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易冬一听抓着凶手了, 差点没给自己的烟头烧到手,急匆匆地跑回去。
女警说,队里来消息了, 嫌犯已经抓回局子里审, 对伤害惠莲的恶行供认不讳, 却没找出可信的作案动机来。
妈|的,没作案动机也下得去这种狠手。
黎易冬将烟头往墙上一捺,狠狠地说,不行我得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畜生。
矜矜, 你跟我去吗?程矜脸色发白, 摇头, 我要守着惠姨。
替自己, 也替喻铮。
黎易冬觉得自己过去那么些年一直没看明白这丫头。
他素来以为,自己结识的就是个任性妄为的大小姐,除了心更善点,其他跟别小姑娘没什么区别。
自打她跟铮哥在一块儿, 黎易冬才闹明白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丫头不光任性, 还特别有胆儿,换句话说就是有那个任性的资本。
换了一般小姑娘, 遇上这种事早给吓哭了, 恨不得抱着警察同志的大腿,再要么哭唧唧地要跟男票待一块儿。
可程矜不,她这会脸色虽然不大好, 但整个人出奇的冷静,冷静到让黎易冬看见她,就联想到铮哥。
那你搁这儿守着,我去警察局看看——刚好,也替你去看看铮哥。
程矜点头,等人走了,又重新坐回手术室门口的椅子里,脑海里千头万绪。
一会儿想那个人为什么要伤害惠姨?一会又想,玉侨那种书生意气的男孩子,怎么会跟喻铮父子俩一样,卷到反恐行动里去?是被喻爸爸牵连的吗……像惠姨一样?越想头越疼,程矜双手扣在膝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手术室的灯。
她想知道真相,更想听惠姨亲口告诉她。
所以,求求你,醒来吧……妈妈。
*** ***审讯室。
黑暗的环境,极亮的审讯灯刺激着嫌犯的神经,以促使审讯事半功倍。
嫌犯绰号阿三,是被刑侦队从省际高速上抓回来的,此刻他正歪在椅子上,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
案子性质恶劣,所以由行政队长顾贺亲自负责,他与喻铮是旧识,但从前接触机会不多,没想到射击场上下来再见,就是为这档子事。
旁人或许不清楚喻家的事,但顾贺都有耳闻。
父亲喻骁是反恐尖兵,无论带队还是个人实战都无懈可击,兄长玉侨戴罪立功,母亲惠莲一力撑起整个家,而喻铮则完全继承了父亲的依遗志,甚至发扬光大,屡立战功、伤痕累累。
用满门忠烈形容,不算过分。
所以顾贺此刻怒火中烧,一拍审讯桌,就因为你随地吐痰,受害人看了你一眼,你就懂动了杀心?骗三岁小孩儿呢?阿三打了个哈欠,不然呢?那老娘们还有啥指值得我图的?穷得家里连点现钱都找不出来,拢共就找出这俩东西——呐,你们不是都搜走了?从阿三身上搜出来的值钱货此刻正放在台案上,被审讯灯一照,泛着耀眼的金光。
那是惠莲珍藏的两枚勋章,一枚是授予丈夫的,一枚是授予儿子的。
一家明明曾有四口人,如今却只得两枚冰冷却又火热的勋章日日夜夜陪着她。
顾贺看了眼审讯室黑暗角落里的前特战队长,拳头捏紧,你知道偷出来的是什么吗?不知道,是金的?还是镀金的?阿三贪婪地瞅了眼,反正看起来挺值钱的。
就连记笔录的警察都忍不住抬头,多看了这无知卑劣的男人一眼。
顾贺说:那是受害人的丈夫的一等功勋章,和她儿子的二等功勋章!就算不说是拿命换的,起码,也是用一腔热血和铮铮铁骨挣来的。
阿三嘴巴比了个o型,然后耸肩,到底是金的还是不是金的啊?长官,反正我罪也认了,你们人也抓了,就甭审了,把我往牢里一丢,刑一判不就完了。
爷一宿没睡,这会儿犯困着呢。
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十足的市井泼皮,装傻充愣的好手。
顾贺一擂桌子刚要起身,突然听见身后角落里传来动静,一回头才发现是喻队长面无表情地起身要往审讯室外走。
当着嫌疑人的面,顾贺没问他去哪。
但没想到,喻铮竟主动地冷淡开口,你们聊,我去一趟四里亭。
顾贺一头雾水,去那做什么?原本阴阳怪气的阿三却突然直起身子,瞪大眯眯眼,你,你去那干什么?喻铮不像是在跟他说话,只对顾贺说:有个女人刚生了孩子,账户里收了笔来路不明的款子,我去看看什么猫腻。
这话说的蹊跷,喻铮如今是特训队的教官,一不管金融,二不是刑侦,就算真有其事,哪儿轮得到他管?顾贺一听,就知道这内里有乾坤,顺水推舟说:哦,那我让人跟着你,把女人小孩都带回来,好好问问。
阿三立马急了眼,她刚生了孩子,还没出月子!你们不能把她抓来问话。
顾贺手指敲着桌面,那得看你说不说实话。
阿三知道自己被捏住了尾巴,憋了好久,想通了死道友不死贫道,说:……那人我不认识,他让我干这事儿,给我一笔钱。
我女人要生孩子,缺钱。
