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夏末的一点儿闷热随着夜色深沉而渐淡, 风时不时地撩起白色纱帘,露出西空的弦月。
程矜侧身躺在喻铮身边,枕着他的肩, 一手搭在他胸口, 手指隔着T恤抚过胸膛那道她曾经见过的疤痕, 慵懒地看着窗外的月亮,突然兴起,你的微信头像也是这样的月夜,网上down的图还是自己拍的?她边说边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喻铮已闭起眼, 他是从坎铎飞回国之后马不停赶过来的, 疲倦再正常不过。
程矜默默撑起身子, 想让他睡得舒服些, 谁知才刚离开他的肩,喻铮的手臂就有力地箍住她,将人捺回。
程矜被重新拥入怀,便听见喻铮的声音经过胸腔的共鸣从耳边传来, 是我拍的。
竟还没睡着。
于是她问:有什么特殊意义吗?比如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什么的。
喻铮没睁眼,语气清醒, 我当初高考语文刚过及格线, 古诗词只会床前明月光。
19岁进军校,22岁入猎牙,25岁开始常驻坎铎, 没谈过恋爱,也没在黄昏约过人。
他说第一句的时候,程矜还没闹明白话从何起,等听完了才反应过来,敢情喻队长是在跟自己交底呢——一路当兵,没空花前月下谈恋爱。
程矜笑眯眯地抬眼,谁问你这个了?其实就是问这个。
每当她这样故意淘气,喻铮多半露出笑意,但这次没有。
他仍旧闭着眼,仿佛沉浸在回忆之中,声音低沉,我头像的那个月亮,是三年前最后一次跟丁队出任务前拍的。
程矜微怔,继而心疼地将脸埋进他胸口。
这个男人啊……顶着张冰山似的高冷脸,心里却比谁都念旧、比谁都重感情。
难怪呢。
喻铮睁开眼,难怪什么?趴在他胸口的程矜小狐狸似的一笑,我就说嘛,你不是那种会拍清风霁月的文艺青年。
说完,她心里其实有点儿慌。
因为知道丁队在喻铮的心里有多重要,她不确定这样四两拨千斤,能不能将他心中的愁云带过,但这种不安被她统统都藏在了心底,面上都是狡黠的笑。
喻铮手臂一勒,像要把人按进自己身体里,直到怀里的人哎哟哟地告饶,他才稍稍松了力气,慢条斯理地说:你男人确实不是文艺青年,只会用蛮力,但你喜欢就够了。
程矜弱小、无辜又可怜地眨巴眼,你力气大,你说了算。
于是喻铮笑起来,双臂托起她往上,以便两人的脸贴着脸,唇对着唇。
那股子绵软的蜜桃香又近在咫尺,他抬起头含|住她的唇瓣。
有那么一瞬,他惋惜于没有早点遇见她。
那些沉积在心底多年的阴郁,似乎只要小狐狸毛茸茸的大尾巴轻轻一扫,就会化作浮云。
一吻毕,喻铮沉沉地叹出一口气。
程矜倦倦地趴在他身上,懒洋洋地问:叹什么气?你们小姑娘是不是都喜欢看什么穿越小说?啊?喻队长这思维跳脱得可以啊……我想穿越回五年前,揍当时的自己一拳。
程矜愣了,五年前你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了?当时冬子跟我说他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刚满十八,要介绍给我当女朋友,我没理他。
程矜指着自己,……是我吗?喻铮点头。
啊!揍,该揍!怎么这么不开眼呢,生生浪费了五年好时光。
算了,反正你也是穿不回去的,不如我代劳吧——说着,小拳头噼里啪啦地捶在他胸膛。
那力道,轻得很,哪像揍人?倒像挠痒。
喻铮拽住她细细的手腕,低声威胁,再动手动脚,我就不客气了。
果然,乖了。
温顺地在喻铮胸口趴了会,程矜迷迷糊糊地有些发倦起来,打了个哈欠,又扭了扭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依偎在他怀里,合着眼睛就要入梦。
混不知,这姿势之所以舒服,正是因为贴得严丝合缝,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在挑战喻队长紧绷的神经。
他深呼吸,手抚了抚她凌乱的长发,无论别人怎么看,我喜欢这样的你。
