑意,宛如自承载了黑暗秘密的深泉中流淌出的冰水,只是看着便令人心中发寒。

族长的瞳仁缩了一缩。

他随即起身,若无其事地颔首:很好。

但杰拉德能感觉到,族长与他本就无法跨越的沟壑更深了,甚至还被上了新结的霜雪。

当然,身处极南的喀林西亚没有霜也没有雪,他见过、触摸过的是地窖中以魔法制造出的雪花。

那是脆弱而冰冷,每个细节都精巧到失去活气的艺术品,就像是族长胡子下悬挂的那一个小小的铃铛。

没多久后,杰拉德就来到了前院最典雅考究的会客室。

他表现得毫无紧张感,甚至还出声询问走廊地面的马赛克描绘的是什么典故。

族长说了一个他没听说过的故事名字。

这是大部分人都耳熟能详的神话。

族长说这话时,眉眼中透出一丝本人都未必意识到的怜悯。

是了,七岁孩子应该熟知的神话,杰拉德根本没有机会见识到。

魔法师艰深而黑暗的谱系是他的读物。

真正到了门前,杰拉德竟然对族长产生了一丝依赖。

而老者也第一次真正表露出了长辈的慈和,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去吧。

会客室中空无一人,杰拉德尽力放轻脚步,自己的足音仍然清晰可闻。

隔着织入咒语的魔法帷帐,杰拉德只能隐约见到一个着亚麻色长袍的人形,是男是女都无法分辨。

他随即想起拜见大贤者的礼仪,慌忙垂下视线,撩起袍子开始行繁琐的礼。

帐子后的人安静地等他将全套礼数做完,仍然没有开口。

杰拉德知道对方在审视他。

也许大贤者能够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能够借此考量他的资质。

在这一刻,他甚至后悔刚才自己没有失态将这一切搞砸,那样的话,他就能回归正常的人生;即便是被唾弃的失败者的人生也无所谓……也就在这一瞬,空灵到失真的女声响起:抬起头,走进来。

杰拉德霎时被恐惧感浇透:难道大贤者真的有读心术?但他仍然依言站直了,缓步向着那神秘的帷帐走去。

他像是不给自己后退的余地,越走越快,几乎是一头撞进了帐子后的空间。

而后杰拉德见识到了从所未见的奇妙图景。

色彩、线条以最恰到好处的方式在四周游弋,表演狂乱而克制的舞蹈。

但最美的并非这图景自身,而是潜藏在后的魔法。

杰拉德一眼就从中找到了规律,不由自主喃喃:好干净,好美的魔法。

这就是你看到的?杰拉德这才想起去看大贤者。

那是一个蒙面的女子,盘腿坐在一块大石上,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孱弱。

是的,是杰拉德见过的最美丽的魔法。

这就是您的魔法吗?这么对大贤者提问其实非常失礼,但杰拉德已经忘了这点,而对方似乎也浑不在意。

这是我眼中的世界。

大贤者纤瘦得如同枯枝的手指微微捻动,四周悬浮的色彩与线条转瞬起了变化,她的语调仍旧没有半分人的气息,冷漠而超然,你资质很好,但你并不真的愿意成为魔法师。

杰拉德在对方面纱后投来的视线中轻轻颤抖了一下,他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才怯生生地问:如果进入贤者塔,有一天……杰拉德也能成为您这样的魔法师,看见这样的景色吗?大贤者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听在耳中寒涔涔的。

这是她到目前为止表露出的最接近人类的感情,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抬手缓缓将面纱褪到颊边。

杰拉德来不及转开视线,将大贤者的面貌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张非常美丽的脸庞,五官轮廓精致如塑像。

但惨白的肌肤上却绘着诡异的黑色花纹,从额头到下颚,没有一块肌肤完全免于这图样的侵扰。

只是一眼,杰拉德就感觉得到这些纹样中潜藏的巨大力量,也因此,这些原本森然诡异的线条在他眼里反而显得威严、甚至于说神圣。

可最令人惊骇的却是大贤者的眼睛,深灰的眼珠如同石刻出一般、完全无神,杰拉德不由想起内容黑暗的抄本中提到过的南陆远古女神。

那是神殿建立前的时代,诸神各有各的神龛。

那位女神有最美的姿容,眼睛却死了。

但那双眼睛能清楚分辨出是非善恶,只有恶人能目睹那双妙目闪动光彩的模样;也在那一刻,他们将会永远变成冰冷的石头。

要看见那样的东西要付出代价。

杰拉德轻声说:我能相信的只有知识,我……想学习这个世界最深奥的知识,为此我愿意付出代价。

大贤者脸朝他的方向转来,那双无生气的眼睛却带来逼视的战栗感:即使是生命?杰拉德匍匐在地上,用七岁男孩能有的、最坚定的口吻说道:即使是生命。

既然他已经注定要走上魔法师之路,既然他已经对人失望,那么知识和玄奥的魔法就自然而然成为他唯一的伙伴。

这样对大家都好:家族能满意,他也能彻底地从这一切中抽离。

但这不是消极的逃避,杰拉德第一次认真地、迫切地想要看到这个世界隐藏在深处的图景。

他从额发的缝隙里向上首的女贤者窥视了一眼。

希望你不会后悔。

大贤者的声音中再次没了情绪,她将面纱戴回去,神情木然。

但在杰拉德眼中,她的每个动作都带起一阵细碎的金光。

看到她,他就想到了一句启动魔法阵的吟唱:去往黑暗的最深处!那里有深渊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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