……警局天台上,顾贺直等喻铮挂了电话,才问:这个阿三和他女人没有结婚,这层关系我们到半小时前才刚查出来,喻队你是怎么查到的?还有,有人买凶的事儿,钱也不是打进的他户头,你是怎么查的?喻铮将烟灭了,隔着吐出的烟雾说:这事怎么办的顾队长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免得为难。
他身上有股子说不出凌厉,这种凌厉不显山不露水,但像顾贺这种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很轻易就能看出隐藏在淡漠之下的锋利,因为他们是同类——为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
顾贺知道喻队长大概用了什么不合规矩的法子,于是说:能抓到人就行。
喻铮眉间深锁,嗯。
已经全网通缉,幕后那人跑不了。
是什么人,你有眉目吗?喻铮冷笑,抓了那么多人,谁知道是哪只网里漏出的鱼。
只不过,这条鱼算是磕着龙王的逆鳞了,迟早给兜回网里,剐鳞去骨。
见他要走,顾贺问:你一宿没睡,要不去我办公室沙发稍微躺会?不碍事,习惯了。
喻铮往楼梯走,边说,7F7有消息了给我电话。
顾贺点头。
7F7不是什么代号,而是一辆外省车的车牌尾号。
多日之前,喻铮带着程矜上后山追新兵蛋子的时候,曾无意中看见一辆车从训练营外无人的马路飞驰而过,还在营地门口稍减了速。
出于职业敏感,喻铮当时让人查了监控里的车牌和归属地,结果发现车主是外省的,老实本分,并无案底,所以事儿暂时就放下了。
直等到这次突然出事,喻铮地突然联系远在坎铎的翁连梦,让他不择手段查出车主在哪,最近有什么动作。
翁连梦使了些手段,居然发现车主至今还在当地的重症监护病房里昏迷,家属甚至不知道这车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被人开到了楠都。
翁连梦告诉喻铮之后,立马又领了下一件差事——查所有关于这辆车往来记录,找所有可疑的地方。
当然,无凭无据,只因前任队长的一丝直觉,翁连梦用的自然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法子,但他毕竟是网络信息方面的鬼才,凭着过人的检索技术和嗅觉,核查到尾号7F7的这辆车曾在近期频繁出入四里亭的一处破房,而那里面住着个未婚的、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女人。
由刑侦队出马,迟早也会查到阿三背后的女人,但绝对没这么快。
翁连梦在电话那头恶狠狠地说:给我逮住这王八蛋,非给他大卸八块!喻铮从顾贺那出来,正要取车就看见守在车头的黎易冬。
黎少爷一路奔走,难得的衣衫不整,一见喻铮忙问:抓到人了?问出来了吗?图什么啊?上车说。
喻铮拉开车门。
黎易冬跟上车,狠狠地往警所里看,我还想看看是个什么鸟|人呢!喻铮:他是拿钱卖命,背后另有真凶。
啊。
喻铮将手机往黎易冬面前一丢,上面是张模模糊糊的交通监控截图。
车停在路边,下来个高瘦的男人,肤色很深,但因为像素太低,看不清五官。
这谁啊?幕后黑手?我没见过这个人。
因为职业关系,喻铮见过的人过目不忘,这男人他没印象,多半就是没照过面。
黎易冬听他大致说了□□的事儿,气得差点没砸手机,硬是憋住了,这开车的是不是以前你抓的犯人的徒子徒孙小弟走狗什么的?打击报复来了。
喻铮脸色铁青,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惠莲这么些年独居都安然无恙,刚母子相认,就出了这样的事儿。
说跟他这个做儿子的没有关系,鬼都不信,何况是他这个见多了穷凶极恶之徒的特战队长。
黎易冬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顿了下,你别急,既然拍到了脸,总能把人给抓住的。
我妈那边——还在手术,遇见个特仗义的主刀医生,见亲属不在,二话不说就给动了手术。
黎易冬想淡化喻铮的愧疚感,于是打开了话匣子,要不是遇见这好大夫,非要亲儿子签名才给动手术,不是反而耽误治疗吗?矜矜说她担保,护士还不让,非要问——她还在那里?喻铮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黎易冬呐呐,当然在。
你妈出事儿,她差点没背过气去,比我到医院还早。
喻铮手指落在方向盘上,勒得死紧,我没回她消息,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黎易冬叹气,你别小看了矜矜,她才不会为这事儿生你气。
她比谁都看得通透,知道你是故意避着她,怕拖累她,所以你没看我来了,她都没来吗?她说要在手术室外等着,替你守着你妈。