已经半梦半醒的程矜喃喃,那我以后不装了,装了十几年真累……穿得清凉就是惹人犯罪,长得好看就活该被骚扰,这种受害者有罪论……真是浑蛋……嗯,是说这种话的人浑蛋,跟你无关。
你真好,喻铮,程矜在他胸口蹭了蹭,像小狐狸似的亲昵,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男人,我特别……特别爱你。
说到末尾,带着点儿鼻音,像梦话似的。
这一次,喻队长没回应。
他紧绷着身体,连一星半点都不敢动弹,生怕再说什么惊醒了怀里的小狐狸……她再哪怕轻轻撩那么一下——他就真绷不住了。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程矜抚在他胸口的手指忽然无意识地动了动,指尖探进了领口。
喻队长额头挂下一滴汗,闭上了眼。
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完全不管用!他怕是,需要一场冷水澡了。
*** ***被身旁人起身的动作惊醒时,程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向窗外,天还没亮透。
怎么都起来了?她起身,睡眼惺忪地看向正在水池边简单洗漱的男人。
喻铮回身,不无抱歉,把你吵醒了,再睡会吧,时间还早。
你这么早起来去哪儿?程矜一惊,翻坐起身,不会又要出任务吧?我已经不属于猎牙了,不会随时出任务。
喻铮走到她身边,按住她翘起的头发,刚刚回国,要回去报告工作,以及接收转业调动。
这么早……程矜不舍得攥住他的衣摆。
喻铮轻笑,早去早回,乖乖等我。
于是程矜乖乖地坐在沙发边,看着他换鞋,看他开门,看他在门口回眸,直到她爬起身冲过去抱住他的腰,垫着脚仰着头索走一个吻……才终于把人送走。
家里再度安静下来,程矜扑倒在沙发上,却再没了睡意。
沙发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和气味,每个点滴都叫她恋恋不忘,她把脸埋进沙发,默默地决定下一个剧本要写从前最不屑写的爱情剧……十点的闹铃响起时,程矜正在电脑前伏案疾书,准备提交的剧本初稿已接近尾声,她特别想早点交给剧方,甚至恨不得立刻就能看到投拍成剧,上星播放。
所以又生生磨蹭了好一会,她才起身去换衣服。
是要回程家还钱。
程矜对着黑白灰的衣柜怔怔出神,过去的十来年里她几乎一直都裹在这样老旧的颜色里,裙子必须过膝,鞋跟最多三厘米,衬衫扣到最上面,头发盘成古板的发髻……特别是回程家的时候,更是如此。
可她现在一点也不想把自己重新关起来,她明明就春风得意,是恋爱中浑身都冒着粉红泡泡的小女生,凭什么要守孝似的穿白着素?程矜从衣柜最角落里翻出一条红裙,无袖衬衫领,掐腰小A摆,香艳又不失体面。
当初她一眼看中买回来,却一次都没有穿过,如今套上身,才发现原来这样合衬。
从十三岁开始,就没有穿过明艳衣裳的程矜,突然以一袭红裙与细高跟的装扮出现在程家大宅门口,管家险些没认出这位成年后很少回家的大小姐。
陪着程矜往回走,徐管家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年轻小姑娘还是适合穿红着绿啊,好看,真的特别好看。
程矜淡淡地笑了下,没说话。
从前程厚寒教育她要矜持,要淑女,要处处克制忍让的时候这位徐管家可没少附和。
推开门,程厚寒的现任妻子,曾经是十八线小演员的邕柔宜正坐在纯白沙发里翻着时尚杂志,一抬眼看见程矜时明显愣了下,继而笑道:今天吹得什么风?矜矜居然回来了,而且还穿得这么漂亮?是有什么喜事吗,这么红艳艳的。
邕柔宜生得娇小,细眉细眼,白皮肤,说起话来有种江南水乡特有的娇嗲,但因为语速快,也很容易显得刻薄。
程矜站在门口,将一张银行|卡放在玄关矮柜上,算是喜事,前一个剧本尾款打过来了,所以这个还给你。
邕柔宜笑,说什么呢?那本来就是给你的学费生活费。
是吗?如果真靠这笔钱交学费和生活,我怕是只能喝西北风了。
邕柔宜脸色一沉。
忽听楼梯上男声不悦,什么意思?程矜抬头,居然看见了昨夜号称要赶去机场的程厚寒,他换了家居服正从楼上走下来,跟在他身边的则是邕柔宜的女儿,程矜同父异母的妹妹雪安。
程矜微怔,继而很快反应过来——什么中路过顺便来看看都是幌子。
怕是她这位管东管西的父亲又从黎家听说她回来了,特意查岗去的。
见程矜没答话,程厚寒沉声问:把话说清楚,什么叫靠这个钱就只能喝西北风?程矜看了眼脸色发白的继母,忽然有点愉快,学费6700,卡里6700.1,一学期吃一毛钱,要么你告诉我去哪儿找这种好事,我一定去。
程厚寒眉头紧蹙,看向妻子。
邕柔宜忙起身解释,这不还没开学么?开学之后自然给你打,还能缺了你不成?其实从前程矜没卖出剧本,经济还不完全独立的时候,这位太太也没少短缺继女的生活费,只是程矜如今已经懒得同她拉扯,一笑转身,无所谓,我用不着了。
卡放这里,我走了。
程厚寒喊住她,等等!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你这一身穿的是什么东西?昨夜程厚寒说自己是出差途中顺路看女儿,程矜自然以为今早上门他不在家,所以也不是想直截了当地忤逆他。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勾勾唇角,随便找了身,不好看吗?好看呀!特别好看!跟着程厚寒下楼来的雪安天真地说,姐姐这一身好漂亮哦!原来学校里追你的人都要把门挤坏了,开学你这么往学校里一站,追求者怕不是要打起来啦!雪安跟她妈一样,一口吴侬软语,加上那身保守又粉嫩的公主裙,活脱脱一个听话的乖宝宝。
只是她这话一出口,程厚寒的脸色顿时又黑了三分,你怎么就不能跟你妹妹学学!人家各种优秀拿到手软,哪里有你那些花花肠子!原本厌烦透了的程矜打算就此离开,眼不见为净,被这父女倆前后一讽刺,顿时如鲠在喉,忍无可忍。
她几步走到程厚寒面前,手机借我用一下。
程厚寒摸不透这个向来不亲的女儿,但还是照做了,程矜结果手机三两下输入了几个字,按下搜索,很快便将手机还了回去。
程厚寒只看了一眼,太阳穴就开始突突直跳。
画面上是他的宝贝乖女儿程雪安,正坐在一个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腿上,贴面低语,身上哪还是什么保守校服?小吊带加热裤,白花花的一片肌肤。
程矜微笑:顺便说一句,画面上的男人是学校的资方老板,怎么拿的优秀或许可以问他。
说完,也不管程厚寒爆发的怒吼,她就径自拉开大门离开了,将程厚寒的怒斥、程雪安的哭泣和邕柔宜的劝阻统统抛在身后。
还没走出院门,只听身后有人疾步跑来,程矜脚步没停,直到被她超过横臂挡在身前。
哭得鼻涕眼泪一把的程雪安愤怒地冲她吼道:我一直拿你当姐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栽赃陷害我?栽赃?程矜被迫挺住脚步,幽幽地看着她,嘴角嘲讽地勾起。
程雪安在她的笑容里默默地退了一步。
姐姐?在你的字典里,姐姐就是用来出卖,用来反衬你的存在是吗?程矜的笑容愈深,从前我忍你,是我傻。
但我傻够了,劝你从今往后别再招惹我,否则当初你跟那谁的陈芝麻烂谷子,别怪我随时抖出来。
程雪安抽了口冷气,你,你不会的……程矜微笑,那你可以试试。
在她的笑容里,程雪安脸上的惊恐越来越甚,终于,她拔足跑了回去,多一句话都不敢再跟程矜说。
程矜压根没回头看她,大步离开了程家宅子。
走出高高的院门,堵在胸口多年的恶气终于吐了出来,她顿感神清气爽。
程矜摸出手机,拨了个号,电话那头立刻就接通了,矜矜?黎易冬,我现在真的太爽了!你不知道……我把你跟我说的程雪安的照片给程厚寒看,那三口子的脸色,简直比打翻了颜料盘还好看。
程矜炸鞭炮似的一股脑儿说,从前我|干嘛要忍气吞声啊?一点意义都没有,简直就是神经病,受虐狂!直等她发泄完了,黎易冬才幽幽地说:爽是好事,但小祖宗你可别玩儿脱了,搞得将来没人敢娶,可就麻烦了。
程矜站在树荫下,抬头看着从树叶缝隙里投下的阳光,笑眯眯地说:小祖宗我就是名花有主,不愁嫁了,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