喻铮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他最在乎的两个女人,此刻一个躺在手术台上,一个守在手术室外,他最想拥抱、保护的人,却不敢、不能相见。
黎易冬深深地叹了口气,饶是他这样的,也说不出更多的安慰话,只能这么静静地陪着,忽然手机一震,他看了眼,如释重负地说:阿姨出来了,手术还挺顺利。
喻铮的喉结上下,沉默地点了点头。
到了医院,黎易冬非常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给喻铮先进病房。
门口守着的警察一见喻铮,行了个礼,声音压得很低,人还没醒,医生说还得观察观察。
辛苦了。
喻铮点头,推开病房的门,一眼看见伏在床边睡着了的程矜。
她前一夜忙程厚寒入院,今天一天又为惠莲奔走,饭没顾上吃,觉也没睡安稳,即便在病房的灯光下脸色也依旧苍白。
喻铮看着同样闭着眼睛,同样被自己放在心尖的两个女人,心疼得无以复加。
因为怕牵连家人,无论他还是他的父亲,都没有尽到为人夫、为人子的义务,留下母亲常年独居,幸好,有程矜多年来的作伴,彼此温暖。
他本以为卸下波塞冬的头衔,就可以回到柴米油盐,却被当头棒喝。
是他错了吗?喻铮俯身想看看她们,才发现程矜将惠莲的手握在掌心,睡着了也没有松开。
她是真的,一心一意地想要替他守着他的妈妈。
心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喻铮直起身,转身就要往外走,却听见身后一个轻微而清醒的女声忽然开口,这里没有别人,你也不跟我说说话吗?喻铮回头,只见病床边的少女站起身,长长的卷发披散下来,衬托着一张苍白的小脸,宛如从深夜里走出来的精灵,脸色宁静,不带半点埋怨。
咱妈脑子里的淤血取出来了,身上的伤也都缝了针,医生说能挺过来已经很不容易,至于能不能醒得看造化,概率上来说大概五五分。
程矜温柔地抚摸着惠莲的手,但我相信她会醒的,或迟或早,一定会醒。
喻铮看着她的眼睛,听着她的声音,仿佛在用所有观感将她刻进脑海。
我知道,你害怕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会是我,所以不想跟我亲近,甚至可能连咱妈,你都不想多来探望,程矜浅浅地笑了下,像是在安慰喻铮紧绷的神经,没关系的,我替你照顾着就行。
喻铮的手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声响。
程矜看了眼他的手,她知道他在隐忍,无论是哪一方面——气愤也好,难过也好,爱意也好,眷恋也好,这些情绪再汹涌翻滚,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也只能都吞回肚子里,然后冷静地走出这间病房,像一个没有软肋的超级英雄那样,去找出真凶。
我们分手吧。
喻铮整个人像一张始终绷紧的弓,却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断了弓弦,一双情绪翻江倒海的眼睛看向程矜,嘶哑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说什么?我说我们分手吧,程矜轻轻地补充了一句,对外这么说,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去抓坏人,不用担心我的安全了,好不好?那温柔的语气,像只小手瞬间抚平了喻铮被弓弦割裂的心。
他终于忍无可忍,快步上前将懂事到令人心疼的少女搂入怀中,埋首在她柔软的长发里,拼命地吸了一口气,以至于整个身子近乎颤抖。
程矜反手抱住他的腰,感觉到手掌下结实有力的身躯,惶惶了一整天的心总算回了左胸,魂魄也仿佛回到体内,有喻铮在,她就什么都不怕。
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不同的是,从前她希望留在他身边,而现在她愿意守在他身后,让他后顾无忧。
等你抓到人,我们结婚好不好?不用等我毕业,大学生可以结婚。
喻铮头没有抬,仿佛贪婪地沉浸在她的芬芳里,所以声音很闷、很低沉,好。
我们把酒席放在黎易冬家的酒店,刚好跟给他的伴郎份子钱怼了,程矜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能从病房的那面白墙上看见自己所憧憬的画面,然后把翁连梦他们都请过来,喝它三天三夜,你醉了也没事儿,我还可以替你喝,好不好?喻铮终于从她发丝里抬起头,双手抚摸着她的面颊,粗粝的指腹自她湿润的肌肤擦过,四目相对,看进她那双不知何时盈满泪水的桃花眼,哑声说:不好。
为什么不好?我妈不喜欢人喝酒,我们喝茶吧。
程矜一愣,嘴角上翘的同时又是一行清泪,那好,我们喝茶……喻铮捧着她的脸,低下头,细细地吻去那源源不断似的眼泪。
浑身紧绷,唇瓣却异常温柔。
犹如一头猛兽,轻嗅着种在心窝上的花。